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中的一员
威尔努力不去听他们正在说些什么。他是国王的影子,影子是又聋又哑的。可亨茨奥
的声音实在太大,很难被忽略。
“没有女妖我保护不了您!我之前要求过增援,可援兵今晚之前到不了这儿,而且女
王知道这一点!”
卡米恩扣上外套的扣子,他穿的不是新郎的燕尾服,而是深灰色的制服——他的第二
层皮肤。他穿着制服打败了人族,现在又要穿着制服迎娶一个人族女子,成为第一个娶人
族女子为妻的石人。
“陛下,一个字都不说就消失,这不像她的作风!”亨茨奥的声音里有威尔从未听到过
的恐惧。
“恰恰相反,这就是她的作风。”国王让威尔把佩剑递给他,“她痛恨我们的多妻制。
虽然我已经向她解释过许多次了,她同样有权拥有别的男人。”
他把佩剑系到包银的腰带上,走到挂在窗户旁的镜子前。发光的玻璃让威尔想起一些
什么。可那是什么呢?
“说不定她早就打算好了,然后派你去替我找玉战士。如果她说得没错,”国王扫了威
尔一眼,“我只要把他带在身边,就能平安无事。”
别离开他身旁,黑女妖常常这么说,威尔在睡梦中听见这些话,即使他想把你支
开,也不要听他的!
她那么美,亨茨奥却依然厌恶她。纵使如此,他还是奉她之命训练威尔,有时候训练
强度大得仿佛想置威尔于死地。幸好石人的皮肤愈合得很快,恐惧迫使他成为更好的斗
士,就在昨天,他把亨茨奥手中的佩剑击落了。“我告诉过你什么?”女妖在他耳边低
语,“你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守护天使。说不定哪天我能让你长出翅膀来。”“可从前的我是
什么?”威尔曾这么问。“蝴蝶什么时候会追问自己毛毛虫时的模样?”她反问道,“蝴蝶忘
了自己曾是毛毛虫,只爱现在的自己。”
他就是这么做的。威尔热爱自己不再敏感的皮肤和体内不知疲倦的力量,这都是石人
对柔软皮肤嗤之以鼻的资本,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皮肤也是由那柔软的肉身变化而来。他一
直自责于让那个耗子般躲在国王房间墙后的家伙溜走了。威尔忘不了他的脸:那双灰色的
没有金光的眼睛,细密如蛛网的深色头发,还有那柔软的皮肤,所有这一切无不显示出他
的懦弱……他抚摸着自己光滑的玉石手,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真相是,你根本不想要和平。”国王的声音中有了怒意,“你恨不得杀了他们每一个
人,男人、女人、小孩。”亨茨奥像一只年老的狼一般对着狼群的首领垂下了头。
“没错,”亨茨奥哑着嗓子,“只要他们中还有一个人活着,他们也会对我们做出同样
的事。把婚礼推迟一天,等援军到了再说。”
卡米恩用手套遮住利爪。手套用蛇皮制成,这种蛇栖息于地底深处,为了捕捉它们,
即使是石人的皮肤也差点被地下的高温所熔化。女妖向威尔讲述过这种蛇,她向他讲述过
许多许多事:亡者大道,砂岩铸成的瀑布,地下海,紫水晶花田。他迫不及待想目睹所有
奇观。
国王取过衬衫,抚摸着上边装饰的蜥蜴刺。人类爱以羽毛为饰,石人则偏爱蜥蜴
刺。“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那个石人怕了我们,因为他不能再躲进情人的裙子里了。还
有:我们早就知道,他只是因为女妖的魔法才赢了这场战争。”
亨茨奥沉默不语。
“你都看到了?你知道,我说得没错。”国王背对着亨茨奥,走向威尔。威尔立刻低下
头。
“她梦见你的时候,我就在她身旁。”他说,“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你的脸。一个人
怎么能梦见还未发生的事呢?怎么能看到还没有遇见的人呢?你是因为她的梦而来到这里
的吗?她播下了那么多石身人,只是为了收获一个你吗?”
威尔的手指攥紧剑柄。“陛下,我想我们都知道答案,”他说,“但不用说出来。我不
会让您失望的。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发誓。”
国王回头看了看亨茨奥。
“你听听。原来我的玉石影子不是哑巴。你在教他格斗之余还教会了他说话?”他对威
尔微笑,“她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在婚礼的时候守在我身旁?”
亨茨奥混浊的目光像白霜般凝结在威尔的皮肤上。
“她是这么说的吗?”国王又重复了一次。
威尔点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卡米恩转向亨茨奥,“你得接受这个事实。石人族国王要娶一个人
族的女人了。”
美女与野兽
婚礼。
作为政治筹码的公主将披上婚纱,婚纱的雪白掩盖了战场的血腥。晨光被教堂的七彩
玻璃窗染成蓝色、绿色、红色和金色,雅各布站在一根装点着鲜花的立柱后面,观察着教
堂的椅子是如何排列的。他穿着皇家卫队的制服,那个被他扒了衣服的卫兵现在正五花大
绑地躺在教堂后面的一个侧巷里。立柱间挺立着许多士兵,一张陌生的脸在其中并不引人
注目。观礼的宾客汇成一片斑斓的海洋,士兵们的白色制服恰如海中的浪花,而石人们看
起来则像是教堂里的石像。上千根蜡烛也驱不散室内的阴沉晦暗,石人们肯定不会喜欢大
教堂里穿梭的冷风,但昏暗的光线仿佛正是为他们而设。威尔应该不会需要戴上一副黑玛
瑙眼镜彰显玉战士的新身份。雅各布,那是你的弟弟。
他摸着口袋里的金球。别急,等到婚礼结束。可是等待实在难熬。他已经三个晚上
没有睡觉了,狐狸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以便把蜗牛黏液的毒性从血管中逼出来,那个
伤口到现在还在作痛。
等待……
他看见瓦里安特带着狐狸和克拉拉从中间的通道走了下来。他刮了胡子,即使那群挤
在前排的皇家大臣,穿得也没他光鲜。狐狸的目光四下搜寻,当找到柱子旁的雅各布时,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不一会儿,愁云又布上了她的脸。狐狸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那
又如何?他自己其实也不甚明了,只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婚礼之后,威尔就会随国王
和他的新婚妻子返回地下都城,黑女妖将不再有机会证明她是否真的能破除自己的咒语。
教堂外忽然一阵骚动,听上去就像一阵狂风袭过等候已久的人群。
他们终于来了。
石人、矮人和人类全都齐齐转过身,注视着鲜花环绕的教堂入口。
新郎取下黑色的眼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威尔出现在他身旁的时候,人群中一片私
语声。红玛瑙和玉石交相辉映,仿佛是为彼此而生,即使是雅各布,也需要回忆一阵才能
想起他的弟弟并非生来就有一张石头脸。
加上威尔和亨茨奥,跟随卡米恩的贴身侍卫共有六人。
廊台里的管风琴开始奏乐,这队石人步向圣坛。就算长着石头皮肤,他们也必定能感
受到人群投向他们的恨意,可新郎镇定自若,仿佛他正身处自己的空中宫殿,而不是敌人
的都城。
威尔走过克拉拉和狐狸的身旁,她们几乎都能碰到他。克拉拉的表情因为心痛而凝
固。狐狸把手放到她的肩头安慰她。
新郎刚走到圣坛前的台阶下,女王就出现了。她身着一袭即使做新娘礼服也毫不逊色
的象牙白长裙,四个为她提裙摆的矮人看也不看新郎,倒是女王先朝他友好地微微一笑,
然后才登上台阶,走到雕刻着玫瑰花的围栏之后,在圣坛左侧的皇家包厢内落座。特蕾莎
一直是一位出色的女演员。
接下来,新娘出场了。
曾经有一个女王,她输掉了一场战争。不过她还有一个女儿做筹码。
即使是管风琴声也无法盖过阿玛莉的到来所引发的喧嚣。无论挤在大街上的围观人群
如何看待新郎,公主的婚礼仍然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契机,用以憧憬更美好的时代的来临。
女妖百合赐予公主玩偶般的美貌,那张美丽的脸就像一副面具,尽管如此,雅各布似
乎还是在这副完美的面具上找到了一丝喜悦之情。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石头新郎,仿佛不
是她的母亲,而是她自己选择了他。
卡米恩微笑着迎接她。威尔就站在卡米恩身旁。他必须在卡米恩身边守着,直到婚
礼结束……雅各布很想冲公主喊“走快点!赶紧完事!”,可那个负责把公主引向圣坛的最
高指挥官显然没有雅各布那么急迫。
雅各布望向女王的方向,四个卫兵环绕着她的包厢,她身旁还有矮人和她的副官。唐
纳斯马克向女王耳语了几句,又看了看管风琴廊台。可雅各布还是没弄懂他们打的什么算
盘。雅各布,你还是装聋作哑吧。
公主还没走出几步,就传来了第一声枪响。子弹来自潜伏在管风琴廊台里的射手,目
标是石人国王。威尔及时把国王推到一边。第二颗子弹差点击中威尔。第三颗子弹打中了
亨茨奥。此刻,黑女妖正身披柳树皮在御花园里动弹不得。雅各布,你干的好事。他们
把你当一只养熟了的狗来使唤。
女王没有向女儿和大臣透露过此次的伏击计划。那群大臣正绝望地在座椅薄薄的木板
后面寻找掩护。公主呆立着,不知所措地望着母亲。引领她的那位军官试图拖走她,尖叫
着四处逃窜的宾客冲散了他俩。他们想逃去哪里?入口处的大门早已被关上,很显然,除
了石人国王,女王还想趁这次婚礼解决几个不听话的臣子。
狐狸和克拉拉不知在哪里,瓦里安特也不见踪影,威尔依旧挡在国王身前守卫着他。
穿着灰色制服的石人卫兵在卡米恩周围形成一个保护圈。其他石人想为他们开路,可面对
女王的枪口,他们纷纷倒下,就像被农人猎杀在田地里的野兔。
雅各布,你还替他们把女妖收拾了。雅各布奋力冲到圣坛前,刚接近石人,一个女
王的矮人侍从忽然向他扑来,雅各布一个肘击正中他布满胡须的脸。到处是尖叫声和枪
声,鲜血染红了绸布和大理石地面。到处都是女王的士兵,可石人们也毫不示弱。威尔和
国王都没有受伤。据说,石战士们在作战之前都会通过高温和食用一种专为提升战斗力而
培育的植物来加固皮肤。此次国王的婚礼他们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中枪的亨茨奥也站了起
来。每个石战士要对付超过十个皇家士兵。
雅各布的手指握紧金球,可要用它命中目标是不可能的。威尔被一群穿着白色制服的
皇家士兵包围着,雅各布每次刚一抬手,都会被某个正在激战的家伙撞个正着。所有人都
在做徒劳的努力,威尔、克拉拉、狐狸,所有人。
又一个石战士倒下了,接着是亨茨奥,最后只有威尔依然挡在国王身前。两个皇家士
兵同时扑向卡米恩,其中一个把佩剑深深刺入威尔的肩膀,但威尔仍然把他们全都解决
了。卡米恩需要他。女妖早已料到这一幕,她把他的弟弟变成了情人的玉石盾牌。
威尔的制服已经被石人和人类的鲜血所浸透,国王和他背靠着背一起战斗。他们已经
被皇家士兵所包围,眼看着石质皮肤也快要帮不了他们了。
做点什么吧,雅各布。无论什么!
雅各布看到狐狸的皮毛在长椅间闪现,瓦里安特站在走道上,保护着缩成一团的克拉
拉。他无法确定克拉拉是否还活着。就在他们身旁,一个石人正孤身力抗四个皇家士兵。
特蕾莎坐在玫瑰栅栏后,静待着敌人的死亡。
雅各布杀上台阶,唐纳斯马克依旧站在女王身旁。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我早就警告
过你,唐纳斯马克用眼睛说。
威尔同时击退了三个皇家士兵。白色的石人血淌过他的脸颊。
雅各布,做些什么吧。
雅各布伸手去掏手帕,一个皇家士兵撞到了他身上,手帕里的柳叶撒到了一具尸体的
胸口。一边是石人族,一边是人族。
雅各布,你站在哪一边?
他没空思考自己的立场,一心只想着威尔、狐狸和克拉拉。他从死者胸前拾起叶片,
在一片喧闹中高呼着黑女妖的名字。
女妖忽然出现在圣坛的台阶下,树皮从她的胳膊上脱落,长发中还夹杂着片片柳叶。
她抬起双手,威尔和国王的周围竖起了一道玻璃屏障,子弹和剑尖如玩具般被反弹回去。
雅各布看到弟弟晕倒了,国王用双手托住他。黑女妖变成了一团被风吹过的火焰,成千上
万只黑色飞蛾从她的长发中涌出,一发现人类和矮人,就停落到他们身上。
女王本想和矮人一起逃走,可是飞蛾辨认出了她的皮肤,很快,她和她的护卫们就倒
在了飞蛾群的攻击之下。
飞蛾攻击人类的皮肤。狐狸披着她的皮毛应该暂无大碍,可克拉拉在哪儿?
伤者的号叫和呻吟充斥着整座教堂。雅各布站起身,越过死者和伤员,踉跄着冲下圣
坛台阶。狐狸站在克拉拉已经倒下的身体上,绝望地用嘴驱赶着飞蛾。瓦里安特躺在克拉
拉的身旁。
女妖依然像火焰般燃烧着。雅各布攥紧手中的柳叶,跌跌撞撞地跑过黑女妖身旁。她
转身面对着他,仿佛感觉到他的手指按压在她皮肤上。
“把它们都召回去!”他跪倒在克拉拉和瓦里安特身旁,大吼一声。
矮人还能动弹,克拉拉却苍白如死去一般。现在需要的是白色、红色和黑色。雅各布
驱赶着落在克拉拉皮肤上的飞蛾,把柳叶扔在一边,腾出手来脱下白色制服。制服上的血
迹足够用于“红色”之需,可上哪儿去找“黑色”?雅各布把外套盖到克拉拉身上,飞蛾立刻
落到他身上。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一个死人脖子上扯下一块黑色围巾,把它绑到克拉拉
的手臂上。飞蛾的翅膀扑扇着,毒针如碎片刺进皮肤,能产生死亡般的麻痹感。雅各布精
疲力竭地倒在矮人身旁,感觉有爪子按压着他的胸口。
“狐狸!”他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字。她奋力驱赶他脸上的飞蛾,可它们实在太多
了。
“白色,红色,黑色……”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可她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柳叶……他
在地板上摸索着柳叶,手指却沉重如铅块。
“够了!”
短短两个字,出自国王之口,这是黑女妖在盛怒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飞蛾散去了,
雅各布血管内的毒液仿佛也自动消散了,只剩下沉沉的疲惫。女妖重新变为女人的样子,
她的恐怖被美貌掩盖,像一把入鞘的刀。
瓦里安特呻吟着滚到一旁,克拉拉依然一动不动。雅各布正要弯下腰查看她的伤势,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他赶紧把脸别到一旁,不让她看出他的欣慰。可是克拉拉的目光依然
只是紧紧追寻着威尔的踪影。
威尔又站了起来。他站在女妖的玻璃屏障之后。卡米恩走近玻璃屏障,那屏障立刻幻
化成水,流淌在地板上,似乎想要把圣坛台阶上的鲜血冲刷殆尽。
飞蛾落在死伤的石人身上,许多石人重新有了生机。黑女妖抱住情人,抹去他脸上苍
白的血迹。
威尔把女王拉起来,一个矮人挣扎着拦住他的去路,被他一举击倒。另外三个石人把
幸存者赶出长椅。雅各布四下寻找柳叶,却被一个石人高高举起抛到了圣坛的台阶旁,克
拉拉也被扔了过去。狐狸紧跟着他们,她的皮毛是她的护身符。瓦里安特也站了起来。最
后几排长椅间出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白色衣裙上溅着斑斑血迹,即使满心恐惧,玩偶般
的脸依然平静如面具。
公主跌跌撞撞地沿着中间的过道走了出来。她的面纱撕破了,她提起裙摆,跨过引领
她步入教堂的那位军官的尸体,像一个梦游者般走向圣坛,长长的裙摆被鲜血浸染得又湿
又沉。
她的新郎望着她,似乎正在思考是应该亲手杀了她,还是应该把这当作消遣交给黑女
妖来完成。国王体内属于石人的愤怒如一团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带一个神父来见我,”他命令威尔,“一定还有活着的。”
女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她几乎站不住了,一个矮人踉跄着跑过来扶住她。
“为什么?”卡米恩逼近女王,握紧佩剑,“你想杀了我。我们的协议有变吗?”
他俯视着站在台阶下的新娘。
“没有变。”阿玛莉用生硬的声音回答,“什么都没有变。代价依然是和平。”
她的母亲想要反驳,卡米恩的眼神让她沉默了。
“和平?”他重复了一遍,环视着死去的战士们,即使是飞蛾也无法救回他们的生
命,“我想,我已经忘了这个词的意义了。不过,作为给你的结婚礼物,我饶你和你母亲
不死。”
威尔从更衣间里抓来一个神父,神父在遍地尸首中走得跌跌撞撞。
公主走上圣坛,黑女妖的脸比新娘的礼服还要苍白。
石人国王卡米恩与奥斯特雷恩公主阿玛莉结为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