Part 10 Werteswandel 第十部 价值的演变
已经过了午夜,办公室寂然无声。首席顾问走到咖啡壶边,将咖啡倒入几个小杯子中。他的3个同事围在一张铺着桌布的桌子旁站着。
首席顾问站在咖啡壶边说:“那么说,重氢与氦的球体被你们的激光撞击,一个接一个。它们产生内爆,然后形成聚变。起火点的温度是7亿开氏度,不过不碍事,因为那是区域性温度,而且为时很短。”
“只有十亿分之一秒。”
“好。那我就安心了。然后,好,所形成的能量完全以带电粒子释放出来,所以可以全部控制在你的电磁场中——不会有中子往前飞,将你的乘客烤焦。电磁场充当屏障与推进板,也充当激光燃料所需的能源收集系统。所有的带电粒子都被导向后方,穿过有特殊角度的镜面装置,也就是为激光准备的门拱,这条通道对聚变的产物进行了准直。”
“没错,那是最精彩的部分。”那名工程师说。
“非常精彩。会用掉多少燃料?”
“如果要等同于火星引力的加速,每平方秒需要3.73米,所以假设是一艘1000吨的宇宙飞船,其中350吨是人员与宇宙飞船,650吨是这套设备与燃料——则一秒钟必须燃烧373克。”
“咔,那岂不消耗得很快?”
“一天大约30吨,不过产生的加速度也很快。旅程很短。”
“这些球体有多大?”
那位物理学家说:“半径一厘米,质量0.29克。所以每秒钟燃烧1090个。那应该可以让宇宙飞船内的旅客觉得引力持续不变。”
“我想也是。不过氦气不是很稀有吗?”
那名工程师说:“伽利略地区的一个合作社已经开始在木星的上层大气层中采集了。他们或许也会在月球采用地表采集法,虽然这种方法进行得不大顺利。不过木星的蕴藏量已够我们用了。”
“那么说,宇宙飞船将运送500名乘客。”
“我们一直是以此来估算的。当然,可以进行调整。”
“你在旅途前半段加速,然后将装置转向在后半段减速。”
那名物理学家摇头:“短途旅行是这样,长途旅行则不然。你只需加速几天便可以走得非常快。长途旅行在中间路段应该用惯性航行,才能节省燃料。”
首席顾问点点头,将咖啡递给其他人。他们接过去啜饮。
那名数学家说:“旅行所花的时间将会大幅改变。由火星到天王星只需3个星期。由火星到木星10天。由火星到地球,3天,3天!”她环视着其他人,蹙着眉,“那会使太阳系变得像19世纪的欧洲。搭火车旅行,或远洋客轮。”
其他人点点头。那名工程师说:“这么一来,我们与住在水星、天王星、冥王星的人都成了邻居。”
首席顾问耸耸肩,“或是半人马星座。我们不用为此担心。接触是件好事。只是连接,诗人说,只是连接。如今,我们要彻底地连接。”他举起杯子,“干杯。”
尼尔格跑出了节奏感,就这么持续跑了一整天,浑然忘我。跑步有如宗教,跑步有如冥想或祈祷,或参禅。这也是火星化的一部分,因为火星引力对此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类在承受原来引力的2/5时所感受到的,是轻松。像个朝圣者般地跑步,一半是参拜者,一半是神。
这种宗教的信徒如今已经屈指可数,只有独来独往的人在野外四处跑。有时候也会举办有组织的跑步,赛跑:横越迷宫、混沌地形慢跑、水手峡谷越野赛、环球长跑比赛。在这些比赛之外则是每天的训练。毫无目的的行为;为艺术而艺术。对尼尔格而言,那就是一种敬拜仪式,或是冥想,或是忘我。他的思绪会四处驰骋,或把焦点集中在他的身体上,或集中在小路上;或者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候他就是跟着音乐而跑,先是巴赫,然后是布鲁克纳,接着是邦尼·廷德尔,埃律西昂地区的一位新古典主义者,他的音乐雄浑有力,事实上有点像巴赫或布鲁克纳,不过更舒缓也更有规律,更刚毅,也更雄浑。很适合在跑步时听的音乐,虽然有时他根本没注意听。他只是跑步。
环球长跑比赛即将举行,这项比赛在每隔一年的近日点时举办。从谢菲尔德起跑,参赛者可以往东或西环绕火星而跑,不能借助腕表或其他导航设备,只能凭感官,除了小袋的食物、饮水、衣物之外,什么都不准携带。他们可以自行选择赤道20度内的任何路径(有卫星追踪他们,若偏离了赤道区便取消参赛资格),也可以经过任何桥梁,包括恒河跨海大桥,这座大桥从水手峡谷往南和往北的路径都相当难跑,而且能使用的路径几乎与参赛者一样多。尼尔格在前9次比赛中赢了5次,并不是速度快,而是认路的能力强;“尼尔格方向感”被许多跑步爱好者公认为一种神秘的能力,他选的路径常会出人意料,而且在最近两次比赛中,有些参赛者一路紧跟着他跑,打算在快到终点时再超越他。不过他每年都跑不同的路径,而且有时路况恶劣得令一些紧跟在后的跑步者不得不放弃,另外找更平坦的路径。其他跑步者则无法跟上他的速度,以200天的时间环绕火星一周,跑完21000千米——那需要过人的长跑耐力,必须将跑步当成一种生活方式。每天跑。
尼尔格喜欢这样。他想赢得下一届的环球长跑比赛,在前10届中赢得过半数的比赛。他出去勘查路径,检查新的小路。每年都会铺设许多新的道路,最近兴起一股热潮,在峡谷峭壁与陡坡旁兴建了许多梯道,使每个地方看起来都像是偏僻的内陆地区。他目前所在的这条梯道就是他上次来过后才兴建的;它沿着陡峭的山壁往下到达阿罗马通混沌地形的洼地,在洼地对面的山壁也有一条相对应的梯道。经过阿罗马通必须多跑一大段垂直爬坡路,不过比较平坦的路径都得往北或往南绕一大段路,尼尔格认为如果所有的梯道都铺得像这条这么好,那么爬坡所耗费的体力或许值得。
那条新梯道位于碎裂岩壁的缝隙处,阶梯铺得有如拼图,而且非常有规则,所以像是由一个巨人的城堡废墟的墙壁阶梯往下跑。兴建山壁梯道是一种艺术,尼尔格经常投入这种有意思的活动,协助将凿开的石板用吊车运走,然后铺在已铺好那一级的上方——花几小时在石板上系绳索,戴上手套拉那绿色细绳,将庞大的多角形玄武岩板摆到合适的位置。尼尔格认识的第一位梯道兴建者是名女性,她当时正沿着看似长须鲸的革律翁山脉铺设梯道,这是位于伊兀斯地堑底部的一道狭长山脊。整个夏天他都在帮她忙,铺设了大部分的山脊。如今她仍在水手峡谷的某处,用手持工具、大功率割石机、韧性超强的绳索滑轮组、比岩石还硬的胶粘螺栓,继续兴建梯道——不辞辛劳地在附近的岩石上打造出一条人行道或梯道,有些梯道看起来像是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有些则像罗马道路,还有些带着埃及法老或南美印加风格的大手笔,庞大的石块分毫不差地铺在巨石斜坡上或荒烟蔓草之地。
他往下数了300级台阶,然后在日落前经过低洼的河床,暗淡的山壁上方是如鹅绒般散发着蓝紫色微光的天空。阴影笼罩下的沙质河床上没有道路,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遍地的岩石与植物上,跑过其间。他瞥见圆桶形的仙人掌上长着淡色花朵,与天空一样散发着微光。跑了一整天,他的身体也在发着微光。一想到可以吃晚餐了,他开始饥肠辘辘,有点晕眩感,越来越难受。
他在西面山壁找到梯道,不断往上爬,将步伐改成爬坡的跨步,平稳而规律,随着左弯右拐的梯道而行,赞叹着山壁岩隙间的梯道工程之精密。这条梯道在山壁悬空那一侧有及腰高的石墙,唯一例外的是一小段极为险峻的陡坡,由于施工难度太高,兴建者不得不改用镁制的阶梯取代。他匆匆拾阶而上,觉得自己的四头肌像大橡皮筋;他已经精疲力竭。
在梯道左边的基座处有一片平坦的地面,可以欣赏狭长峡谷的美景。他绕出梯道,停下脚步,坐在一块状似椅子的岩石上。风势强劲;他在苍茫暮色中架起蘑菇状的透明小帐篷。寝具、灯、小讲台,他匆匆将这些东西全从背包中掏出来,以便找出食物。这些用具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之后已经磨得发亮,像羽毛一样轻——他的所有装备总重量还不到3千克。背包内还有电炉、食物、饮水。
他煮了一锅浓汤,盘腿坐在睡垫上,背靠着帐篷透明的墙壁。这时,暮色有如喜马拉雅地区一般庄严肃穆。疲惫的肌肉享受着盘坐的舒畅感,又是美好的一天。
他晚上没睡好,在黎明前的冷冽风中醒来,匆匆收拾完毕,打着冷战,再度往西跑。他跑完阿罗马通最后一段崎岖的山路,进入恒河海湾的北海岸。他跑时,海湾中深蓝的水域在他左边。此地绵延的海滩后方有宽广的沙丘群,上头长着矮草,跑起来很轻松。尼尔格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往前跑,偶尔看看海,或瞄一眼右边的针叶林。这条海岸线上种植了上百万棵树,借此做水土保持,并可当防风林。俄斐的大森林是火星上人烟最稀少的地区之一,长久以来人迹罕至,也不曾出现帐篷城镇,厚厚的沙尘使旅客为之却步。如今这些沙尘都已被森林吸收,不过在溪边仍有沼泽及流沙湖,而覆满黄土的不稳定断崖也使树枝与叶面都会蒙尘。尼尔格跑在森林与海洋的边缘,跑在沙堆上,或矮树丛中,又经过几座位于河口的小桥。他在海滩上过了一夜,在浪涛声中酣然入睡。
次日一早,他沿着长满厚密枝叶的林间小径前进,海岸线在恒河峡谷水坝结束。光线昏暗,天气凉爽。这个时刻,万物看来一片朦胧,如同阴影。隐约可见的小径由左边通往山上。这里的树林大都是针叶木:一大片的高大红杉,周围长着较小的松树与杜松,地面覆着一层干枯的针叶。在较潮湿的地区,蕨类植物会突破这层黄褐色的叶垫,给光点斑斑的地面增添了一丝古意,一条小溪流过长满青草的孤立小丘。他的能见度不超过100米。放眼望去,都是绿色与黄褐色,唯一能见到的红色就是红杉的多须树皮,一束束阳光如细长的生物般在树林的地面翩然起舞。尼尔格跑得浑然忘我,经过这些细如铅笔的光束时觉得飘飘欲仙。他跃上浅溪中一块块的岩石过河,跑过长满蕨类的林间空地。有点像走过一个房间,沿着走廊往上游或下游都可通到类似的房间。一座小瀑布在他左边淙淙作响。
他在小溪的另一侧停下来喝点水。待他重新打起精神时,看到一只土拨鼠摇头摆尾地走过瀑布下的苔藓,他觉得心头一震。那只土拨鼠喝了点水,然后清理爪子和脸部。它没看到尼尔格。
随后传来一阵瑟瑟声,那只土拨鼠赶忙跑开,但已被一只疾如闪电的带斑点生物一口咬住——白森森的利牙——一只大山猫,强有力的下颚紧咬着土拨鼠的喉咙,将那小生物用力摇晃,然后用一只巨爪按住它。
在那只山猫发动突袭时,尼尔格跳了起来,这时山猫站在它的猎物前,朝尼尔格的方向望过来,好像在评估形势。它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寒光,满嘴是血;尼尔格全身颤抖,那只猫看着他,他们四目交会,他看到它朝他跑来,然后扑向他,它的利齿在微光中更是亮得耀眼——
不过,没有。它衔着猎物消失了,只剩下蕨类植物不断地晃动着。
尼尔格继续往前跑。天色更昏暗了,似乎不是因为云层的阴影,而是一种阴森森的昏暗。他必须留意路况。光线在阴影中忽隐忽现,白光穿透一片翠绿。猎人与猎物;朦胧中出现边缘已结冰的池塘;树皮上的青苔、他眼角余光所瞥见的蕨类植物;这里有一排参差不齐的针刺松,那边有一坑流沙。天气阴寒,入夜必会冷得刺骨。
他跑了一整天。背上的背包不断地上下晃动,食物已快吃光了。他很欣慰,快到下一个储藏食物的地点了。有时候他只带少量的麦片,然后尽量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采集松果,钓鱼;不过这么一来,为了找食物要花上老半天,而且能找到的食物不多。如果有鱼上钩,那座湖就可算是物产丰盈得出奇了。不过这次跑步,他在各休息站间都全速前进,每天摄取七八千卡的热量,晚上仍饥肠辘辘。所以当他跑到存放粮食的小山谷,却发现山谷已经被旁边崩塌的山壁所掩埋时,他不禁大叫出声。他甚至在乱石堆中挖了一阵子,崩塌的范围不大,但至少要移走一两吨的土石。没指望。他必须咬紧牙关,忍着饥饿,穿越俄斐到达下一个储粮处。他一了解情况便立刻出发,想节省时间。
这时他边跑边留意有无可吃的东西,松果、草地洋葱,什么都行。他慢慢地吃着背包中剩下的食物,尽量嚼久一点,试着将它想象成丰盛的大餐,每一口都仔细品尝。每个晚上他都饿得睡不着,不过在黎明前则会呼呼大睡。
这么毫无预期地挨了三天饿之后,他跑出了祖文特地堑南面的森林,进入因昔日含水层外流而满地坑洞的区域。路况恶劣,跑起来辛苦万分,而且肚子越来越饿,距离下一个储粮处还有两天路程。他体内储存的脂肪都已消耗殆尽,或者说感觉像是如此,这时已开始消耗他的肌肉了。这种自我消耗使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棱角分明,色彩艳丽——每样东西都闪着白光,仿佛整个现实世界都变成了透明体。他从以往的类似经验得知,在这个阶段之后不久,浑然忘我的感觉会变成不断地出现幻觉。他的眼中已出现许多蠕动的小虫以及黑点,还有一圈圈蓝色的蘑菇,还有像绿色蜥蜴的东西在沙上爬行,就在他脚前模糊处,有时持续几个小时。
他打起精神才能从支离破碎的地表中找出一条通道。他望着脚下的岩石,然后望向前方的地面,不断地抬头,低头,那与他的思想没什么关系,只是以完全不同的节奏来看近处与远处。祖文特混沌地形就在他右边的山下,是块浅洼地,隔着这片荒地可以望到远方的地平线;看起来像是望着一只破碎的大碗。前方的地表同样崎岖起伏,到处是坑洞和巨砾沙堆。阴影处太暗,阳光直射处又太亮。天色已暗,却很刺眼;又近黄昏了,光线使他的瞳孔紧缩。抬头低头,低头抬头;他到达一座古老的沙丘旁,沿着沙坡滑下来,如梦似幻的下坡,左,右,左,每一步都可向下滑几米。很容易就会习惯这么滑动;所以一旦又回到平地时,跑起来便备感吃力,下一道上坡路更是令他苦不堪言。他得早点找个扎营地点,或许就在下一个洼地,不然就在下一个岩层边的平坦沙地。他饿坏了,饿得两眼昏花,背包中只有几个稍早些时候挖的洋葱;不过累成这样也好,可以一躺下去就睡着。每次都是疲惫战胜了饥饿。
他蹒跚着经过一处浅洼地,越过一座位于两块房屋般大小的巨砾间的小丘。这时一个裸体女人忽然蹿出来,一转眼就站在他的面前,挥舞着一条绿色腰带;他赶忙停下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担心自己的幻觉已经完全失控了。不过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胸前与腿上都沾着血迹,她默默地挥舞着那条绿色腰带。然后几个人类身影跑过她身旁,翻越下一座小丘,朝她指点的方向跑去,或者说看起来像是如此。她望着尼尔格,往南边比画,像是也在指点他,然后开始往前跑。她细长洁白的身体流畅地前进,看起来好像不只是三维的,结实的背部,长腿,圆臀,已经跑得相当远了,绿色的腰带随着她的比画而东摇西晃。
他忽然看到前方有三只羚羊,正在翻越西边一座小丘,在夕阳下只能看到剪影。哦,是猎人。羚羊被几个猎人赶往西边,他们在猎物后方散开成圆弧形,或躲在岩石后面朝猎物挥动着绿色腰带。万籁俱寂,好像声音忽然从这世界消失了:没有风,没有叫声。有那么一会儿,羚羊停在小丘上,每个人都停下脚步,全神戒备但纹丝不动;猎人与猎物全都僵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幅画,尼尔格看得目不转睛,他不敢眨眼,深恐一眨眼,这一切便会化成幻影。
那群羚羊再度前进,打散了这幅画。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走。拿着绿色腰带的女人跟在他身后,笔直地走到空地上。其他猎人四处闪来闪去,像小鸟般由一个藏身地移到另一个藏身地。他们都打赤脚,只缠着丁字裤或汗衫。他们的脸上和背上涂着红色、黑色,或赭色。
尼尔格跟着他们。他们突然改变了方向。他发现他们往西移动时,自己变成了在他们的左翼。这也算是运气好,因为羚羊群试图从他这边突围,尼尔格挺身堵住它们的去路,疯狂地挥舞着双手。这三只羚羊因而聚在一起,再度往西冲。那群猎人跟上去,跑得比尼尔格还快,仍维持圆弧队形。尼尔格卖力地跑才不会让他们落下;他们真是飞毛腿,打赤脚仍如履平地。天色昏暗,很难看见他们,而且他们都默不作声;弧形的另一端曾有人叫了一声,那是唯一的声响,此外就只有沙与石被踩动时的瑟瑟声,还有他们浊重的喘息声。他们不断奔跑,有时跑出视线外,羚羊继续以飞快的速度冲刺,与他们保持距离,人类不可能追上它们。不过尼尔格仍继续跑,气喘如牛地参与这场狩猎。他发现他们的猎物又在前头出现了。噢——羚羊停了下来,它们来到了一座断崖的边缘。一座峡谷的边缘——他看到了山谷和对面的山崖。一块浅洼地,松树的树梢由洼地中冒出来。这群羚羊早就知道这地方了?它们对这个地区很熟?身后几百米的峡谷已经无法分辨……
不过,或许它们确实知道这个地方,因为随后它们沿着南边断崖边缘以优雅的小跑到达一个小弯道。这里原来是一处陡峭深谷的顶端,碎石不断滚落谷底。那群羚羊消失在这个峡谷中,所有的猎人全冲到崖边,俯瞰着那群羚羊沿山壁而下,展现出惊人的腿力与平衡感,在岩石间纵身往下飞跃。一个猎人大吼出声:“噢,呜呜呜!”其他猎人听了也开始咆哮。尼尔格跟着他们大叫,然后由崖边往下爬,然后他们全都疯狂地向下冲,虽然尼尔格跑了一整天,双腿相当疲惫,不过往下的速度倒比他们还快。他手脚并用,设法维持平衡,与其他人一样奋不顾身地一步步往下跳,连滚带爬,只想尽快下山而且不要摔得太惨。
安全抵达谷底后,他才抬头张望,峡谷中树林密布,从山上完全看不见。高大的树木下的积雪布满掉落的针叶,全是枞树与松树,然后,往南沿峡谷而上,是非常抢眼的巨杉,庞然大物,这些大树大得使峡谷看起来忽然变得很浅,虽然他们这一路下来也花了不少时间。这就是刚才在山崖边看到的树梢;高达200米的巨杉,像沉默的巨人般挺立着,每一棵都展开宽大的枝丫,高耸在旁边的枞树与松树之上,树下有薄薄的积雪与褐色的针叶。
那群羚羊已沿峡谷往南进入这片原始森林,几个猎人循着地面的蹄迹跟过去,经过一棵又一棵的硕大树干。这些树干使其他东西显得很渺小——他们在树旁看起来像是小动物,像老鼠,在暮色中冲过一片积雪的树林。尼尔格的背部及腹窝处的皮肤有点刺痛,连滚带爬冲下峡谷的激动仍未平息,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他们显然抓不到这群羚羊,他搞不懂他们何苦白费力气。不过他还是在庞大的树林中飞奔,跟着领头的猎人前进,他想要的就是这种追逐的过程。
后来巨杉林的间隔稀疏了些,已经到了树林的边缘,到最后只剩几棵。尼尔格从最后这几棵庞然大物之间望过去,再度瞠目结舌:在一片狭窄空地的另一侧,峡谷的出路被一道水墙堵住了。透明的水墙,拔地而起,往上直到山崖边,悬在他们上空。
水库。最近他们开始利用透明的钻石板建筑水库,地基用混凝土固定;尼尔格可以看出这座水库是沿着峡谷两边的山壁而建,在谷底形成了一道厚实的白线。
丰沛的水耸立在他们面前,有如大型的水族箱,靠近底部处有点混浊,水草在污泥中摇摆。与羚羊一般大小的银鱼在他们上方的透明墙边游梭,然后潜入幽暗的深处。
三只羚羊在这道水墙前不安地来回寻找出路,母羊与小羊跟着公羊东跑西撞。那些猎人逼近时,公羊突然跃身,奋力以头朝水墙全速冲过去——羊角有如刀子般,唰——尼尔格吓呆了,其他人也被这激烈的动作吓住,它几乎和人类一样凶狠。不过那只公羚羊被撞得弹开了,摇摇欲坠。它转过身,朝他们冲过来。套索凌空划过,套住它的踝关节上方,迫使它趴了下来。几个猎人一拥而上将它制伏,然后用石头和长矛将母羊与小羊击倒。忽然传来一声哀鸣,尼尔格看到母羊的喉咙被一把匕首割开,血流入水库地基旁的沙中。大鱼在上头闪着银辉,俯瞰着他们。
拿着绿色腰带的女人不见踪影。一个只裹着丁字裤的男猎人将头往后仰,长啸一声,打破围猎时出奇的宁静。他绕着圆圈起舞,然后朝水库的透明墙冲过去,掷出一根长矛。长矛弹开了。那个极度亢奋的猎人又冲上前,举拳敲打着那透明的硬墙。
一个女猎人双手沾满血迹,转过头不屑地望了那猎人一眼。“别闹了。”她说。
掷长矛的那猎人大笑出声:“别担心,这些水库的硬度比标准安全值还高数百倍。”
那女人摇摇头,满脸鄙夷:“想碰运气未免太傻了。”
“没想到还有怕事的人会有这种迷信的思想。”
“你是个笨蛋,”那女人说,“运气与其他事情一样真实。”
“运气!命运!咔。”掷长矛者拾起他的矛,再度朝水库掷过去;长矛弹回来,差点射中他,他狂笑不已。“真是幸运,”他说,“命运之神眷顾勇士,呃?”
“白痴,自爱一点。”
“那只公羊最光荣,没错,这么就朝墙壁撞过去。”那人嘎嘎地笑个不停。
其他人没理会他们两人,忙着宰杀羚羊,还向羚羊道谢。“多谢了,兄弟。多谢了,姊妹。”尼尔格看着他们,双手不住地发抖,他可以闻到血腥味,他口水直流。一堆肠子在冷空气中冒着气。他们从腰袋内抽出伸缩镁棍,将棍子拉长,然后把被斩首的羚羊腿部绑在镁棍上。镁棍两端的猎人将没有头的尸骸扛起来。
满手鲜血的女人朝掷矛者大叫:“如果你想吃,就快来帮忙扛!”
“去你的。”不过他还是上前帮忙扛公羊。
“来吧。”那女人对尼尔格说。然后他们匆匆往西走过谷底,沿着高大的水墙与庞大的巨杉林前进。尼尔格跟过去,饥肠辘辘。
峡谷的西面山壁上全都是壁画:有动物、男性生殖器、女性生殖器、手印、彗星、宇宙飞船、几何图案、驼背的长笛家科科佩利,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山壁间有一条梯道,沿着几近完美的Z字形岩棚搭建而成。几个猎人拾级而上,尼尔格也跟上去。再度改成上山的步伐,他的肚子饿得发慌,眼冒金星。一只黑羚羊被五花大绑地扛过他身旁的岩石。
上方,有几株巨杉孤立在峡谷的崖边。他们到达崖边,又回到夕阳余晖中,他发现这些巨杉形成了一个圆圈,九棵树排成一个巨杉树阵。树阵中央有一个生火用的凹洞。
这群人进入这个圆圈中,开始生火,将羚羊剥皮,切下腰腿部大块的鲜肉。尼尔格站在一旁看着,双腿颤抖不已,垂涎三尺;袅袅轻烟中可看到初升的星辰,他闻到肉汁的香味,不断地咽口水。火光驱走了黑夜,使那群巨杉围成的圆圈变成明亮的无顶房间。火光照耀着针叶,有如看见了自己的毛细血管。木制阶梯盘绕着有些巨杉的树干,直达树枝之上。高悬在他们上方的灯已经点亮了,天际传来云雀般的声音。
三四个猎人围在他身旁,请他吃味道有如大麦的饼干,然后从土瓮中倒出酒来。他们告诉他,他们在几年前发现了这个巨杉树阵。
“那个,带头狩猎的那个人呢?”尼尔格问着,环顾四周。
“噢,那个狩猎女神今晚不能和我们一起睡。”
“而且她在外头瞎搞,不愿意和我们睡。”
“她愿意。你很清楚佐儿的个性,她一定是有事不能来。”
他们笑着,靠火堆更近些。一个女人又刺出一块已烧焦的肉,用手扇着让它冷却。“我要把你全部吃掉,小妹妹。”然后一口咬下去。
尼尔格与他们一起吃,滚烫而多汁的美味让他大快朵颐,埋头猛嚼,狼吞虎咽。他饿昏了。食物!食物!
他吃第二块肉时就开始细嚼慢咽了,也环视着其他人。他想起刚才连滚带爬地冲下峡谷: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竟然能有这样的表现,真是不可思议,那是一种超乎本能的表现——或者说是无意识的表现——也许就深藏在脑中,不用思考就知道该如何反应,一种天赋。
一根松枝在火中哔剥着冒出火苗。他的眼睛仍未适应,看东西时仍会有残余影像。掷长矛的那个猎人和另一个男人走到他面前:“来,喝这个。”然后笑着将一个兽皮做的袋子凑到他口边倒下去。他喝了一口苦涩的鲜奶。“喝一点,兄弟。”一群猎人捡起几块石头,开始有节奏地敲敲打打,发出的声音有高有低。其他人开始绕着火堆跳舞,时而仰头长啸,时而高歌或咏唱。“安夸库、夸西拉、哈马契斯、卡塞。安夸库、曼格拉、马爱丁、巴赫蓝。”尼尔格与他们共舞,全身的劳累都抛诸脑后。夜凉如水,每个人都可以时而靠近,时而离开火堆,感受着冰凉肌肤上的热气,然后再退开纳凉。待每个人都热得浑身大汗后,他们全部离开火堆,走入黑夜中,沿着崖边往南回到峡谷。一只手抓住尼尔格的臂膀,好像是那个拿绿色腰带的女猎人又站到他身旁了,黑暗中有一丝光线,但太暗了看不清楚。然后他们纵身跃入水库中,往下潜,水冰凉刺骨,有及腰高的淤泥与细沙,冷得令人心跳暂停。他们站起身,冒出水面,心脏激烈地跳动,喘着气,开怀大笑。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他又钻入浅水中,脸先入水,大笑着。脚趾在黑漆漆的水中乱撞,他们哇哇大叫,然后回到巨杉树阵之中,回到热气之中。他们将身体擦干再次跳舞,围着火堆取暖,双臂张开,拥抱着这股热气。火光中的躯体红通通的,巨杉的针叶与满天繁星争辉,在敲击石块的节奏中摇曳生姿。
待他们将身体烘干,火也熄了,他们带他登上一株巨杉的木梯。在巨大的枝干上有一个平台,四周围着矮墙,顶部露天。一阵微风吹来,树梢沙沙作响,脚下的板子微微摇晃着。尼尔格独自待在这显然是最高的平台上。他取出寝具,躺了下来,在巨杉叶梢的风声中进入梦乡。
他在晨曦初露时乍然醒来。他坐起来靠在平台墙边,很惊讶这个晚上居然不是梦境。他从墙边往下望,地面距离很远,很远。有如置身于一艘大船上的鸟窝里,这使他想起了“受精卵”的高大竹屋,不过这里什么都大多了,繁星点点的苍穹,远方地平线呈锯齿状的黑线。整个地面是一张皱巴巴的黑毯,水库中的水有如毯中银色的曲线。
他走下木梯,共400级。这株巨杉大约有150米高,耸立在高达150米高的峡谷峭壁上。他在晨曦中俯瞰着他们围堵羚羊的那面墙,看到了他们冲下去的深谷,透明的水库,以及水库中丰沛的水。
他回到巨杉树阵中。有几个猎人已经起床,将火堆的余烬重新引燃,在清晨的寒意中打着冷战。尼尔格问他们当天是否要上路。他们是要上路;往北横越祖文特混沌地形,然后再前往克里斯湾的西南海岸,再接下来就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了。
尼尔格问他们能否让他跟着他们一阵子。他们满脸惊讶地打量着他,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交头接耳。在他们交谈时,尼尔格也在纳闷自己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他想再看那个女猎人一眼,没错。不过不只如此。长跑至今,他从没有过类似昨晚狩猎最后半小时那种体验。当然,他先前的长跑已经为这场经历铺路——饥饿,疲惫——不过还是有新的体验。积雪的林地,穿越原始森林的追逐——冲下深谷——水库下的景象……
那些早起的人朝他点点头,他可以同行。
他们一整天都在往北走,穿过祖文特混沌地形上一条蜿蜒的小路。当天晚上他们到达一块小台地,上面是一整片苹果林。一条坡道可以通往那座果园。果树都被修剪成了高脚杯的形状,新长出的嫩芽从盘根错节的旧枝间冒出来。他们拿梯子架在果树上,将新芽修剪掉,并摘了一些坚硬、酸涩、尚未成熟的苹果,留下来备用。
在果园中央有一座圆形屋顶的建筑,四面墙壁都空着。他们称之为圆盘屋。尼尔格走过去,欣赏它的设计。地基是一片圆形的混凝土板,磨得光滑如大理石。屋顶也是圆形的,以一堵简单的T型内墙撑着。其中一个半圆形内有厨房与客厅;另一个半圆形则是卧室与浴室。它的四面如今敞开着,若天气太冷,可以将透明墙壁关起来,像窗帘一样绕着圆圈拉上。
肢解羚羊的那个女人告诉尼尔格,月高原遍地都是圆盘屋。其他的小组在路过果园时,也住同样的圆盘屋。他们都是一个组织松散的合作社成员,过着游牧生活,有时农耕,有时狩猎,有时采摘野果。这时有一群人在煮小苹果,做苹果酱备用;其他人则在外面的火堆旁烤羚羊,或熏羊肉。
圆盘屋旁边的两个圆形浴室正冒着蒸汽,一些人脱下衣服跃入较小的一间澡堂中,趁晚餐前冲个澡。他们浑身脏兮兮的;他们在荒山野地间已经很久了。尼尔格跟着那个女人(她的手上仍有干血迹),与他们一起洗澡,热水有如另一个世界,像是将火的热量转化成液态,让人可以触摸得到,浸泡其中。
他们一早醒来,慵懒地在火堆旁取暖,烹煮咖啡、聊天、缝衣服,在圆盘屋旁工作。过了一阵子他们将简单的家当收拾好,将火弄熄,再次上路。每人都背着一个背包或腰袋,不过大部分人都与尼尔格一样,只有简单的行囊,甚至更为简单,只有个薄睡垫与若干食物,有些人还带着矛,或在肩上挂着弓箭。他们匆匆赶路,然后分成几个小组分头去采松子、橡子、洋葱、野生谷物;或去捕捉土拨鼠、兔子或青蛙,或更大的猎物。他们瘦骨嶙峋,肋骨清晰可见,脸庞也很消瘦。那妇人告诉他,他们喜欢保持有点饿的状态,那会使食物吃起来更为可口。每天晚上,在长途跋涉之后,尼尔格都狼吞虎咽,每种食物吃起来确实都如珍馐美味。他们每天都走很长的路,在狩猎期间,他们经常会进入极为险恶的地形,要花四五天才能到下一座果园的圆盘屋中会合。由于尼尔格不知道下一座圆盘屋位于何处,因此必须紧跟着这群人中的一个。有一次,他们让他带领四名儿童由一条比较好走的路径穿越月高原的火山口地区。每次必须选择前进方向时,都是那些儿童指点他,结果他们是最早到达下一座圆盘屋的。那些儿童很喜欢做这种事,人数较多的小组也经常请教他们何时可以离开圆盘屋。“嘿,孩子们,可以走了吗?”他们每次都会不假思索便异口同声地回答是或否。有一次,两个大人吵了起来,便去找那四个孩子评理,他们决定判其中一方理亏。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向尼尔格解释:“我们教导他们,他们审判我们。他们很严格,不过很公平。”
他们在各座果园内采摘果实:桃子、李子、杏仁、苹果。如果有作物要熟过了,他们就全部采摘下来,煮熟后腌渍成酱,或留在圆盘屋内的大储藏室,供其他小组的人享用,或待他们自己下次来时食用。然后他们再度出发,往北穿越月高原来到大斜坡,在这里,月高原的高台地在水平距离100米内陡降5000米,进入克里斯湾。
横越这一陡峭荒地的道路崎岖难行,地面如波浪般起伏,形成数百万道皱褶。这里并无人工修筑的道路,也没有像样的路径可供通行;整个地区都是上下起伏、高低不平的地形,没有什么可供捕猎的,附近也没有圆盘屋,找不到什么食物。有个孩子在他们穿越一排有如铁丝网般的橘红色仙人掌时摔了一跤,膝盖扎上了一团刺。镁棍这时便充当担架,他们抬着那号啕大哭的孩子继续北上,最出色的猎人带着弓箭待在侧翼,看能否沿路猎到些猎物。尼尔格看到几次出猎都空手而返。也有成功的时候。有一次,在距离甚远处,有人一箭射中一只长耳大野兔——这一箭称得上是百步穿杨,他们都兴奋得又叫又跳。在庆祝时所消耗的热量,比他们均分这只小兔所吸收的热量还多,那负责肢解羚羊的妇人不以为然。“残杀我们的啮齿类兄弟还大肆庆祝,”她边吃着肉边嗤之以鼻地说,“可别告诉我没有运气这回事。”不过那个亢奋不已的掷长矛者只朝她大笑,其他人则开心地大啖野味。
当天稍后,他们遇见一头小驯鹿踽踽独行,似乎迷路了。只要能猎到这一只,他们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不过它看起来虽然已摸不清方向,却仍很机警,而且不断左躲右闪,避开弓箭的攻击,逃离他们这一群人,冲下大斜坡,将所有的猎人都远抛在后面的陡坡上。
最后,众人千辛万苦地在这正午时分手脚并用爬过炙热的岩石,试图尽快下去围捕那头驯鹿。不过他们位于上风处,驯鹿一闻到他们的气息便惊慌地继续跑下坡,或往北走,然后边走边吃草,还不断回头看着这群紧追不舍的人,似乎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会玩这种那么容易被识破的游戏。尼尔格也开始觉得纳闷,显然有这种念头的不只他一人,他们都怀疑这场围捕可能会徒劳无功。空气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显然是在讨论下一步的策略。尼尔格这才体会到,狩猎并非易事,这群人经常空忙一场,或许他们不太精于此道。每个人都在岩石上被烤得苦不堪言,而且他们已经两天没能吃点像样的食物了。这就是这群人的生活写照,不过今天情况实在是惨得令人哭笑不得。
然后他们继续追捕,东边的地平线似乎一分为二:克里斯湾,闪烁着蓝光,水平如镜,仍在下方很远处。他们继续跟着那头驯鹿下坡,眼前的海面越来越宽广;大斜坡在此处极为险峻,因此火星的曲度虽然很大,但在此处却能眺望很远,他们可以看到几千米外的克里斯湾。大海,蓝色的海洋!
或许他们可以将驯鹿赶到水边,堵住它的去路,不过此时它正顺着大斜坡往北走。他们跟着它爬过一道小山脊,然后忽然看到底下的海岸线出现一片美景:翠绿的树林环绕着海岸,树林中有粉刷过的小建筑物;峭壁上有一座白色灯塔。
他们继续往北,海岸线的一个弯道从地平线上隆起。过了这个弯道就是一座海滨小镇,沿着半月形的海湾而建,此时他们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海峡,或者说得精确一点是座峡湾,在狭长的水域另一侧,有一座比他们目前所在的陡坡更陡的峭壁:3000米高的红色岩石耸立在海面上,那座巍峨的峭壁像是一片大陆的边缘,它的水平线被几十亿年的风侵蚀得往下深陷。尼尔格忽然知道他们置身于何处了,这就是沙拉诺夫半岛面海陡坡的大断崖,所以那座峡湾应该就是卡塞峡湾,那座海滨小镇则是尼罗克拉斯。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
猎人之间的哨音变得嘈杂而变化万端。有半数的人坐着——一排脑袋从石头后方冒出来,互相对视着,好像同时兴起了一个念头——然后他们站起来,走下斜坡前往那座小镇,放弃这次的狩猎,留下那头驯鹿漫步着四处吃草。过了一阵子,他们连跑带跳地冲下坡,又叫又笑,抬担架的人与那个受伤的小孩被抛在后头。
不过,他们在更下方处等着,就在小镇外围的松树底下。抬担架的人赶上之后,他们一起穿过松树林,走入镇上的街道。一群人喧嚷不已,走过有着精致前窗的房舍,由窗内可以俯瞰拥挤不堪的港口。他们直接走向一家诊所,仿佛早已知道该怎么走。他们将受伤的孩子留在诊所内,然后前往公共澡堂;匆匆洗过澡后,前往码头后的商业区,在三四家毗邻的露天餐厅大快朵颐,餐厅将餐桌摆在太阳伞下,还挂了一排灯泡。尼尔格与几个小孩在一家海产店同坐一桌;过了一阵子那个受伤的小孩也加入他们,膝盖与小腿已包扎妥当,他们饱餐了一顿——龙虾、牡蛎、河蚌、鳟鱼、新鲜面包、奶酪、蔬菜沙拉、一杯又一杯的水、酒——吃完后,他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肚皮撑得像鼓皮一般。
有些人直接赶往一家旅馆,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说他们常来这里。他们一进门,不是立刻躺平就是呕吐。其他人则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那些建筑物,来到附近一座公园,那边正在上演廷德尔的歌剧《菲丽丝·波义尔》,随后还会有一场舞会。
尼尔格与前往公园的这批人躺在观众后方的草地上。他与其他人一样,对演唱者的歌技与廷德尔的编曲功力都赞叹不已。在歌剧结束后,一行人都已消化得差不多,可以跳舞了,尼尔格也与他们共舞。跳了一个小时之后,还加入了乐队的演奏。他卖力地击鼓,后来身体也像鼓一般抖个不停。
不过他吃得太多了,所以有些人要回旅馆时,他决定跟他们一起回去。他们在半路上听到路人说:“你看那些野人”或类似这样的话。掷长矛的那个猎人闻言大声咆哮,他和几个年轻的猎人将那些路人逼到墙边,用力推挤他们,对他们破口大骂。“说话小心点,否则我揍得你屁滚尿流,”掷长矛者激动地大叫,“你们这些笼中鼠,你们这些吸毒鬼,你们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以为只要吸毒就可以像我们这么快乐了吗?我们踢破你们的屁股,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实的感觉,你们马上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尼尔格劝阻他,说道:“好了,好了,别惹是生非。”这时,那些路人大吼着反扑,他们拳脚利落,既不是醉鬼,也不甘受此凌辱。年轻的猎人被打得节节败退,在那些路人心满意足地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后,才让尼尔格将他们拉开;他们还在破口大骂,沿着街道跌跌撞撞地走着,鼻青脸肿,边笑边咆哮,自鸣得意:“醉生梦死的王八蛋,躲到你们的豪华住宅里吧,我们会踢破你们的屁股!把你们的屁股从这些玩具房子踢进酒桶里去!你们这些笨蛋,胆小鬼!”
尼尔格推着他们前进,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那些猎人都已酩酊大醉,他自己也已微醺。回到旅馆时,他望向对街的酒吧,发现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就坐在里面,于是与几个喧哗不已的同伴一起过去了。他坐在一旁望着他们,自己也喝了一杯白兰地,舌头啧啧作响。野人,路人这么称呼他们。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望着他,揣度着他在想什么。许久之后他吃力地站起来,与其他人一起离开酒吧,摇摇晃晃地走过铺着石头的街道,与他们一起扯开喉咙高歌:“低低地摇,甜蜜的马车。”繁星由卡塞峡湾如黑曜石般的水域升起,沉落。百感交集,累得痛快,也是一种福气。
次日早上,他们睡到很晚才起床,仍旧昏沉沉的,宿醉未醒。他们在房里赖了一会儿床,啜饮卡瓦咖啡。然后他们下了楼,虽然嘴里说肚子还很饱,不过仍吃了旅馆供应的一顿丰盛早餐。用餐时,他们决定稍后去飞行。卡塞峡湾的风与火星上其他地方一样强劲,玩冲浪板与各种飞行器的人都来到尼罗克拉斯,充分利用这里的地形与风势。当然,随时可能刮起难以掌控的狂风,除了可以驾驭强风者之外,其他人则会因而败兴而归;不过平常日子里的劲风可以让人玩得尽兴。
飞行器的操作基地是一座离岸的火山口小岛,名为圣托里尼。一群人吃过早餐后,便一起到码头搭渡轮,半小时后到达那座弓形的小岛,与其他乘客一起前往滑翔机基地。
尼尔格已经有好几年没有飞行了,从圣托里尼陡峭的火山口内壁再度驾驶滑翔机升空翱翔,真是痛快。尼尔格顺着风势往上升,他发现大部分的飞行者都穿着形形色色的鸟翼服;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群宽翼飞行生物之间,不像鸟,反倒更像飞狐,或某种神秘的混种怪兽,像是希腊神话中的半狮半鹰兽,或是飞马:鸟人。鸟翼服有很多种,模仿各种不种外形的鸟类——信天翁、老鹰、雨燕、髯鹫。每种鸟翼服都将飞行者包裹在不断改变的外骨骼中,随着飞行者身体内部压力的改变,再决定要固定在某个位置,或朝某方向移动,全都依飞行者内部压力的比例而定。所以,光靠人类的肌肉便可以操纵那些大趐膀,在强风中也不会被刮走,同时可使流线型的头盔与尾部羽毛维持在正确的位置。鸟翼服内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可以协助需要帮助的飞行者,甚至可以自动运行;不过大部分的飞行者都宁可自己操作,将鸟翼服当成可以使他们自己的肌肉强化数倍的助飞器操控。
尼尔格坐在他的滑翔机内,既艳羡又紧张地望着这些鸟人以飞快的速度朝海面俯冲,然后挥动趐膀再度升空,随着火山口内的上升气流盘旋而上。尼尔格觉得这种鸟翼服需要较高难度的操作技巧;它们与滑翔机截然不同,有几架滑翔机与尼尔格一起在岛的上空翱翔,无论上升与俯冲的速度都缓慢许多,与那些灵活地驾驶热气球的人一样重在观赏美景。
然后,在一个穿鸟翼服的飞行者盘旋爬升到他上方时,尼尔格看到那就是上次带头发动狩猎的那个手拿绿色腰带的女人。她也认出他来了,抬起下巴嫣然一笑,将趐膀往内收,然后翻个身,嗖的一声往下俯冲离去。尼尔格在上方既紧张又刺激地看着她,在她冲过圣托里尼的断崖边缘时,他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从他这个角度看来,她像是就要撞上山壁了。然后她再度爬升,随着上升气流盘旋升空。那姿势优雅得让他决定要学习穿鸟翼服飞行,虽然光是看着她飞就会吓得心跳加速。再俯冲然后又盘旋而上,俯冲然后盘旋而上;滑翔机不可能这样飞行,甚至连有点像都不可能。鸟是最杰出的飞行者,那个女猎人飞得像鸟一样。这时四周的人都变成鸟了。
跟着他,飞越他,绕着他,有如一些鸟类在做求偶的飞行;她这么飞了一个小时后,再度朝他嫣然一笑,然后飞起了,悠然地盘旋着降落在佛拉的滑翔机基地。尼尔格跟着她,在半小时后随着一阵下降气流而下,降落在她旁边。她一直在那里等着,趐膀摊开在她身旁的地上。
她边走边绕圈地接近他,有如仍在跳求偶舞。她朝他走过来,将兜帽摘下,露出头部,她乌黑的秀发散开在阳光下,有如乌鸦的趐膀。狩猎女神。她踮着脚趾吻他的唇,然后退后,神情凝重地望着他。他想起她上次狩猎时曾光着身子奔跑,一手挥舞着绿色腰带。
“早餐?”她说。
已经十点多,他也饿了。“好啊。”
他们在滑翔机基地的餐厅用餐,望着海岛的弓形小海湾与雄伟的沙拉诺夫断崖,以及天上的飞行者特技表演。他们聊着飞行,以及越野长跑;聊起上次猎的那三只羚羊,以及北海的岛屿,还有从壮观的卡塞峡湾吹到他们身上的海风。他们打情骂俏,尼尔格对接下来的发展充满遐想与期待。已经好久没这么谈情说爱了,这也是他会进入城市,进入文明的原因之一。打情骂俏,勾引诱惑——两情相悦,真是不亦快哉!他判断她应该还很年轻,不过她的脸庞晒得黝黑,眼角有皱纹——不是个年轻人——她说,她曾到过木星的卫星,也曾在尼罗克拉斯新成立的大学任教,如今打算跟那群猎人相处一阵子。或许火星年20岁吧,或者更老——这年头很难从外表看出年龄了。不管如何,总是一个成年人;在人生的前20年,人们体验他们必须体验的所有经历,之后便只是不断地重复。他遇到过的老傻瓜与年轻贤者,和他遇见的老贤者与年轻傻瓜一样多。他们都是成年人,同时代的人。他们在此共享当前这一刻。
尼尔格在她谈话时望着她的脸。悠然、聪慧、自信。一个米诺斯人:黑皮肤、黑眼眸、鹰钩鼻、戏剧化的下唇;或许有地中海地区的血统,希腊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与大部分的本土人一样,很难分辨出来。她只是个火星女性,说着布雷维亚山脊口音的英语,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神——噢,没错——在他浪迹天涯期间曾出现过多少次,在交谈时转换话题,然后他便忽然与一个女人开始彼此勾引,这种求欢的结果是上床,或在某处偏僻的山谷……
“嗨,佐儿,”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经过时说,“要跟我们去老祖宗的脖子吗?”
“不要。”佐儿说。
“老祖宗的脖子?”尼尔格追问。
“就是布恩颈,”佐儿说,“极地半岛上的那个小镇。”
“老祖宗?”
“她是约翰·布恩的曾孙女。”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说。
“上一辈是……”尼尔格看着佐儿问道。
“杰姬·布恩,”她说,“我母亲。”
“噢。”尼尔格勉强说道。
他靠回座位。就是他在开罗时看到杰姬抱着的那个女婴。一知道她的身份,她与她母亲神似之处就很明显了。他全身起鸡皮疙瘩,寒毛直竖。他双手揽住自己的臂膀,打着冷战。“我一定是老了。”他说。
她淡然一笑,他忽然看出来她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她一直在戏弄他,设一个小陷阱——或许,当作一个实验,或者想惹火她母亲,或是他无法想象的其他原因。为了好玩。
这时她朝他蹙蹙眉,设法使表情看起来严肃些。“那无所谓。”她说。
“是无所谓。”他说,因为还有其他野人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