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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艘飞船的体积在航空史上堪称第一。这种星际飞船的模型,很久以前就在德国由恩穆尔设计好了。飞船由德国制造,在2029年送往火星,经过长期的星际飞行刚刚送达。这艘飞船名叫“箭头号”,两翼之间长达120米,从头到尾是100米,高40米。它使用的是超轻骨架,在两翼前端和货舱底下装有涡轮推进器。发动机是由塑料做成的,动力来自太阳能电池。遍布在飞船上方气囊上的太阳能板会把热能转为电能,送入电池储存。铅笔形的平顶飞船尽可能地加长了内部的空间,但是,内部仍比娜蒂雅预期的小。也许是因为舱房里满是风车的缘故,升空之后,除了驾驶室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空间了。两张窄窄的床,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一间比厨房还小的厕所,还有一条让他们爬来爬去的甬道。船舱里连转个身都很困难,不过,船身两边是成排的窗户,虽然被风车零件挡住了,但光线还是很充足,视野很辽阔。
升空的速度很慢。阿卡迪解开系在三座系留塔上的绳索。涡轮推进器死命地转,与12毫巴的稀薄气压搏斗。驾驶舱缓慢地上下晃动了一会儿,极有弹性的骨架略微弯曲,船身往上弹跳一下,离开了地表。对于用惯火箭升空的高手来说,这种飞船的离地模样简直好笑。
“离开前先绕个360度,看看山脚基地。”飞船升到50米的时候阿卡迪这么说。他倾斜船身,缓缓地转了一个大弯。从娜蒂雅那侧的窗户看出去,交错的轨道、坑洞、风化土层堆积而成的小丘,在橘色的火星表面上留下了深红色的痕迹——像一条巨龙用它的爪子在地面上狠狠地抓了一下,流出几滴鲜血。山脚基地位于伤口的核心。单单看这座基地,的确颇有可观之处。一块深褐色的方形地基上镶嵌了一枚银色的玻璃宝石,从透明的拱顶看进去,隐有绿意。对外联络道路,一条通向切尔诺贝利电厂,一条通向宇宙飞船发射坪。一路上有一排排的温室,像灯泡一样;再过去,他们看到了拖车区。
“炼金师区还是乌拉尔外围的简陋模样。”阿卡迪说,“我们真的得想想办法了。”他调整飞船的方向,转而向东顺风前进。“我是不是应该开到切尔诺贝利电厂上空,跟着上升气流走?”
“趁着现在没风,咱们怎么不试试这艘船的性能究竟如何?”娜蒂雅说。她觉得轻飘飘的,就好像是气球里面的氢已经灌注到她身体里一样。底下的景色异常壮观,地平线大约在100千米以外的地方,地表起伏的曲线清晰明显——月平原。平原上的坑坑洞洞隐约可见。再往东去,山峦渐次起伏,峡谷切割大地。“哇,真是美极了!”
“是啊。”
确实让人心旷神怡。他们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俯视过这块大地。在火星上飞行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因为大气实在太稀薄了。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他们这种飞船:飞船尽可能地轻、宽敞,气球里面装的是氢。在火星的大气层中,氢气不但比周围的空气轻,也不会燃烧,跟在地球上完全不一样。氢加上新近发明的轻质材料,让他们有办法把风车组件之类的货品装进飞船里;但是也因为装满了货品,让这艘飞船看起来行动迟缓得可笑。
所以他们随意地飘去,顺着东南风飘过约略有些起伏的月平原,这就花了他们整整一天的时间。又过了一两个小时,祖文特峡谷映入眼帘,这是一个既深又长的峡谷,看起来像是个巨大的矿坑。往东看去,大地略带黄色,地势比较平整,但是,岩床却皱褶得更厉害。这里也有很多陨石坑,大大小小不一而足,有的边缘破碎,有的已经几近埋没,这里被称为爱森斯台地。这里的高度较高,在地形学上与南部的丘陵类似。往北是克里斯和伊希地两块小平原,爱森斯台地刚好就是隔开二者的屏障。他们在爱森斯台地上空已经盘旋了好几天,好像被强劲的西风拦住了去路。
他们推进的速度相当缓慢,每小时10千米。大部分时间,飞船停留的高度大约在100米左右,地平线大约在50千米之外。他们想看什么都有足够的时间,可惜爱森斯台地只是一连串起伏的陨石坑而已。
接近傍晚的时候,娜蒂雅倾斜船首,在风中打转,在距离地面10米的地方放下船锚。飞船先往上扬,然后在水平线下晃了几下,在船锚的下风处停了下来,像是一只飘在空中的风筝。娜蒂雅和阿卡迪弯弯曲曲地前进,穿过长长的船舱,来到一个被阿卡迪称为投弹室的地方。娜蒂雅把风车挂在投弹室的绞盘上。风车的体积其实很小,是一个铝盒子,顶面的四个角上有四根垂直柱子,上面各有一个风车,重量大概是5000克。他们先把投弹门关起来,把空气抽光,再打开船底舱门。阿卡迪操作绞盘,从比较低的窗户往外看,确认风车正常着陆。风车像是一个铅锤,缓缓下降,稳稳地停在一个陨石坑南方边缘的沙地上。他放开绞盘,将绳索逐渐卷起,船底舱门跟着关上。
他们回到驾驶舱,目光还是放在刚刚着陆的风车上,看它的运作是否正常。风车是垂直落地,底部有点倾斜,四个朝天的风车快乐地旋转着,有点像是儿童气象装备里的风速计。风车底部是一组金属线圈,会像炉子一样散发出热量,诨名电炉板。如果风势强劲的话,它可以散发出200摄氏度的高温;周遭的温度低成这个样子,这种温度算是很不错了。但是……“想要改变火星表面的温度,不知道要多少个风车。”这是娜蒂雅的感想。
“没错。每个风车都只能帮一点点小忙,但是不需要什么能量啊。温度来自于风力,风车工厂又是靠太阳能运作的。我想这是个好主意。”
那天下午他们又停了一次,安置了第二部风车。晚上,他们停在一个新近形成、表质松脆的陨石坑下风处,下锚过夜。他们在小小的厨房里用微波炉热了一点肉食吃,然后回到过夜的房间。在风中晃来晃去的感觉很奇怪,有点像是一艘停在码头里的船:拉、浮、拉、浮。但是,在你习惯之后会觉得很轻松,娜蒂雅就是这么入睡的。
第二天,他们在破晓前就已经清醒,解锚,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驶去。他们飞行的高度大约是100米,阴影依旧笼罩在下面凹凸起伏的地表,古铜色是日夜的分界点,晴朗的白天终于降临。地上高高的岩石拖着长长的身影。清晨的风向由左向右推动船头,于是飞船被推向东北方,朝克里斯平原飞去。发动机的声音“嗯嗯”作响,推进器已是全力开动,火星大地迅速被抛在脚下。他们通过第一条蜿蜒的水道,那是沙尔巴塔纳峡谷西边的一个不知名的峡谷。这个峡谷弯曲成S形,毫无疑问是被流水切割出来的。稍后,他们徘徊在深广的沙尔巴塔纳峡谷中,整整一天。从天空看下去,火星上曾经有水的痕迹更加明显:泪珠形的小岛、曲折的水道、冲积平原、凹凸不平的地形,这都证明了火星不但曾经有水,而且还有过大洪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大洪水切割出极为宽广的大峡谷,相形之下,“箭头号”飞翔其中就像是一只小蝴蝶。
飞行在峡谷当中,两边尽是高耸的山壁,这总让娜蒂雅想起美国西部电影里的情景。河流的侵蚀地形、平缓的台地、孤立的船石,像极了纪念碑峡谷(27)。只是他们已经飘浮了4天,还是没有尽头。放眼望去都是纵横交错的水道,沙尔巴塔纳、西穆德、蒂乌以及战神地堑之外,都是未经命名的峡谷地形。它们都是大洪水肆虐的痕迹。洪水可能蔓延整片大地,经月不退,流量是密西西比河的10000倍。娜蒂雅跟阿卡迪边聊边往下望,实在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这么大的水量。但是,现在流经这条峡谷的只有风。他们控制风向的能力着实了得,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阿卡迪跟娜蒂雅一天可以降落好几次,放下好几个风车。
战神峡谷的东边就是他们曾经到过的、满是陨石坑的爱森斯台地。这片土地像是风干的橘皮般坑坑巴巴,都是陨石撞击的痕迹:大陨石坑、小陨石坑、老陨石坑、新陨石坑。有的陨石坑边缘多出一圈新的陨石坑;有的陨石坑还有层次,可以分辨出3~5次不同的陨石撞击;有的好像是昨天才刚刚被撞出来;有的在薄暮跟傍晚时分看不清楚,像是埋在古老的台地中。他们经过希亚帕瑞利,这是一个巨大的陨石坑,直径有100千米。当他们飘过这个大陨石坑的中心时,看到了微微的圆形突起。陨石坑的周围山壁是他们新的地平线,像是围住世界的一个圈圈。
接下来吹了好几天的南风。他们看到另外一个古老巨大的陨石坑——卡西尼,体积较小的陨石坑更是成千上万不可胜数。他们每天都能放下几个风车。这趟飞行让他们了解了火星之大,也让他们知道了这个计划的荒唐可笑,像是飞到北极放下几个野营用的火炉,就想把北极的冰块融化一样。“就算放下几百万个风车,好像也没什么作用。”他们放下另外一个风车,准备起飞的时候,娜蒂雅叹道。
“是的。”阿卡迪说,“但是,萨克斯就是要放下几百万个。他利用太阳能装好了一条生产线,风车要多少有多少,现在是放置的问题。而且,他心里好像还在盘算别的计划。”他转向西北,缓缓地朝卡西尼陨石坑的边缘驶去。“萨克斯计划再炸几个跟这里一样大的坑洞。吸引土星外围一个结冰的小卫星,或是从土星环中吸引一个小行星,再把它们推向火星,砸出个洞来。这会释放出很多热量,可以溶解永冻土——火星上就会有绿洲。”
“绿洲?一下子就干掉了吧?流星接近火星大气层的时候,水分就已经蒸发大半,撞击到火星之后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没错,但是,水分蒸发到大气层里也不错。”
“可是,水分不会仅止于蒸发,而是会分解成氢、氧原子。”
“有些的确会变成原子,但是,多点儿氧和氢也派得上用场。”
“为了氧和氢,用得着大费周章到土星上吗?拜托,我们这里就有很多了。只要分解这里的冰就行了。”
“这是萨克斯的点子嘛。”
“我真想听听安对这个点子有什么批评。”她叹了口气,琢磨了一会儿,“我想,应该这么做才对:去吸引一个含冰的小行星过来,用气阻减速,让行星撞击的速度不要那么猛烈,这样的话,水分就不会分裂成原子,而是蒸发到大气层里。如此才会对我们有帮助,否则我们至少要用到100枚氢弹才能让永冻土解冻。”
阿卡迪点点头说:“好主意,你应该跟萨克斯说。”
“你跟他说吧。”
卡西尼陨石坑的东边,地形开始崎岖起来。这里是火星上最原始的地形,坑洞是大洪水肆虐之后的遗迹,时间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那大概是一个混沌黑暗的时代,诺亚方舟的年代,只能从地表上的线索神驰想象。
宇宙飞船飘在空中,东、东北、东南、南、东北、西、东、东。他们终于飞到爱森斯台地的尽头,顺着长长的斜坡,缓缓下降到瑟提斯大平原。瑟提斯是一个熔岩平原,陨石坑分布的密度没有爱森斯台地那么稠密。地形平缓下降,一直降到火星的最低点——伊希地平原,这是一个底部平坦的盆地。这里是火星北半球的精华地带,与南半球高耸入云的地形相比,这里显得格外低矮平坦。此地的面积很大。火星真的是一个地广人稀的新天地。
一天早晨,他们升到巡航高度,东方的地平线上耸起三座高峰。他们飞到了埃律西姆峰。这里与塔尔西斯山脉并称为火星两大“山脊大陆”。埃律西姆峰的面积比塔尔西斯山脉小一些,但依旧是宽广的高山地带,绵延1000千米,比周围的台地要高10千米。它与塔尔西斯山脉的差别在于:埃律西姆峰周围尽是破碎的地形,这是造山运动造成的结果。他们飞过破碎地形的最西边——火神槽沟,眼前出现的奇景不是人间该有的景象:五条壮阔的峡谷,像是巨人在地表上抓了五条深深的痕迹。埃律西姆山系隐约在望。埃律西姆峰的形状像是一个马鞍袋,它与赫卡特斯圆顶陡然拔起,各在山脊的一端,比群峰高了将近5000米。这是让人目眩神迷的宇宙奇观,比阿卡迪和娜蒂雅见过的任何景象都要壮阔好几倍,两人一度激动得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他们坐在驾驶舱的座位上,看着山脉缓缓在他们的脚下飘过。过了好一阵子,他们才把自己的观感整理出来。“真像是喀喇昆仑山。”阿卡迪说,“喜马拉雅大沙漠。只是这里简练了许多。这些火山有点像是富士山。有一天人们会到这里来朝圣。”
娜蒂雅说:“这里好壮阔,真难想象塔尔西斯山是副怎样的模样。听说,塔尔西斯山比这里要大上两倍?”
“至少要大上两倍。这里真像是富士山,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这里的山势没有富士山那么陡峭。为什么这么说?你去过富士山吗?”
“没有。”
过了一会儿。“我想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阿卡迪说,“我不确定我们的动力可以把我们带离这里。”
他们打开推进器,尽可能地往南推进。在他们环绕这片大陆的时候,风势也很合作。“箭头号”朝东南方向飞去,进入刻尔泊洛斯丘陵。第二天,他们以埃律西姆峰作为辨识方向的地标,慢慢地向左边飘去。几个小时过去了,群山移到了他们的侧窗外,移动的速度很慢,占据了他们全部的视野。火星的土地面积跟地球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但这只是一句话而已。他们环绕埃律西姆峰的行程如此漫长,证明了这句话确实有道理。
又过了好几天,他们在严寒的清晨升空,飞过地形复杂的红色大地,在落日之前下锚。风车的数量逐渐减少,他们决定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整理一下船舱,看看到底还有多少风车。顺便把他们的床搬到右舷的窗户旁边。他们从没讨论过这件事情,但是他们的动作却是那么自然,好像双方都已经同意,一有空间就该这样安排床位。他们在船舱里到处看看,顺手把东西整理整理,却撞了个满怀。他们经常在飞船上撞到,但这次是故意的,双方有意地互相摩擦身体,过了半天才想起他们在空中已经飘浮了好久。这个小插曲变成了前戏,最后,阿卡迪放声大笑,狠狠地抱着娜蒂雅。娜蒂雅用肩膀把阿卡迪撞到他们刚拼好的双人床上,像少年一样亲吻,整晚疯狂做爱。事后,他们睡在一起。他们频繁做爱,在天刚破晓、粉红色光线射进窗户的时候,在深沉的夜里,下了锚的飞船在空中轻轻下上晃动的时候。他们躺在一起聊天。拥抱的时候,飘浮的感觉特别明显,比在船只、火车上亲热还要浪漫。“我们起初是朋友,”阿卡迪有一次说,“只有一件事情会改变这种关系,你不觉得吗?”他用手指着娜蒂雅,“我爱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是用舌头在测试这几个字一样。娜蒂雅心里明白,他很少说这几个字,所以,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甚至是一种承诺。理念对他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情啊。“我也爱你。”她说。
每天早上,阿卡迪都光着身子在狭窄的货舱里跑来跑去,他红色的头发随风飘散,像是清晨时四散的红色光线。娜蒂雅总是躺在床上看着他,感觉如此宁静,如此喜悦。她总是提醒自己,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是因为火星的重力比较小。但她就是喜欢这种喜悦。
有一天晚上,他们已经上床了,娜蒂雅突然说:“为什么是我?”
“啊?”迷迷糊糊的阿卡迪有点搞不太清楚。
“我说,为什么是我?阿卡迪,你可以要基地所有的女人。只要你想,她们一定会爱你的。就算是玛雅,也会是你的。”
他闷哼一声。“玛雅也会是我的。妈啊!我可以享受拥有玛雅的快乐,跟约翰、弗兰克一样。”他又哼了一声。这次,他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我怎么能放弃这么美好的经验?真是够笨的。”他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直到娜蒂雅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好啦,好啦。基地里还有其他的美女啊。珍妮特、乌苏拉和萨曼莎都很漂亮。”
“拜托。”他说。他用手肘撑起身体,看着她,“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美,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美。”娜蒂雅很固执。
阿卡迪没理会她,自顾自地说:“美是一种力量,一种优雅的态度,一种恰如其分的安适,一种正确的行为,一种智慧跟理性。但是经常,”他微微笑了笑,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小腹,“展现在人体的曲线上。”
“我有曲线。”娜蒂雅说,把他的手推开。
他靠过去,想咬她的胸部,但是她躲开了。
“你就是美丽的化身。娜蒂雅·弗朗辛,从美的角度来看,你是火星女王。”
“火星公主。”她更正着,有点失神,心里在琢磨这个滋味。
“对,你说得对。娜蒂雅·弗朗辛·车尔尼雪夫斯基,九指火星公主。”
“你真不是个正常人。”
“我是不正常。”他不屑地说,“我从来没说过我正常!除了在遴选委员会面前,当时我撒了谎。正常人。哈,哈哈哈哈哈!正常人得到玛雅。玛雅就是他们的回报。”他笑得像个疯子。
有一天早上,他们穿过刻尔泊洛斯破碎的丘陵,来到沙土飞扬的亚马桑尼斯平原。阿卡迪降下飞船,准备在通往刻尔泊洛斯丘陵的两座小丘之间放下一个风车。绞盘的扣环出了点状况,风车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掉到地上,基座着地。从飞船上看起来情况还好,但是娜蒂雅还是着装,钩上吊索到现场去察看。她发现电炉板裂开了。
在电炉板的后面有一团东西,深绿色,隐隐泛着蓝光,但基座内部暗暗的,看不清楚。她把螺丝刀伸进去,仔细地戳了戳。“可恶!”她说。
“什么事?”阿卡迪在飞船上问道。
她没理他。把那团绿色的东西收进平常她用来放螺丝跟螺母的袋子里。
她又钩好吊索。“把我拉上去。”娜蒂雅命令道。
把她吊进来之后,阿卡迪关上了投弹门。“怎么啦?”
她解开吊索,摘掉头盔。“你心里清楚,混蛋!”她把头盔往他身上扔去,阿卡迪身体往后一仰,撞倒了一排风车。“哇!”他叫道。风车的叶片打到了他的背。“嘿,你是怎么啦,娜蒂雅?”
她从舱外活动服的口袋里拿出那个袋子,朝他一扬。“问题出在这儿!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你会为我们惹来什么麻烦?他们会到这里接管,把我们送回地球去的!”
阿卡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直在蹭他的下巴。“我不会骗你的,娜蒂雅。”他的声音很诚恳,“我不会欺骗我的朋友。让我看看那是什么。”
她瞪着他,他也毫不忌讳地瞪回来。他伸手取过袋子,翻了翻白眼,眼珠都差点看不见了。他耸耸肩,她紧皱双眉。
“你真的不知道?”她咄咄逼人。
“知道什么?”
她不相信他在作假,阿卡迪不会这样。突然之间,这事变得很奇怪。“至少有好几个风车已经成为绿藻的养殖箱了。”
“什么?”
“就是我们丢在各地的风车啊。”她说,“那里面装了韦拉德新近培养出来的绿藻、地衣还是别的什么植物。你看。”她把袋子放在厨房小小的餐桌上,打开,用螺丝刀挑起一点。是地衣植物没错。有点像是廉价科幻小说中的火星生物。
他俩瞪着看了好一会儿。
“我这下惨了。”阿卡迪说。他探过身去,眼睛距离那植物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你敢发誓你真的不知道?”娜蒂雅还是不放过他。
“我发誓。我不会背着你做这种事情的。娜蒂雅,你应该明白。”
她吐出一口气。“那好——看来是我们的朋友背叛我们了。”
他直起身子,点点头。“没错。”他有点恍惚,心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他走到放风车的地方,随意挑了一个。“在哪儿找到的?”
“在电炉板的后面。”
他们用娜蒂雅的工具把风车基座撬开,果然在电炉板的后面又有一坨山脚基地培养出来的藻类。娜蒂雅一直在戳电炉板的边缘,发现有一对铰链连着基座的内壁。“你看,这东西是可以打开的。”
“但是,谁会去开呢?”阿卡迪问道。
“无线电?”
“我真够笨的。”阿卡迪站起来,走进窄窄的甬道,“我的意思是说……”
“我们的飞船开过几个航次?10个?20个?每一次都放了多少个风车?”
阿卡迪笑了起来。他将头偏向一边,咧开的大嘴把他那把红胡子隔成了两半,笑到他捂住肚子,身子都直不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觉得一点也不好笑的娜蒂雅看到他那副德行,也有点忍俊不禁。“这有什么好笑?”她抗议道,“我们惹上大麻烦了!”
“可能吧。”他说。
“一定的!都是你的错!一定有些生物学家把你在拖车区发表的无政府主义当了真!”
“是吗?”他说,“至少你那番说辞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我的意思是说——”他转身回厨房,看看餐桌上那团蓝蓝绿绿的东西,“你说,会做这种事的到底是谁?我们有多少朋友参与了这个计划?他们为什么不跟我说?”
这真的伤了他的心,她看得出来。阿卡迪想得越多就越不开心。绿藻事件说明了他们里面有一个小团体,暗地里在反抗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监督,但他们不让阿卡迪参加。可他却是第一个发难,在会议上仗义执言,率先反抗地球的人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跟这些人站在一边,他们却不相信他?这些异议分子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计划?
这些疑问都得不到答案。他们只得起锚,向亚马桑尼斯平原飞去。他们经过一个名为培提特的陨石坑,阿卡迪觉得是一个放风车的好地方,娜蒂雅却怒喝一声。他们靠在一起,继续讨论这个情况。生物工程实验室里面一定有些人知道这件事情,说不定大部分的人都知道,更说不定大家都有份儿。设计风车的萨克斯肯定脱不了关系。还有广子呢?她一向是支持风车计划的。就算是这两个人都有份儿,阿卡迪和娜蒂雅还是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广子居然会同意这个激进计划,好像说不过去,但是广子一向深藏不露,外人很难看穿她的底细。反正,她是有可能参与的。
他俩反复推敲各种可能性,把船上的风车彻底拆开。电炉板其实是一道绿藻储存空间的控制门。门一打开,绿藻就会释出,散在风车的四周。由于有电炉板的缘故,风车周遭是比较温暖的。每一个风车就等于一个小型的绿洲,有电炉板在加温。绿藻如果能奋力求生,那当然很好;如果活不好,至少也确认了这种绿藻在火星上是活不成的。简单来说,风车就是绿藻繁殖的发源地。至少,设计者是这么想的。“我们不是成了苹果佬约翰尼(28)了?”阿卡迪说。
“什么约翰尼?”
“美国的传说。”他把这则传奇简要地跟她说了一下。
“是啊,现在美国的保罗·班扬(29)要踢我们的屁股了。”
“哈。才不,巨人比保罗·班扬要高大得多,相信我。”
“巨人?”
“你知道吧?很多地方不是都用巨人做地名?什么巨人脚印、巨人澡盆、巨人高尔夫球道之类的?”
“哦。”
“不扯了。我不明白我们会惹上什么麻烦。我们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现在谁会相信我们?”
“这话说得有道理。死王八蛋,这次真的害我脱不了身了。”
很明显,阿卡迪真的被难倒了。他们已经用异地来的细菌污染了火星本土,阿卡迪却被蒙在鼓里。人是自我中心的动物,遇到这种事,谁的心里也过不去。阿卡迪有很多朋友,说得直接一点:他这些朋友,根本就是他的信徒。他带到弗伯斯上的同伴、山脚基地的政策制定者,对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朋友背叛他,已经够难堪的;如果是另外一组人背着他在搞秘密计划,那就更惨了。因为这群人可能会扯他的后腿,要不就是会明目张胆地跟他竞争。
他可能也想到了,没有说得很明白;在他的喃喃自语中,却隐约可以听出他的担心。他突然开始咒骂,骂得很认真;骂得痛快时,看起来还有点高兴。他好像没拿定主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生气,娜蒂雅觉得他是既生气又高兴。这就是阿卡迪,他会自由自在地去感受,殚精竭虑地去思考,却不大理会前后的一致性。娜蒂雅则不确定她这次能不能接受他的想法。阿卡迪情绪不定是他的事,心浮气躁的娜蒂雅还是把内心的感受坦白地说了出来。
“拜托。”阿卡迪叫道,“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不是我最早提出来的吗?”
“因为他们知道我可能会跟你在一起。如果他们跟你说,你一定会让我知道。一旦让我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你的。”
阿卡迪笑得有些张狂。“所以他们相当善解人意就对了。”
“去你的。”
生物工程师萨克斯和实验室的成员应该是这次事件幕后的黑手。也许有人在暗中来往联络。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大概有好几个。
“你猜广子知不知道?”阿卡迪问道。
两人猜不出来。他们不大清楚广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很难猜测广子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娜蒂雅认为广子也有份儿,但是究竟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想,”她说,心里一直在盘算,“我觉得在广子周边有一群人,农耕队都很尊敬她,还有另外一批人也很听她的话,跟着她。虽然安不承认,但是安其实挺佩服她的。反正我觉得再秘密的事情也没法瞒过广子,尤其是跟生态系统有关的事情。生物工程小组一天到晚跟农耕队在一起。对有些人来说,广子是他们的精神导师,简直是崇拜她。组合藻类生物特性的时候,可能听过广子的建议!”
“嗯。”
“所以他们在事前征得了广子的同意。也许我应该说,是得到了她的批准。”
阿卡迪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就这样聊个没完,任何一个可能性都会被他们拿来分析。飞船依旧静静地飞过大地,但是,火星表面,不管是平坦还是崎岖,在娜蒂雅眼里都跟以前有点不一样。藻类已经散布在火星大地上,开始改变是无可避免的。他们讨论到萨克斯改造火星的其他计划:环绕火星轨道的巨大镜子,在薄暮与傍晚之交反射阳光;在极冠撒碳;空气热能;拖一个结冰的行星回来。看来,这些做法会一一实现。他们懒得理会争个没完的辩论,干脆直接动手。
在重大发现之后的第二个傍晚,他们在一个陨石坑的下风处下锚,煮晚餐,这时接到了山脚基地打来的电话,这是从他们的一颗通信卫星转来的。“嘿,你们两个!”约翰·布恩打完招呼之后对他们说,“有麻烦了。”
“是你们有麻烦吧。”娜蒂雅回答说。
“怎么啦,你们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
“那好,你们那里马上就有一个麻烦了,再来一个,你们可能受不了。有个沙暴,我想再过一两天会刮到你们那边去。沙暴在克莱利塔斯槽沟成形,正在逐渐增强中,并以极快的速度往北。我想再过一两天就会刮到你们那边去。”
“现在就有沙暴?时间是不是早了一点儿?”
“现在已经是Ls=240度,南半球是春天,也差不多是该刮沙暴的时候了。反正有个沙暴会侵袭你们那个区域就是了。”
他传了一张卫星照片给他们,两人在计算机屏幕上仔细研究了半天。塔尔西斯区域的南半边全部笼罩在一团变幻不定的黄云里。
“我们现在应该起程回家了。”娜蒂雅看完那张卫星照片之后说。
“现在是晚上。”
“晚上我们可以用电池做动力,明天早上太阳出来后,电池可以再充电。否则等沙暴刮来,除非我们能飞到沙暴上面,否则阳光是不够的。”
他们跟约翰和安讨论了老半天,随后起锚出航。强风把他们往东北方向吹去,从这个速度看来,他们只能到奥林匹斯山脉的南边。之后,他们得想办法躲到塔尔西斯山脉的北边,仰仗高耸的山脉庇护他们多支撑一阵子。
夜晚飞行的噪声相当大。劲风掠过气囊纤维的声音有点像是饮泣,发动机的声音则像是低弱的哀号。他们坐在驾驶舱里,飞越低矮的平原,压低了声音交谈。距离山脚基地大概还有3000千米的航程,飞行时间是300小时。如果夜以继日地飞,大概需要12天。按照沙暴正常形成的速度来计算,没一会儿就可以追上他们。追上之后呢?那就很难判断飞船会被吹到哪里去了。缺乏阳光的照射,他们船上的电池一会儿就会耗光,然后……“我们能不能靠风力飞行?”娜蒂雅问道,“是偶尔用涡轮推进器控制前进的方向?”
“有可能,但你也知道,这组涡轮发动机是用来协助飞船升空的。”
“对啊。”她煮了一点咖啡,用马克杯装着,拿到驾驶舱。他们喝着咖啡,看着窗外黑黝黝的地形起伏和小雷达上不断在扫描的绿线。“也许我们应该把一些没用的东西先丢掉,特别是那批讨厌的风车。”
“那些东西等于是压舱的沙包,等我们要上升的时候再丢。”
夜晚的时光一点一滴过去。他们轮班掌舵。娜蒂雅睡得很不安稳。轮到她掌舵的时候,她在视线尽头发现了塔尔西斯山巨大的身影。三座大火山中的两座——艾斯克莱尔斯山与帕弗尼斯山,像是一团封闭的星云,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若隐若现。在他们的左边是奥林匹斯山,山形硕大阴沉。在这三座高峰间穿梭飞行,真像在巨大的峡谷中曲折前进。雷达屏幕上一格格的绿线隐约呈现出地形的轮廓。
就在黎明前一个小时,好像有另外一座火山在他们身后出现。整个南面的地平线猛地隆起,西沉的群星霎时不见,猎户座沉沦在黑暗中。沙暴追上来了。
就在太阳东升的那一刹那,沙暴直接侵袭了飞船。东边的天际尘土飞扬,以雷霆万钧之势掩杀过来,天际又陷入黑暗。先是货舱窗外一团黑影却不闻其声,随后才狂风怒吼。沙暴席卷而来的速度不及掩耳,感觉起来一点也不真实。风势强劲惊人,飞船如怒涛行舟,好像要被吹翻了似的。
运气还不算太坏,沙暴把他们推向了他们想去的北方。就在这个时候,阿卡迪说:“真希望沙暴把我们吹到塔尔西斯山脉的北端。”
娜蒂雅默默地点点头。经过一个晚上的飞行,飞船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充电的机会。没有太阳,飞船支持不了多久。“广子跟我说,即使是在沙暴中,还是有15%的阳光会穿透进来。”娜蒂雅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不止15%。我们的电池还是能够充一点儿电,不过速度会很慢。说不定经过白天的充电,晚上我们还能使用推进器。”她在计算机上滴滴答答地开始计算。阿卡迪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表情——不是恐惧、不是焦虑,而是一抹好奇的微笑——娜蒂雅终于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了。如果不能使用涡轮推进器,他们就不能控制方向,甚至无法一直停在空中。他们当然可以下降找个地方下锚,但是,他们储藏的食物只够吃一个星期,沙暴却可能持续2~3个月。
“那是艾斯克莱尔斯山。”阿卡迪说,指着雷达屏幕,“好漂亮的影像。”他笑道,“现在这种天气,也只能这么看了。真惨,我真的想亲眼看看这座山!记得埃律西姆峰吗?”
“记得。”娜蒂雅说,一直在计算机上模拟电池运作的各种状况。现在的太阳已接近近日点的高峰,正是因为这个因素,才会有沙暴现象。仪表显示,目前透进来的太阳光是平常的20%(根据她的肉眼观察,好像有30%或40%)。他们还是有一半时间可以使用涡轮推进器,这差别就很大了。如果没有推进器,他们每小时只能飞12千米,高度也会持续下降,当然,也有可能是飞船底下的地形逐渐攀高。有了推进器,他们就能保持适当的高度,控制1~2度的前进方向。
“你说沙暴的浓度有多高?”
“什么浓度?”
“比如,每平方米有多少克的沙子。你跟安或是广子联络,请她们分析一下好吗?”
她又回到货舱中,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可以当推进器燃料的东西。联氨,是为投弹室真空泵准备的,马达也许可以连上涡轮推进器。有一个风车挡在她面前,她瞪了一眼,一脚把风车踢开。风车的叶片旋转了一下,产生的电力让电炉板散发了一点热量。如果她能把风车产生的电能连到涡轮推进器的电池上,就可以给推进器充电。将风车粘在飞船外部,沙暴会把它们吹得团团转。她马上冲进工具间,把线圈、变压器和各种工具翻出来,同时把她的想法告诉阿卡迪。他又笑得跟疯子一样。“好主意,娜蒂雅,真有你的。”
“行得通才算数!”娜蒂雅还在翻船上的工具箱,跟她的珍藏相比,这里简陋得不值一提。飞船上的照明相当诡异,每逢一阵风吹来,昏黄的灯光就一阵闪烁。原先是一格格清澈的侧窗,现在往外望去,却是一片黄沙漫漫,像是飞掠而过的雷雨云,外面是什么状况,根本看不清楚。沙暴的风速高达每小时300多千米。即使船外的气压只有12毫巴,狂暴的沙暴还是会将飞船甩到半空中。驾驶舱里,阿卡迪一直咒骂自动驾驶系统使不上力。“那就重新设定程序!”娜蒂雅在前方叫道。想起他在“战神号”上近似虐待狂式的模拟演练,她笑得更大声了。“问题来了!问题来了!”阿卡迪骂得越凶,娜蒂雅笑得越开心。风把他们吹得更快了。阿卡迪必须大吼大叫,才能回答安的问题。外面的沙子很细,细到只有2.5微米,以圆柱体积平均算来,每1/4平方厘米的面积中有1/‰克的沙子,从沙暴的顶端到底部,散布得非常均匀。这也不错,沙子落到地面之后就只会有薄薄的一层。这跟他们刚到山脚基地时所有货物上面都有一层沙的情形相符。
娜蒂雅改装了好多个风车,乒乒乓乓地走回驾驶舱。“安说,越接近地面风速越慢。”阿卡迪说。
“很好。我们现在要降落,让我把风车放到飞船外面。”
那个下午,他们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冒险降落,好容易才放下锚稳住船身。地面的风沙果然小得多,但是,娜蒂雅用绳索缚好自己,离开船身后,还是被吹得东飘西荡。席卷而来的黄色沙尘把下降的娜蒂雅吹过来,吹过去。终于,脚底碰到了东西,她着陆了!她伸直双脚,停了一会儿。一旦解开绳索,她就得弯着身体,顶着强风。虽然地面的风势较弱,但还是强劲扑面,刚登陆火星时那种身体空空荡荡的感觉又回来了。沙暴一阵一阵,视线也跟着有一种波浪的感觉,沙暴刮得太急,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有点扭曲——若是在地球上,这样的风速会把人卷起来,像一根稻草一样吹到半空中。但是,在火星上却能够勉强站定脚跟。
阿卡迪慢慢绞紧缆绳,定住飞船的船身。在娜蒂雅眼里,飞船像是一个巨大的绿色屋顶。在飞船下面,暗得很奇怪。她剥开通往翼梢推进器的电线,把它们贴在飞船上,再拉到内部的链接器,动作要尽可能的快,以免它们沾上沙尘,还得躲避飘来飘去的“箭头号”,不要被压到了。她花了半天工夫才在飞船底部钻了好几个洞,用螺丝钉把10部风车拧紧。然后,她在电线上贴上塑料绝缘,就在这个时候,船身猛地下降,她只得往前一扑,脸贴在地上,身体呈大字,胃被地面的突起狠狠地戳了一下。“可恶!”娜蒂雅叫道。“怎么了?”阿卡迪在对讲机里问道。“没什么。”她跳了起来,贴塑料的速度空前之快。“真是讨厌——好像是在跳床上工作。”工程结束前,风速又加大了,她爬回投弹室,喘气的声音好像砂纸在磨东西。
“这艘船差点把我压扁!”刚把头盔摘掉,娜蒂雅就迫不及待地叫道。阿卡迪设法起锚。娜蒂雅走进船舱四处打量,把他们用不着的东西全往投弹室扔:灯、床垫、大部分的厨具、几本书、所有的矿物标本。娜蒂雅想,如果有旅人见到这一大堆东西,一定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必须把两具推进器开到极限,才能把定在地上的锚头甩开。终于起锚了,飞船像11月里的落叶,被迅速卷到空中。他们还是把推进器开到极限,尽可能地拉高高度,在奥林匹斯山和塔尔西斯山脊间还有许多座比较矮的火山。阿卡迪想在距离它们几百米的高空,通过这群山峰。雷达显示,艾斯克莱尔斯山渐渐被他们甩在了后面。现在他们飞得够北了,要转而往东,找出通过塔尔西斯山脊北端的航程,最终降落在山脚基地。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强风从塔尔西斯山脊北坡顺势直下,冲击他们的船头。虽然推进器全力开动,想往东南方前进,但风势过强,还是迫使飞船往东北飞去。全力与沙暴周旋的飞船非常可怜,颠得像架滑翔机,拉着他们忽高忽低、忽高忽低、忽高忽低,就好像飞船真的粘在弹簧床上一样,尽管颠簸受苦,却没能朝想要的方向前进。
黑夜再度降临。他们朝东北方进一步深入。这个方向距离山脚基地已经有好几百千米的误差了。错过了基地,往前就是一片空白,没有移民区,没有庇护处。他们可能会被吹过阿西达利亚平原,飞到北方大平原,那是一片山峦起伏的不毛之地,就像一片石化的波浪。他们没有足够的水和食物,不可能再环绕这个星球一圈,重新对准前进方向。
娜蒂雅觉得自己满嘴满眼都是沙。她跑到厨房胡乱热了点吃的。她已经累得迷迷糊糊,一闻到食物的味道,顿时饥肠辘辘,同时还觉得很渴。水回收机是用联氨作为动力,现在已经无法像以前供应得那么稳定了。
想到水,心头浮现的是北极之旅的印象:破碎的狭长永冻层,到处都有白色的冰块露在地面上。这跟现在的情况有关联吗?
她艰难地走向驾驶舱,每走一步都得扶着墙壁。她跟阿卡迪吃着满是沙尘的食物,商量有没有别的应变方法。阿卡迪看着雷达屏幕沉默不语,忧心忡忡,形于颜色。
“这样吧,”她说,“如果在前往北峡谷的路上,我们的雷达收发器收到自动驾驶越野车讯号的话,我们就降落在越野车的旁边。沙暴不会影响越野车,机器人反正也不用眼睛看。我们只须用缆绳系住‘箭头号’,开越野车回家就成了。”
阿卡迪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好主意。”他说。
但也要收得到越野车传来的讯号才行。阿卡迪打开无线电,呼叫山脚基地。沙暴带来的静电跟沙尘一样浓密,通信间充满细碎的杂音,但是,对方的话都还听得懂。虽然他们花了一整个晚上跟基地的伙伴们研究频率、带宽,强大的沙暴威力还是遮住了雷达收发器极为微弱的讯号。由于船上的雷达收发器是为了呼叫邻近地面的越野车而设计的,想要在空中收到车上传来的讯号相当困难。山脚基地可以监测到他们的位置,告诉他们何时应该降落;飞船上的雷达地图也能告诉他们道路的位置在哪里,但是,两者都不能完全保证,只要降落的地点差之毫厘,结果就会失之千里。前后差个10千米,他们就会越过地平线,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他们能事先收到越野车的讯号并且持续追踪,当然就会有把握得多。
不管外面的情况如何,山脚基地都会派出越野车朝北方前进。越野车预计要用5天的时间才能横越北方大平原,抵达会合地点;而根据飞船目前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30千米,“箭头号”会在4天内赶到那个地方。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他们轮班守夜。交班后的娜蒂雅睡得并不安宁,大部分时间她只是躺在床上,感受强劲的风势。飞船一颠一颠的。窗外一片黝黑,好像天幕已经拉上。呼啸的风声让人想起煤气炉,里面一群小妖精在跳舞。她梦见在炼狱的熔炉中,有一群火焰恶魔咆哮狂舞。娜蒂雅一惊而醒,起来去接阿卡迪的班。整个船舱都是汗味和联氨燃烧的气味,沙尘也很重。虽然船身间有细密的填充物,连一微米的空隙都没有,但是到处都可以看到一层略带白色、薄薄的沙尘。她的手指划过一个塑料天窗,仔细端详她的指纹。不可思议。
一整个晚上,飞船都飞得很不安稳,船外星光黯淡,夜色深沉。他们猜测出现在雷达屏幕上的是费先科夫陨石坑,在他们的正下方,显得幽暗深邃。飞船还是被风吹往东北方向,他们没有足够的动力逆风前进,转到位于南方的山脚基地。极地道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娜蒂雅用轮班的空当在船舱乱逛,看看有没有可以扔掉的东西。只要是被她认定没有必要的结构材料,二话不说,就会被拆下来;胆子之大,要是建造这艘飞船的工程师看到,都会胆战心惊。德国人做东西就是过分小心;地球人再怎么想,也不会了解火星的重力究竟怎么回事。她又锯又捶,内部的结构几乎被她拆光了。每拆一件东西,都会在船内卷起一阵小沙暴,不过她觉得值得,他们要尽量拉高高度。她安装在外面的风车所提供的电力还是不够,剩下的风车也被她扔出去了。就算是飞船里还有风车,她也不想到外面去装,上次的那起意外依旧让她不寒而栗。娜蒂雅越砍越凶,如果真的能砍到飞船的气囊内部,她会连整副骨架都拆了丢掉。
娜蒂雅忙里忙外,阿卡迪跟在她身后踱步,替她打气。他光着身体,浑身尘土。梦里赤红色的妖精好像化身成人了,唱着歌并盯着计算机屏幕,胡乱抓起食物往嘴里塞,一边手忙脚乱地设定航程。很难忽略阿卡迪的喜悦,跟他在狂风中冒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里也有一场巨大的沙暴。
3天漫长而紧张的日子过去了,飞船一直在深橘色的沙暴中飘飘荡荡。到了第四天,中午过后没多久,他们把无线电接收器的声音开到最大,侧耳倾听噼里啪啦的细碎声音,雷达收发器里都是静电的干扰。集中精力听这些细微的声音,让娜蒂雅觉得昏昏欲睡,他们两个这几天都没怎么闭眼。阿卡迪说话时她也没有意识,突然间,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听到了吗?”他又问了一遍。她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这里,有一种声脉冲。”
她这次真的听到“哔哔”的声音了。“是不是这个?”
“我想是吧。我要把飞船放下去。有一些升降气囊要赶快放气。”
他敲了敲控制键盘,船头往前一倾,以极快的速度降落。高度表上的数字闪个不停。雷达屏幕显示他们下面是一片平地。“哔哔”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们的接收器没有指向性,只能根据听觉来判定他们是不是越来越接近越野车。哔——哔——哔——精疲力竭的她实在是听不真切,声音是越来越清楚,还是越来越模糊?如果她能聚精会神,声音好像就大些;一闪神,声音又没了。
“声音越来越模糊了。”阿卡迪突然说,“你不觉得吗?”
“我分辨不出来。”
“应该没错。”他打开推进器。在马达运转声的干扰下,接收器的讯号更难判断了。飞船冲进沙暴中,船身像是脱缰的野马。虽然阿卡迪尽可能地稳住下降的船身,但是,飞船襟翼移动与飞船弹跳的间距越来越长。事实很明显,阿卡迪只能勉强控制飞船,让它不至于坠毁得太惨而已。速度慢了下来,“哔哔”的声音好像比先前模糊。
高度表显示,他们现在已经可以抛锚了。飞船飘浮了一阵子,两人的心也悬在半空中。锚终于钩到东西,船身稳了下来。他们把船上所有的锚都扔了下去,用缆绳把“箭头号”固定好。娜蒂雅穿上舱外活动服,系上吊索,慢慢地吊下去。在巧克力色的晨曦中,娜蒂雅佝偻着身子,在前所未有的强风中再一次奋力向前。她的身体从来没这么累过。她得顶着风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有时单是定住身体,就累得喘不过气来。通话器中传来接收器的信号声音,脚底下的地面高低起伏,幸好信号的声音越来越清楚。“我头盔里听到的讯号都这么明显了,”娜蒂雅说,“你那边应该听得更清楚吧。”
一阵风把她吹得翻了个筋斗。她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进。她身上有一卷尼龙绳,边走边放,朝着讯号发射的方向前进。脚底下的地面起伏不平,幸好虽然沙暴浓密,视线还是能看到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偶尔眼前会突然清朗一阵,但是不一会儿,一阵一阵的沙暴又扑面而至。她前进的速度慢得可怜。之前在地球上的经历好像没有哪件事比这更苦。别的不说,单单维持身体的平衡就是一件苦差事,耗尽了她的体力。
就在她埋首浓密的黄沙,艰辛前进的时候,一不留神却撞上了一个雷达收发器,像一堵围墙挡在她的面前。“嘿!”她叫道。
“怎么啦。”
“没有!我碰上一个路标,自己吓了自己一跳。”
“你找到了。”
“对。”她只觉得手脚之间最后一滴精力也流光了。她坐在地上,一会儿就得站起来,因为实在太冷了。她那根断掉的手指又在隐隐作痛。
她拉着那根尼龙绳,想回飞船上去。她的眼前一片昏黄,感觉自己像走进了古代的神话迷宫,手上的尼龙绳是指引她离开迷宫的唯一线索。
他们开着越野车,设定往南的方向,任凭车子前进。从车上的无线电他们断断续续得知,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已经做出最后决定:批准了3个后续移民区的设立计划,并允诺提供经费。每个移民区预计容纳500人,没有分到第一批移民名额的国家,都有权提出名单。
火星改造委员会的提案也获得联合国大会的批准。一连串改造火星的计划将依次展开,在生物工程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火星生物可以进行野地放养,藻类、地衣、细菌,都在此列。
阿卡迪足足笑了30秒。“王八蛋,那些王八蛋运气真他妈的好!就这么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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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Navajo sand paintings,全世界最厚的砂岩,在美国犹他州南部,从橘色、粉红色到白色,各层颜色各有不同,光彩夺目。——译注
(2)John Deere,美国的农业机械公司。——译注
(3)化学式为N2H4,呈无色液体或白色结晶状,可作为火箭推进剂。——译注
(4)Yakut,极北之地,已经进入北极圈的范围。——译注
(5)Hyman Rickover,美国海军负责研发舰艇核能的工程师。——译注
(6)micro-gravity,与无动力的情况差不多,在太空中还是会有一点儿重力,但若有若无。——译注
(7)Portland cement,指硅酸盐水泥。——译注
(8)Raschig process,在高温下利用气相反应制造氯苯的工业方法。——译注
(9)biomass,指单位面积或体积内的生物数量。——译注
(10)Stickney impact,斯蒂克尼是弗伯斯上最醒目的陨石坑。——译注
(11)Yevgeny Aleksandrovich Yevtushenko,俄罗斯著名诗人。——译注
(12)Willam McGonagall,笔触清新自然的英国诗人。——译注
(13)conjunction,两个或多个行星在天空排成一直线并靠在一起,从地面望去会看成一颗星,此时称为相合。——译注
(14)French curves,一种内外均为曲线边缘的薄板,用来绘制图表中的曲线。——译注
(15)Ayers Rock,在澳大利亚,是全球第二大的孤立岩石。——译注
(16)RenéMagritte,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译注
(17)KT boundary impact,在白垩纪与第三纪的地层之间,有一层富含铱的黏土层,名为KT界线。部分科学家认为,当时有大量的陨石撞击地球,造成了恐龙的灭绝。陨石分布的范围,在今日美国亚拉巴马州到墨西哥湾最为完整,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也在涵盖范围内。——译注
(18)Ella Fitzgerald,美国著名的爵士歌手。——译注
(19)Northwest Territories,指美国华盛顿、爱达荷等州。——译注
(20)Chelyabinsk-65,苏联最重要的工业中心之一,在西伯利亚。——译注
(21)Maurits Cornelius Escher,荷兰版画艺术家。——译注
(22)Bosch process,利用水蒸气与一氧化碳还原出氢的过程。——译注
(23)Sebastopol,克里米亚半岛著名港口城市。——译注
(24)英热制单位,指的是一磅的水升高一华氏度所需的热量,相当于1055焦耳。——译注
(25)methanogens,一种厌气性的球菌,会发酵产生有机化合物以及甲烷。——译注
(26)cyanobacteria,能利用光合作用制造所需食物的一种细菌。——译注
(27)Monument Valley,西部片经常取景的地方,大导演约翰·福特的许多部电影就是在这里拍摄的。——译注
(28)Johnny Appleseed,美国的传奇人物,据说他种苹果,从东部一直种到中南部。——译注
(29)Paul Bunyan,美国传说中的伐木巨人,力大无穷。——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