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天从不出海的天马族
绿水桥入海口外的海上
天色已近黄昏，被拖上渔船的翁皮仍然沉睡不醒。船斜着撞上一道海浪，水花溅得她满脸都是，可她仍旧没有醒来。这根本不是正常的睡眠。她双颊通红，在毯子里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把毯子推开，明显睡得极不安稳。她将受伤的脚踝从毯子下伸出去，绷带上满是血痕，那条腿脚踝以上的部分肿起老高。
“她那条腿可能保不住了。”托尔瑟说。他用不着挑明“你做错了”或补充一句“除非我们把她带回到黄沙村去找治疗师”，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过，船上的孩子们都不敢说卡里尔克做错了，在海上不行。当他们回到岸上，恢复到单纯的家人关系后，他们也许敢壮着胆子把意见提出来。当然，是非常小心翼翼地，用一种很委婉的方式提出来。
“我们打了多少鱼？”卡里尔克问。
“刚刚超过第四条线。”休伊尔说。这意味着唯一的渔舱里只装了一半海鱼。卡里尔克出海打鱼向来是满载而归，这一纪录已经保持了二十年。有时候，这意味着出海的时间比平时长出一个星期，每个人只能喝额定量一半的水，饥饿时只能以鱼果腹。卡里尔克因此而闻名，被人们称为“满载卡里尔克”，虽然人们不是当着她的面说。
“妈……”托尔瑟正要开口，卡里尔克却给他了一个眼神，一个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用过的眼神，“我是说，船长……”
“什么事？”卡里尔克说。她的目光并未投注在他身上。她一只脚踏着舷缘，正眺望着大海，毫无疑问，是在寻找海面是否有象征着巴蒂斯鱼群的银色斑点出现。
“她会失去这条腿的。”托尔瑟小心翼翼地说，“也许还会死掉。”
“我认为你说得对。”卡里尔克说。
“所以我和休伊尔……”托尔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和休伊尔觉得应该带她回去。你可以拿我们的报酬补偿这一趟的损失。”
“那就意味着你们两个没有报酬。”卡里尔克说，“这次和下次出海的报酬都没有。”
托尔瑟点点头。
“准备掉转船头。”卡里尔克说。
托尔瑟与休伊尔面面相觑。休伊尔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灌下了好大一口风。
“怎么了，你们还在等什么？”卡里尔克问。她朝左舷指了指，“动作快一点。我看那艘船来者不善。”
托尔瑟也是一脸的惊讶。他和休伊尔一起转头朝左舷方向看去。就在那儿，一个清晰的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依靠多年海上行船的经验，他们马上认出那是一艘牧民的入侵船。那种船体形修长，线条流畅，由六十名战士划桨前行。它是伊鲁斯部族最常用的船。在那二十个部族之中，伊鲁斯人是唯一一个在海上如同在马背上一样自在的部族。不过他们通常不会在春天出海，这个季节他们忙着照顾草原上的牧群。
托尔瑟与休伊尔朝前桅帆和主帆冲过去，他们的哥哥劳恩，则准备好把控舵柄。三人当中最年长的他眼下正在放声大笑。
“妈妈正有这个打算，你们却撞在枪口上，放弃了自己的报酬！”笑完了之后，他大吼一声，“掉头！”
渔船掉过头去，开始顺风行驶。远远的，他们隐约听到入侵船上桨手们的吼声，仿佛在喊着节奏。
“有这阵风在，他们永远也追不上我们。”劳恩对妈妈说，“说真的，他们干吗这时候跑出来？不是休战到仲夏之后吗？”
卡里尔克低头扫了一眼翁皮，见她仍躺在甲板上，不耐烦地翻腾着。
“休战只是传统，不是铁律。”她说，“也许和她有关……也可能他们想瞧瞧那股烟是怎么回事。至于这风，只希望他们不会……”
她的眼睛眯缝起来，因为常年被海风吹拂和在日头下瞭望所产生的皱纹看起来非常明显。
“不会什么，妈妈？”
“那艘船上不会有巫师或女巫。”卡里尔克说，“不会有鼓风人，或是更糟糕的，有一个食风人。”
“他们怎么会在船上安排巫师？”劳恩问，“巫师害怕大海，不是吗？”
“没错，但是如果他们的主人希望他们上船，他们就得去。”卡里尔克说。她仍旧盯着那艘入侵船，倾听着顺风飘来的桨手们的号子，“他们划得更快了。”
劳恩扭头看了看，然后又看了一眼风帆。风帆鼓满了风，绷得很紧，弟弟和妹妹正在非常熟练地调整着它们。
“我们在拉开距离。”他说，“保持这条航线吗？”
“暂时保持。”卡里尔克说，“除非风向有变化，不过应该不会。”
“我们要帮这女孩做点什么吗？”托尔瑟朝妈妈大声喊道，话刚出口便被风吹回他的脸上。
“治疗咒语不管用。”卡里尔克说，“眼下最好别动那道伤口。如果黄昏时风向稳定，我们天亮时就能到家了。我们还是寄希望于阿斯蒂拉兰吧，希望他能想想办法，保住她的那条腿。”
他们的所有对话，以及将渔船向南吹去的东北风，翁皮全都浑然不觉。她发着高烧，已经迷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被困在几年前的一个时间气泡里。那是一个梦，一段记忆，她无法挣脱出来，清醒地回到当下。
她正在自己的帐篷里，和她的衣服一样，帐篷也是用红线缝制的山羊皮做成的。红线的染料取自于一种介壳虫，它生活在低矮山坡上的橡树上，线则是由山羊毛纺成的。翁皮自己不纺线也不染色，而且也不放羊，虽然对于阿撒斯科人的孩子们而言，这是最惯常的工作。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训练和学习，准备好最优秀的头脑和身体，随时等待被无脸女巫征用。
在发着高烧的梦中，翁皮与那位跟自己关系最为紧密的长者进行了“例行谈话”。那是一个叫作吉特拉尔的女人，简称吉斯。翁皮将其称之为“例行谈话”，是因为谈话内容经久不变，特别是被要求与族人一起参加几个节日之前，总会有这样的老生常谈。这样的机会不多，每当回到族人们中间，翁皮便会感到自己是和大家一样的女儿、姐妹，反正是阿撒斯科人当中的普通一员，和大家没有区别。
“你是贡品。”吉斯说，“意味着你是我们当中最好的，或者说，会成为最好的。意味着你最强壮，最快，最灵巧。”
翁皮微微点头。常规谈话期间她从不说话。
“你与我们分开住，并非因为你不是阿撒斯科人当中的一员。你住在别处，是因为你做的事是为了所有人，不是为了某个家庭。我们都是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也都是你未曾孕育过的孩子。”
翁皮再次点头。
“你必须是最好的，如果献给无脸女巫的贡品有瑕疵，她会不高兴。她会一怒之下大开杀戒，肆意摧残族人的性命。你，作为贡品，就像战队中最强壮的人必须对抗势不可挡的敌人一样，你是在反抗她，牺牲自己高贵的生命，为族人赢得逃跑的时间。你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保护伞。”
翁皮再点点头。
梦境变得模糊不清，恍惚之间便已变换了场景。翁皮坐在贡品之椅上。所谓贡品之椅，不过是在一块圆形巨石中央的一个洞里放上的一个软垫，这块石头俯瞰着位于低处山坡上的营帐，那是阿撒斯科人过冬的营帐。
熊熊的篝火在石头前方的空地上燃烧，火星飞溅，朝着晴朗而寒冷的夜空飞去。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一圈冰块围绕着那明亮的圆盘。舞蹈已经结束，所有的族人正按照传统，依次向贡品致谢。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最年长的族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贡品身边走过，握住她的双手，保持一会儿，低声为她必须做的一切表达感激。然后是年富力强的成年人、猎人、战士、牧羊人、纺纱工、染色工、采集工和其他人。再然后是孩子们，那些快要成年的孩子冷漠而局促，再小一些的则疲倦而暴躁，最后是蹒跚学步的小娃娃，他们是最后一批，因为婴儿们实在太小了。
那些很小的孩子尽管能走路，却够不到翁皮的双手，而她是不能朝他们弯腰的，在这个晚上贡品不能对任何人弯腰，所以他们只能触摸她的双脚，把那番话念叨一遍，便摇摇晃晃地走开，等待被家人拥抱，然后上床睡觉。
最后那孩子除外，他没有去碰翁皮的双脚。翁皮好奇地低头看去，这孩子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他……不，应该是它……抬起头来，翁皮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那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色彩暗淡的青铜面具，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却没有遮住嘴。那张嘴里满是锋利的牙齿，它一低头，牙齿落在她的脚踝上。它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像野猪用獠牙撕扯猎物一般，开始啃噬翁皮的肉。一阵疼痛袭来，她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她使劲踢自己的脚，想把这可怕的怪物甩出去。她知道咬自己腿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无脸女巫本尊……
翁皮憋着气醒来了。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在另一个梦里，因为头顶的夜空怪异地倾斜着，而且还有一种气味扑鼻而来。她懵了好一会儿，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盐味，是大海的咸味，其间还混杂着鱼腥味。她在一艘船上，一艘渔船，而她的脚踝并没有被咬，而是被一支弩箭射中了。
“再喝一些，如果喝得下的话。”有人在对她说话。一张脸映入她的眼帘，一张模糊的脸。翁皮眨了眨眼，再眨，再眨，这才将对方看清楚。
“我是托尔瑟。”那年轻人说，“还记得吗？好些了吗？你的烧退了。这个是好……好兆头。”
翁皮抬起头，同时努力想要抬起受伤的腿。头部感到一阵刺痛，她喘着粗气向后仰去。
“不，最好别动它。”托尔瑟说。他把毯子重新在她身边掖好，同时小心地注意着不要碰到她。“你继续休息。我们很快就能安全地回到黄沙村的家，找治疗师来看你的伤……”
他的声音里有些不确定或是犹疑，翁皮能听出来，于是她朝他转过头去。
“有麻烦？”她问。
“一艘入侵船在跟着我们。”托尔瑟说，“太阳落山前就一直跟着。他们船上有女巫或者巫师，一个食风人，不停地夺走我们的风，所以他们越来越近了。”
“一艘入侵船？另一艘船？”翁皮问道。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托尔瑟犹豫片刻后还是帮助了她。她注意到自己的弓和箭袋就在身旁。光线有些不足，所以除了上方模糊的风帆和绳索的轮廓之外，别的她都看不清。
“那些部族当中的一个。”托尔瑟说，“天马族。但是他们不那么称呼自己。他们来自北岸那边靠此地最近的草原。”
翁皮说：“我知道他们。天马人……他们管自己叫伊鲁斯人，就像我们叫自己阿撒斯科人，但是别人管我们叫山猫一样。我不知道伊鲁斯人竟然会出海……”
“他们春天不会出海，至少是不经常出海。”托尔瑟说，“只是在夏末和秋初，而冬天从不出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在冬天也会休息，所以我还是很怀疑。”
“我感觉到风了。”翁皮说。她感到有风吹在脸上，寒冷而凛冽。“这个食风人也许不是很强？”
她话音还未落，风便减弱下去，然后消失了。托尔瑟苦笑了一下。
“风向发生改变时，可能有那么一小会儿能加以利用，然后那家伙又会把它抢走。”
“他们会赶上来吗？”翁皮问。
“我会尽量避免被他们追上。”卡里尔克突然出现在她儿子身旁，“托尔瑟，准备好前桅帆，调整好它，尽量多捕捉风。”
“他们还有多远？”翁皮问。她挣扎着要坐直些，可是那条腿只要稍微挪动就会一阵剧痛，如果她保持不动，疼痛则有所减轻。她低下头看去，只见那条腿的脚踝上肿起老大一圈。她缓缓地将目光从腿上移开，仿佛那根本就不算事儿似的。“他们在箭程之内吗？”她拿起自己的弓问道。
卡里尔克俯视着这个意志力惊人的牧民兼乘客。
“也许在你的射程范围内。”她说，“但要从船尾算起。不过，我来是想问问，你是否知道他们为什么能一直全速前进，已经差不多九个小时了。食风人我是见过的，虽然不常见，但是略微了解一些。但是这划船的……要是普通人的话，应该早就累坏了。”
“我对大海一无所知。”翁皮说，“你能帮我到……船尾去吗？我看看情况，也许能杀死那个偷走风的巫师或女巫。”
“你不该动的。”卡里尔克说道，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事实上，治疗师可能不得不给这条腿截肢。”
翁皮耸耸肩。
“我的这条腿和我整个人一样，无足轻重。”她说，“但我必须把消息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也就是说，这艘船必须要靠岸。扶我起来。”
“人年轻的时候总爱逞英雄。”卡里尔克说，“吃的苦也少，但你说得对，失去一只脚总比丢了性命好。”
宽肩膀的女人弯下腰，扶着翁皮的腋下，把她搀起来。翁皮的脚踝在甲板上拖着，当她站起身来，那条腿完全直立的那一刻，又是一阵疼痛，又突然又强烈，翁皮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仅仅几秒钟过后，她便恢复了清醒，但疼痛依旧不减。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翁皮拿弓的手张开来，弓掉落在地上。
“拿上……弓……和……箭袋。”翁皮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我过一会儿回去拿。”卡里尔克小声说。她用肩膀架着翁皮，小心翼翼地带着她朝船尾走，另一只手随时准备抓住一根支索或是扶手。这时候，脚下甲板的摇晃和颠簸并未达到她盼望的程度，这意味着他们的船再次减速了。几乎一丝风也没有，风帆了无生气地耷拉着，起不了作用。
虽然没有风儿帮忙把声音吹到渔船上来，但桨手们整齐的号子现在听得很清楚了。他们很近了，而且越来越近。
卡里尔克尽量轻柔地把翁皮放在舵柄柱旁。翁皮靠在围栏上，努力地忍着疼，将视线集中在后面那一团黑黑的东西上。
追来的船上有些小小的火焰，有的人或许会把那星星点点的红光当成点燃的火把，可是，在一艘木船上出现这么多的火把，实在异乎寻常。翁皮还有更大的发现。她继续观察。双眼适应了之后，她留意到那艘船的大部分船桨虽然位于两侧，但不是被绑死就是被绑在高处。每一侧只有六支船桨在划水，但是每次都划得很深，仿佛具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
“每侧实际上只有六支船桨在划动。”她说，“但是这十二个桨手是木怪，或者类似的怪物。它们不知疲倦，而且力气至少比最强壮的士兵大出四到五倍。船上至少有十二个女巫或巫师，还有他们的主人。不，十三个，因为食风人驾驭不了木怪。”
“原来不是普通的入侵者。”卡里尔克说道。她已经把翁皮的弓和箭袋拿了回来，还有她的毛斗篷。船长将斗篷盖在女孩的双腿上。
“天马族是个小部族，不可能有这么多术士。至少两个部族的力量加在一起，才能凑够十二个。”翁皮说。她的胃突然发沉，这是绝望的迹象，她拒绝接受这种感觉。“不同部族从不共骑一匹马。而且他们害怕深水，怎么会派出族人到他们恐惧的海上来呢？这一定是无脸女巫干的。”
“无脸女巫？”卡里尔克问。
“如果能活下去，我再好好讲讲她的事。”翁皮说。她将一支箭搭在弓上，但是没有拉弓，而且一边凝视着黑夜，一边努力忽略脚踝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这疼痛已经传遍了整条腿，随着每一次心跳都会给她狠狠一击。
在入侵船上没有发现目标。那艘船就跟在他们的正后方，大概八十步开外，不过随着船桨的每一次入水和划动，都变得更近一些。渔船仍拿无精打采的船帆束手无策，对方却在不断前进。
就在这时，风向改变了。就那么一点点的角度，船帆便鼓起来，卡里尔克的孩子们抢风行驶，卡里尔克则亲自接管了舵柄。她转动着舵柄，希望能尽量多捕捉一些风。
在入侵者那长长的、带弧线的船头高处，出现了一个人的侧影：有个人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楚，所以站起来了。
那是食风人。
那阵珍贵的风捎来了肆行魔法的刺鼻气味，不过，翁皮刚刚嗅到，风便悄无声息了。魔法又将风从他们的船帆上夺走了。
翁皮坐在一个摇摆的平台上，一阵疼痛从脚踝传到整条腿，又窜上了头部。她的眼睛模糊了。这是晚上。
翁皮开弓放箭，她的箭飞速掠过了被星光照亮的水面。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天色已近黄昏，被拖上渔船的翁皮仍然沉睡不醒。船斜着撞上一道海浪，水花溅得她满脸都是，可她仍旧没有醒来。这根本不是正常的睡眠。她双颊通红，在毯子里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把毯子推开，明显睡得极不安稳。她将受伤的脚踝从毯子下伸出去，绷带上满是血痕，那条腿脚踝以上的部分肿起老高。
“她那条腿可能保不住了。”托尔瑟说。他用不着挑明“你做错了”或补充一句“除非我们把她带回到黄沙村去找治疗师”，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过，船上的孩子们都不敢说卡里尔克做错了，在海上不行。当他们回到岸上，恢复到单纯的家人关系后，他们也许敢壮着胆子把意见提出来。当然，是非常小心翼翼地，用一种很委婉的方式提出来。
“我们打了多少鱼？”卡里尔克问。
“刚刚超过第四条线。”休伊尔说。这意味着唯一的渔舱里只装了一半海鱼。卡里尔克出海打鱼向来是满载而归，这一纪录已经保持了二十年。有时候，这意味着出海的时间比平时长出一个星期，每个人只能喝额定量一半的水，饥饿时只能以鱼果腹。卡里尔克因此而闻名，被人们称为“满载卡里尔克”，虽然人们不是当着她的面说。
“妈……”托尔瑟正要开口，卡里尔克却给他了一个眼神，一个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用过的眼神，“我是说，船长……”
“什么事？”卡里尔克说。她的目光并未投注在他身上。她一只脚踏着舷缘，正眺望着大海，毫无疑问，是在寻找海面是否有象征着巴蒂斯鱼群的银色斑点出现。
“她会失去这条腿的。”托尔瑟小心翼翼地说，“也许还会死掉。”
“我认为你说得对。”卡里尔克说。
“所以我和休伊尔……”托尔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和休伊尔觉得应该带她回去。你可以拿我们的报酬补偿这一趟的损失。”
“那就意味着你们两个没有报酬。”卡里尔克说，“这次和下次出海的报酬都没有。”
托尔瑟点点头。
“准备掉转船头。”卡里尔克说。
托尔瑟与休伊尔面面相觑。休伊尔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灌下了好大一口风。
“怎么了，你们还在等什么？”卡里尔克问。她朝左舷指了指，“动作快一点。我看那艘船来者不善。”
托尔瑟也是一脸的惊讶。他和休伊尔一起转头朝左舷方向看去。就在那儿，一个清晰的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依靠多年海上行船的经验，他们马上认出那是一艘牧民的入侵船。那种船体形修长，线条流畅，由六十名战士划桨前行。它是伊鲁斯部族最常用的船。在那二十个部族之中，伊鲁斯人是唯一一个在海上如同在马背上一样自在的部族。不过他们通常不会在春天出海，这个季节他们忙着照顾草原上的牧群。
托尔瑟与休伊尔朝前桅帆和主帆冲过去，他们的哥哥劳恩，则准备好把控舵柄。三人当中最年长的他眼下正在放声大笑。
“妈妈正有这个打算，你们却撞在枪口上，放弃了自己的报酬！”笑完了之后，他大吼一声，“掉头！”
渔船掉过头去，开始顺风行驶。远远的，他们隐约听到入侵船上桨手们的吼声，仿佛在喊着节奏。
“有这阵风在，他们永远也追不上我们。”劳恩对妈妈说，“说真的，他们干吗这时候跑出来？不是休战到仲夏之后吗？”
卡里尔克低头扫了一眼翁皮，见她仍躺在甲板上，不耐烦地翻腾着。
“休战只是传统，不是铁律。”她说，“也许和她有关……也可能他们想瞧瞧那股烟是怎么回事。至于这风，只希望他们不会……”
她的眼睛眯缝起来，因为常年被海风吹拂和在日头下瞭望所产生的皱纹看起来非常明显。
“不会什么，妈妈？”
“那艘船上不会有巫师或女巫。”卡里尔克说，“不会有鼓风人，或是更糟糕的，有一个食风人。”
“他们怎么会在船上安排巫师？”劳恩问，“巫师害怕大海，不是吗？”
“没错，但是如果他们的主人希望他们上船，他们就得去。”卡里尔克说。她仍旧盯着那艘入侵船，倾听着顺风飘来的桨手们的号子，“他们划得更快了。”
劳恩扭头看了看，然后又看了一眼风帆。风帆鼓满了风，绷得很紧，弟弟和妹妹正在非常熟练地调整着它们。
“我们在拉开距离。”他说，“保持这条航线吗？”
“暂时保持。”卡里尔克说，“除非风向有变化，不过应该不会。”
“我们要帮这女孩做点什么吗？”托尔瑟朝妈妈大声喊道，话刚出口便被风吹回他的脸上。
“治疗咒语不管用。”卡里尔克说，“眼下最好别动那道伤口。如果黄昏时风向稳定，我们天亮时就能到家了。我们还是寄希望于阿斯蒂拉兰吧，希望他能想想办法，保住她的那条腿。”
他们的所有对话，以及将渔船向南吹去的东北风，翁皮全都浑然不觉。她发着高烧，已经迷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被困在几年前的一个时间气泡里。那是一个梦，一段记忆，她无法挣脱出来，清醒地回到当下。
她正在自己的帐篷里，和她的衣服一样，帐篷也是用红线缝制的山羊皮做成的。红线的染料取自于一种介壳虫，它生活在低矮山坡上的橡树上，线则是由山羊毛纺成的。翁皮自己不纺线也不染色，而且也不放羊，虽然对于阿撒斯科人的孩子们而言，这是最惯常的工作。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训练和学习，准备好最优秀的头脑和身体，随时等待被无脸女巫征用。
在发着高烧的梦中，翁皮与那位跟自己关系最为紧密的长者进行了“例行谈话”。那是一个叫作吉特拉尔的女人，简称吉斯。翁皮将其称之为“例行谈话”，是因为谈话内容经久不变，特别是被要求与族人一起参加几个节日之前，总会有这样的老生常谈。这样的机会不多，每当回到族人们中间，翁皮便会感到自己是和大家一样的女儿、姐妹，反正是阿撒斯科人当中的普通一员，和大家没有区别。
“你是贡品。”吉斯说，“意味着你是我们当中最好的，或者说，会成为最好的。意味着你最强壮，最快，最灵巧。”
翁皮微微点头。常规谈话期间她从不说话。
“你与我们分开住，并非因为你不是阿撒斯科人当中的一员。你住在别处，是因为你做的事是为了所有人，不是为了某个家庭。我们都是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也都是你未曾孕育过的孩子。”
翁皮再次点头。
“你必须是最好的，如果献给无脸女巫的贡品有瑕疵，她会不高兴。她会一怒之下大开杀戒，肆意摧残族人的性命。你，作为贡品，就像战队中最强壮的人必须对抗势不可挡的敌人一样，你是在反抗她，牺牲自己高贵的生命，为族人赢得逃跑的时间。你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保护伞。”
翁皮再点点头。
梦境变得模糊不清，恍惚之间便已变换了场景。翁皮坐在贡品之椅上。所谓贡品之椅，不过是在一块圆形巨石中央的一个洞里放上的一个软垫，这块石头俯瞰着位于低处山坡上的营帐，那是阿撒斯科人过冬的营帐。
熊熊的篝火在石头前方的空地上燃烧，火星飞溅，朝着晴朗而寒冷的夜空飞去。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一圈冰块围绕着那明亮的圆盘。舞蹈已经结束，所有的族人正按照传统，依次向贡品致谢。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最年长的族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贡品身边走过，握住她的双手，保持一会儿，低声为她必须做的一切表达感激。然后是年富力强的成年人、猎人、战士、牧羊人、纺纱工、染色工、采集工和其他人。再然后是孩子们，那些快要成年的孩子冷漠而局促，再小一些的则疲倦而暴躁，最后是蹒跚学步的小娃娃，他们是最后一批，因为婴儿们实在太小了。
那些很小的孩子尽管能走路，却够不到翁皮的双手，而她是不能朝他们弯腰的，在这个晚上贡品不能对任何人弯腰，所以他们只能触摸她的双脚，把那番话念叨一遍，便摇摇晃晃地走开，等待被家人拥抱，然后上床睡觉。
最后那孩子除外，他没有去碰翁皮的双脚。翁皮好奇地低头看去，这孩子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他……不，应该是它……抬起头来，翁皮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那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色彩暗淡的青铜面具，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却没有遮住嘴。那张嘴里满是锋利的牙齿，它一低头，牙齿落在她的脚踝上。它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像野猪用獠牙撕扯猎物一般，开始啃噬翁皮的肉。一阵疼痛袭来，她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她使劲踢自己的脚，想把这可怕的怪物甩出去。她知道咬自己腿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无脸女巫本尊……
翁皮憋着气醒来了。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在另一个梦里，因为头顶的夜空怪异地倾斜着，而且还有一种气味扑鼻而来。她懵了好一会儿，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盐味，是大海的咸味，其间还混杂着鱼腥味。她在一艘船上，一艘渔船，而她的脚踝并没有被咬，而是被一支弩箭射中了。
“再喝一些，如果喝得下的话。”有人在对她说话。一张脸映入她的眼帘，一张模糊的脸。翁皮眨了眨眼，再眨，再眨，这才将对方看清楚。
“我是托尔瑟。”那年轻人说，“还记得吗？好些了吗？你的烧退了。这个是好……好兆头。”
翁皮抬起头，同时努力想要抬起受伤的腿。头部感到一阵刺痛，她喘着粗气向后仰去。
“不，最好别动它。”托尔瑟说。他把毯子重新在她身边掖好，同时小心地注意着不要碰到她。“你继续休息。我们很快就能安全地回到黄沙村的家，找治疗师来看你的伤……”
他的声音里有些不确定或是犹疑，翁皮能听出来，于是她朝他转过头去。
“有麻烦？”她问。
“一艘入侵船在跟着我们。”托尔瑟说，“太阳落山前就一直跟着。他们船上有女巫或者巫师，一个食风人，不停地夺走我们的风，所以他们越来越近了。”
“一艘入侵船？另一艘船？”翁皮问道。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托尔瑟犹豫片刻后还是帮助了她。她注意到自己的弓和箭袋就在身旁。光线有些不足，所以除了上方模糊的风帆和绳索的轮廓之外，别的她都看不清。
“那些部族当中的一个。”托尔瑟说，“天马族。但是他们不那么称呼自己。他们来自北岸那边靠此地最近的草原。”
翁皮说：“我知道他们。天马人……他们管自己叫伊鲁斯人，就像我们叫自己阿撒斯科人，但是别人管我们叫山猫一样。我不知道伊鲁斯人竟然会出海……”
“他们春天不会出海，至少是不经常出海。”托尔瑟说，“只是在夏末和秋初，而冬天从不出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在冬天也会休息，所以我还是很怀疑。”
“我感觉到风了。”翁皮说。她感到有风吹在脸上，寒冷而凛冽。“这个食风人也许不是很强？”
她话音还未落，风便减弱下去，然后消失了。托尔瑟苦笑了一下。
“风向发生改变时，可能有那么一小会儿能加以利用，然后那家伙又会把它抢走。”
“他们会赶上来吗？”翁皮问。
“我会尽量避免被他们追上。”卡里尔克突然出现在她儿子身旁，“托尔瑟，准备好前桅帆，调整好它，尽量多捕捉风。”
“他们还有多远？”翁皮问。她挣扎着要坐直些，可是那条腿只要稍微挪动就会一阵剧痛，如果她保持不动，疼痛则有所减轻。她低下头看去，只见那条腿的脚踝上肿起老大一圈。她缓缓地将目光从腿上移开，仿佛那根本就不算事儿似的。“他们在箭程之内吗？”她拿起自己的弓问道。
卡里尔克俯视着这个意志力惊人的牧民兼乘客。
“也许在你的射程范围内。”她说，“但要从船尾算起。不过，我来是想问问，你是否知道他们为什么能一直全速前进，已经差不多九个小时了。食风人我是见过的，虽然不常见，但是略微了解一些。但是这划船的……要是普通人的话，应该早就累坏了。”
“我对大海一无所知。”翁皮说，“你能帮我到……船尾去吗？我看看情况，也许能杀死那个偷走风的巫师或女巫。”
“你不该动的。”卡里尔克说道，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事实上，治疗师可能不得不给这条腿截肢。”
翁皮耸耸肩。
“我的这条腿和我整个人一样，无足轻重。”她说，“但我必须把消息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也就是说，这艘船必须要靠岸。扶我起来。”
“人年轻的时候总爱逞英雄。”卡里尔克说，“吃的苦也少，但你说得对，失去一只脚总比丢了性命好。”
宽肩膀的女人弯下腰，扶着翁皮的腋下，把她搀起来。翁皮的脚踝在甲板上拖着，当她站起身来，那条腿完全直立的那一刻，又是一阵疼痛，又突然又强烈，翁皮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仅仅几秒钟过后，她便恢复了清醒，但疼痛依旧不减。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翁皮拿弓的手张开来，弓掉落在地上。
“拿上……弓……和……箭袋。”翁皮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我过一会儿回去拿。”卡里尔克小声说。她用肩膀架着翁皮，小心翼翼地带着她朝船尾走，另一只手随时准备抓住一根支索或是扶手。这时候，脚下甲板的摇晃和颠簸并未达到她盼望的程度，这意味着他们的船再次减速了。几乎一丝风也没有，风帆了无生气地耷拉着，起不了作用。
虽然没有风儿帮忙把声音吹到渔船上来，但桨手们整齐的号子现在听得很清楚了。他们很近了，而且越来越近。
卡里尔克尽量轻柔地把翁皮放在舵柄柱旁。翁皮靠在围栏上，努力地忍着疼，将视线集中在后面那一团黑黑的东西上。
追来的船上有些小小的火焰，有的人或许会把那星星点点的红光当成点燃的火把，可是，在一艘木船上出现这么多的火把，实在异乎寻常。翁皮还有更大的发现。她继续观察。双眼适应了之后，她留意到那艘船的大部分船桨虽然位于两侧，但不是被绑死就是被绑在高处。每一侧只有六支船桨在划水，但是每次都划得很深，仿佛具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
“每侧实际上只有六支船桨在划动。”她说，“但是这十二个桨手是木怪，或者类似的怪物。它们不知疲倦，而且力气至少比最强壮的士兵大出四到五倍。船上至少有十二个女巫或巫师，还有他们的主人。不，十三个，因为食风人驾驭不了木怪。”
“原来不是普通的入侵者。”卡里尔克说道。她已经把翁皮的弓和箭袋拿了回来，还有她的毛斗篷。船长将斗篷盖在女孩的双腿上。
“天马族是个小部族，不可能有这么多术士。至少两个部族的力量加在一起，才能凑够十二个。”翁皮说。她的胃突然发沉，这是绝望的迹象，她拒绝接受这种感觉。“不同部族从不共骑一匹马。而且他们害怕深水，怎么会派出族人到他们恐惧的海上来呢？这一定是无脸女巫干的。”
“无脸女巫？”卡里尔克问。
“如果能活下去，我再好好讲讲她的事。”翁皮说。她将一支箭搭在弓上，但是没有拉弓，而且一边凝视着黑夜，一边努力忽略脚踝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这疼痛已经传遍了整条腿，随着每一次心跳都会给她狠狠一击。
在入侵船上没有发现目标。那艘船就跟在他们的正后方，大概八十步开外，不过随着船桨的每一次入水和划动，都变得更近一些。渔船仍拿无精打采的船帆束手无策，对方却在不断前进。
就在这时，风向改变了。就那么一点点的角度，船帆便鼓起来，卡里尔克的孩子们抢风行驶，卡里尔克则亲自接管了舵柄。她转动着舵柄，希望能尽量多捕捉一些风。
在入侵者那长长的、带弧线的船头高处，出现了一个人的侧影：有个人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楚，所以站起来了。
那是食风人。
那阵珍贵的风捎来了肆行魔法的刺鼻气味，不过，翁皮刚刚嗅到，风便悄无声息了。魔法又将风从他们的船帆上夺走了。
翁皮坐在一个摇摆的平台上，一阵疼痛从脚踝传到整条腿，又窜上了头部。她的眼睛模糊了。这是晚上。
翁皮开弓放箭，她的箭飞速掠过了被星光照亮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