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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越来越难走。一天,他们只走了1000米。第二天,他们根本动弹不得,一块巨石挡在他们前面的地阶上,像是巨人在这里修筑了马其诺防线,部署了一辆坦克车拦截他们。萨克斯倒是突发奇想,他说,这块巨石是完美的碎形平面,大约是2.7个因次。大伙儿都懒得搭腔。
加清步行外出探路,在冰川的右岸发现一条可以通行的小径,目光所及的冰川河面已经全部冻结,看来这两天冰川都没有什么动静。冰川通往地平线的那一端,像是地球上的北极海,只是脏一些,里面夹杂了黑色、红色和白色的冰团。近岸的冰块很平,还算干净;他们可以看冰川内部的情形。冰川大概有两米深,冻得非常结实,连底部都冻住了。
所以他们可以沿着刚才发现的那条小径把越野车开到靠岸的冰川上,然后再往前开。巨石挡在前面,无可奈何的安只能把越野车开到冰川上。她先让越野车的左轮压到冰川上,然后整部车都开上去,稳得很,跟地面没有区别。娜蒂雅和玛雅这才发现自己紧张过度,不禁嗤之以鼻。“以前我们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整个冬天都在河上开车,”娜蒂雅说,“河流是冬天的最佳道路。”
安在凹凸不平的河面上开了一整天的车,足足开了160千米的路程,是他们两个星期来进度最快的一天。
日落前又开始下雪了。西风从科普来特斯峡谷狂吼而出,成团的雪堆像茅草般从他们身边飞过,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越野车经过一座刚刚崩坍的悬崖,他们赖以前进的冰川河面被挡住了。巨砾散布,看起来像是废墟。光线阴沉晦暗。他们需要一个人步行探路,带他们离开这个迷宫。他们开了个会,每个人都累得动弹不得,于是弗兰克请缨上阵。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一点力气,就连年轻力壮的加清也不行了。弗兰克的心中有一把怒火,让他还能保存一些元气。
他缓缓地走在车的前头探路,再回来摇摇头或是挥挥手,指引安开车前进。河边有一层轻纱般的雾气冉冉上升,逐渐混入下降的雪花中。傍晚的风力增强,大风一吹,雪雾散入苍茫惨淡的火星大地。强风过处,雾雪纷飞,火星大地的奇观让安看得痴了;就在这一刹那,安看错了车底下的冰块形貌。越野车不小心压上河边一块圆形的石头,左后轮离地打转。安狠踩油门,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但是前轮却陷进一摊泥泞中,两个后轮都被迫悬空,跟地面只有一点儿接触而已。前轮猛冲,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很快就刨出两个坑洞。越野车动弹不得了。
这种情况先前也发生过几次,但这次安却很恨自己,恨自己为了天际霎时的奇观分散了注意力。
“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弗兰克的声音从通信器里传出来。安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她从没想到弗兰克也有这么粗鲁猛烈的一面。“往前走啊。”他叫道。
“我压上石头了。”她说。
“可恶!你为什么不看清楚点儿?先不要踩油门,不要踩油门!我去往前轮下面垫些东西,让它可以使上力,然后你再猛踩油门,让越野车离开石头,尽快朝斜坡开!明白吗?另外一波洪流又要来了。”
“弗兰克!”玛雅说,“到里面来!”
“等我把这些垫子放好之后就进来!准备好了就往前冲!”
所谓的垫子是几片附有小钉子的金属网片,放在陷入坑洞的轮子下面,让轮子可以使力。这是沙漠行车的老法子。弗兰克在越野车周围忙前忙后,根本就喘不过气来,但还是要骂上几句,大声命令安照他说的方向前进。安紧咬牙根,觉得她的胃又打结了。
“好了,去吧!”弗兰克叫道,“冲啊!”
“你先进来!”安也叫道,已经有点哭音了。
“没有时间了,快冲,洪流已经来了!我等会儿站车门旁边就行了。他妈的,快冲啊!”
安轻轻地踩了油门一下,让前轮加速,先压在垫子上面,然后猛力加油,冲过巨石,两个后轮压在了实地上。越野车脱困,他们自由了。但是,他们身后的洪水声突然加了一倍,没多久,又加了一倍,冰块已经涌到越野车的旁边了;可怕的爆裂声在身边响起。冒着烟雾的黑色冰流加速而至,盖住了冰块;洪流暴涨,顿时超过车窗。安把油门踩到底,双手牢牢地握住抖动跳跃的方向盘,始终不肯让它挣脱她的两只手。在洪流爆裂的挤压声中,她听到弗兰克在狂叫:“走啊,白痴,走啊!”然后,越野车不知道撞到了什么,猛地向左偏,失去了控制。被颠来颠去的安,双手还是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她的左耳撞到了车厢,疼痛不已。她两手牢牢地掌握方向盘,右脚则抵住油门,不敢放松。轮子好像抵住了什么东西,开始往前走,越野车在水底勉强可以通行,只是很难控制方向,忽左忽右,车厢两边经常传出闷闷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很大的东西撞上来了。“去吧!”安一咬牙,把油门踩到底,往上坡冲去,所有的窗户和户外摄像机里,都是茫茫的一片水汽。然后,水平面降到车窗以下,窗户外面透亮了起来。越野车的车灯照亮了前面满是坑洞和石砾的道路,开始下雪了,前面看起来还算平坦。安还是把油门踩到底,不管越野车跳动得有多厉害,拼了命似的往前开。洪流隆隆的声音已经落在他们身后。当她开到安全的缓升坡时,竟然需要用手把腿从油门上抬起来。越野车停住了,停在一个窄窄的地阶台地上,洪水在他们的下方。看来洪流已经消退,但是,弗兰克·查默斯不见了踪影。
玛雅坚持要回去找弗兰克。卷走弗兰克的洪锋,是最大的一波水。他们回去了,却徒劳无功。在微明的破晓中,越野车的前灯只能照亮雪野中50米的地方,两个交错的圆丘遮断了他们的视野,其后是一片灰扑扑的火星大地。放眼望去,浊流滚滚,上面满是漂流的物体,但是怎么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这好像是没有任何形体的疯狂世界。在这么险恶的环境中,没人活得下去。弗兰克走了,要么是越野车太颠簸,把他震到了洪流中;要么是他一接触致命的洪流,就人事不醒了。
他最后的谴责混在噼里啪啦的静电声中,依旧隐藏在通信器里,像泡泡一样旋起旋灭;那是他在洪流怒涛中的最后嘶吼,也是他对安的判决,“走啊,白痴,走啊!”这都是她的错,这都是她的错。
玛雅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饮泣之间不时听到她剧烈的咳嗽声,整个人弯成一团,好像胃抽筋。“不!”她叫道,“弗兰克!弗兰克!我们要去找他!”她哭得无法言语。萨克斯跑到医药柜旁,取出几颗药,回到车厢里,跪在玛雅的身边。“来,玛雅,你要不要一些镇静剂?”她伸直身体,从萨克斯手上接过镇静剂,囫囵咽下。“不!”她的声音依然凄厉,“他们是我的感觉,他们是我的男人,你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吗?你觉得我会跟你一样行尸走肉地活着吗?”
她陷入深沉的绝望当中,歇斯底里,不由自主地痉挛。萨克斯站在她身边,面孔扭曲,满是痛苦的神色。安发现自己被那神情狠狠地砍了一刀。“拜托,”她说,“求求你,求求你!”她从驾驶座上站起来,跑到他们身边,握住萨克斯的手臂。娜蒂雅和萨克斯想把瘫在地上的玛雅扶起,安也手忙脚乱地帮忙,想把玛雅搀扶到床上去。玛雅安静多了,只想避开所有人。她的眼眶红红的,依旧涕泗横流,把自己藏在自己的悲伤当中。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娜蒂雅的手腕。娜蒂雅看着她,眼神中却流露出医生职业性的疏离,她想从这难堪的情境中撤退,嘴里喃喃念着俄语。
“玛雅,对不起。”安说。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一开口就痛彻心扉。“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玛雅摇摇头,“都是意外。”
安实在无法大声说出心里话,就是因为她走神,才会有这起悲剧。这么几个字,一直卡在她的喉咙里,怎么说也说不出口;玛雅又开始痉挛了,认罪的机会一去不返。
米歇尔和加清坐上驾驶座,沿着地阶继续前进。
往东没开多远,南部峡谷山壁就沉进了周围的平原中,于是他们终于可以摆脱洪流的纠缠。他们依照原定路线,沿着厄俄斯地堑蜿蜒向北,开了好一段路,来到了厄俄斯地堑与卡普里地堑的交会处。米歇尔找到了通往秘密移民区的隐秘小径,但没走多久又迷路了,路旁的标记被掩埋在了雪中。他花了一整天寻找储存补给的洞穴,却空手而回。他们觉得再找也是浪费时间,于是全速朝东北方前进,准备先到他们先前想去的庇护地区再说。米歇尔说,那地方隐藏在奥里姆深渊的南边。“现在已经不是我们主要的移民区了。”米歇尔对大家解释说,“离开山脚基地之后,这是我们第一个落脚的地方。但是广子想朝南边发展,过了几年之后,我们就往南移动了。广子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她说这个地方是凹下去的,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湖。我那时候还以为她在发神经,现在才知道她真有先见之明。看来,洪流最后都会流到奥里姆来,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先前藏身的地方地势高得多,应该没有问题。那里没有人,但是有很多补给,就算是暴风雨来临时的避风港吧。”
没人有精神回话。
第二天,驱之不去的洪水已经远远地被他们抛在了遥远的北方地平线之后。始终如影随形的轰隆声不再聒噪。地面覆着高达一米的厚雪,越野车行经之处不再颠簸;火星大地看来已经断气,古怪地静止无声,裹上一层凄惨的白。不下雪了,天空还是一片惨淡,但是,从空中看来,他们的行踪会被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们又回到昼伏夜出的日子。夜间行进时,他们也不敢开车灯,雪原苍茫,在星光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安总在夜里开车。她没跟任何人提起那天自己走神的事情。时间一过,她连提都不敢提。她总是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事情上面,嘴唇咬得出血,但是,她什么都可以忘记,就是当天的火星奇观,那几道钻石双螺旋在心中越来越清晰。她一开车就开一整个晚上,有时会忘记把睡着的同伴叫起来接班,有时是故意的。弗兰克·查默斯死了,这都是她的错;她真想回到从前,及时补救这不容再犯的错误,但是,再怎么后悔也没用。有的错误只要犯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硕大的巨砾还能突兀在雪中,但也已白头。椒盐色的大地迷茫一团,在夜里,肉眼几乎无法辨别。有时,他们觉得越野车好像刨进了地底;有时,他们又觉得越野车在地面以上5米的地方飘浮。白色的世界。安不时觉得她开的是一辆灵车,驶过遍布死人的幽冥之路。娜蒂雅和玛雅的背影映在车窗上。她现在相信彼得也死了。
她在通信器里听到两次弗兰克的呼唤,一次是叫她回去救他,另外一次则叫道,“走啊,白痴,走啊!”
玛雅恢复的速度意外地惊人。尽管个性浮躁不定,但是她真的很坚强。至于安认为最坚韧的娜蒂雅,现在却是同伴中最沉默的一个,一整天都没听到她说几句话。萨克斯还是瞪着他的计算机屏幕,忙个不停。米歇尔一直想跟他的老朋友叙旧,但是大家都没有什么兴致理他,只得放弃,样子看起来很不高兴。西蒙还是用那种温柔得不得了的眼神看着安,他的体贴让安承受不住,只得回避他的关切。加清最可怜了,他一定觉得他陷在了疯人院里,周围都是些老疯子。这件事情本来有点好笑,但是,加清神色越来越不对,好像就要崩溃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荒原怎么走也走不完,也许是因为他们生还的机会越来越小,也许只是因为他饿。安看不出来,也不知道。年轻人就是这么怪。加清会让她想起彼得,所以,她想办法不去看他。
雪让每个夜晚闪闪发光,隐隐跳动。但是,雪终究是会融化的,切割出新的河床,带走她魂牵梦萦的老火星。火星,一去不返。夜深了,她排第二班,米歇尔坐在她的身边看路。“我们迷路了吗?”玛雅有一次问他,就在破晓之际。
“不,不是这么回事。只是……我们前进的轮胎痕迹都留在雪地上了。我不知道痕迹会留多久,也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会看见,但是,如果……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儿比较好,谁也不知道我们的轨迹会留多久。剩下的旅程,我看,不能再开车了,改走路吧。在我们步行之前,我要把位置弄得非常清楚。我们在沿途竖了一些石头,还搭了一些支石墓(7)来确定方位,我现在就是找不到我们留下来的记号。通常它们会在地平线的另外一端,大老远就可以看到。不是比较高的巨砾,就是石柱,很醒目。”
“白天可能比较容易见到。”西蒙说。
“没错。我们明天再仔细看看,应该不太难找——就在这附近。这些石头记号就是协助像我们这种迷路人的。没事的。”
也许没事,但是,有好多朋友都死了。她的独子也死了。他们的世界永远消逝了。躺在窗户旁边,静待天明,安在脑中想象隐居在暗处的生活。窝在地底下,年复一年。她办不到!走啊,白痴,走啊!可恶!
破晓之际,传来加清沙哑的胜利欢呼:在北边地平线的尽头,有一个三块石头搭起来的标记,一块过梁,压在两根石柱上。好像是巨石阵(8)的一部分飞到了这儿来。“家在那一边。”加清说。
但是,他们的当务之急,却是熬过白天。米歇尔变得格外小心,生怕卫星监测到他们的行踪,坚持要在夜间行动。他们只得按下心头的焦急,强迫自己睡一会儿。
安睡不着。她发现一股新的意志洋溢在她的体内。其他人都睡了,米歇尔的鼻息呼噜呼噜的,睡得最香,其他人则是15个小时以来第一次合眼。安胡乱套上舱外活动服,蹑手蹑脚地走近闭锁室。她回头打量患难与共的老友:饥饿狼狈的一群。娜蒂雅那只受伤的手伸了出来。她离开闭锁室,难免发出一些声音,但是大家早就习惯了在噪声里酣睡,马达和生命维持系统发出的声音,也多多少少掩护了她离开越野车。她出来了,没有惊醒任何人。
这星球的寒气打脚底蹿了上来。她踩在地面上,一阵颤抖;辨明方向,往西而去。她刻意踩在车轮驶过的轨迹上,这样别人就很难追踪她了。太阳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浓雾中钻出来。雪又开始下了,在粉红色的太阳光束中,好像也被染成了粉红色。她一步步艰辛前进,终于碰上一个浅浅的冰丘,比较陡峭的那一面没有雪;她可以踩上去,不会留下脚印。横越冰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一直走,走到没有力气抬脚,才停下来休息。外头真冷,雪花凝成雪片,直直地掉下来,或许是卷上了沙砺的缘故。冰丘尽头是一块平平矮矮的巨砾。她坐在巨砾的下风处,关掉活动服上的加热装置,用一捧雪遮住腕表上闪闪发光的警示器。
天气一下子就变得更冷了。天空变得灰蒙蒙的,不怎么透明,还隐隐染上了一层粉红色。雪从粉红色的天空纷纷坠下,落在她的面罩上。
她突然不再颤抖,竟然觉得冷得很舒服。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狠狠地踢了一下她的头盔,安勉强挣扎着跪了起来,头嗡嗡作响。她还没回过神来,一个穿着活动服的人又用他的头盔猛撞她的头盔,好狠。那个人的两只手像老虎钳一样,紧紧地箍住她的肩膀,然后踢向她的背部,让安跌倒在地。“嘿!”安叫道,声音微弱。那个人把她的肩膀按住,一直往下压,还抓住她的左臂,朝背后扭去,拼命往上拉。攻击她的人不知道在她的腕表上按什么,然后又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的手还是悬得高高的,除非她的手断掉,否则别想挣脱。她可以感觉到菱形的加热单位正在加热,把她的皮肤烧灼得格外刺痛,日后一定会留下菱形的烫伤痕迹。安每走几步,头盔都会遭到那个人的重击。
那个人竟然跟她一起走回了越野车,这让安大吃一惊。她撞进闭锁室,那个人也跌跌撞撞地跟了进来,锁上门,让空气充满这个空间。然后,安摘掉她的头盔,那个人也摘掉他的头盔,安简直不敢置信。那个人是她的西蒙,紫色的脸对着她,咆哮着,手还是在打她。西蒙的脸,满是泪水——真的是她的西蒙,那个沉默寡言、温文尔雅的西蒙,现在厉声对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做这个,要做那个,为什么你总是你你你,躲在你的世界里?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自私?”西蒙的声音凄厉得让人难以忍受,她的西蒙不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吗?不总是轻声细语,连重话都不说一句吗?现在他却在痛殴他的妻子,在她的面前龇牙咧嘴?他口不择言,大呼小叫。突然之间,安也失去控制了。为什么以前不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在她还需要一个男人的生命力时,不发生这种事?为什么非得这么难堪才会唤起他的勇气?她重重地捶了他胸部一下,力道很大,西蒙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滚到一边去!”安叫道,“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苦闷包裹住她全身,混杂着看到火星灭亡的寒意,“你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恢复正常了,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握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她从不知道他的双手那么有力。“因为,”他叫道,顿了一会儿,舐了舐嘴唇,稳住呼吸,“因为——”他的眼睛突了出来,脸比刚才更紫,喉咙里好像有几千个句子堵在一起,这就是她温和的西蒙!他终于放弃组织有意义的言语,嘴里不知道在乱叫什么,用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叫道:“因为!因为!因为!”
下雪了。虽然是清晨,却风雪如晦。强风侵袭破碎的地形,雪片飞扬,四处飘荡。这里的巨砾大得简直像城里的一条街,层层叠叠,挨在一块儿;地表被成千上万个悬崖、坑洞、台地、山脊、丘陵切割得支离破碎——造型奇特诡谲的尖石、状如高塔的石柱,巧妙平衡的风动石,让人相信正是由于“卡米”的护持,才会有这样的奇景。在这凌乱的地表上,陡峭笔直的石块是黑色的,较为平坦的地面覆盖着皑皑白雪,斑驳的大地色调对比鲜明,强风过处,卷起千堆雪,像是掀起一片轻纱,滚出无穷波浪,遮断视线。
雪,停了;风,止了。黑色的是垂直的石柱,白色的是水平的大地,整个火星世界呈现的是前所未有的古怪面貌。石柱底下没有阴影,因为白雪闪闪发光,好像是从地底射出来的,直冲乌云阴沉的天际。在异样的大地上,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显得棱角峥嵘,造型特殊,像凝在玻璃中的景物。
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移动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形成一条歪歪扭扭的前进路线。总共是7个人。他们走得很慢,肩膀塌陷,头往前倾,好像漫无目的。领头的两个偶尔抬头望望,但是不曾停下歇息,也没看到他们指路。
西边的云朵隐泛光芒,像是珍珠母般闪闪动人。这苍茫大地的唯一指引,是逐渐下降的太阳。枯萎的地表上有一道突出的山脊,这7个人蹒跚的步履就踏在上面。漫长的斜坡没有尽头,他们一步一个脚印,缓缓攀登顶峰。在山脊高处往四面望去,都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7个人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爬到山顶。山脊的顶端是一块巨砾圆丘,翻过圆丘就开始下坡了。但是,圆丘上却有一个言语难以形容的奇景:6根细长的石柱撑起一块圆石,高耸入云。
在阴森的云底下,7人走近这个巨石堆,停下打量良久。然后,他们走进石柱区,站在圆石下面。这块圆石很大,像是一个可以把他们遮得很好的屋顶。从下面往上看,巨石的背部很光滑,是由打磨过的石头拼成的。
其中一人走到最远的石柱旁,用手指摁了一下。其他人则木然地看着他,白茫茫的破碎大地也是一片死寂。一个活门出现在地面上,7人鱼贯步入,逐渐在山脊上消失。
7人隐身地底之后,6根石柱也随之下降,圆石缓缓地压在原先的小丘上。山顶圆丘恢复成之前的模样,虽然奇特,但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注意。层层的云朵后面,太阳已经西落,只有几道顽强的光线穿了出来,洒在大地上。
鼓励大家继续走下去的人是玛雅,是她一个劲儿地逼大家往南。巨石下面的隐蔽空间其实就是在山脊间挖出的一连串洞穴,里面有应急的口粮和氧气供应,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家饱餐几顿,好好地睡了几天大觉,然后玛雅就开始抱怨。这样的生活要怎么过?她说,这种生活跟死人有什么不一样?其他人在哪里?广子在哪里?米歇尔和加清不断对她解释,秘密移民区在遥远的南方,走到那里要花好长的时间。好啊,玛雅说,那么大伙儿就往南边走啊,在这里,有很多辆伪装成巨砾的越野车,大可以组成车队在夜间行动,只要离开峡谷,他们就安全了。更何况,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食物虽然充足,但总有吃完的一天,迟早还是要离开这里。现在外面有风沙,正好提供了一些掩护,晚走不如早走。
所以,她叫大伙儿重新踏上征途。他们连人带补给装满了两辆车,开上珍珠湾区崎岖坎坷的平原。这回,他们不再受限于水手峡谷的特殊地形,所以每天晚上都能赶上几百千米的路程,白天他们就补觉。一路
无话,几天之内,他们就穿过了阿尔及尔盆地和希腊盆地;一路上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陨石坑,南部高原的地理特征。路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在狭窄的越野车中,他们无事可做,一度觉得这辈子都要困在这方寸之地了。
但是,有一天晚上,他们开上极地梯田般的高原台地,黎明前,远方的地平线上微光闪烁,缓缓地变成一根模糊的白柱,随着他们的前进,越来越清晰,最后,一道白色的悬崖耸立在他们面前。没错,那是南极冰帽。米歇尔和加清接手驾驶,通过通信器低声告诉大家。他们把车一直开到悬崖前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冻结住的沙层底下,是硕大无朋的白色冰块。悬崖向外突出,就好像裂岸惊涛正在往前扑打的时候,突然被冻住了。在悬崖的底部,有一条人工挖掘的甬道。一个穿着活动服的人正在入口处引导他们。
钻进冰山的甬道起码有1000米长,宽度可容两三辆越野车同时前进,只是高度不是很高。他们身边的冰块是纯粹的白色,干而坚硬,定睛细看,可以看到一层一层冻住的痕迹。他们接连通过两道闭锁装置,到了第三道前面,米歇尔和加清踩下刹车,打开车上的闭锁门,爬了下去。玛雅、娜蒂雅、萨克斯、西蒙和安跟着他们鱼贯下车。第三道闭锁门一开,见到眼前的景象,大伙儿都呆住了。
他们头顶是一个隐隐泛着白光的巨大冰顶。置身其中,好像是被扣在一个翻过来的大碗里。冰顶的直径有好几千米,高度至少有1000米。它从边缘缓缓崛起,以一条优美的弧线划向中央。这个空间里面很亮,光线分布得很均匀,就像是阴天的采光。这光线好像是那个拱顶自身发出来的。
拱顶下的地面红沙微微扬起,凹陷处绿草如茵,间或点缀着浓密的竹林和盘根错节的老松。在右边有几个隆起的小丘,小丘上聚集了几户人家,是个村落。有平房和两层的楼房,漆成了蓝白相间的线条。房屋之间种了几棵大树,上面也搭了竹屋,有楼梯相通,蜿蜒在浓密的树荫间。
米歇尔和加清朝村落走去。带他们进甬道的女人跑在前头,不住地
叫道:“他们到了,他们到了!”远处有一个波光粼粼的小湖,湖面有层薄薄的雾气,好像另有活水源头。波浪轻轻拍打岸边,浪头连成一条白线,到了岸边,破碎成一团白色的泡沫。湖的另外一边有一个核反应堆,蓝色的倒影弄乱了原本纯白的湖水。强风阵阵吹来,冰冷刺骨、水汽浓厚,吹得耳根微疼。
米歇尔倒退了几步,回到他的朋友身边。5个人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像是雕像。“快点进去吧,外面很冷。”米歇尔面带微笑,“拱顶下面有个冰水层,所以,我们必须把空气中的温度控制在冰点以下。”
人们从村落里涌了出来,大声喊叫。湖边有个年轻人拼命地朝他们奔来,大步跳过脚下一个又一个小圆丘。虽然已经到火星这么多年了,但是他们看到他轻盈的身躯,奋力向前的步伐,还是觉得身处梦境。过了好一会儿,西蒙才突然紧紧抓住安的手臂,高喊道:“那是彼得!那是彼得!”
“彼得。”她说。
他们的身边围了一大圈人,大部分是年轻人、小朋友、陌生人,但是脸庞却依稀相识,让他们想起过去的岁月。广子、岩、劳尔、莉雅、吉恩和彼得挤成一团,抢着拥抱西蒙和安;韦拉德、乌苏拉、玛丽和阿戎刻小组的成员也在,都围在他们身边,想拥抱他们。
“这是哪里?”玛雅已经泣不成声。
“这是我们的家。”广子说,“是我们重新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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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rift valleys,因为地表裂开而形成的谷地,特征是两壁极为陡峭。——译注
(2)La Manche,法国西北部的省份,名字的原意是海峡。——译注
(3)Dover Gate,联结英吉利海峡与北海的海上通道。——译注
(4)Dhaulagiri,Annapurna,这两座山峰都位于尼泊尔,属于喜马拉雅山脉。——译注
(5)sappings,指的是从岩底向岩基侵蚀的部分,这种侵蚀作用会让上部的岩层失去支撑而崩落。——译注
(6)应该指的是Nat Tuner。他是19世纪初的美国黑人运动领袖,据说曾经受到上帝的指引,在人世间建立没有奴隶的天国。他说,上帝会昭示他起义的时机,结果,一日天现异象,太阳晦暗,人眼可以直视,于是他率领黑奴起义,但没过多久就被俘并处以绞刑。——译注
(7)dolmens,新石器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巨石坟墓,通常的样式是将一块扁石压在两根平行的直立石柱上。——译注
(8)Stonehenge,位于英格兰索尔兰伯里平原。——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