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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1 Viriditas 第十一部 维力迪塔斯

  这是个纷乱的时代。如今每件事都面临人口压力。度过人口爆炸时代的全面计划很明显,成效也不错,人口逐代递减。然而,如今地球已有180亿人口,火星则有1800万人,随时都有新生儿出世,也一直有人由地球移民火星。两个星球上的人都在大叫,“够了,够了!”

  有些地球人听到火星人喊“够了”时,会觉得怒不可遏。面对着人口不断攀升的现状,面对着屏幕上人潮摩肩接踵的画面,“容纳的能力”这一概念根本毫无意义。火星政府竭尽所能地化解这种怒火。他们解释,火星的新生物圈太过薄弱,无法像臃肿的古老地球一样容纳这么多的人口。他们还将火星的火箭工业改组为航天飞机企业,并迅速研发出一套计划,将火星与木星间的各个小行星变成浮动的城市。这套计划是他们在研究监狱制度时无意间衍生出来的副产品。长久以来,火星对严重违法犯纪者的处分,都是终身驱离火星,而且驱逐出去后的前几年,要先被监禁在小行星上的新移民区内服劳役。在他们服完劳役后,火星政府便不在乎他们要流亡到何处,只要不回火星就行。因此,无可避免地会有一股固定的人潮到达赫柏星,服刑期满后再迁至别处,有时是去太阳系外围人烟罕至的卫星,有时则回到太阳系内部。不过通常都是搬到某个内部已经挖空的小行星上。达·芬奇与其他的合作社制作并分发一些共享机器人,用来在这些小行星上兴建移民区,许多其他机构也开发出了类似的机器人,因为这种技术其实很简单。勘探队在小行星群间发现了数千个适合开发的地区,他们在里面挑出最适合的,并将他们的设备留下来以供开发之用。有一队可以自行复制的挖掘机器人在小行星的一端作业,像狗一般朝岩石内不断深挖,挖出来的碎石大都被抛到地表上,其余的则用来制造更多机器人及燃料。在岩石挖空了之后,它们将洞口盖住,并开始让整个小行星自转,借着离心力在内部产生相对的引力。名为阳光线或阳光点的强光灯在这些挖空的圆柱体中央点燃,所供应的亮度与地球或火星的白天相当,引力则通常随各地情况而调整。于是便出现了一些类似火星的小城市,以及类似地球的小城市,还有介于两种引力之间及之外各种范围的城市,至少在有光线的这一面是如此。许多小城市则正在实验极低的引力。

  这些新兴的小城邦之间有些联盟,通常也与当初兴建它们的机构有密切关系,不过没有全面性的组织。那些独立城邦,尤其是居民大都是火星放逐者的那些城邦,早期对到访者都极不友善,包括对过路的宇宙飞船强索过路费,高得有如抢劫。不过如今航天飞机通过这些小行星群时速度都很快,而且都略高或略低于黄道,以避开由小行星中挖出来后在太空中乱窜的碎石。想向这些宇宙飞船强索过路费,唯一的办法就是威胁要将他们整船炸毁,然而这么做会招来激烈的报复,所以过路费的风潮不久也就无疾而终。

  如今,地球与火星都感受到日益严重的人口压力,火星的合作社正尽全力鼓励加速开发小行星城市。他们还在木星及土星的卫星上兴建帐篷移民区,最近又在天王星的卫星上大兴土木,随后海王星甚至连冥王星的卫星也都可能被逐步开发。太阳系内部那些气体巨行星的大卫星体积都相当庞大,事实上已可算是小行星了,如今它们上面都已经有人居住,那些居民已开始实施长期的“地球化计划”,所需时间长短依各地情况而各有不同。这些地方的地球化都无法迅速完成,不过看起来都是有可能成功的,至少达到某种程度,有些则极有可能发展成全新的世界。例如,泰坦[1],它大气层中的氮气已经开始变薄,因为住在附近小卫星上的居民将其表层的氧气加热并注入了它的大气层中。泰坦的不稳定性正好适合地球化,由于它离太阳很远,所能接受到的日晒只有地球的1%,因此装设了一系列的反射镜来增加阳光,而且不断地加装,当地居民正在研究能否装设悬浮的氚聚变灯,绕着泰坦的轨道运转,使亮度增强。这是名为气灯的另一个设施的替代方案,而土星居民一向坚决反对气灯。气灯如今正在木星与天王星的上层大气中飞行,采集并燃烧氦气与其他气体成为光源,并凭借电磁盘向外反射光线。不过土星居民拒绝让它们进入轨道,因为他们不希望土星这颗环状行星的现状受到改变。

  所以在这些外层轨道上,火星的合作社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协助火星人与地球人移民至这些新兴的小世界。随着这一计划的持续进行,有100颗,然后1000颗的小行星和小卫星开始有人居住,并有了自己的名字。这计划如野火般蔓延开来,有些人称之为爆炸性大移民,其他人则只称之为“渐快”。人们已经可以接受这种向外移民的观念,因此该计划在各地都如火如荼地展开,展现了人类不断增强的创造力、生命力,以及多样性。“渐快”也被认为是人类对人口爆炸这一严重危机的应对措施。由于这个危机空前严重,使得地球2129年的大洪水在相较之下仿佛只是一次过高的涨潮。这场洪水原本应该引发惨重后果,令地球陷入一片混乱,暴力横行;然而,它反倒让地球进入历史上最鼎盛的文明,一场新的文艺复兴。

  许多历史学者、社会学家,以及其他的社会观察家试图解释这个最自觉的时代令人振奋的本质。有一个名为“洪水组”的历史学派追溯起地球这场大洪水,宣称是这场洪水造成了新文艺复兴,被迫跃进至更高的层次。另一个学派则提出所谓的科技面解释,人类已结束一个过渡期,进入有更高科技能力的新层次。他们宣称,人类自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每半个世纪都会发生这种科技大跃进。洪水组倾向于使用“大移民”这种用语,科技派则倾向于使用“渐近”这个词汇。然后到了22世纪70年代,布雷维亚山脊的火星历史学家夏洛蒂完成并出版了一套艰深的大部头巨著,她称之为“解析元历史”,书中强调大洪水确实是个引爆点,科技的进化也是一种推波助澜的机制,然而新文艺复兴的特性是由更基本的因素所引发的,也就是从一种全球社会经济体系转化成另一种体系。她描述了她所谓的“重叠图表之残存/新兴体系”,在这套理论中,每一个杰出的社会经济年代都是由与其紧密相连的过去及未来的体系约略相等的部分所组成。然而,有关联的不只是紧密相连的过去与未来这段时间,它们形成了一个体系的大部分,也包含了这体系中立场差异最悬殊的成分,不过另外还有一些相当重要的因素是来自更古老的体系持续不断的层面,以及仍混沌不明,在未来才会开花结果的观点。

  因此,以封建制度为例,对夏洛蒂而言,它是由一些完全宗教君主制的残存系统及与其互相对立的新兴资本主义所组成的——也与更远古的部落种姓制度遥相呼应,并隐约地出现了未来利己人文主义的前兆。这些互相冲突的势力随着时间的流转而递变,直到16世纪的文艺复兴才使资本主义正式蔚为风潮。而资本主义则是由残存的封建制度与后来萌生的民主制度这两种互相对立的成分所组成。夏洛蒂宣称,目前他们在火星上已经进入民主时代。因此,资本主义也与所有其他时代一样,是由两种极端对立的系统所组成。

  在火星上,民主时代终于从资本主义时代中出现。而且,依据夏洛蒂的理论,这个时代也是由互相对立的残存与新兴体系所组成的——介于残存的、富有争议性的资本主义制度,以及民主制度之后新兴的观点——这套新制度尚无法被全盘了解,因为它尚未存在,不过它被夏洛蒂姑且称为世界大同。她做出这种大胆的假设,部分原因是基于她对合作社经济制度与资本主义之差异所做的深入研究,部分原因是对元历史做了更大规模的分析,并辨认出历史中的一种大势所趋,也就是评论家所谓的“大跷跷板”,这种趋势会由我们老祖宗最低的残存原始阶级制度,提升为非常缓慢、很不确定、很艰难、无法预期、自由地出现的纯粹和谐与平等的制度,也就是最彻底的民主制度。夏洛蒂主张,这两种长期对立的成分一直都存在着,形成了这“大跷跷板”。而且,在人类的整个历史中,两者间的平衡不断地、不规则地在改变。从古至今,所有制度中都存在着阶级制度,不过同时民主价值也一直是一种期盼,一个目标,是每个人对自我意识的表达。因此,几世纪来,这个历史跷跷板不断地改变平衡,而建立民主的未竟之志终究还是慢慢地成长茁壮。因此,在有蓄奴制度的社会中,仍有少部分高瞻远瞩之士有人人平等的观念,例如在古代的希腊或革命时代的美国,而且日后的“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平等观念,也仅比当时稍胜一筹。不过随着各种制度的不断更迭,人人平等的观念也越来越普及,直至目前,不仅全人类皆平等(反正,在理论上如此),连动物,甚至植物,所有生物都一律平等。夏洛蒂认为,这种最高层次的观念,预示了在民主制度之后将会出现新的制度,夏洛蒂称之为乌托邦的世界大同。这种可能性极其渺茫,而夏洛蒂所预期的新制度仍是个模糊的假说;萨克斯·拉塞尔阅读她稍后发表的论文时,废寝忘食地研读那些例证与论点(因为那份论文是她著作的节录,只是摘要),他兴奋地发现他终于洞悉了历史的全貌,他也很想知道这假设性的世界大同时代能否真的来临;他认为人类历史中很有可能有一种渐近曲线,在民主时代,文明仍须奋斗,不断力争上游,避免重蹈覆辙,但却永远无法达到最高的境界;不过他也认为,即使如此,也足以被称为成功的文明。毕竟,知足常乐。

  无论如何,夏洛蒂的元历史论影响深远,也为爆炸性大移民提供了一种可以遵循的理论依据;所以她跻身于影响当代思潮的杰出历史学家与思想家之列,与柏拉图、普鲁塔克、培根、吉本、卡莱尔、爱默生、马克思、斯宾格勒等人齐名——在夏洛蒂之前,火星上还有一位,米歇尔·杜瓦。如今大众已普遍认为资本主义就是由封建制度与民主制度两种对立成分所组成,并认为目前是民主制度,也就是由资本主义与世界大同两种对立成分所组成。他们还认为,他们自己这个时代仍能变成另一种制度——夏洛蒂坚称没有历史决定论这回事,只有人们不断努力争取他们的期望;而分析者回顾以往历史,发现这种期望可以实现,所以才会有决定论这种幻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们可能沦为无政府的乱世,也可能沦为由宇宙警察掌控的危机年代;不过鉴于地球上的变形跨国公司事实上都已转型为由员工拥有的合作社,类似布雷西斯模式,由民众控制自己的工作——就目前而言,这已是民主制度。他们已经争取到了这个期望。

  如今他们的民主文明已经实现了以前那套制度永远无法达成的目标,也就是在人口爆炸时得以存活。他们如今已可开始去了解各种制度间的根本性转变,他们正在这22世纪力争上游;他们已改变了平衡,以求能度过这新局势。在这种合作社民主经济制度中,每个人都看得出赌注很高;每个人都觉得对他们共同的命运负有责任;每个人也都因为在太阳系各地如雨后春笋般萌生的合作社式建设而获益。

  这种蓬勃发展的文明不只出现在火星之外的太阳系,也包括了火星之内的各行星。人类以高昂的精神与信心,再度前往昔日认为无法居住的地区,如今金星已吸引了一群新的移民,他们在萨克斯·拉塞尔将火星的反射镜移至金星后便前往该地,并满怀希望地认为与地球在许多方面都是姊妹星球的金星,终必可供人居住。

  连水星都已有移民区。虽然事实上无论是作何用途,水星距离太阳都太近了。它的一天是地球上的59天,一年等于地球的88天,所以它的三天就等于两年,这种模式并非巧合,而是潮汐被控制的一个节点,有如月球环绕着地球。水星这种自转与公转的结合使它的白天过得很慢,受日照的那一面会变得太热,而未受日照的那一面则太冷。因此,目前在水星上唯一的城市像是一列庞大的火车,沿着水星北纬45度线的轨道绕行。这些轨道的材料是金属与陶的合金,那是水星物理学家的独门秘方之一,可以抵御800开氏度的高温。这座城市本身,被称为“明暗界线”,以每小时3000米的速度沿着轨道前进,使其一直维持在水星的明暗界线之内。这道明暗界线约有20千米宽,亮度接近黎明前的曙光。这条轨道暴露在东方朝阳中的那一面略微膨胀,使城市向西偏移,轨道就设在一条套管中,可以让它化解膨胀的压力。这强大的压力与套管另一面所生成的反作用力,会产生大量的电力。挂在城市后面,以及设于高耸的“黎明墙”上的太阳能收集器,也能捕捉到第一道曙光,产生电能。虽然处于一个能源价格极为低廉的文明中,但水星源源不绝的能源仍是得天独厚的资产。因此它与距太阳更远的星球一样有人居住,而且成为最璀璨的星球之一。每年都有上百个新的浮动式世界诞生——不断飞行的城市、小城邦,各有特色,移民的种族各不相同,景观、风格也五花八门。

  然而,虽然人类不断努力并充满自信地展开大移民,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紧张、危险的气氛。因为尽管已有这些建筑、移民、开拓、定居,地球的人口仍高达180亿,火星上则只有1800万;地球与火星之间的关系也因为人口因素而紧绷。两个星球关系紧张,很多人担心这种紧张形势会使大战一触即发,双方同归于尽。面临这种危急存亡之秋,回顾过往历史无法令人安心;他们迄今为止应对尚称得宜,不过人类不曾面对过需要长时间保持理性的危机;以前也曾爆发过大规模的疯狂行为;几世纪来面对生死存亡的压力曾不分青红皂白互相残杀的人类,与他们是完全一样的动物。历史很可能重演。所以人们大兴土木、争论、越来越愤怒,不安地等待着那些超级长寿的老一辈尽快寿终正寝,看到小孩子都会没好脸色地瞪一眼。所以,这是个充满压力的文艺复兴,步调很快,崩溃边缘,一个狂热的黄金时代:渐快。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如何演变。

  佐儿坐在挤满了各国使节的房间后面,望着窗外的“明暗界线”,这座椭圆形的城市巍然驶过水星荒凉的地表。城市上方透明的穹顶下这片半椭圆的空间,应该是个飞行的绝佳场地。然而,当地政府明令禁止,因为太过危险——这是束缚着此地生活的诸多法西斯式法令之一。这个城邦像个奶妈,尼采曾精辟描述的奴性在22世纪末叶的此地仍大行其道,事实上在各地都层出不穷,阶级制度在这些新的移民区、水星、小行星、太阳系外围——遍地皆是,高贵的火星除外。

  在水星上,情况尤其严重。火星使团与水星人在“明暗界线”召开的会议已经持续几个星期了,佐儿对会议本身以及水星的代表团都已经烦透了。这个代表团作风神秘,自以为是,既傲慢又谄媚,对太阳系的新秩序浑然不觉。她恨不得将这些人与他们的小世界抛诸脑后,回家展翅高飞。

  另一方面,她以基层助理的身份为掩护,迄今为止在会议中都只扮演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如今协商已陷入僵局,因为这些冥顽不灵的快乐奴隶而近乎停摆,她终于必须挺身而出。散会后,她将“明暗界线”最高领导人的一个助理拉到一旁——那位领导人被活灵活现地称为“水星雄狮”——要求与其私下会晤。那个年轻人是从地球来的,他欣然同意与她私下晤谈——佐儿早就摸清了他的喜好——他们来到市政厅外的一个平台上。

  佐儿将一只手搭在那年轻人肩上,亲切地说:“我们很担心,如果水星与火星无法结成稳固的联盟,地球会介入我们之间,设法挑拨我们自相残杀。我们是太阳系中重金属蕴藏量最多的两个星球,随着文明持续向外扩张,重金属变得更加珍贵。而文明必然会不断地扩张。毕竟,如今处于渐快期。金属弥足珍贵。”

  水星的天然金属矿产虽然很难开采,却丰富得令人震惊。这个行星只比月球大一些,引力却与火星不相上下,由此可见其核心蕴含大量铁矿,以及许多更珍贵的金属,全都藏在饱受陨石冲击的地表之下。

  “所以呢?”那年轻人说。

  “我们觉得我们必须建立更明确的……”

  “经济联盟?”

  “伙伴关系。”

  那个水星年轻人淡然一笑:“我们不担心会因为被人挑拨而与火星对抗。”

  “显然如此。不过我们会担心。”

  在开垦水星之初,有一度曾极为繁荣。这些开垦者不只拥有金属,而且因为距太阳近,拥有大量的太阳能。光是套管与轨道的膨胀交互作用便可产生惊人的能量,太阳能更是潜力无穷;在水星轨道收集太阳能的人已开始向太阳系外围的移民区兜售能源。从2142年的第一批铺轨车,到22世纪50年代明暗界线市的兴建,以及整个60和70年代,水星人都认为他们富甲天下。

  然而,如今已是2181年,形形色色的聚变已大为普及,能源价格低廉,光线也极为充足。所谓的照明卫星和气灯高挂在气体巨行星的上层大气中,照亮了太阳系外围的区域。因此水星源源不绝的太阳资源已显得微不足道。它再度成为一个金属矿藏丰富但又热又冷的地区,生活艰难,无利可图。

  佐儿直言不讳地提醒那个年轻人,这对他们的财产而言是一大打击,这也表示他们必须与他们在太阳系中较有地利之便的盟友合作。“否则再度被地球统治的风险将会成为事实。”

  “地球已被自己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无暇危害别人了。”那年轻人说。

  佐儿轻轻摇头:“地球的麻烦越大,我们的危险就越严重。我们正是因此才会忧心忡忡。我们也是因此才会认为,如果你们不愿与我们达成协议,我们或许必须自行在水星的南半球建立一座轨道城市系统,沿着南半球的明暗界线运行。那边有相当丰富的金属矿。”

  那年轻人大为震惊:“没有我们的同意,你们不能这么做。”

  “不能吗?”

  “未经我们同意,不得在水星兴建城市。”

  “是吗,你们打算怎么样?”

  那年轻人默不作声。

  佐儿说:“每个人都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嗯?每个人都如此。”

  那年轻人考虑了一会儿:“水资源不够分配。”

  “是不够。”水星的水资源完全分布于两极的火山口内部的冰原上,这些地方终年没有日晒。这些水量足够供明暗界线市使用,但仅勉强够用。“然而,若将几颗彗星引导至两极,就可增加一些水源了。”

  “彗星的撞击力或许会将两极原来的水源炸光!不行,这一套行不通!这些极地火山口的冰只是几十亿年来彗星撞击水星留下的水资源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的水在撞击时都已飞到太空中,或燃烧掉了。如果现在有彗星撞击水星,也会发生同样的后果,到时候会两头落空。”

  “计算机模型可以建议各种可行之道。我们可以试试看。”

  那年轻人退了一步,觉得受到了屈辱。其实也是如此,佐儿表现出来的挑衅意味已经极为明显。不过依照奴性,善良与愚蠢其实是一体之两面,所以必须直言不讳。佐儿仍面不改色,而那年轻人愤怒的神情则有如演夸张的喜剧般可笑。她靠近他,强调他们高度的差异,她比他高出半米。

  “我会向雄狮转达你们的意见。”他咬牙切齿地说。

  “谢了。”佐儿说着,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些奴隶替他们自己建立了一套物理学家-教士统治阶层,对外人来说他们像是个黑箱,但与所有的寡头政府一样,对外的运作模式都是可以预期也相当有效率的。他们会懂得她的言外之意,并依她的建议行事,接着就会结盟了。所以佐儿离开他们的办公室,开心地走过黎明墙的街道。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使团很可能不久就要班师回朝。

  她进入位于黎明墙中间的火星领事馆,致电杰姬,表明下一步已经完成。随后她到外面的阳台抽烟。

  光线洒在她的香烟上,她的色彩敏感度随之鲜活起来,而底下的小城也变得令人目眩神迷,有如野兽派的幻想曲。梯田形的连栋排屋靠着黎明墙而建,越来越窄,最高的建筑物(当然就是该市领导人的办公室)只剩窗户的一条细线及其上的圆顶。瓦片屋顶与阳台在她下方的树梢下,阳台的地皮与墙壁都铺着镶嵌画。在承载着城市大部分地区的椭圆形平面上,屋顶更大,靠得也更近,绿油油的农作物在从穹顶洒入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它整体看起来像是一个复活节的彩蛋,光鲜多彩,与其他城市一样迷人。不过被困在这么一个……反正,她也不便说什么,只能设法苦中作乐,直到接到回家的指示。毕竟,尽忠职守也是一种高贵的品德。

  于是她沿着黎明墙的梯形街道走到穹顶,与米格尔、阿琳、薛西斯等人在露天咖啡馆相聚,此外还有一些作曲家、音乐家、作家,以及其他艺术家与评论家。这群人包括了各路英雄好汉。水星的火山口在几世纪前便以地球历史上最有名的艺术家来命名,因此随着明暗界线市的往前行进,不断经过杜勒、莫扎特、菲迪亚斯、珀塞尔,屠格涅夫、范戴克等地区;此外,水星上还有贝多芬、马勒、马蒂斯、弥尔顿、马克·吐温、荷马等人;奥维德在比其更大的普希金火山口旁边,这是与艺术史上的名气大小正好相反的诸多例子之一;戈雅与索福克勒斯重叠,凡·高在塞万提斯内部;赵孟頫已结满了冰,等等,变化莫测,就像是国际天文联盟的命名委员会喝得烂醉如泥之后,拿起刻有姓名的飞镖在地图上乱射;甚至有迹象显示这个委员会真的是酒后胡乱命名。有一条大斜坡就被命名为“有何不可”。

  佐儿完全赞成这种命名法。不过这套命名法对仍然生活在水星上的艺术家影响极大。他们整日处于地球大师们庞大的阴影之下,焦虑感使他们束手束脚,无法施展才华。不过以这些大师为名令人肃然起敬,这点让佐儿相当欣赏。

  这天傍晚,这群艺术家在穹顶喝了不少酒,这期间他们的城市已经经过了斯特拉文斯基与毗耶娑。他们离开咖啡馆,走过城市狭窄的巷道,想惹是生非。几个街区后,他们遇上了不知是拜日教还是拜火教的信徒,反正就是崇拜太阳的教徒,正在举行祭拜仪式。这些人在当地政府中有相当的影响力,事实上或许都是政府的核心成员,一群艺术家大声吆喝着打散了这场祭拜,引起一场混战,不久他们便落荒而逃,以免遭到被当地人称为太空战警的警察逮捕。

  随后他们前往音乐厅,不过因为大声喧哗而被赶了出来;然后他们走过游乐区的巷道,在一家酒吧外头随着震天响的庸俗音乐起舞。不过似乎少了点什么。佐儿看着他们汗如雨下的脸想着,勉强自己苦中作乐真是可悲。“我们去外面黎明墙的大门吹风笛吧。”

  除了米格尔之外,没人有兴趣。他们都是瓶子里的蚯蚓,早已忘了土地的存在。不过米格尔已不止一次答应要带她出去,而今,她留在水星的时间已不多,他也终于无聊到愿意带她出外走走。

  明暗界线市的铁轨绵延不绝,每段平滑的圆柱形灰色通道都由无数的粗桩托离地面数米。整座城市壮观地向西滑行,经过小型的固定式月台,这些月台可通往地下的转运站、飞行器跑道、火山口避难所等。离城要受管制,这并不令人惊讶,不过米格尔有通行证,所以两人用通行证开启该城的南门,进入闭锁室后,走到一座名为铁匠的地下车站。他们在这里穿上庞大而又活动自如的活动服,然后经过另一间闭锁室进入一条通道,再往上走到水星荒凉的地表。

  这片黑灰相间的荒地纯净而贫瘠。置身于这种环境中,米格尔醉醺醺的傻笑声令佐儿听起来格外刺耳,于是她将头盔内的对讲机音量调低至只剩低语。

  往城市的东方走相当危险,即使静止不动也很危险,不过他们就是想去看看阳光的边缘。佐儿一路踢着石块往西南走,想找个好角度观看他们的城市。她希望她能飞过这黑漆漆的世界,或许有某种背包式的飞行器可以让人这么飞上天,不过就她所知,还没有人发明这种装备。所以他们只能踽踽而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东方。不久太阳便会由地平线升起,此刻在他们上空充满氖与氩的稀薄大气层中,极细的微粒在阳光照射下已变成白色的薄雾。他们后方的黎明墙顶端已经是一团纯白的烈焰,虽然隔着面罩的滤光镜,仍无法直视。

  接着他们东面布满岩石的地平线在靠近斯特拉文斯基火山口附近变成了银白色。佐儿眺望着千变万化的光线在空中飞舞,看得如痴如醉:日冕,有如在地平线上方的某座银白色森林蹿出了森林大火。佐儿的精神为之一振,如果可能,她愿意如同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般飞向太阳,她觉得有如想扑火的蛾,一种精神上的饥渴,事实上她也不自觉地叫出声来,好一场大火,好一幅美景。他们城里人称之为迷恋太阳,形容得很贴切。米格尔也有同感,他在巨大的圆石上往东跳跃,双臂奋力往外张开,有如伊卡洛斯想要飞上天。

  然后他笨拙地摔下地面,佐儿虽然已将对讲机的音量关到最低,仍可听到他的惨叫声。她朝他跑去,发现他的膝盖已经扭曲成难以想象的角度,她忍不住大叫出声,跪到他身旁。透过活动服,地面感觉相当冰冷。她扶他站起来,他的臂膀勾住她的肩。虽然他哀号不已,她还是将对讲机的音量调高。“闭嘴,”她说,“全神贯注,集中注意力。”

  他们往西跟着逐渐后退的黎明墙一跳一跳地前进,这时墙上的白色顶端仍在闪闪发光。城市正在远离他们,必须把握时间。不过他们却一直摔跤。第三次跌倒时,他们趴在地面,整个地区一副黑白相间的刺眼景象。米格尔痛苦地大叫,然后喘着气说道:“快走,佐儿,你自己快逃命!没有理由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去你的。”佐儿说着,站起身来。

  “快走!”

  “我不走!快闭嘴,我扶你。”

  他的体重与在火星上相当,她猜连同太空装大约70千克,只要能维持平衡就没什么问题。他还在歇斯底里地大叫:“放开我,佐儿,真理就是美,美就是真理,你只知道这一点,也只需知道这一点。”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理会他,径自俯身将双臂伸到他的背下与膝下,这令他惨叫不已。“闭嘴!”她叫道,“现在这才是真理,所以也就是美。”她抱起他开始奔跑时,不禁笑了出来。

  她的视线被他遮住了,看不见前方的地面,所以她必须往前看着黑白相间之处,汗水流入眼中。这趟路走得很辛苦,她又跌了两跤,不过她朝城市跑的速度仍相当快。

  她感受到阳光晒到了她背上。虽然她穿着可隔热的活动服,仍觉得有如芒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被阳光照得眼花缭乱,黎明墙看起来好像是座山谷;随后她又跑回有日照的阴影区中,明暗的对比强烈得吓人;然后她总算跑入“明暗界线”内,眼前景物都已经在阴影中,除了城市刺眼的高墙外,一切都一片朦胧。她气喘如牛,汗流浃背,这时是累得浑身发热,而不是被太阳晒热的。不过城市的穹顶所反射出的强光,已足以让人成为拜日教信徒。

  当然,虽然城市就在眼前,却无路可入。她必须越过城市,到达下一座地下车站。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跑步上,一分钟又一分钟,脚酸痛不已。总算到了,在前方的地平线上,铁道旁的山中有一道门;她沉重地跑过那平坦的表层土,用力地敲门,总算进入了闭锁室,也因而被捕了;不过佐儿只是朝着太空战警大笑,将她的头盔和米格尔的头盔摘下,不住地亲吻着啜泣不已的米格尔,疼惜他的笨拙。他仍痛彻心扉,没注意到她在吻他。他紧勾着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紧抱着救生圈。她轻轻拍打他跌断的膝盖,才能使他松手。她在他惨叫时笑了出来,心头一阵激动,这么激动,这么美好,弥足珍贵。于是她不断地亲吻着米格尔,虽然他都没注意到。然后她冲向那群太空战警,表明自己有外交人员身份,需要赶时间。“替他敷药,你们这群笨蛋,”她说,“有一班航天飞机今晚要飞往火星,我必须离开。”

  “谢谢你,佐儿!”米格尔大叫,“谢谢你!你救了我一命!”

  “我救了自己,争取到回家的机会,”她说着,看到他满脸错愕不禁笑出声来。她又回头吻了他几下。“应该是我谢谢你!真是好机会!谢谢你,谢谢你。”

  “不,谢谢你!”

  “不,谢谢你!”

  他虽然痛楚不已,仍笑出声来。“我爱你,佐儿。”

  “我也爱你。”

  不过她如果不快一点,就要错过那班航天飞机了。

  这架航天飞机是脉冲式聚变火箭,他们在后天便可以到达地球。这期间引力维持正常,火箭翻滚时除外。

  由于太阳系的距离似乎转眼间就变短了,一切也为之改观。其中一个结果就是进行火箭之旅时已不再需要利用金星来调节引力,因此佐儿搭的这架航天飞机,萨莫色雷斯的“耐克号”,会近距离经过金星纯粹只是巧合。佐儿与其他旅客在途经金星时前往有天窗的大舞池中观赏。这个星球高热的大气层中云层很暗,整个星球看起来好像是黑色太空中的一个灰色光圈。金星的地球化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整个星球都处在一把太阳伞的阴影里,那是因为原本安装在火星的太阳能反射镜已移到此地,它们在这里的功能与在火星完全相反,不是将阳光反射到金星上,而是反射开。金星因此在一片黑暗中转动。

  这是让许多人认为是疯狂之举的“地球化计划”的第一步。金星没有水,只有既厚又热的二氧化碳大气层,它的一天比一年还长,它的表面温度足以将铅和锡融化。一开始情况的确不怎么乐观,不过还是有人着手尝试,人类的触角不断地超越界线,甚至已经像神一般,佐儿认为那很好。发起这项计划的人甚至宣称,他们可以进行得比火星上的地球化还要快速。这是因为将阳光完全排除,有极为深远的影响。最近半个世纪以来,浓厚的二氧化碳大气层(表面为95巴)的温度每年降低5开氏度。不久就要开始下“大雨”了,然后再过一两百年,二氧化碳会全部降到金星的地表,落在覆盖着地表低处的干冰冰川上。届时干冰上会覆上一层可隔热的钻石,或泡沫状的岩石,一旦封住之后,便可开始引入海水。必须从别处引进,因为若使用金星的天然水,深度将只有一厘米或更少。

  金星的地球化推行者,一群新的维力迪塔斯神秘主义者,目前正与土星联盟协商,要求授权使用土星的冰卫星——恩克拉多斯,他们希望能将这颗卫星引入金星轨道,然后将之击成连续的碎片环绕金星大气层运行。这颗卫星的水一旦降落到金星上,便可在表面约70%的地区形成浅海,将二氧化碳所覆盖的冰川完全淹没。然后大气层中将会出现氧气与氢气,太阳伞会让少许阳光透进来,这时人类便有望在伊师塔与阿佛洛狄忒这两座地势较高的大陆定居。随后则是在火星推行地球化时所会面临的所有问题,他们也得花漫长的时间设法移除金星特有的二氧化碳冰层,并让整个星球的自转速度加快,以求出现合理的日夜周期;至于短期内,可利用太空中的太阳伞充当巨型的圆形遮阳板,来制造白天与夜晚,不过他们不希望长期使用这么脆弱的设备。她打了个冷战,想象着:几个世纪之后,金星上也出现了生物圈与文明,两座大陆都有人类居住,美丽的狄安娜裂谷景色宜人,有数十亿的人与动物——然后,有一天,太空中的太阳伞毁损,嗞嗞嗞,整个世界都被烤成焦炭。那种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因此,虽然如今尚无大量的水引进,大雨也尚未降下,但他们已经开始绕着金星铺设金属线,充当整个星球的纬线,日后太阳能发电机组安装到金星轨道上之后,这些金属线可以使整个星球成为一个超大型电动马达的电枢,它所产生的磁力将可形成转矩,加快它的自转速度。这套系统的设计者宣称,在这期间,大气层也可以开始凝结,开始降雨成海,这种超级马达的动力足以使金星的自转加速至一天约一个星期长,因此在大约300年后,这个被点石成金的金星便可以栽种农作物。当然,地表的侵蚀情形仍会很严重,而且火山活动仍很频繁,淹没在海底的二氧化碳随时会释放出来,毒害地面的人类,而且长达一星期的白天与黑夜会轮番烤炙他们、冰冻他们。然而,他们还是可以在上头居住,地表空无一物,原始,崭新。

  这个计划很疯狂,很美。佐儿由舞池的天窗仰望着这颗凸圆形的灰色星球,激动地跳着,心中既惶恐又艳羡,期望能瞥见那些小行星,那些推行地球化的高人想将这些小光点变成家园,她也希望能看到原本装设在火星的环状反射镜的光环。运气不好——她只看到那颗灰蒙蒙的金星,那是人类扮演上帝的一个象征,侵蚀整个宇宙,为后代子孙预备生存空间——磅礴的气势使宇宙万物相形见绌,几乎像是加尔文主义受虐的英雄主义——拙劣地模仿火星的计划——然而同样雄浑壮观。他们是宇宙中的微尘,微尘!然而他们的构想何其雄伟。人们为了一个构想,什么事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甚至去参观地球。冒着热气,人山人海,疾病横行,一根棍子插在人类的蚁丘上,惊惶的人们置身于有史以来最恐怖的乱世,人口爆炸的噩梦日益严重,炎热、潮湿、笨重。尽管如此,或许也因为如此,这是个值得参观的好地方。反正杰姬交代她去印度与几个人会晤。于是佐儿搭乘“耐克号”到达地球,稍后会从地球改搭一部火星航天飞机回家。

  然而,去印度与杰姬的联系人会晤前,她先前往克里特岛做朝圣之旅,去参观仍被称为米诺斯文明的这些遗址。虽然她在布雷维亚山脊读书时,这些废墟被老师们称为阿里阿德涅文明。毕竟,古老的母系制度便是被米诺斯人摧毁的,这也是地球诸多可笑的历史之一,被毁灭的文明竟然以毁灭者的名字来命名。不过,名字是可以改变的。

  她穿着一件租来的外骨骼,专为受不了地球引力的外星访客而设计。就如他们所言,引力就是命运,这么说来,地球的命运很强大。这种衣服很像没有趐膀的鸟翼服,很舒服的贴身服装,可以随着肌肉活动,同时可提供相当的支撑力。它无法完全克服地心引力所造成的影响,因为呼吸仍很辛苦,佐儿穿着它,四肢仍然觉得笨重不适。她已经习惯前几趟旅程时所穿的活动服了,穿起地球这种活动服像是举重,她不是很喜欢。然而,总比不穿好。她也试过不穿活动服,不过那使人太过分心,无法专心看风景,专心体会。

  她就这么穿着这套特殊的外骨骼逛哥尼亚的古老遗迹。哥尼亚是她最偏爱的阿里阿德涅遗址,那是阿里阿德涅文明中被挖掘出来的唯一一个平凡村落;其他遗址都是宫殿。这座村落或许是一座位于马利亚的宫殿的卫星城,如今成为有及腰矮石墙的大杂院,坐落在可俯瞰爱琴海的山冈上。所有房间都很小,通常宽一米长两米,共享的墙壁间有小巷道;没错,是个小型的迷宫,非常像仍散布在郊外的那些涂了石灰的村落。人们说克里特岛曾饱受大洪水肆虐,就如阿里阿德涅在锡拉地区发生水患后,也曾遭到洪水侵袭;所有的美丽小渔港确实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水患之苦,位于撒克洛斯与马利亚的阿里阿德涅遗址完全被淹没了,然而佐儿在克里特岛看到的是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地球各地为了应对人口爆炸所采取的措施,就数此地最为得体;遍地都是涂了石灰的小村落,有如蜂窝,遍布在山头,充满了山谷,村落旁则是农田与果园,干燥的小山丘仍挺立在农田上,嶙峋的山头隆起在海岛的中央山脉。她听说岛上的人口已超过四千万,不过全岛的景观看起来没有太大改变;只多了几个村落,新村落的建筑模式不只与原有村落相符,也与哥尼亚及伊塔诺斯等古老村落类似。五千年一成不变的城市规划,文明的第一个巅峰,或史前的最后一个巅峰,即使千年后的古典希腊也望尘莫及,单凭口述历史便能如亚特兰蒂斯的神话般得以不朽——也影响了所有的后世子孙,不只是克里特岛上的,如今连火星上的人也深受其影响。由于在布雷维亚山脊也使用那些名字,而且颂扬阿里阿德涅文明的母系社会,因此两地间发展出了一种关系;许多火星人到克里特岛参观那些古代遗址,如今遗址附近已兴建了许多新旅馆,尺寸略大,以供身材高大的年轻朝圣者住宿,这些火星人一站一站地参观各个圣地——菲斯通、哥尼亚、伊塔诺斯、马利亚,以及淹没在水中的撒克洛斯,甚至克诺索斯那可笑的“重建”工程。他们前来观察它在混沌之初的模样。佐儿也一样——站在蔚蓝的爱琴海耀眼的阳光下,跨立于有五千年历史的石头巷道上,她感受着那令人低回不已的盛世从脚下的多细孔红石涌入她心头。永垂不朽的辉煌文明。

  然而,地球的其他地方都像是加尔各答,这么说或许不太公平,不过加尔各答本身绝对就是加尔各答。浑身体臭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佐儿只要一出房门,放眼望去至少可以看到500人,有时还会多达数千人。看见这么多人挤在街道上,实在是很吓人。他们看到她后,全都像雏鸟迎接可以喂食他们的父母般聚拢到她身旁。虽然佐儿必须承认,他们聚拢过来的原因是出于善意,是好奇而不是饥饿——事实上他们对她的外骨骼的兴趣似乎胜于对她的兴趣。他们看起来很开心,清瘦但不憔悴,虽然他们显然一直都露宿街头。这些街道如今也归合作社所有,人们拥有街道,清扫街道,管理数百万的小市场,在每个广场上种农作物,而且就睡在街道上。那是地球人在全新世末期的生活写照。自从阿里阿德涅文明之后,地球文明便每况愈下。

  佐儿前往普拉哈波尔,这是该市北方山区的一处飞地。杰姬在地球的间谍之一就住在此处,在一栋人满为患的公务人员宿舍里。这些公务人员整天埋首在屏幕前,晚上则睡在书桌下。杰姬的联系人是个翻译机程序设计师,这个女人懂中文、乌尔都语、德拉威语、越南语,以及她本国的印度语与英语;她的重要性也在于她擅长网络窃听,可以让杰姬知道印度与其他国家之间关于火星的谈话内容。

  “他们当然愿意送更多人上火星,”那矮胖的女人在她们走出宿舍,进入小香草花园时告诉佐儿,“那是众所周知的。不过该国政府似乎不认为他们的人口长期来看能获得解决,再也没有人想生一个以上的孩子了。那不只是法律,也是传统。”

  “子宫法。”佐儿说。

  那女人耸耸肩。“或许是吧。反正,是很坚定的传统。人们看看四周,也看出了问题的症结。他们希望接受抗老化治疗,他们也希望同时接受避孕。反正,在印度,他们认为能获准堕胎是天大的福气。在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人们便希望结扎,一劳永逸。即使是印度的原教旨主义者对此也改变了看法,他们所承受的社会压力极为沉重。抗老化治疗只是将他们一向在做的予以强化。”

  “那么说火星不用像杰姬所想象的那么担心他们了。”

  “他们仍想送移民上火星,那是整体方针的一部分。在若干天主教国家,反对一胎化的声浪仍很强,其中有些国家将火星视为无人之境,想前往定居。因此大举移民的威胁目前已由印度转移到其他一些国家。”

  “嗯。”佐儿说。每次谈起移民总令她觉得沮丧。“以前那些变形跨国公司呢?”

  “以前那个11国集团已经重新结合,支持往日的变形跨国公司中最强的一个。他们要找地方发展。他们的势力与洪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他们对美国、俄罗斯,以及欧洲、南美等地仍深具影响力。告诉杰姬,要提防日本今后几个月的举动,她会知道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们将腕表联机,以便让那女人能秘密地将详细数据传输给杰姬。

  “好的。”佐儿说。她忽然觉得累了,仿佛有一个笨重的女人跑入她的外骨骼中,将她往下拉。地球,真是累赘。有些人说他们喜欢这种重量,仿佛需要这种压力才能相信自己真正存在。佐儿可不喜欢如此。地球充满异国风味,那很好,不过她忽然生出思乡之情。她将腕表与那妇人之间的联机关掉,在此期间一直想象着那只有一半的完美引力,那意志与肉体的完美考验:火星美妙的引力。

  然后她置身于由克拉克降落的太空电梯中,这段行程比从地球返航还久;她又回到这个世界,唯一真实的世界,雄伟的火星。“没有一个地方像家一样。”佐儿告诉谢菲尔德火车站的群众,然后她搭火车经过塔尔西斯的雪道下坡,再往北前往伊秋思高点。

  这个小镇早期曾充当地球化的总部,随后进行了扩充,但变化不大;它就在路边,建在伊秋思地堑陡峭的东面山壁间,因此能看见的部分不多——在峭壁顶端的台地上能看到一些,在谷底也能看到一些。不过,山顶与谷底间的垂直距离达3000米,因此无法互相遥望——更像两座分离的村落,以一条垂直的通道连接。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些飞行玩家,伊秋思高点或许会成为古迹,就像山脚基地、山沙尼奈,或南半球冰天雪地里的藏身处。不过伊秋思地堑的东壁正迎着由塔尔西斯山脊吹来的西风,使其挺立在最强烈的上升气流之中,也使此地成为飞行天堂。

  佐儿原本应与杰姬及她手下的“自由火星”官员联系,不过她打算在被这些繁文缛节缠身之前,先升空翱翔一番。于是她将以前那套圣托里尼鸟翼服从飞行基地的仓库中找出来,到更衣室换上,感受这套衣服柔韧的外骨骼平滑如肌肤般的质感。然后,她走上平坦的小道,拖曳着尾部羽毛,登上跳板,这是自然形成的外突石,再用混凝土板向外延伸。她走到跳板边缘,往下望,往下、往下、往下三千米,直达伊秋思地堑赤褐色的谷底。她与往常一样,兴奋地由悬崖纵身往下一跃。头下脚上,下坠、下坠、下坠,到达最高速度时,风声越来越急,从她头盔旁呼啸而过,她从呼啸声的高低可以知道当时的速度;然后她张开双臂,感觉到鸟翼服绷紧了,于是用力将那美丽的趐膀往外摊开,在一阵隆隆风声中,往上爬升,迎向阳光,转头,拱背,脚趾下压,调整尾部羽毛,左,右,左;她顺着风势爬升,爬升,爬升。同时移动双臂双脚,不断在空中翻滚,看到悬崖,然后是峡谷河床,翻了又翻。飞翔。佐儿是鹰,狂野而自由。她快乐地大笑,泪水随着笑声东流西蹿,受引力影响而四下飞散。

  这个早晨,伊秋思上空几乎万里无云。在顺着上升气流爬升之后,大部分的飞行者都往北飞去,在空中翱翔,或再度由悬崖的岩缝间俯冲。这些缝隙中风势较弱,俯冲时速度较快。佐儿在爬升至伊秋思高点上方5000米后,呼吸着头盔氧气管内的纯净氧气,她头向右偏,右翼也向下弯,兴奋难抑地绕了个弯,感受到风不断快速地抚触着她的身体。除了风吹过趐膀发出的呼啸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风对身体产生的压力有如灵巧而舒畅的按摩,隔着鸟翼服仍能感受得到,仿佛并没有穿着鸟翼服,仿佛全身赤裸裸,感受着风直接吹拂她的肌肤,她也真希望能够如此。当然,一套质量优良的鸟翼服可以加强这种感受,她在前往水星之前,已经穿这套鸟翼服飞行了3个火星年;合身得像戴手套一样,能再度穿上真是件赏心乐事。

  她往上爬升,成为一个风筝,然后使了一招名为“耶稣坠落”的绝技。往下俯冲一千米,然后将趐膀往内缩,再以海豚摆尾的姿势加快降落的速度,直到风声震耳欲聋。她经过峭壁边缘时已到达速度极限。经过边缘便表示必须开始爬升,因为虽然峭壁高耸,然而在极速俯冲下如果要爬升,虽然她力气、技术、胆识都够,这套鸟翼服的品质亦佳,仍得花上一段时间减速才能免于坠入谷底。于是她拱起背部,挥动双翼,感受到胸肌与肱二头肌的张力,虽然鸟翼服替她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压力,但仍觉得相当吃力。尾部羽毛往下,又翘起,奋力拍四下;然后她惊险万分地从沙质谷底低空划过,差点就摔得满嘴是沙。

  她转身又顺着上升气流爬升,进入正在成形的高层云。今天的风变化莫测,在这种诡谲多变的风势中翻腾嬉耍,是令人流连的乐事。这才是人生的真谛。宇宙的目的:纯然的喜悦,浑然忘我,心思完全随风而变。生机盎然,就如别人所说,她飞得像个天使。有时候会飞得像只雄蜂,有时像只鸟;偶尔也会飞得像天使,好久不曾飞得像天使了。

  她回过神来,又沿峭壁飞向伊秋思高点,觉得臂膀有点酸。然后她看到一只鹰。她和大部分飞行玩家一样,如果看到有鸟,就会跟上去,比赏鸟者更仔细地观察这只鸟,模仿它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设法学习它的飞行绝技。有时不明就里的鹰会到这峭壁间盘旋觅食,而它上方则有一大群飞行玩家在模仿它的一举一动,或设法模仿。很有意思。

  这时她开始模仿那只鹰,跟着它转弯,模仿它的翅膀与尾巴的动作。它驾驭气流的高超技巧是她一直渴望拥有却一直无法如愿的。不过她可以尝试:明亮的阳光,疾驰的云,靛蓝的苍穹,风拂过她的身体,她俯冲时感受到的快感……飘飘欲仙,如醉如痴。人类时间最佳、最纯净的运用。

  不过日已偏西,她也渴了,所以她让那只鹰去自行觅食,转身以慵懒的大S形从伊秋思高点盘旋而下,最后挥动翅膀又跑了一步,降落在绿草如茵的科科佩利,仿佛她一直不曾离开。

  发射架后方的区域名为托普塞德,有许多廉价的旅馆与餐厅,投宿的几乎都是飞行玩家,或来观看飞行的游客。他们在此吃喝玩乐,聊天跳舞,寻找一个可以共度良宵的伴侣。她的飞行伙伴,萝丝、英霍蒂普、埃拉、艾斯塔凡等人,都早已如往常一样聚在阿德勒·霍夫布劳豪斯餐厅。他们原本就兴致高昂,看到佐儿回来更是兴高采烈。他们在餐厅内饮酒庆祝再度欢聚,然后一行人来到一个名叫“俯瞰高点”的地方,坐在栏杆上东聊西扯,对栏杆下的过往行人品头论足,见到人群中有熟人便高声大叫。

  最后,他们离开“俯瞰高点”,走入托普塞德的人群中,缓步经过一家家的酒吧,到达一间澡堂。他们鱼贯进入更衣室,宽衣解带,在黑漆漆的温水澡堂中一丝不挂地四处走动,水深分为及腰深、及踝深、及胸深——水温分为热、冷、微温——他们各自散开,稍后再聚首,自行在黑暗中与看不清容貌的陌生人温存,佐儿换了几个伴侣以追求快感,快乐地娇吟着,弓起身躯,销魂蚀骨。性爱,性爱,没有什么比得上性爱,除了飞行,这两者有点类似:身体都可享受极度的快感。

  其后,她到更衣室着装,走到室外。已是清晨,荒凉的月高原上阳光耀眼。她走过空荡荡的街道,前往旅馆,感觉松弛、洁净、困倦。吃顿丰盛的早餐,躺在床上,酣然入睡。

  不过杰姬就在旅馆餐厅。“这不是我们的佐雅吗?”她一向很痛恨这个名字,那是佐儿自己取的。

  佐儿吃了一惊,说:“你跟踪我来这里?”

  杰姬满脸不屑:“这家也是我的合作社,你该记得吧?你回来为何不先报到?”

  “我想飞。”

  “那不是借口。”

  “我也不想找借口。”佐儿到自助餐台取了一盘炒蛋和松饼。她回到杰姬的桌边,吻她母亲的额头。“你气色不错。”

  事实上她看起来比佐儿还年轻,佐儿常在外面风吹日晒,所以难免有皱纹——杰姬看起来比较年轻,不过像是“腌渍”过了,有如佐儿的孪生姊妹,被装瓶保存了一阵子,最近才开瓶。她不肯告诉佐儿她多久做一次抗老化治疗,不过瑞秋说她一直在尝试新的疗法,大概每年都会推出两三种新的疗法,而且她最多不超过三年就会接受一次全套的基本疗法。所以她虽然已经火星年五十好几了,看起来却像是佐儿的同辈,只是总会有那么一丝“腌渍”过的味道。那无关容貌,而是气质——看人的眼神,有点冷峻,有点严厉,有点谨慎,或是疲态。年复一年地身为最杰出的女性,不是件易事,要力争上游,即使她的肌肤柔嫩得如同婴儿,虽然她美得如出水芙蓉,岁月留下的痕迹仍清晰可辨——她也确实仍是绝色美女,这点毋庸置疑。可是她已经渐显老态,不久,追求她的年轻男子都会弃绝她的石榴裙,另结新欢。

  此刻她仍艳惊四座,不过,别人显然只是对她敬而远之。人们将目光避开,仿佛她的眼神会使他们丧命,那使佐儿忍不住窃笑。用这种态度迎接亲爱的母亲是很失礼,不过还能怎样?佐儿心情太轻松了,不想被激怒。

  然而,嘲笑她或许是不智之举。她冷冷地瞪着,直到佐儿坐直身子。

  “告诉我水星发生了什么事。”

  佐儿耸耸肩,“我告诉过你了。他们仍然以为自己可以向太阳系外围的星球兜售阳光,他们执迷不悟。”

  “我以为他们的阳光在那边还派得上用场。”

  “能源永远派得上用场,不过如今太阳系外围的那些卫星都已经能够自己发电了。”

  “所以水星就只剩金属了。”

  “没错。”

  “不过他们要金属做什么?”

  “每个人都想要自由。那些新兴的小世界都不够大,无法自给自足,所以如果他们想自由自在,便得有东西与人交易才行。水星有阳光与金属,小行星群有金属,太阳系外围的卫星则有易挥发的气体。所以他们便拿自己所拥有的与别人交易,并设法广结盟友,以免被地球或火星统治。”

  “那不是统治。”

  “当然不是。”佐儿设法使表情看起来一本正经,“不过那些大世界,你知道——”

  “是很大,”杰姬点头,“不过若这些小世界全都团结起来,他们也很大。”

  “谁会出面将他们团结起来?”佐儿问。

  杰姬没搭理这个问题。反正答案很明显:杰姬会。杰姬长期与地球的各方势力较劲,争取对火星的控制权,她设法使火星不要被庞大的故乡——地球给吞噬了;而随着人类文明不断向太阳系各地扩张,杰姬也将那些新兴的小移民区视为这场权力斗争中的马前卒。事实上,如果真能联合足够的小移民区,确实会使局势为之改观。

  “水星没什么好担心的,”佐儿向她保证,“他们已经走入死胡同了,只是一个地方性的小镇,借着盲目崇拜来管理。没有人能让太多人在那边定居,没有人。所以即使我们能拉拢他们,他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杰姬的脸上现出了世故的神情,仿佛佐儿的分析只是童言稚语——仿佛水星上有潜藏的政治势力,到处都有。那种神情很令人不快,不过佐儿极力自制,没将烦躁显现出来。

  安塔尔进来了,环顾四周寻找她们;他看到她们,于是笑了笑,走过来轻轻吻了杰姬一下,亲佐儿时则久了一点。他与杰姬交头接耳商议了一阵子,然后杰姬吩咐他退下。

  杰姬权力欲很强,佐儿再次看到了这一点。她对安塔尔颐指气使;火星第二代移民的女性中有许多都这样盛气凌人,她们在父权社会中长大,因此对男性怀有强烈的敌意。她们不明白其实父权制度早已式微了,或许也从来不曾茁壮过——父权社会一直受制于子宫法,子宫法借着生理力量在父权社会之外运作,无法由任何政治来掌控。女性掌握了男性的性乐趣,也掌握了孕育生命的权力——对长老、族长们而言,这些都是事实,虽然他们强力打压。他们对女性的恐惧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不得迈出深闺,切除阴蒂,缠足,等等——确实都是丑陋的行径,一种困兽之斗,当然,短期内会有效——不过早已灰飞烟灭。如今那些可怜的男性们必须自力更生,而这可不是件易事。像杰姬这样的女人会毫不留情地鞭打他们,像杰姬这样的女人总喜欢鞭打男人。

  “我要你到天王星系去,”杰姬说,“他们刚到那边去定居,我要趁早争取到他们。你也可以顺便到伽利略卫星去,它们要脱离控制了。”

  “我必须以执行合作社任务的身份前往,”佐儿说,“不然就太明显是想将它当成前线了。”

  佐儿参与位于月高原的一个野人合作社几年之后,又加入了一个部分业务是充当“自由火星”前线的合作社,这种合作社让佐儿及其他间谍可以有合法身份当掩护,不会暴露他们的真正活动。佐儿加入的那家合作社负责兴建及安装火山口的屏幕,不过她已经一年多未曾帮他们做过任何真正的工作。

  杰姬点头:“先花点时间,然后再请假。一个月左右。”

  “好。”

  佐儿也很想去看看那些太阳系外围的卫星,所以一拍即合。不过杰姬只是点点头,完全看不出来她会担心佐儿有可能不答应。基本上,她母亲没什么想象力。无疑,佐儿的个性来自父亲。祝福他。佐儿不想知道他是谁,此刻若知道了只会拘束她的自由,不过她对他提供的基因充满感激,他拯救她免于完全变成杰姬的翻版。

  佐儿站起来,累得无法再应付她母亲了。“你看起来很疲倦,我则是累垮了,”她说着,在转身前往自己房间前吻了杰姬脸颊一下,“我爱你。或许你应该考虑再去接受一次治疗。”

  她的合作社位于普罗托尼卢斯台地的莫罗克斯火山口,介于曼格拉与布雷伯里点之间。那座火山口相当庞大,截断了大斜坡通往布恩颈半岛的长斜坡的走势。这家合作社一直在研发新的分子网来取代以前的网和帐篷的材料;他们装设在莫罗克斯的网眼帐篷是最新产品,它纤维中的聚羟基丁酸酯塑料是从大豆株中提炼出来的。这层网眼帐篷可以阻隔进出的空气量,并每日更换,使火山口内的空气约比外面浓30%,也因而温暖许多。这种网眼帐篷可以让生物在帐篷内外自由进出,如果永久固定装设,可以使较高的纬度或经度处的温度调节至适温。莫罗克斯在北纬43度,火山口外的冬天一向严寒难耐。装置了这种网眼帐篷之后,他们可以种植温暖的高纬度树林,赏玩各种充满异国风情的植物,从东非、新几内亚,到喜马拉雅地区的植物,应有尽有。火山口底部的夏季白天酷热,各式奇花异草则如香水般芬芳。

  火山口的居民住在火山口北边拱壁上挖出的宽敞公寓中,有四层阶梯状向内缩的阳台及宽大的窗户墙,可俯瞰他们下方绿油油的乞力马扎罗斜坡树林。这些阳台在冬天可享受太阳,夏天则有种了爬藤植物的棚架遮阴,夏季的白天温度可高达305开氏度。居民们一直发牢骚,表示要换网眼大一点的帐篷,让更多的热空气可以流出去,或研究出一种系统,夏季时可以将网眼帐篷收起来。

  佐儿每天大都在火山口外面工作,设法在前往太阳系外围的卫星前多完成一些工作。这次的工作很有趣,包括深入地下矿坑,在火山口的古老熔岩带间沿着矿脉与矿层前进。熔岩下蕴藏着各种用途广泛的岩石,以及可提炼温室气体的矿物质。这家合作社因此正在研究新的采矿方式,并且提炼若干可制网眼帐篷的原料,期待能研发出可以推广上市的采矿技巧,在地下大规模采矿时,表层可以丝毫不受影响。大部分在地下从事的工作当然都已自动化,不过有些工作还是必须借助人工处理,采矿也是如此。佐儿发觉在昏暗的地下世界中勘探很令她称心如意,在这个星球的巨大盆状火山口内的大岩石间忙上一整天,置身于洞穴间,密闭的粗糙乌黑洞壁间闪烁着矿物晶体,强光照亮这些矿物;检查样本,勘探新开凿的洞穴,如史前时代的穴居人一样,在自动挖土机挖出来的地下坑道中寻宝;然后搭乘矿车回到地面,在忽然看到下午的阳光时眼睛眨个不停。太阳像个老朋友般在紫色的天空光芒四射,使天空呈青铜色,或橙红色,或琥珀色,在他们登上火山口的斜坡前往大门时让他们浑身发热,莫罗克斯的环形森林在他们下方,一个失落的世界,美洲豹与秃鹰的故乡。在进入网眼帐篷后,有一辆缆车可以通往移民区,不过佐儿通常前往大门口,从储物柜内拿出她的鸟翼服,穿上之后跑过飞行台,将双翼张开,悠闲地往北盘旋而下,然后到镇上找家餐厅吃晚餐,望着鹦鹉、吸蜜鹦鹉、澳大利亚鹦鹉到处觅食。从工作角度讲,这份差事还不错。她睡得很好。

  有一天,一群大气工程师前来了解,在夏季中午有多少空气会从莫罗克斯的网眼帐篷释放出去。这群人中有很多是老一辈的人,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是长期从事田野工作的火星学家。这些第一代移民中有一个是萨克斯·拉塞尔,一个矮小的秃头男人,鹰钩鼻,皮肤皱得像是在火山口底部笨重地爬行的乌龟。佐儿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个老人,火星史上最负盛名的人之一;这么一个闻名遐迩的人来与她打招呼,感觉很怪异,仿佛接下来乔治·华盛顿或阿基米德也会蹒跚地走过来,旧势力仍阴魂不散,对最新的发展总是目瞪口呆。

  拉塞尔看起来确实目瞪口呆;他在整个工作期间看上去一直呆若木鸡,都是他的同事在询问大气方面的问题,而他大半时间都在看下方的树林。晚餐时有人介绍佐儿与他认识,他像老乌龟在装可爱般地朝她眨眨眼:“我曾教过你母亲。”

  “是的。”佐儿说。

  “你愿意带我参观火山口底部吗?”他问。

  “我通常是飞过去的。”佐儿说,有点意外。

  “我想散散步。”他说,望着她,眨眨眼。

  由于这个提议极为新鲜,她同意陪他一段。

  他们在凉爽的清晨出发,沿着火山口东侧边缘下方的阴影前进。巴杉木厚密的枝叶在他们头顶交织成一顶高大的冠盖,狐猴在其间叫嚣跳跃。萨克斯踽踽前行,观看着森林中那些四处乱窜的生物,他很少开口,大都只是问佐儿知不知道沿途各种植物的名称。她能分辨的只有鸟类。“我对植物的名称恐怕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她爽朗地坦承。

  他闻言蹙眉。

  “我觉得那样可以让我看清楚它们。”她补上一句。

  “也对,”他再度环视四周,仿佛想试试这种理论,“那么说,你看鸟类时就不如看植物清楚了?”

  “那不可相提并论。鸟类是我的兄弟姊妹,它们必须有名字,那是它们的一部分。不过这东西,”她比着他们身旁的花草树木,“这些东西是没有名字的,真的。是我们替它们取的名字,其实它们并没有名字。”

  他思索着这个问题。

  “你都在哪里飞行?”沿着长满杂草的山道走了1000米后,他问。

  “到处飞。”

  “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

  “我喜欢伊秋思高点。”

  “很好的上升气流?”

  “非常好。我在那边一直飞到杰姬去找我,叫我来工作。”

  “这原本不是你的工作?”

  “噢,是,是。不过我的合作社工作时间很有弹性。”

  “喔。所以你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只做到飞往伽利略卫星的航天飞机起航。”

  “然后你要移民?”

  “不,不。旅行,为杰姬。外交任务。”

  “喔。你要去天王星访问?”

  “是的。”

  “我想去参观米兰达卫星。”

  “我也是。那是我想去的原因之一。”

  “喔。”

  他们涉过一条浅溪,踩着水面上的扁平石块。鸟鸣啾啾,昆虫飞舞。这时整个火山口的碗形内侧阳光普照,不过在苍郁的森林内仍相当凉爽,一束束平行的斜光由枝叶间射下来。萨克斯蹲下身子凝视他们刚刚涉过的小溪。

  “我母亲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佐儿问。

  “杰姬?”他思索着,想了许久。佐儿正打算认定他已忘了这个问题时,他说:“她跑得很快。她常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喜欢这样。我想,她应该是试管婴儿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反正是领导人。”

  “她曾和尼尔格谈过恋爱吗?”

  “我不知道。怎么,你遇见过尼尔格?”

  “或许吧,是的。有次和那些野人在一起。彼得·克莱伯恩呢,她曾和他谈过恋爱吗?”

  “谈恋爱?以后或许会。等他们都老了以后。在‘受精卵’,我不知道。”

  “问你也等于白问。”

  “没错。”

  “全都忘光了?”

  “没有全忘光。不过我所记得的是——很难描述。我记得有一天杰姬问起约翰·布恩的事,神情就如你现在在打听她的事,不止一次。她觉得身为他孙女很骄傲,以他为荣。”

  “如今仍然一样。我也以她为荣。”

  “还有——我记得她曾哭过,一次。”

  “为什么?可别回答我不知道!”

  这使他微微踌躇。最后他直视着她,带着通情达理的笑容说:“她很悲伤。”

  “噢,答得好!”

  “因为她母亲离开了。是叫爱沙吧?”

  “没错。”

  “加清与爱沙分手了,而爱沙前往——我不知道。不过加清与杰姬留在‘受精卵’。有一天她很早就到了学校,那天我刚好有课。她经常问东问西的,那天也一样,不过是问加清与爱沙的事情。然后她就哭了。”

  “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我记不……没什么吧,我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嗯……我想她或许应该跟爱沙走才对。母女连心。”

  “少来了。”

  “你不同意?我还以为你们本土人都是社会生物学家。”

  “那是什么?”

  “呃……就是相信大部分文化特质都可以用生物特性来解释的人。”

  “噢,不,当然不是。我们的思想比这开明多了。什么都可以成为母亲。有时候母亲只不过是个孵化器。”

  “或许吧——”

  “相信我吧。”

  “……不过杰姬哭了。”

  他们继续前行,一路无言。莫罗克斯与大部分的大型火山口一样,有许多楔形水道,最后全汇聚在中央,成为沼泽及湖泊。莫罗克斯的这座湖泊很小,呈肾脏形,环绕着中央一处小丘。佐儿与萨克斯沿着一条难以分辨的小径从浓密的树林中走出来,小径到最后隐入了一片高大的草丛,若不是有小溪可循,他们可能早就迷路了。这条小溪呈U字形流过草丛,到达一片草地,然后流入湖中。这片草地上也长满了高大的草丛,密密的,比人还高,所以他们常常只能看到高大的草叶与天空。长长的叶片在正午的炎阳下闪烁着。萨克斯落后佐儿相当远,他的圆形太阳镜有如镶在脸上的镜子,随着他的左顾右盼而映出两旁的草丛。他显然极为困惑,对周遭环境相当诧异,不断对着戴在手腕上像手铐般的老旧腕表喃喃低语。

  流入湖中的最后一段弯道形成了一座相当精致的湖岸,有沙与鹅卵石。佐儿拿了根树枝查探是否有流沙,并测量水深。她发现沙地很结实,因此便将沾满汗水的背心脱下,涉入水中,在离岸数米后,水便冷冽又清澈。她潜入水中,游了一阵子,头撞到水底。深水区内有颗巨大的圆石露出水面,她爬上去,然后从石头上跳了三四次水,在入水后立刻向前翻滚;这种前滚翻在空中很难做,也不怎么优雅,在水中做则会使她的胃部承受一股短暂的拉力,有种无重力的快感。因此她跳了几次,直到对这种快感有点腻了,她的身体也冷却下来。然后她上岸躺在沙上,感受着背部的热气与阳光的炽热温暖着身体。萨克斯盘腿坐在树荫下,显然专注地在研究泥巴,全身赤裸,只戴着太阳眼镜与腕表。一个晒得像农人一样黑,秃头干瘪的糟老头,像是她印象中的甘地或灵长类动物。他看起来这么特别,甚至有点性感,如此高龄,这么矮小,有如无壳的公乌龟。她将两膝往外张开,再将臀部翘高,使私处完全暴露出来,身体被阳光晒得火热。

  “好神奇的泥巴,”他说着,望着手中那团泥巴,“我从没见过像这样的生物圈。”

  “没有。”

  “你喜欢吗?”

  “这种生物圈?或许吧。有点热,而且草太密,不过很有意思。换一下口味。”

  “那么说你不反对了。你不是红党。”

  “红党?”她笑了,“不,我是自由派。”

  他思索了片刻:“你是说,绿党与红党已经不再是当代的政党区分了?”

  她比了比草地后方的红花绿草:“怎么可能是呢?”

  “很有意思,”他清清喉咙,“你前往天王星时,能否带我一个朋友同行?”

  “或许。”佐儿说着,将臀部微微往后缩去。

  他明白她的暗示,过了片刻开始倾身替她按摩。有点像是猴子的小手滑过她的肌肤,很灵巧,善解人意。

  然后,他们去湖中泡了一会儿,又回到沙滩上。他从背包中取出一条面包。他们将面包分成两份共享。

  “刚才你是在喵喵叫?”他边吃边说。

  “嗯。”

  “你注射了这种特质?”

  她点点头,将面包咽下。“上次接受治疗时注射的。”

  “猫的基因?”

  “老虎。”

  “喔。”

  “只是在喉头与声带略有改变。你应该试试,感觉真的很不错。”

  他眨眨眼,没有搭腔。

  “你要我带到天王星的那位朋友是谁?”

  “安·克莱伯恩。”

  “喔!你的死对头。”

  “可以算是。”

  “你凭什么认为她会去?”

  “她或许不会去。不过也或许会去。米歇尔说她在做新的尝试。我想她应该会对米兰达卫星有兴趣。遭陨石撞击时被撞离的卫星,然后重新组合,卫星与撞击体合而为一。这种景象我……希望她能去看看。全都是岩石,你知道。她喜欢岩石。”

  “我也听说过。”

  拉塞尔与克莱伯恩,绿党与红党,在移民火星初期最著名的死对头。移民初期,这么闭塞的局势,佐儿光想到就不禁打个冷战。显然那段艰辛岁月的经历使所有身临其境者的心灵都受到了严重创伤。她记得拉塞尔在日后又遭到了更严重的伤害;很难回想,那些有关“登陆首百”的事情全都隐隐浮现她脑海,大沙暴、失落的殖民地、玛雅的背叛——所有的争辩、绯闻、谋杀、革命,等等——这些龌龊之事,就她所知,几乎没有一刻的喜悦。老一辈的人好像都是不需要氧气也能生存的细菌,活在毒气中,慢慢地营造出有足够氧气的生活环境。

  或许安·克莱伯恩除外。据传说,她似乎认为若想在一个遍地岩石的世界中活得快乐,便得去喜爱岩石。佐儿喜欢这种人生观,因此她说:“当然,我会邀请她。或由你来邀请,你肯吗?由你出面邀请,就说我乐于与她同行。我们可以在外交使团中再挪出个空缺。”

  “是‘自由火星’的使团?”

  “是的。”

  “嗯。”

  他向她问起杰姬的政治野心,她尽可能地回答,同时望着自己的胴体曲线,皮肤下的脂肪使结实的肌肉看来平滑——髋骨在腹部及肚脐旁边,粗硬的黑色体毛(她将上面的面包屑拍掉),修长有力的大腿。女人的身体比例比男人美观多了,米开朗琪罗的看法有误,虽然他的大卫雕像为他的理论做了最好的证明,如果大卫真的存在,那么他的身体很适合飞行。

  “我希望我们可以飞回山顶。”她说。

  “我不知道怎么用鸟翼服飞行。”

  “我可以背你。”

  “真的?”

  她瞥了他一眼。再增加30~35千克……“当然。要视服装而定。”

  “那些服装的功能真惊人。”

  “不只是那些服装。”

  “的确。不过我们的身体结构原本不是用来飞行的。笨重的骨头,诸如此类。你知道。”

  “我是知道。那些鸟翼服当然是必需的。只是,光靠鸟翼服还不够。”

  “没错,”他望着她的胴体,“真有意思,人们变得越来越大。”

  “尤其是生殖器。”

  “你这么认为?”

  她笑了,“逗你的。”

  “喔。”

  “不过你认为经常用的部分会变大,呃?”

  “是的。我读过数据,胸腔的深度已变大了。”

  她又笑了,“是空气稀薄的缘故,对吧?”

  “应该是。反正在安第斯山脉确实如此。安第斯山脉的居民从脊椎骨到胸骨的距离,几乎是住在海平面的人的两倍。”

  “真的!就像鸟的胸腔,呃?”

  “或许吧。”

  “那么说,如果再加上大的胸肌,大的胸部……”

  他没有回答。

  “所以我们正进化得像鸟一样。”

  他摇头:“那只是显性特征。如果你到地球生育子女,他们的胸部又会缩回去。”

  “我怀疑我是否会有孩子。”

  “喔。因为人口问题?”

  “是的。我们要等你们这些老一辈开始过世。虽然已经开发了那么多小世界,仍于事无补。地球与火星都已变成蚁丘了。你们抢走了我们的世界,真的。你们是有偷盗癖的寄生虫。”

  “这么冗长的字眼,听起来真累赘。”

  “不,真有这种字眼,用来形容会在寒冬窃取幼子食物的动物。”

  “很贴切。”

  “我们或许在你们100岁时便应该把你们杀了。”

  “或是我们一生儿育女就把我们杀了。”

  她嫣然一笑,他真沉得住气!“要看哪一样先发生。”他点点头,仿佛将这当成了很合理的建议。她笑了,虽然这种问题很令人苦恼。“当然,我们绝对不会这么做。”

  “不会。不过也无此必要。”

  “没必要?你们要像旅鼠一样,跳下悬崖?”

  “不。对现有药物有抗体的疾病正在出现,老一辈正濒临死亡,那是大势所趋。”

  “是吗?”

  “我认为如此。”

  “你不认为他们会找出治疗这些新疾病的办法,使情况稳定下来?”

  “有些病症可以。不过衰老很复杂,而且迟早……”他耸耸肩。

  “这种想法很不好。”佐儿说。

  她起身将已晒干的衣服穿上。他也起身穿衣服。

  “你有没有见过巴欧·秀洋?”他问。

  “没有。她是谁?”

  “一个数学家,住在达·芬奇。”

  “没见过。你为何问起?”

  “只是好奇。”

  他们沿着森林上山,偶尔停下脚步看一闪即逝的动物。一只大野鸡,看起来像是鬣狗,站在一道涡流处望着他们……佐儿发现自己是在自得其乐。她无法戏弄这个第一代移民,他沉着镇静,没有受到惊吓;他的观念无从猜测,对老一辈而言,那是个很罕见的特质,事实上在一般人身上都很罕见。佐儿所见过的大部分老一辈的人似乎都会受到他们那一代的价值观所拘束;由于一般人都会明里仁义道德而暗里男盗女娼,因此,老一辈的人到最后都变成伪君子,至少她这么想。她对这种伪君子一向不假辞色;她鄙视老一辈的人以及他们矫揉造作的价值观。不过眼前这个人似乎并不虚伪。这使她想与他深入交谈。

  他们回到村中后,她拍拍他的头:“很好玩。我会带你朋友同行。”

  “谢谢。”

  几天后,她联系安·克莱伯恩,屏幕上出现的脸庞看来像骷髅头一样吓人。“嗨,我是佐雅·布恩。”

  “有何指教?”

  “那是我的名字,”佐儿说,“我向陌生人自我介绍时都这么说。”

  “布恩?”

  “杰姬的女儿。”

  “喔。”

  她显然不喜欢杰姬,正常反应,杰姬好得让很多人恨她。

  “我也是萨克斯·拉塞尔的朋友。”

  “喔。”

  根本猜不透她这么回答是什么意思。

  “我跟他说我要到天王星去,他说你或许会想与我同行。”

  “他这么说?”

  “是的。因此我才与你联系。我要去木星,然后去天王星,有两星期会待在米兰达星。”

  “米兰达星!”她说,“你刚说你叫什么?”

  “我是佐儿·布恩!你怎么了,老年痴呆症?”

  “你刚说是米兰达星?”

  “是的,两星期,如果我喜欢,还可以待久一点。”

  “如果你喜欢?”

  “是的,我不会待在我不喜欢的地方。”

  克莱伯恩点点头,仿佛认为那很合理,因此佐儿装得满脸严肃,像对小孩子说话似的补上一句:“那边有很多岩石。”

  “是的,是的。”停顿了许久。佐儿打量着屏幕上的脸庞,憔悴而布满皱纹,像拉塞尔,不过她的皱纹几乎都是垂直的。像是用木头刻出来的脸。最后她说:“我考虑考虑。”

  “你应该做点新的尝试。”佐儿提醒她。

  “什么?”

  “你听到了。”

  “萨克斯告诉你的?”

  “不是——我向杰姬打听过你。”

  “我考虑考虑。”她又说了一次,然后挂断。

  也只能这样了,佐儿想。不过她好歹试过了,因此觉得问心无愧,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这些第一代移民总有办法将人拖入他们的现实世界中,而他们全都疯了,而且也难以捉摸。

  第二天,克莱伯恩回电,说她愿意去。

  安·克莱伯恩本人看起来确实与拉塞尔一样枯槁干瘪,甚至更加沉默而奇怪——个性急躁、说话简洁、喜怒无常。她在最后一刻才现身,只带着一个背包和一块黑色的小型腕表,最新推出的款式。她的皮肤呈棕褐色,长满了疣与瘤,在有皮肤病变被切除处则留下了疤痕。早期长期在户外,紫外线很强时也是如此,简而言之,她被晒焦了。就像伊秋思的人所说的,烤焦了。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嘴巴像蜥蜴,嘴角到鼻孔间的线条像被斧头劈出的深沟,再也找不到那么严肃的脸。

  在前往木星的那个星期中,她大都待在宇宙飞船内的公园,在树林间散步。佐儿则宁可待在餐厅,或大型的观景台上,傍晚时总有一群人聚在那儿看风景,边吃边玩,观赏满天繁星。因此她在旅途中很少与安碰头。

  他们穿越小行星群,稍微偏离黄道面,无疑也曾经过几个中间挖空的小星球,虽然很难确定;宇宙飞船屏幕上所出现的那马铃薯形星球的内部,或许有类似矿坑的坑道,或许有美丽的城镇;那些社会都无政府而且危机四伏,不然就是由宗教界人士或乌托邦集团所开拓,勉强维持和平状态。形形色色的制度齐聚在一个无政府的国度,使佐儿不由得怀疑,杰姬想将这些太阳系外围的卫星网罗到火星旗下,恐怕难以成功;在她看来,日后整个太阳系的政治组织发展模式,也会类似目前这些小行星群。不过杰姬不赞同,她说,小行星群情况不同,因为它们有自己的特性,散布成宽大的带状环绕着太阳。而太阳系外围的卫星则都聚在一起,因而一定会互相结盟;而且与小行星相较之下,它们体积大得多,这在日后与太阳系外围结盟时会有所差别。

  佐儿不以为然。不过他们减速后便进入了木星系,她在此可以有机会验证杰姬的理论。宇宙飞船在伽利略卫星间绕了一圈以进一步减速,这让他们有机会仔细观看这4颗大卫星。这4颗卫星都有极富企图心的“地球化计划”,也已开始付诸实行。较外围的3颗,卡利斯托、伽倪墨得斯、欧罗巴,基本条件很相似;它们的表面都覆着水冰层,卡利斯托与伽倪墨得斯的水冰层深度达1000千米,欧罗巴的深度则达100千米。水在太阳系外围并不是很罕见,可也不是到处都有,因此这几个水世界便有东西可以拿来交易了。这3颗卫星都有大量的岩石分布在结冰的地表,大都是陨石撞击的遗迹,含碳的陨石,很适合用来做建筑材料。这3颗卫星的居民在火星年30年前到达时,便用这些陨石来兴建帐篷的结构体。这种材料与火星的太空电梯所使用的类似,他们用它搭建20~50千米宽的帐篷,然后在帐篷下铺上碎石子,形成一层薄薄地表——永冻土——在一些围绕着湖泊的地方,这些地下水都已融入冰中。

  在卡利斯托上,根据这个计划兴建的帐篷城镇名为日内瓦湖,火星的使团就是在此与木星联盟的各派系领袖会晤。佐儿照例以基层人员及观察员的身份陪同使团出席,伺机将杰姬的信息传达给能够秘密采取行动的人。

  这场特殊的会议是木星系每半年一次的研讨会,讨论伽利略卫星的地球化,因此是很适合表达杰姬立场的时机。佐儿与安坐在房间后排,安也决定参与会议。这些卫星地球化的技术问题规模很大,但观念很简单。卡利斯托、伽倪墨得斯、欧罗巴的处理方式都一样,至少在一开始是如此:活动式聚变反应堆在它们的表层四处漫游,将冰层加热,并将气体打入早期的含氢与氧的大气层中。最后,他们希望能建造赤道,他们在这里将碎石铺在冰层上形成地表;这样可使大气层的温度维持在接近冰点,在一系列的赤道湖泊周围营造出冻原生态圈,大气层中的氧与氢含量也达到可呼吸的水平。

  伽利略卫星当中最里面的伊俄,处理起来最棘手,不过也很引人入胜;轨道枪发射器从其他3颗卫星发射大量的冰弹到这个星球上;由于它极为接近木星,因此水源稀少,表层是由玄武岩层与硫黄层混合而成——木星与其他几颗伽利略卫星之间互相牵引的潮汐作用引起火山爆发,硫黄随着火山岩浆喷出到地表。伊俄星的“地球化计划”耗时比其他星球要长,其中包括在火山周围的硫黄温泉中注入会吃硫黄的细菌。

  目前,这4颗卫星的这些计划都因光源不足而停滞不前,巨型的太空反射镜正在木星上引力场较小处赶工建造;这些反射镜可以将阳光照射在4颗卫星的赤道上。这4颗卫星都绕着木星运行,因此它们的一天长短要视它们环绕木星的轨道长短而定,从伊俄星的42小时至卡利斯托的15天;无论它们的一天有多长,它们所能接受的阳光都只有地球的4%。不过事实上,地球受到的日照多得离谱,所以若以能见度而言,仅仅4%其实已绰绰有余——比地球上月圆时还亮17000倍——不过,如果想进行地球化的话,热度就嫌不足了。因此他们设法另觅光源。日内瓦湖与其他卫星上的移民区都面向木星,以充分利用这个大星球所反射的阳光;气灯被安装在木星的上层大气层中,一串串的气灯点燃木星的氦气,有些地方会刺眼得无法直视超过一秒钟;聚变灯就悬浮在电磁反射镜前,使所有的光线都投射在木星的黄道面。因此木星这个有光环的古怪星球如今约有20个亮得如钻石般的气灯在表面飘浮,看起来更加古怪了。

  反射镜与气灯加起来的光源,还不及火星日照的一半,不过他们最多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佐儿判断,在太阳系外围的生活就是如此。即使所能获得的光源只有这么多,也已需要大量的设备;这时,火星的使团便有机可乘了。杰姬给一个航空太空合作社协会提供许多帮助,包括更多的大型聚变反应堆,更多气灯,以及火星在反射镜及地球化方面的经验。如今火星的太空已经大致稳定,因此这个合作社有意向外争取更多项目。他们可以提供资金与专业技术,借此换取贸易优惠协议,在木星上层大气层采集氦,以及开矿,或许还可参与木星18颗小卫星的地球化。

  提供资金、专业技术,贸易;这是胡萝卜,而且是个大胡萝卜。显然如果伽利略卫星接受了,便与火星搭上了线,杰姬随后便可与他们进行各种形式的政治结盟;木星的卫星群也全纳入她的掌控中。然而,木星居民对这种趋势看得和别人一样清楚,因此他们也设法多争取一些他们想要的,而不用付出太多回报。他们想必不久就会拿地球的变形跨国公司与其他机构所提供的条件做比较,然后拒绝火星的要求。

  这时就轮到佐儿上场了,她是那根鞭子。在公共场合用胡萝卜,私底下用鞭子,这是杰姬的手段,在人生各层面都如此恩威并济。

  佐儿转达了杰姬的威胁,睥睨他们,以加强恫吓效果。与伊俄星的官员短暂会谈时,佐儿若无其事地告诉他们,生态波伊希思计划似乎太慢了。等他们的细菌将硫黄咀嚼成有用的气体,恐怕要好几千年,而木星强烈的辐射笼罩着伊俄星,使问题更为严重,那些细菌会发生突变而致无法分辨。他们需要一道电离层,他们需要水,他们甚至必须考虑将卫星拖到更高的轨道。火星是地球化专业技术的发源地,也是太阳系最健康最富有的文明,可以在这些方面给他们提供协助,也可以提供特别的协助。甚至可以与其他几颗伽利略卫星讨论接管这个项目的想法,以利其加速推进。

  随后,她与冰天雪地的伽利略卫星各个当局闲聊:研讨会后参加鸡尾酒会,酒会后到酒吧,在日内瓦湖的湖滨广场,在散放着冷光的街灯下,与一大群人散步。她告诉这些人,伊俄星的代表团打算自行与火星达成协议。他们的形势最有潜力;地面结实、有热气、重金属;很有旅游潜力。佐儿试探着说,他们似乎愿意利用这些优点,自行寻求发展,与木星联盟断绝关系。

  安有时会跟着佐儿与其他人一起散步,佐儿偶尔也让她听听这些谈话,很好奇她会怎么想。她跟着他们来到湖边的徒步广场,湖泊就在陨石坑内,徒步广场建在陨石坑的边缘。此地盛水的陨石坑与火星的火山口截然不同;这座结冰的陨石坑只比地表高几米,形成一个圆形的堤防,站在其上可以俯瞰湖水,或回头看镇上长满青草的街道,或街道后方帐篷外的碎石冰原,直达不远处的地平线。帐篷外平坦的地表使人可一眼看出它的特性——一条冰川覆盖了整个星球,深达1000千米的冰层,陨石坑与地表裂缝中都覆满了冰,然后又很快融化流回平原。

  湖面的黑色涟漪在平坦的水面形成交错的图案。水面是白色的,与湖底的冰层一样,被隐隐悬浮在上空的木星染成黄色。木星乳黄色带状光环的边缘处与刺眼的气灯周围都可看见打着转的光晕。

  他们经过一排木造建筑;木材是从岛中的树林砍伐的,这些小岛在湖的另一侧像竹筏般浮在水面。街道绿草如茵,建筑物后方的明亮灯光下有大型花盆,栽满了花。佐儿边走边向她们的同伴略施恫吓,这群人是来自伽倪墨得斯的小官吏,她提醒他们火星的军事力量,同时再度提起伊俄星正在考虑脱离他们的联盟。

  那群伽倪墨得斯人离开去吃晚餐,满脸惶恐。“真是高明。”安在他们走远后说道。

  “这句话就带刺了。”佐儿说。

  “你是个大内高手。这么说吧。”

  “我必须向红党拜师学艺,才能学到高明的外交手段。或许可以安排几个助理跟我一起来,炸毁他们一些资产。”

  安闷哼了声。她继续沿着徒步广场走,佐儿也跟上去。

  “真奇怪,‘大红点’不见了,”佐儿在她们走过底层结白冰的运河上的桥时说,“像是一个征兆。我一直期待它能出现。”

  空气冰凉而潮湿。与她们擦肩而过的人大都来自地球,大移民潮的一部分。有些飞行玩家在靠近帐篷结构体处悠然地盘旋。佐儿望着他们飞过木星的表面。安经常驻足观察岩石磨损的表层,对建在冰层上的小镇及来往人群视若无睹。一群本土人优雅地踮着步,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迅速跑过——“你真的是对岩石比对人更感兴趣!”佐儿说着,既敬佩又不满。

  安望着她,好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不过佐儿耸耸肩,挽住她的臂膀,拉着她往前走。“这里的本土人都不到火星年15岁,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0.1个引力之中。他们对地球或火星根本不在乎。他们相信的是木星的卫星群、水、游泳、飞行,他们的眼睛为了适应低亮度都已变大,有些人快长出鳃了。他们计划对那些卫星进行地球化,或许得花上5000年。他们是进化的下一阶段,拜托,你却在这里瞪着这些跟银河系任何地方都完全一样的岩石。你和人们所形容的一样疯狂。”

  这句话让安回过神来,她说:“你说话的口气很像我,像我试着带娜蒂雅离开山脚基地的时候。”

  佐儿耸耸肩。“走吧,”她说,“我还得开会。”

  “见不得人的勾当永远做不完,对吧。”不过她还是跟了过去,东张西望,像个干瘦的宫廷弄臣,身材矮小,穿着古怪的旧式连身裙。

  几位日内瓦湖的议员在码头边迎接他们,神情有点紧张。他们搭上一艘小渡轮,从一队小帆船之间驶过。湖面上风势强劲,他们驶往一座小岛。岛上的温热地面种了许多巴杉木与柚木,伐木工人在岸边一座锯木场外工作。锯木场有隔音设备,不过他们在谈话时隐约还是可以听见锯木声。在木星的这颗卫星,万紫千红的色彩全浮现在这座湖上。佐儿感受到飞行者一阵阵的兴奋,她告诉当地人,“这里真美。怪不得欧罗巴的人说要把他们整个星球都打造成一个水世界,到处航行。他们甚至可以贩卖一些水给金星,然后买回一些硬质土壤来建小岛。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和你们提起过,或许只是随口聊聊,就像是我曾听过有人提议要弄个小黑洞,丢到木星上层的大气层中。把木星变成恒星!到时候你们要多少光,就有多少光。”

  “这么一来木星不是会被耗损掉?”一个当地人问。

  “噢,不过他们说那要经过好长的时间,几百万年。”

  “然后出现一颗新星。”安指出。

  “是的,是的。除了冥王星之外,一切全都毁灭了。不过到那时候我们早都不在了。如果还健在,他们总会想出应对之道的。”

  安刺耳地大笑。当地人正在苦思,没注意到。

  回到岸上后,安与佐儿走过徒步广场。“你做得太露骨了。”安说。

  “正好相反,这样很含蓄。他们不知道我是在为我自己,或为杰姬,或为火星而发言,也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不过那会提醒他们整个大环境。他们很容易把自己关在木星系中,而忘了其他星系的局势。整个太阳系成为一个单独的政治实体;人们需要协助才能朝这方向想,他们没有这种概念。”

  “你自己也需要协助。这里可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你知道。”

  “马基雅维利永远是对的,如果你指的是这一点。这里的人们也需要有人来提醒他们这一点。”

  “你使我想起弗兰克。”

  “弗兰克?”

  “弗兰克·查默斯。”

  “那可是我所崇拜的第一代移民,”佐儿说,“反正,我很崇拜他的事迹。你们这一辈当中就只有他不是伪君子。而且他的贡献也最卓著。”

  “你根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安说。

  佐儿耸耸肩。“对我们所有人而言,过去全都一样。我对过去的了解和你一样多。”

  一群木星人走过去,脸色苍白,眼睛很大,自顾自地聊着天。佐儿指了指他们:“你看他们!多么聚精会神。老实说,我也很欣赏他们——这么热情地投入一个等死后很久仍无法完成的计划——那是一种很荒谬的做法,一种公然违抗及自由自在的做法,一种崇高的疯狂,像是一群精虫疯狂地摇头摆尾,游向不可知的目标。”

  “我们都一样,”安说,“那就是进化。我们什么时候去米兰达星?”

  天王星到太阳,比从木星到太阳还远4倍,而它的亮度只有地球的0.25%。这是推行“地球化计划”最大的问题,虽然在他们进入天王星系时,佐儿觉得亮度还足以让人看清;阳光比地球月圆时还亮1300倍,太阳看起来仍然是黑漆漆的天空中刺眼的一片,虽然当地的景物有点朦胧而没有颜色,可是仍然看得见。因此人类的眼睛与精神的强大功能尽管离故乡那么遥远,仍可发挥作用。

  不过天王星没有大型的卫星可供进行大规模的“地球化计划”;天王星系包括15颗极小的卫星,最大的泰坦妮亚和奥伯朗直径也不过600千米,其他的则都小很多——事实上只是一群小行星,大部分都是以莎士比亚剧本中的女性命名,全都环绕着最祥和的行星——蓝绿色的天王星。它的两极在黄道面,它的11个黑环隐约可见。总而言之,不大适合定居。

  然而人们还是来了,也住了下来。这并不令佐儿感到惊讶:连崔顿星、冥王星、卡戎星上都有人在勘探并大兴土木,如果能发现第10颗行星,而且派出探险队去勘察,想必在当地也会有帐篷城镇,他们的居民也必已开始吵嚷不休,并为了外人企图出主意干预他们的事务而大动肝火。这就是大移民潮的生活。

  天王星系的最大帐篷城市位于15颗卫星中最大也最远的奥伯朗星。佐儿与安以及其他来自火星的访客停留在奥伯朗外的行星轨道,转搭一部小艇到这颗卫星参观那个最大的移民区。

  这座城镇,希波吕忒,有一座在天王星系卫星中常见的大山谷。由于此星球不只光线昏暗,引力也很微弱,所以这个小镇设计成了完全的三维空间,有扶栏、滑索、送货升降机、悬崖边上的阳台、电梯、滑道、梯子、跳板、弹簧垫、悬浮的餐厅,以及有基座的凉亭等,飘浮在高空的明亮白灯泡将这一切照得一片通明。佐儿立刻就看出来,飘浮在空中的设备太多,不可能在帐篷内飞行;不过在这种引力之下,日常生活其实就是一种飞行,她屈膝往上一跳便跃得老高,于是决定也跟着当地居民这么走路,她一路飞舞。事实上此地很少有人像地球人那样走路;这里的居民行动都是在半空中,高来高去的,全是在凌空飞跃、回旋降落,以及泰山式的翻滚。城内最低处挂着网。

  此地居民来自太阳系的各个地方,不过当然大都是火星人或地球人。目前还没有在此土生土长的天王星人,除了一所托儿所内的几个幼童,他们的母亲来到这里兴建移民区。有六颗卫星如今已有人居住,最近,他们在天王星的上层大气层安装了气灯,绕着赤道的环形区域运行;这些人造灯如今像太阳一般,在天王星的蓝绿色气层中燃烧着,像钻石项链般环绕着天王星的中央区域。这些灯已使整个星系的亮度大增,因此他们在奥伯朗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说,最近所见到的一切都更加色彩缤纷了,不过佐儿不以为然。“我真不想看到此地以前的模样,”她告诉一个热情的当地民众,“太单调了。”事实上镇内所有建筑物都漆得五颜六色,不过这些颜色佐儿都无法分辨,她需要一副瞳孔扩张器。

  不过当地人似乎乐在其中。当然有些人也谈起一旦天王星上的城镇落成后,他们要搬过去,或搬到崔顿,“第二大棘手问题,”或是冥王星,或卡戎星;他们是建筑工人。不过其他人则打算在此定居,并服用药物及改变基因,以适应低引力,增加眼睛敏感度,等等。他们也谈起要从奥尔特云中引进彗星,以提供水源,或许还可迫使两三颗无人居住的小卫星相撞,以融合成更大也更温暖的球体来加以改造,有人称之为“人工米兰达星”。

  安走出会场,或者应该说是扶着栏杆把自己拖出去,她仍无法适应那种微弱的引力。过了一阵子佐儿也跟了过来,和她一起走上绿意盎然的街道。她仰望天空:蓝绿色的巨人,细长暗淡的光环;死气沉沉的景象,以人类以往的任何标准而言都乏善可陈,而且这么微弱的引力,长远看来或许也非久留之地。不过刚才在会议中有些天王星居民在赞扬这颗行星细腻的美感,创造出一套美学来歌颂它,虽然他们正在竭尽全力改变现状。他们强调各种颜色的明暗色调极为细腻,帐篷内冷热适中的空气,动作像是飞行,像在梦中翩然起舞……有些人甚至爱乡心切,竭力反对大幅改变现状,他们这种保守派也只适合待在这种不适合人居住之处。

  此时这些保守派中的几位发现了安。他们一起围拢过来,将她团团围住,与她握手,拥抱她,吻她的头顶,有一个人跪下来吻她的脚。佐儿看到安的神情后不禁哑然失笑。“好了。”她向那群人说。他们显然身负保护米兰达星的重大责任。本地版的红党,莫名其妙地在这种地方冒了出来,即使在火星,红党也早已成为过时的议题。不过他们陆续走过来,或是说拖行过来,围坐在一张摆在帐篷中央的桌子旁,边用餐边讨论遍及整个太阳系的话题。这张桌子高居于一根细长的柱子上,在帐篷昏暗的环境中令人眼睛一亮,有如沙漠的绿洲,如钻石项链般的巨灯照在他们身上;那似乎是小镇的中心,不过佐儿看到空中还悬浮着其他类似的绿洲,那些应该都是小镇的中心。希波吕忒是个小镇,不过奥伯朗星可以容纳数十座这样的小镇,泰坦妮亚星、爱丽儿星、米兰达星等也都如此;这些卫星虽小,但面积都有数百平方千米:这就是这些缺乏日照的卫星吸引人之处:无主的土地,开阔的空间——一个新世界,一个新领域,可以从头开始,在一片荒芜中开创一个新社会。对天王星居民而言,这种自由比光线或引力还要珍贵。因此他们已经收集了开发所需的程序与机器人,拟好计划在这个新领域兴建帐篷,以及一部宪法,成为他们自己的“登陆首百”。

  不过这些人也最不想听杰姬那套全太阳系联盟的计划。而且当地已经开始有意见分歧,足以引发动乱;佐儿看得出来,围坐在桌子旁的这些人中,有些是水火不容的死敌。她仔细端详着他们的神情,与此同时,他们代表团的团长玛丽开始向他们介绍火星的条件:为了对付在历史、经济、人数、引力上都极为优越的地球而特别设计的一个联盟,地球体积大,人口众多,曾遭水患,有如被困在猪窝中的猪,如今仍是大移民潮中最庞大的势力。对所有的移民区最有利的做法就是与火星结盟,成为联合阵线,控制自己的移民、贸易、成长——控制自己的命运。

  可是那些天王星居民平时虽然冲突不断,对这提议却都无动于衷。一个老妇人,也就是希波吕忒的镇长,起身发言,连米兰达星的“红党人士”也点头附和:他们要自己对付地球。地球与火星对自由而言同样具有威胁性。他们打算自行视情况与其他星球暂时结盟或对立,没有必要制定正式的协议。“这种结盟感觉上就是由上级控制下级,”那妇人下结论,“你们在火星上也没有这种制度,为什么到这里来搞这一套?”

  “我们在火星上也有这种制度,”玛莉说,“那种控制层次是由比较小的几个星系结合后发展出来的,对处理整体性的问题很有帮助。如今则是处理星际间的问题。你将整体化与极权主义混为一谈了,那是很严重的错误。”

  他们仍不为所动。软性说理若行不通,便得佐以强硬手段,那就是佐儿此行的目的。而且先有软性说理铺路,采取强硬手段就容易多了。

  安在用餐期间一直保持缄默,直到讨论结束,米兰达星的代表开始向她提出问题。这时她才精神一振,有如开关扭开了,也开始反问他们当地的现状:米兰达星如何根据两颗小星球碰撞后又结合的地形来区分各个不同地区,以及最近有理论认为奥菲莉亚、苔丝狄蒙娜、比安卡、帕克等小卫星都是米兰达星碰撞时逃逸出去的,等等。她的问题既深入又渊博,举座皆惊,那些矢志捍卫家园的守成派莫不瞪大了双眼。其他的天王星居民乐见安对此问题有兴趣。她就是红党,佐儿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了,她是史上最负盛名的人之一。而且看来天王星居民或许都有一丝红党的倾向,他们与木星及土星系的居民不同,他们没有大规模地球化的计划,他们打算一辈子都住在帐篷内,帐篷外就是原始的岩地。他们也觉得——至少这些守成派这么认为——米兰达星这么特殊,不应该试图改造它。当然,这就是红党的思想了。一个天王星的红党人士说,人类在此的所作所为,只会折损了它最珍贵的瑰宝。它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甚至凌越了充当星球研究样本的价值,它有自己的尊严。安在他们发言时凝神注视着他们,佐儿由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不大同意,甚至不大能理解。对她而言,那只是个科学问题——对这些人而言,这是个精神问题。佐儿事实上比较赞同当地人的观点,而不认同安的看法,安太局限于物体了。不过他们殊途同归,双方都有最纯粹的红党伦理规范。当然,不在米兰达星上推行地球化,也不盖穹顶,不搭帐篷,不安装反射镜,只有一个旅客招待所及几座火箭发射台(虽然这一点在守成派之间也引发了不少争议),除了不会造成撞击的徒步旅行之外,禁止从事任何活动,火箭要尽量远离地面以免干扰尘土。守成派将米兰达星认定为一处蛮荒之地,可以徒步走过,但是绝对不要在此居住,绝对不要加以改变。一个登山者的世界,甚至最好成为飞行玩家的乐园。纯供观赏,仅此而已,一个造化天成的艺术精品。

  安对这些都颔首认同。还有——她不只担心原始风貌遭到破坏,她也有一股对岩石,对整个岩石世界的热忱。各种物体都可以成为崇拜的对象,这些人都有这种崇拜物体的狂热。佐儿置身其间感觉很特别,既特别又令人着迷。当然,她的强硬手段也快要使出来了。守成派安排了一艘飞往米兰达星的专艇带安去参观,没有其他人在场。到最奇特的卫星做私人之旅,专为最特立独行的红党人士而安排。佐儿笑了。“我也想去。”她诚挚地说。

  伟大的安答应了,安在米兰达星上至高无上。

  米兰达星是天王星5颗大卫星中最小的一颗,直径只有470千米。一开始,大约35亿年前,它较小的母星与另一颗体积大约相同的卫星发生碰撞;两颗星先碎裂四散,然后又凝结成块,最后,在碰撞所产生的高热之下,再度融合成一个星球。不过新的卫星在融合尚未完成之际便已冷却。

  结果便出现了一种如虚似幻的地貌,千变万化的地形齐聚一堂,杂乱无章。有些地区平滑得有如肌肤,有些则满目疮痍,有些地方同时出现两颗原始卫星的原貌,有些地方则地下矿层外露。还有的地方有深沟地堑,当时各碎片就是在这些地方再度融合为一体的,接合得不大紧密。由这些成锐角的平行深沟可以看出当时撞击的遗迹。有些深沟极为宽广,从太空向下望,有如由利斧劈出来的痕迹,灰色的球体被劈出了数十千米深的鸿沟。

  他们降落在一座高原,就在普洛斯彼罗裂谷这道最大的地堑旁边。他们穿上活动服,然后离开宇宙飞船,走到裂谷边缘。一个朦胧的深渊,深得使谷底看起来像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加上引力很微弱,佐儿不由得想到飞行,那是她梦寐以求的飞行方式,所有的火星环境都完全不存在,可以让心灵自由自在地翱翔。天王星浮现在天空,绿色的圆球体,使米兰达星披上一层翠玉的色调。佐儿沿着裂谷边缘飞舞,踮起脚尖一跃,飘浮,飘浮,再缓缓降落,她心中洋溢着美感。真奇特,气灯如钻石般浮现在天王星的平流层上;阴森森的翠绿色。绿色纸灯笼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每样物体都散发本身独具的绿光,放眼望去一片淡绿——然而一切寂然不动,除了他们,这些侵入者,观察者。佐儿飞舞着。

  安走起来比在希波吕忒时自在多了,她不自觉地流露出长年在岩石上行走的人所特有的风采——岩上芭蕾。她的厚手套内带着一把长锤,她的裤袋内塞满了样本。她对佐儿或那些守成派的兴高采烈置之不理,她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像是一个演员在扮演安·克莱伯恩这个角色。佐儿笑了:没想到有人会变成这种老学究!

  “如果他们给这块黑漆漆的蛮荒之地及这座深渊都盖上穹顶,这里会是个很漂亮的住所,”她说,“有足够的地表可以盖帐篷,呃?而且景观这么美,会成为奇景。”

  当然,这么明显的挑衅没有人想搭腔,不过那会使他们考虑。佐儿像个跟屁虫般地紧随着那群守成派。他们开始沿着一道残破的岩石梯道往下走,梯道位于峡谷山壁边缘,有如一座大理石雕像上的衣纹。这座梯道往外数千米,往下约1000米后便无路可通。随后山壁遽然成为陡峭的断崖,直通谷底,大约20千米笔直而下。20千米!20000米,大约70000英尺……即使雄伟如火星也不敢夸口有这么壮观的断崖绝壁。

  像他们走过的这种峭壁还有很多,有如石灰岩洞中的凹槽与褶痕,不过却是于瞬间形成。这些峭壁曾被融化过,融岩流入深渊中,直到冰冷的太空将它永久结冻。他们一路走下来,眼前景物都清晰可辨。梯道边缘有一座扶栏,他们沿着扶栏鱼贯而下,活动服有个套环可以扣在扶栏上;幸好如此,因为梯道很窄,若一失足便可能坠入万丈深渊。模样像蜘蛛般的登陆小艇已先飞到梯道尽头一处平坦的空地等着他们。所以他们可以放心下山,不用担心上不来;他们就这么走下山,一分钟又一分钟,默默无语,各怀鬼胎。佐儿忍不住咧嘴窃笑,她几乎可以听见他们在暗地里咒骂她,他们的苦恼可以一眼看穿。安则不然,她每隔几米就驻足观察梯道间的裂隙。

  “这么沉迷于岩石真可怜,”佐儿用私人频率与她通话,“都这么老了,眼界还这么狭隘。将自己局限在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一个不会让你吃惊的世界,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世界。所以你才不会受伤害。火星研究其实是一种懦弱的行径。很可悲,真的。”

  对讲机传来一阵杂音:牙缝间喷出气来。厌恶。

  佐儿笑了。

  “你实在很没有分寸。”安说。

  “没错。”

  “而且很愚蠢。”

  “那我可就不敢苟同了!”佐儿没料到自己反应会这么激烈。此时她看到安在面罩后的脸庞气得扭曲变形,呼吸沉重而急促。

  “别破坏散步的气氛。”安呵斥她。

  “我对老是被冷落觉得厌烦了。”

  “现在又是谁在怕了?”

  “我是怕无聊。”

  又是一阵厌恶的闷哼声,“你这个女孩子实在很没教养。”

  “那是谁的错?”

  “噢,你的错。你的。不过我们却需承受这苦果。”

  “继续受苦受难吧。是我带你来的,别忘了。”

  “是萨克斯让我来的,老天保佑他的小心脏。”

  “对你而言每个人都很小。”

  “与这个相比……”由她头盔的动作看来,她是望向了裂谷下方。

  “这个不发一语、纹丝不动的老家伙,你在这里很安全。”

  “这种碰撞遗迹与太阳系早期的其他星球间的互撞情形很类似。火星曾发生过,地球亦然。那是生命孕育的源头。是我们得以一窥远古奥秘的一扇窗,懂吗?”

  “我懂,不过我不在乎。”

  “你认为那无关紧要。”

  “就你这一套理论而言,什么都无关紧要。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那只是宇宙大爆炸中的一场意外。”

  “噢,拜托,”安说,“虚无主义太荒谬了。”

  “是谁在说话啊!你自己就是个虚无主义者!你的生命或感官都全无意义或价值——这是一种弱者的虚无主义,懦夫的虚无主义,如果你能想象得出来的话。”

  “我伟大的小虚无主义者。”

  “是的——我面对它,而且设法享受。”

  “享受什么?”

  “乐趣。感官的欢愉。我是个官能主义者,真的。我想,那需要一点勇气。面对痛苦,冒生命危险让感官彻底解放……”

  “你认为你曾面对痛苦?”

  佐儿想起在伊秋思高点时曾失速坠地,双腿与肋骨都摔断了,痛彻心扉。“是的,我曾面对痛苦。”

  对讲机中一阵寂静,天王星磁场的电波干扰。或许安是想让她体验痛苦,其实痛苦无所不在,这么做实在有失长者风范。事实上那使佐儿怒不可抑。“你以为要花上几个世纪才能成为人类?在你们这些老家伙到来之前全无人类?济慈25岁就英年早逝,你可读过他的《海伯利安》?你认为岩石上的这个洞能比《海伯利安》中的诗句雄浑?真的,你们这些第一代移民太可怕了。而你尤其恐怖。竟然由你来评论我,可你从接触到火星那一刻起,至今都不曾改变……”

  “那也算是一种成就,呃?”

  “就装死而言是一种成就。安·克莱伯恩,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死人。”

  “而她身旁是个傲慢无礼的女孩。不过你看看这个岩石的颗粒,扭曲得像蝴蝶脆饼一样。”

  “去他的岩石。”

  “那就要留给官能主义者了。不,看着。这个岩石35亿年都没有改变了。而它一旦改变,老天,那可是惊天动地的改变。”

  佐儿望着她们脚下那颗翠绿色的岩石。有点像玻璃,不过除此之外平凡无奇。“你走火入魔了。”她说。

  “是的。不过我喜欢我的走火入魔。”

  随后她们沿梯道走下山,一路无言。她们走向梯道底部,这时距离山顶一千米,头顶的天空繁星点点,圆圆胖胖的天王星在正中央,太阳在一旁像颗耀眼的珠宝。由此往下便是雄伟壮观、令人惊艳的断崖;佐儿又觉得自己像在飞行。“你们想找固有的价值,来错地方了,”她通过公共频率告诉全体人员,“这就像彩虹一样,若没有一个观察者在与含雨珠云层的反射光成23度角处,便没有彩虹。整个宇宙也是如此。我们的精神站在与宇宙成23度角处。在光线与视网膜接触时,便会产生若干新的事物,在岩石与心灵接触时也会产生若干空间。没有心灵,就没有固有的价值。”

  “那也只是说没有固有的价值,”一个守成派的人说,“那又回归功利主义了。不过根本没有必要将人类的参与牵扯进来。这些地方可以没有我们而存在,也在我们之前就已存在,这就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价值。如果我们想以正确的态度面对宇宙,如果我们真的想看见它,我们来的时候便应该尊重这种先后次序。”

  “可是我看见它了,”佐儿开心地说,“或者说几乎看见了。你们除了接受抗老化治疗之外,也必须让你们的眼睛敏锐度高一点。这里真是雄伟壮观。不过这种雄伟壮观是在我们心灵之中。”

  他们没有回答。

  过了一阵,佐儿继续说:“这些话题以前在火星上也讨论过。有关环保的道德规范通过火星的经验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进入我们行动的核心。如今你们想将此地保护成蛮荒之地,我看得出来是为了什么。不过我是一个火星人,所以我才可以理解。你们之中有不少人也是火星人,或者你们的父母是火星人。你们从这个道德立场开始,到最后一片蛮荒之地也是个道德立场。地球人无法像我这样了解你们。他们会到这里来盖一座大型赌场。他们会把这个裂谷整个用帐篷盖住,设法将它地球化,像他们在其他地方所做的一样。地球人在他们的星球上仍挤得像沙丁鱼一样,他们可不在乎什么固有的价值,更别提太阳系外围一颗荒芜的小卫星了。他们需要空间,他们也会发现这里就有,他们会来这里大兴土木,在你们反对时觉得很可笑地望着你们,那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可以像红党在火星那样从事破坏行动,不过他们也可能以牙还牙将你们炸得无容身之处。而且,他们损失了一处移民区,还有几百万处可以递补。那就是我们在讨论地球时的重点了。我们就像《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国。我们必须团结合作,以我们能动用的最多条细绳将他捆绑起来。”

  其他人都没有搭腔。

  佐儿叹了口气。“也罢,”她说,“或许这样也好。让人们也移民到这里来,他们就不会一直逼火星了。或许可以与他们协商,让地球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到这里定居,我们火星则可以将接纳移民的人数削减至几乎是零。这样或许是可行之计。”

  其他人仍无反应。

  最后安说:“闭嘴,我们应该把焦点集中在这里的土地上。”

  “噢,当然。”

  这时,他们正要到达梯道的尽头,只见山壁高高地耸立,山顶上的天空有那翠绿色的圆盘及明亮的钻石,整个太阳系似乎都忽然映入眼帘,所有事物的真正尺寸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看到天空中有移动的星球,是几艘宇宙飞船和它们的登陆小艇。

  “看到了吗?”佐儿说,“是地球人,来这里勘探。”

  一个守成派的人忽然怒不可遏地朝她扑过去,向她面罩上打了一拳。佐儿笑了。不过她忘了米兰达星微弱的引力,因此被一记上勾拳打得飞起来时,不禁悚然一惊。然后她的膝窝撞到扶栏,身体一阵翻滚,头下脚上,设法转身稳住,砰——头部重重撞了一下,不过有头盔保护,仍很清醒,她滚落峭壁边缘——峭壁外就是万丈深渊——她如遭电击般一阵恐慌,奋力维持平衡,但是仍在翻滚,完全失控——她觉得剧烈震动了一下——喔,对了,她的活动服拉环还钩在扶栏上!然后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她又往下滑——拉环一定松脱了。第二波的恐慌——她翻过身一把抓住崖壁的岩石。只有5‰倍地心引力的人类力量,使她一飞冲天,这时也让她得以光凭一根手指便能奇迹般地支撑住自己下坠的重量。

  她停在一道深崖的边缘,眼中露出焦急的神色,反胃欲呕,眼前一阵昏暗;她看不到谷底,像个无底洞,梦中的情景,坠入一片漆黑中……“别动,”安的声音由她耳畔传来,“抓稳,别动。”佐儿慢慢地抬头看。她上面有一只脚,然后是腿。一只手紧抓着她的右手腕。“好。你左手边有个可以抓住的地方,在上方半米处。再高一点,行了。好,爬。你们在上面的,把我们拉上去。”

  她们像鱼一样被钓了上去。

  佐儿坐在地上,登陆小艇无声无息地降落在这平坦处的另一侧,喷气口发出短暂的火光,守成派们满脸焦虑地站在她面前。

  “这种玩笑不好玩。”安说。

  “不好玩,”佐儿说着,同时努力思索该如何利用这个小插曲,“谢谢你助我一臂之力。”她对安立刻跳下来救她,极为感动——她不愿背负这种人情债,因为这是极崇高的表现,冒生命危险救自己的敌人,敌人与朋友一样重要;敌人是可与自己匹敌的人,他们是必要的,有他们这种人,才可能有好朋友。不过就身体的反应而言,这令人印象深刻。“你动作很快。”

  在回奥伯朗星途中,一行人都沉默不语。后来,有一个小艇上的人员转身向安提起,有人曾在天王星系的帕克星上见过广子。

  “噢,真是胡扯。”安说。

  “你怎么知道?”佐儿问,“或许她决定尽量离地球与火星远一点。我不会怪她。”

  “她不会想来这种地方的。”

  “或许她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或许她没听说过这里是你的秘密岩石庭园。”

  不过,安只是挥挥手,没搭理她。

  回到火星,这颗红色星球,太阳系中最美的世界。唯一真实的世界。

  他们的航天飞机加速,转弯,飘浮了几天,减速;两星期后克拉克已经在望,然后转搭太空电梯,降落,降落,降落。这么慢,这最后的降落!佐儿往外望着伊秋思,在东北方,在红色的塔尔西斯与蓝色的北海之间。看着它真好;佐儿在太空电梯接近谢菲尔德时服下几片潘多啡,然后她走入发射架,走过洁亮建筑间的街道,前往火山口旁的车站,她为火星化而着迷,深爱她看到的每张面孔,喜爱她所有美貌绝伦又优雅出众的高大的兄弟姊妹们,甚至也喜爱那些在底下四处奔走的地球人。开往伊秋思的火车要一两个小时后才开车,因此她到外缘的公园漫步了一会儿,望着高耸的帕弗尼斯山的破火山口,与米兰达星一样壮观,虽然它没有普洛斯彼罗裂谷那么深。一望无垠的地平线,在午后的星空下显现各种色调的红、褐色、艳红色、暗褐色、赤褐色、栗色、黄铜色、红砖色、赭色、红椒色、暗红色、朱砂色、朱红色,等等。她的世界。虽然谢菲尔德在帐篷内,并且会永远在帐篷内,但她想再度回到风中。

  于是,她回到车站,搭火车前往伊秋思,感觉到火车沿雪道飞驰而下,离开帕弗尼斯山麓,再沿干燥荒芜的塔尔西斯东麓而下,到开罗转车往北前往伊秋思高点。火车到站时已近午夜,她投宿在合作社的旅馆,然后去了阿德勒餐厅,最后一片潘多啡的药效像她幸福的帽子上的羽毛般抖动着。一群老友都在,仿佛时光不曾流逝,他们喝彩迎接她,都来拥抱她,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亲吻她,递饮料给她,向她打听此行的经过,并告诉她最近的风向,爱抚着她的头发。直到天将破晓,他们才浩浩荡荡地来到岩棚上,穿上飞行装,纵身下跃,飞入昏暗的半空中及令人振奋的上升气流中。这一切立刻回来了,像呼吸或性爱,阴森巍峨的伊秋思斜坡在东边隆起,有如一座大陆的边缘,伊秋思地堑的谷底在遥远的下方——她内心的景观,它昏暗的低地与高原,以及其间令人眩晕的峭壁,还有其上浓烈的紫色天空,东方呈淡紫色,西方呈靛蓝色,整个苍穹明亮耀眼,颜色瞬息万变,繁星凭空冒出——西边的高层云闪着粉红光——她经过几次俯冲后已在伊秋思高点下方,因此得以贴近崖壁,随着上升的西风往上爬升,先飞越伊秋思高点,然后在天空盘旋。她自己丝毫未动,不过被强风往上猛吹,直到由峭壁的阴影下飞出,进入清晨的曙色中。这种无法言喻的喜悦结合了运动与视觉,感官与世界,她飞入云霄时想着,去你的,安·克莱伯恩——你和你那一帮人可以继续坚守你们的道德标准,你们第一代移民的伦理、价值观、目标、苛求、责任、美德、崇高的人生目的,你们可以永远在伪善与恐惧中唱这些高调,可是你永远无法体会这种感觉,感受这种身心合一,天人合一——你可以慷慨激昂地宣扬加尔文主义,直到你脸色铁青,高谈阔论人类在短暂的一生中应该做些什么事,仿佛那天经地义,仿佛你们到头来不会变成一群残酷的王八蛋——可是除非你能到这里来飞行、俯冲、爬升、跳跃、在空中冒险、体验身体的优雅,否则你永远无法理解。你无权大放厥词。你是你自己的理念及那一套八股的奴隶,因此无法理解还有更崇高的目标,生存的最终目的,宇宙本身,自由自在地翱翔。

  北半球的春季吹着贸易风,与西风相抗衡,也使伊秋思的上升气流中带着湿气。杰姬在大运河上,受恼人的地方政局分心,无法聚焦于她的星际整合大业;事实上,她为了应付这些烦心事而情绪焦躁,精神紧绷,显然也不希望佐儿作陪。因此佐儿到莫罗克斯的矿场工作了一阵子,然后与一群飞行玩家相约前往北海沿岸的布恩颈,靠近‘布洛赫的希望夫南’,此处的海边断崖耸立在海面1000米之上。午后的海风吹拂过这些断崖,让一小群飞行玩家随风而上,在从澎湃不已的浪涛中冒出的绝壁间悠游,纯白的浪花在酒红色的海面上。

  这组飞行玩家的领导者是一个佐儿没见过的少女,一个才火星年9岁的女孩,名叫梅尔卡。她是佐儿所见过的技术最精湛的飞行玩家。她带领他们在天空翱翔时,有如天使下凡,在他们之间穿梭,有如猛禽置身于鸽群间,有时则带着他们做严密的编队,使团体飞翔充满乐趣。因此佐儿白天在她的合作社工作,每日的分内工作完成后便去飞行。她的心情一直很亢奋,事事顺心。有一次,她甚至与安·克莱伯恩联系,试着告诉她飞行的真谛;不过那老人几乎已经忘了她是谁,在佐儿设法说明她们曾在何时及如何见过面时,她似乎也无动于衷。

  那天下午她飞行时有点痛心。当然,往事早已烟消云散;不过,人们竟然如此健忘,变得如幽灵一般……

  迎接她这种情绪的只有阳光与带盐味的海风,永不止息的浪花在崖壁间拍打着。梅尔卡在那边,俯冲;佐儿追上去,对这么美的精灵忽然萌生一丝爱慕。不过这时梅尔卡看到她了,翻身闪开,一侧翅膀擦到一座崖壁最高的岩石,像只中弹的鸟般滚落。佐儿被这意外吓了一跳,收起趐膀沿着崖壁往下蹬脚俯冲,她抱住那个滚落的女孩,在即将落入蓝色海面之际将她托起,并不停地拍打着趐膀。这时梅尔卡在她怀中挣扎不已,她发现她们都得下海游泳了。

  注解:

  [1] Titan,土星的第六卫星。——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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