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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峡谷里面有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冰块凝结,雾气四散。安曾经看过洪水在北半球爆发时的视频,现在终于有机会亲身体验罕见的宇宙奇观。她的肉体在此,却不知该怎么看待这世界。火星地表向她诉说的语言,混沌一片,无法辨识。天地初生时的怒吼,撕裂了火星稀薄的空气;他们的心弦震动,仿佛世界的某条低音琴弦嗡嗡作响。眼前的嘈杂景象混乱炫目,纷至沓来,眼神的焦点竟不知往哪里放,远近难辨,垂直、水平的界线被泯灭,黑暗、光明难以感知,移动、静止也无法察觉。她已经无法通过感官了解外界,费尽力气也不明白车里的人在干什么。这跟她的听力有关吗?她真的不想再看到萨克斯,但是,萨克斯的心思她多少还知道一点。他在躲安,但是,再怎么躲,喜悦的神情是按捺不住的。他那死气沉沉的外表底下,其实是激昂的本质,安心里非常清楚。萨克斯的脸色潮红,好像在发烧。他总是回避安的眼神;他知道她能看透他的心思。她很瞧不起萨克斯躲她的窝囊样,虽然他很可能是关心她,只是说不出口。现在,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屏幕——滔滔浊流就在他的身边,但是,他就是不肯亲眼去看,就是不肯从越野车底部的窗口向外张望一下。米歇尔曾经要他到车边看一看,萨克斯温和地回答他,摄像机里的画面比较完整。他失神似的看了半个小时,然后启动计算机,开始计算这么惊天动地的变化究竟会对他的火星改造计划产生怎样的影响。洪水一路冲到伊兀斯,稍微停顿、结冰,然后新的洪水冲来,冲破结冰区,又往前闯去,就这么周而复始。目前还无法判定水量是否充足,会不会一路冲进科尔布雷特,再顺坡而下,侵袭卡普里、厄俄斯,甚至到奥里姆深渊……看起来不大可能,但是也很难说,康普顿含水层是火星规模最大的含水层之一。水手峡谷很可能就是康普顿含水层上次爆发冲激而成的,塔尔西斯山脉至今没有停止过排气活动……安发现她躺在越野车的地板上,看着洪水匆匆流逝。她想在脑里计算冰流的流量,让心思聚焦在眼前的景象上,赶走始终盘踞在她心中的混乱,她真的害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她觉得计算外面惊天动地的奇观,甚至洪水,都很有意思,火星在几亿年前发生过的洪水暴发,说不定就是这般景况。至今,火星依旧有当时洪水侵袭的遗迹:梯田模样的山陵、双纽线状的岛屿、镂蚀极深的河床、一望无际的荒原……后来,老旧破碎的含水层被重新注满,塔尔西斯山脉陡然拔起,产生所有的热量及排气作用。这过程十分缓慢,可能要两兆年……

  她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地去看。洪水的前锋大概在1000米之外,水流的高度距离越野车所在的路基约有200米。伊兀斯地堑的北壁在15千米开外。洪水沿着山壁漫过来。巨砾被洪水一冲,像是巨大的保龄球一般滚到山坡下,这样看来,洪水起码有10米深。巨砾把冰碾得粉碎,在滚动时压出的轨道上,还留下许许多多的冰窟窿。没有阻碍的地方,洪流的速度应该在每小时30千米以上。她把估计的数据输入腕表,算起来,流量每小时应该是450万立方米;换句话说,外面有一百条亚马孙河的河水在奔流,但是流速却不固定。流速一慢,打前锋的冰流就会冻结,形成一道冰坝;随着后续的冰流不断涌至,前面的冰坝承受不了压力而崩溃,冰川再度流动。就这么走走停停,沿着峡谷或是斜坡,轰然而下,席卷河床上的泥沙、石砾,成为无可抵挡的力量……躺在越野车的车厢里,安感觉到颧骨一阵阵地震动,那是来自地面的不断撞击。几百万年来,火星都没有感受过类似的震动,这倒解释了许多她曾经目睹却不明所以的现象。伊兀斯地堑的北壁在滑坡。山壁的岩石整片滑落,坠落谷底,惊天动地的撞击又掀动了更多的落石。落石激荡洪水主流,导致冰水倒灌,往上游冲击,极度干燥的岩石遇到水,又迅速炸裂,冰雾灌进灰尘中,让安只能在硝烟的空当看到北山壁的崩塌。

  地堑南壁的情形想来也跟北壁差不多,虽然沿着山壁向右蜿蜒的道路遮断了他们的视野,但是,它一定在崩落。如果落石当头砸下,他们这伙人绝无幸免的可能。落石可能会劈头砸下来——非常非常可能。照北壁的情况推测起来,概率大概超过50%,但北壁应该比较严重,因为它的基础遭到了冲刷,南壁却只有道路所在的地阶受到影响,所以,南壁说不定还结实一点。

  下游不知道什么东西把她的目光引向前方。南壁果然在滑坡,整片整片的落石往下砸落。洪水侵入山壁的基础,爆出浓浓的烟雾,遮断斜坡;上端的岩石滑落,隐入尘暴之中,随即消失不见。几秒钟后,整道山壁上端扬起一道水平的烟云,蔚为奇观。山崩地裂的声响让人心悸,就算是躲在车里,也挡不住铺天盖地的震动。不见尽头的山壁滑落洪水中,落石不断冲击水面,终于堵住冰川的流动。这道临时河堤让冰流无法流动,于是两侧越堆越高,有渐渐拔起的态势。安眼睁睁地看着下边的冰面裂开,在冒着泡泡、哧哧作响的黑水中推压挤撞,慢慢向越野车涌上来。安看了看前头那道黑黝黝的堤防,现在只有顶端还能勉强冒出头来。她脚下烂泥般的冰流还在往上涌。这是一场比赛。巨人的浴缸已经开始放水了,但他偏偏又提了几桶水往里倒。冰面积累的速度让安发现她低估了水流量。她觉得浑身酸软,心不在焉,有一种盈荡着好奇的平静;她完全不在乎是前面的堤防先崩溃,还是冰流先淹上来。在震耳欲聋的冰流奔腾声中,她觉得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通知她的伙伴。她甚至觉得有些希望洪水快点淹过来。她相信那会是很舒服的归宿。

  但是,由落石堆成的堤坝,还是在色彩斑斓的冰流中消失了踪影;石堆、冰流倾泻而下,声势凶猛。冰湖旋起旋灭,在她眼前消失。冰块在湖面碰撞、倾轧,挤成一团,尖锐凄厉的声响直入云霄,其中还掺杂了巨大的爆炸声,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冲入脑门,直逼人听觉的极限,想来已远远超过100分贝。她用手指塞住耳朵,车子在狂风怒涛中上下起伏。她看到远远的下游山壁有更多落石倾落,显然是夹杂泥沙的冰川侵蚀了山壁的基础;地动天摇,又引发了新一波的落石,好像整个峡谷都会被铲平。声震天地,脚底下蛰伏的大地蠢蠢欲动,这辆越野车如同巨浪孤舟,没有脱困的可能。车里的人不是抓着椅背,就是跟安一样躺在地上。天崩地裂的巨响隔断了每个人的对外联系,冰与肾上腺素加速在他们的血管里流动;就连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安,呼吸都变得急促,肌肉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以抵挡大地的震动。

  等到又听到彼此的叫声之后,他们才勉强定下神来,问安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她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窗外,根本没听到他们在问什么。大家按下狂跳的心脏,庆幸自己的这条命好歹暂时保住了。湖面碎成一片,比安先前见过的破碎地形还要凌乱,颗粒几近粉状,模样古怪至极。湖水漫上斜坡,高点距离越野车不过100米。原先铁锈色的暗红大地,在短短的20秒中变为肮脏的白色。火星的冻结时刻。

  外面是惊天动地的巨变,萨克斯的全副心思却没有离开过计算机屏幕,他的眼睛紧盯着上面的几个光点。许多水分会蒸发,或是冻结、蒸发。他一边工作,一边频频地自言自语。地上的水,应该是高度碳酸盐化的咸水;但也许这些水分会结成满是灰尘的雪,降到别的地方去。大气会吸取足够的水汽,可能会下几次雪,之后降水、升华交错进行,说不定会形成固定的循环。火星除了纬度极高的几个区域之外,应该都会有大规模的水流。反照率会上升得很快,所以,他们要想办法降低,也许要靠阿戎刻小组去开发新的雪藻。(但是,已经没有阿戎刻了,安在心里这么对他说。)白天,黑色的冰会解冻,到了夜里就会结冰。升华、降水。然后,火星上就会有水景,可以拦截溪流、储存水分,也可以让河水顺流直下,顺其自然;当然,它也可能在石缝中扩张、渗透、冻结,然后再升华、降水、解冻,再流动。火星大部分的时间会有冰川,或是湿淋淋的泥地。火星地表上总算是有水了。

  火星的原始面貌也会随着冰的融解而分崩离析。红火星的容颜,一去不返。

  安就躺在车窗旁的地板上。她的眼泪加入了洪水的行列,泪水滑过鼻翼堤防,沿着她的右脸颊而下,直到耳边,半边脸湿成一片。

  “这么一来,我们要下峡谷,就得大费周章了。”米歇尔依旧颇有高卢作风地嘴角轻扬,但是另外一部车上的弗兰克则纵声长笑。就算是想往前推进5米,现在看来都没什么可能。在高速公路前方,有一堆落石挡住了去路,根本看不见峡谷里的情形。底下的石基早就被冲成碎片,断断续续,很不牢靠;下有波涛汹涌、势道强劲的流水,上有无法预测,随时会崩塌的落石,这就是他们进退两难的处境。

  他们花了好长时间争辩要不要冒险一试。他们得拉高调门,才能勉强压过像飞机发动机一般的洪水声浪;底下的流水依旧滚滚,没有尽头。娜蒂雅觉得下峡谷等于自杀,但是米歇尔和加清却觉得不妨一试,他们认定斜坡那边一定有出路。经过一整天的步行勘查,他们又费了半天劲儿,好容易才说服娜蒂雅,只要她没问题,其他人也就没问题了。第二天,在直冲云霄的沙尘和滔天洪流的掩护下,他们分乘两辆越野车,缓缓驶下滑动不止的斜坡。

  斜坡崎岖不平,粗糙的沙砾、粉尘在车底滑过,巨砾遍布,处处荆棘。但是,他们终究找到一块与路基平行的区域,还算平坦,勉强可以通行,像是一段铺得马马虎虎的水泥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在巨砾间曲曲折折觅路前进,还得注意地上无处不在的裂缝。米歇尔开着前导车,一马当先,有股不怕牺牲的蛮劲儿。“这真是死里求生啊。”他高兴地说,“在正常的情况下,敢走这种路吗?疯子才敢吧。”

  “你压根儿就是个疯子。”娜蒂雅冷冷地说。

  “不然怎么办?我们不能回头,也不能等死。现在正是考验男人灵魂的关头。”

  “相信我,让我们女人来做,一样毫不逊色。”

  “我是引用别人的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伊兀斯地堑里面灌满了水。我想,是现在这种情形让我觉得兴奋。我们以前碰到过这种别无选择的处境吗?过去一笔勾销,唯一有意义的,只是现在。现在与未来。未来就是这片到处是巨砾的地方,就是我们眼前的唯一生路。你知道吗?只有在别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的时候,你才能把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全都发挥出来。”

  他们真的硬着头皮往前。但是,米歇尔那股满不在乎的朝气,却因为第二辆越野车掉入深坑而显得有些消沉。这个深坑藏在一群巨砾中间,石头像翻板一样,越野车顺势滑了下去。他们花了许多力气才撬开前门的锁,把加清、玛雅、弗兰克和娜蒂雅拉出来,越野车是没救了,他们没有把车子吊上来的升降设备。所以,他们只得把所有补给都转移到前导车上,塞到真的不能塞为止;8个人、所有补给全都挤在一辆车上,继续前进。

  越过落石区之后,路好走多了。他们沿着峡谷公路,一路来到美拉斯地堑。他们发现峡谷公路是沿着美拉斯地堑南壁兴建的,地堑很宽,冰川有足够的空间四处奔流,迤逦向北。车外的声响依旧像是全力开动的空气采集机,幸好公路还是高高在上,紧跟在洪水的后面,弯弯曲曲地往北走。往前望去,一片迷茫雾气,遮断视野,整个地堑显得鬼影幢幢。

  他们一直往前奔驰了两个晚上,冲到了日内瓦山坡。这块突出的巨石肆意向外伸展,几乎逼到了洪水的边缘:他们碰到了无法前进的难关。公路没入洪水之中,他们必须找一条比较高的道路继续前进。但是,绕开日内瓦山坡的横贯公路却石砾遍布,对越野车来说,极难通行。米歇尔一个不留神,越野车卡在一块突出的圆石上动弹不得;玛雅朝着米歇尔大叫,痛骂他为什么不小心点儿。米歇尔、加清和娜蒂雅穿好舱外活动服外出探路,玛雅接手驾驶。他们把车子微微抬起,先让越野车脱困,然后往前走了几步,看看前面的路况究竟如何。

  弗兰克和西蒙坐在玛雅身边,帮她看路上有什么障碍。萨克斯还是埋首在计算机屏幕前,完全不顾外面惊天动地的变化。弗兰克频繁地打开电视,看看上面有什么讯号;但是在强烈的静电干扰中,只偶尔传出只言片语,他还得花费心思琢磨半天。在日内瓦山坡上,他们沿着窄得吓人的山脊缓缓前行,这是峡谷横贯公路的最后遗迹。他们慢慢离开南部山壁,逐渐可以收到较为完整的讯息。从广播中,他们勉强弄明白一件事:沙暴只是区域性的。也对,他们发现地堑中只是一片雾茫茫,并没有结成沙块。萨克斯认为这是火星拦沙计划获得初步成果的缘故。没有人搭腔。弗兰克倒是觉得空气中的雾气有助于强化微弱的无线电讯号。萨克斯则说,这只是随机共振现象而已。萨克斯说,观察物理现象不能靠直觉,这句话引起了弗兰克的不满,要求他解释个清楚。等他弄明白了之后,越野车里回荡着他嘶哑的声音,里面有明显的不悦。“也许移民也是一种随机共振,加强了微弱的革命讯号。”

  “我觉得把物理现象扯到社会秩序里不太妥当。”萨克斯说,表情一丝不苟。

  “闭嘴!萨克斯,滚回你的虚拟世界!”

  弗兰克还是很生气,但是一肚子尖酸刻薄却已蒸发,就像是冰川上那层薄薄的雾气。他唠唠叨叨地问米歇尔有关秘密移民区的事情,态度很不客气;他的好奇心一天总会爆发个两三次。安暗地庆幸,弗兰克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广子。米歇尔平静地回答弗兰克每一个问题,不管他的语气有多挑衅、闪闪发光的眼神中有多大的怒气。玛雅越是想安抚,弗兰克的火气越大,但是玛雅始终没有放弃。安现在才明白玛雅有多坚持。虽然弗兰克一再地向玛雅明确表示拒绝,但是玛雅始终无动于衷。安从没见过玛雅的这一面。她一直以为玛雅是个善变的女人,但是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在压力迎面逼来的时候,玛雅意志坚定。

  最后,他们绕过了日内瓦山坡,回到南壁斜坡的峡谷地阶公路。向东的路上支离破碎,遍布落石;但是,他们总有办法改变方向避开,曲折向前。前进的速度相当令人满意。

  他们终于来到美拉斯地堑的东端。火星最大的地堑到此急速聚拢,陡然下降,缓步汇入科普来特斯的两道平行峡谷中。夹在这两道峡谷中间的是一条长长的高原。南科普来特斯在250千米外被一堵高耸的山壁拦住去路,变成一条死胡同。北科普来特斯峡谷则往东蜿蜒,与东边较为低矮的峡谷连在一起。他们沿着北科普来特斯峡谷往前推进。北科普来特斯峡谷是水手峡谷系统中最长的一段。米歇尔称之为芒什(2),而它也真的跟英伦海峡一样,曲曲折折地向东延伸,一直到纬度60度的地方才变得狭窄,然后联结到一个巨大的峡谷——山壁从地平线上拔起,高度4000米,两岸相距25千米;米歇尔把这个地方叫多佛海峡(3),可以想见,这里的山壁一定已经染上了黯淡的惨白,就算现在没有,先前也一定是的。

  他们沿着北科普来特斯峡谷向东,每过一天,峡谷都会窄很多。洪水弥漫,遍布整个峡谷,洪流湍急,激起千堆白浪,顿时凝结,浪头随即坠地,融入无所不在的冰川中。河水激荡,怒涛澎湃,冰流的流量是亚马孙河的100倍,顶端则是层层冒着冷气的波浪。峡谷的底部被冰川冲刷掉了一层,沙石立不住脚,随冰川一起往前奔去,就像是随着心跳鼓动的红色血液。这个星球失血过多,即将死亡。噪声依旧震耳欲聋,他们努力吸气,吸到肺部几乎裂开,然后使尽全力喷出来,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讲了几次,大家就没劲儿了,除非真的必要,否则全都闷不吭声。

  还是有交谈的必要。因为车子开到多佛海峡,他们却发现下面都是滚滚赤色洪流。南壁下的地阶不到两千米宽,而且还在急速地缩小当中。整道地阶在一眨眼间被洪水吞噬,也不是不可能。玛雅不住地叫道,前进太危险了,要不要考虑撤退?她使尽全身力气叫道,倒不如绕一个圈,开到南科普来特斯峡谷的尽头,爬上分隔峡谷的高原,然后就可以避开科普来特斯峡谷的坑洞,继续前进到奥里姆。

  米歇尔高声反对,他坚持继续前进,穿过他所谓的多佛海峡,直接开到地阶的另一头。“只要动作够快就能死里逃生,我们应该试试看!”他没有说服玛雅,她还是想绕路。米歇尔只好提高声音,把心里话喊了出来:“南科普来特斯峡谷的尽头很陡,跟这里的悬崖一样,越野车根本开不上去。而且开车到那儿要多花好多天,我们没有足够的补给,撑不到那里!我们不能走回头路!”

  回答他的只有几乎把人逼疯的洪流怒吼。他们坐在车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怒涛的声响隔开了他们,每个人跟其他人的距离都有几千米。安发现自己更希望地阶滑到洪水里,要不就是山壁滑坡,压在他们身上;大伙儿用不着再争执不休,这恼人的噪声也随之终结,一了百了。

  他们继续开车前行。弗兰克、玛雅、西蒙和娜蒂雅站在米歇尔和加清身后,看着他们开车。萨克斯坐在他的计算机屏幕前,懒洋洋的像只猫一样贴着小小的屏幕,看着里面的洪水。洪水表面经常会有短暂的平息、冻结,震耳欲聋的挤压噪声会立刻减少,变成闷闷的隆隆声。“这好像是喜马拉雅规模的美国大峡谷。”萨克斯说,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但他身边的安却听得一清二楚。“单是卡拉根德格峡谷就有3000米高,是不是?道拉吉里峰和安纳布尔纳峰(4)大概都是四五千米的样子,这种规模的洪水能不能淹没……”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洪水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我想洪水淹没的高度,到了塔尔西斯山脉那边,应该不会这么高了吧?”

  冰块裂开的声音像是炸弹在身边爆炸。原本冻住的冰川表面突然裂开,翻滚到下游去。夹杂着白雾的噪声迎面而来,重重击在他们思考的脑里、他们想要表达的嘴边。宇宙在振动,像一根低音音叉……

  “排气运动,”安说,“排气运动。”她的嘴唇有点僵,这才发现自从上次说完话之后,她的脸一直板着。“塔尔西斯山脉的基础是逐渐隆起的暗流。单单靠石头撑不住塔尔西斯山脉的重量。如果地幔中没有隆起的暗流的话,塔尔西斯山脉会陷下去的。”

  “我猜这里根本连地幔都没有。”她在噪声中勉强听到萨克斯这么说。

  “那倒不是。”她根本不在乎萨克斯听不听得到。“暗流的速度比较慢,但始终在那里。在火星上一次发洪水之后,塔尔西斯山脉下面的空洞慢慢被填满。康普顿含水层吸收了足够的热量,一直维持在液体的状态,导致静水压一直居高不下,这里的火山运动不活跃,也很久没有剧烈的陨石撞击,缺乏释放的渠道。知道吗?压力已经累积了好几亿年。”

  “你是说,弗伯斯把它撞开了?”

  “也许吧。不过,更可能是反应堆惹的祸。”

  “你知道康普顿含水层的规模有这么大吗?”萨克斯问道。

  “对。”

  “我都不知道。”

  “是吗?”

  安瞪着他。他真的没有听她提起过吗?

  萨克斯知道,他只是没有说实话而已——他吓到了,安看得出来,除了掩藏数据之外,萨克斯想不出别的理由,也许这就是他们无法理解对方的根本原因。价值体系始终建立在不同的假设上。完全不同的领域。

  他清了清喉咙。“你知道含水层里面是液体?”

  “我猜是,现在有证据了。”

  萨克斯伸了伸懒腰,把左边摄像机拍到的画面切换到他的屏幕上。嘶嘶冒泡的黑水、灰色的碎石岩屑、支离破碎的冰面、像骰子一般滚来滚去的巨石、才刚刚形成就冻住的波浪,没过多久,又在一团白雾的遮蔽下,粉碎瓦解,继续往下流去……噪声随之再起,分贝陡然拔高,就像是身边有一架喷气式客机正要起飞。

  “我才不会这样蛮干呢!”萨克斯叫道。

  安瞪着他。他凝视着计算机屏幕,气势义无反顾。

  “我知道。”她说。她不想再搭腔了,再说有用吗?先前的无力感跟现在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在一个杂声沸腾的环境里,轻声细语,能听见就不错了,能懂多少就只能靠运气。

  他们沿着被米歇尔称为加莱斜坡的地阶,设法用最快的速度驶过多佛海峡,但是进度缓慢,让人心焦。窄窄的地阶上尽是落石,前后趋避就已经够难了,突然间,车前还会出现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砾拦住去路。左边的洪水正一寸寸地涨高,快速吞噬所剩无几的地阶。滑坡的落石不是在他们面前,就是在他们身旁,毫无预警地滑落,有一两块直接砸向车顶,越野车因此一阵跳动。随时都可能有一块大落石砸在车顶上,把他们像虫子般碾死。想到这种可能性,大家的心都是一沉;满不在乎的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安。就连西蒙都顾不得陪她,而是穿上活动服,与娜蒂雅、弗兰克、加清一起外出探路。她想西蒙一定很高兴,终于有理由避开她了,何乐不为?

  他们每小时只能往前颠簸两千米,就这样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们还是这样赶路。雾气已经散了不少,这样赶路一定会被卫星监视到,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最后,他们终于穿过了多佛海峡,科普来特斯峡谷随之重新豁然开朗,他们总算能好好喘口气了。在前面几千米处,洪水转而向北。

  薄暮之际,他们停车休息——已经连续开了40个小时。他们终于有机会起身,在车外伸伸腿、散散步,然后回到车上来,吃顿微波食物。玛雅、西蒙、米歇尔和加清庆幸自己终于渡过生死关头;萨克斯还是那副样子。娜蒂雅和弗兰克的神情看起来没有先前那么紧张。远处还是隐隐传来冰块破碎的声音,在他们耳际隆隆作响,但是,现在用不着再扯着喉咙说话,对方也能听得见了。他们又吃了点东西。食物已经有配额了,每个人只能吃自己那份。大家一边吃一边胡乱地聊着,不怎么起劲,有一搭没一搭的。

  这顿安静的晚饭结束前,安好奇地打量她的伙伴,突然对人类的适应力敬畏不已。北边隐隐传来低沉的嘶吼声,他们在吃晚饭,偶尔聊上几句。好一副其乐融融的飨宴假象!这种气氛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候也经常出现。他们疲倦的脸庞上有一种集体成功的喜悦,或许也是能聚在一起吃顿饭的感激——但就在越野车外,天崩地裂,世界在嘶吼,落石随时会把他们压扁。安只觉得不管外面是多么风雨飘摇、宇宙毁灭是不是就在眼前,餐厅中总有一股从容不迫、稳定平安的气氛;但她知道,这种平静不堪一击,如白驹过隙,像肥皂泡沫,一诞生就注定了立即毁灭的结果。朋友、房间、街道、岁月,没有一样可以持久。人们要刻意忽略外界如影随形的变动与混乱,才会产生稳定的假象。所以,他们吃、聊,都觉得有朋友在身边,真好。好像又回到了穴居时代、在大草原上、在饱经炮火洗礼的断壁残垣间或是泥泞的战壕里,缩成一团,抱在一起,相濡以沫。

  在这惊天动地的风暴中,安·克莱伯恩正在强自振作。她站起身来,走向桌边,收起萨克斯的盘子(他还有点抗拒,不好意思),然后挨个儿去收娜蒂雅、西蒙的盘子,拿到铝洗碗槽去清洗。她一边洗盘子,一边感觉到自己生硬的喉咙可以缓缓地移动了。她应该可以用嘶哑的声音跟别人交谈,尽她微薄的力量帮助别人,或者跟大家一起编织梦想。“今晚的风真大。”她擦盘子的时候,米歇尔微笑着站在她的身边,对她说道,“今晚的风刮得可真厉害!”

  第二天早晨,她头一个醒来,凝视着熟睡的朋友。看得出来,他们白天都经过了一番折腾——蓬头垢面、皮肤黝黑,浑身冻伤,张着嘴,累得不得了。好像是死人。她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在帮倒忙,成为这个组织的累赘。所有人在外面累个半死,回到车上还得应付一个躺在地上的疯女人,不讲话,动不动就哭,总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到这种时候了,她还在搞这种把戏!

  她觉得很丢脸。起床之后,她把越野车里的主卧室和驾驶座清理了一遍。那天傍晚,她跟大家轮班开车,一轮是6小时。下了驾驶座,她累得连抬根小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她把这些人带出了多佛海峡,一路往东,跑了好长的一段路。

  他们的厄运没有结束。科普来特斯被洪流冲开了一个缺口,没错,但是,南边的山壁大部分还屹立在那里。这里本来有一道山脊,现在因为洪水泛滥,只剩下最高的棱线还露出水面,变成一个岛,区分出南北两个水道。不幸的是,北边的水道比南边的高,水往低处流,他们被逼得紧贴山壁,只能勉强容身。幸好这一段地阶公路在峭壁与洪水间还有5000米宽,但左边是快要淹上来的冰流,右边又是岌岌可危的山崖,每个人都难免如临深渊地恐惧。大半的时间,得扯着喉咙大叫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洪水势若奔雷,激起的声响直冲他们的脑门。他们只觉得脑袋里一片轰然,无法澄静心思、无法集中注意,甚至无法思考。

  有一天,玛雅将拳头狠狠地敲在桌上,叫道:“难道我们不能等到那道山脊被冲毁吗?”

  一阵难堪的沉默,加清说:“那道山脊有100千米长。”

  “是吗?那我们不能等到洪水消退之后再行动吗?你们想嘛,冰流不可能一直满成这个样子。”

  “洪水至少会淹上好几个月。”

  “我们不能等上几个月吗?”

  “我们的食物已经不够了。”米歇尔解释说。

  “我们要继续往前走。”弗兰克顶了回去,“别傻了。”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很是恼火。越野车顿时看起来很挤,好像把一群狮子老虎赶进了一个狗窝里。西蒙和加清感觉压力难以忍受,穿好舱外活动服,到前面去探路了。

  走过他们所谓的岛屿山脊之后,科普来特斯像个漏斗,分成了两个深深的沟槽。北边的沟槽是卡普里地堑,南边的是厄俄斯地堑。厄俄斯地堑从科普来特斯峡谷的尽头往外延伸。别无选择,他们只能沿着厄俄斯地堑前行。米歇尔说,无所谓,因为本来就要这么走。进入厄俄斯地堑之后,南壁就没有那么高耸了,而且经常被很深的岩湾切断,还有两个大陨石坑也分布在这里。卡普里地堑蜿蜒转向东北,遮断视野。在两个槽沟型的地堑中间,本来有一个低矮的三角形台地,现在却成为一个半岛,把洪水的水势分隔成两半。不幸的是,洪水的主流漫向了较为低矮的厄俄斯地堑,尽管他们已经离开两岸紧紧对峙的科普来特斯峡谷,但还是得紧贴着厄俄斯地堑的峭壁缓缓而行;不时还得离开原有的道路和小径另觅出路。险阻内外交攻,燃料与食物在迅速减少。食物架子几乎已经空了。

  他们很累,真的很累。距离他们逃离开罗已经有23天,深入峡谷2500千米。他们只能轮班休息,不分昼夜地开车;洪水肆虐,没有一刻停息,世界瓦解,震耳欲聋的声音始终盘桓脑际。他们太老了,受不了这种刺激,玛雅不止一次地抱怨道,他们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了。但是,他们无可奈何,时间就在编造故事、无碍全局的错误以及偶尔席卷而来的昏睡中,一点一点地过去。

  他们赖以前进的道路还是夹在陡峭山壁与滔滔洪水间的地阶,上面遍布巨砾。这些大石头可能是从附近的陨石坑喷射过来的,可能是某些大工程制造的废弃物。安觉得,切断南壁的凹槽形、扇形的岩湾,很可能是一种基蚀地形(5),接下来一连串的峡谷支脉都是肇始于此。但是,这只是安的推测而已,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实地勘探。道阻且长,他们的去路经常被斗大的巨石拦住,走了这么多日子,这么漫长的旅途;在火星的大地变动中,一行人在复杂的水手峡谷中踽踽独行,好不容易挣扎到这里,却因为在冲积表层越走越低,找不到向上攀爬的路径,只好在这里观望。

  他们勉强找到一条出路,没过多久却被巨砾挡住。几经挣扎,勉强再推出一条路来,但没走多久又出了状况。就这么行行复行行,一日又一日。他们的口粮配给只剩下先前的一半。最常开车的人是安,因为她的精神比车上所有的人都要健旺,而且开车的技巧纯熟卓越,除了米歇尔可以跟她一较长短之外,其他人都望尘莫及。她觉得这是她应该负起的责任,大半的旅程中,她都昏昏沉沉、神经兮兮,她想弥补她先前的过错。如果不坐在驾驶座上,她就一定在前面探路。外面的声音持续震耳欲聋,脚底下的火星大地也依旧颤抖。她已经尽可能不去注意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却怎么也不能让自己习惯这个变动的世界。阳光从重重迷雾与烟霾中透出,一团炽热的光晕像是熔浆四溅。落日时分,天际出现冰虹与幻日奇观,黯淡无神的太阳周围有一圈一圈的光影,整个天空仿佛着了火,像煞了特纳口中的世界末日(6)。

  没过多久,安也筋疲力尽了,不分昼夜地赶路非常折磨人。她这才明白朋友们为什么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一路上明明有3个食物储藏所,但是米歇尔却找不到,不知道是淹没在了水里,还是被泥石流盖住了。口粮减半,每天只能供应人体1200卡路里的热量,当然不足以应付每天几乎耗尽的体力需求。没得吃,没得睡,先前盘踞在安身子里的沮丧又在蠢蠢欲动。她不知道别人,但是在她心里,自杀的念头又像窗外的洪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席卷过来,像是滔滔的烂泥、溪流、冰块。妈的。倔强的安照样行尸走肉地工作,只是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喃喃自语的老毛病又回来了。在撕裂的噪声与绝望中,什么东西都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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