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鹃窝
「橘子汁、糖浆、鸡蛋,不过都已经过期好几个星期了,还有一些看起来象是莴苣的东西。」
「莴苣?」克莱莉从赛门的肩头朝冰箱里面望过去。「噢,那是莫札瑞拉起司。」
赛门耸耸肩,用脚一踢把路克的冰箱门关上。「要叫披萨吗?」
「我已经叫了,」路克说道,一面拿着无线电话走进厨房,「一个大蔬菜披萨,三瓶可乐。我也已经打电话问过发院了,」他把电话挂上之后说道,「乔瑟琳的状况没有变化。」
「噢。」克莱莉说道。她坐在路克厨房里的木桌上。通常路克都会保持得很整洁,但此刻这张桌子上面堆满了没有拆的邮件与脏盘子。他的绿背袋挂在一张椅背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帮忙把这里清理一下,但近来她实在没有那份精力。多半的时候,路克的小厨房都有一点脏──他不太会做菜,这一点从那老式瓦斯炉台上面的香料架就可以看出来。那架子上根本没有香料瓶,反而被他拿来放咖啡与茶叶。
赛门也在她旁边坐下,路克则把桌上的脏盘子收拾起来放到水槽里。「妳还好吧?」赛门低声问道。
「我没事。」克莱莉挤出笑容。「我并没有预期妈妈会在今天醒过来,赛门。我有一种感觉,好像她在──等一样东西。」
「妳知道是等什么吗?」
「不知道,只知道有一个东西不见了。」她抬眼看路克,但他正在水槽那边用力刷盘子。「或者是一个人。」
赛门狐疑地看着她,然后耸耸肩。「听起来刚才在『学院』那里的气氛相当紧张。」
克莱莉打一个颜。「亚历克与伊莎贝的妈妈好吓人。」
「她叫什么名字?」
「玛蕾西。」克莱莉模仿着路克的发音说道。
「那是很古老的闇影猎人的名字。」路克说着,一面用抹布把手擦干。
「那,杰斯决定留在那里等着应付审问官?他不想离开?」赛门说道。
「如果他希望一辈子当闇影猎人的话,他就必须那么做,」路克说道,「而且那样──做为一个亚衲人──对他有重大意义。我知道在伊德瑞斯其他的闇影猎人都喜欢他。如果你把那些关系剥夺掉──」
熟悉的门铃声响起。路克把抹布丢到流理台上。「我马上回来。」
他一走出厨房,赛门就说:「想到路克曾经是闇影猎人让人感觉很怪异。比他是狼人还怪异。」
「真的?为什么?」
赛门又耸耸肩。「我以前就听说过狼人,他们就象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东西。所以如果他每个月变身狼人一次,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闇影猎人这种事──他们就好像一种邪教一样。」
「他们不像邪教。」
「才怪。闇影猎人的生活主要就是打猎,而且他们瞧不起别人。他们叫我们蒙迪,好像他们不是人类似的。他们不跟一般人做朋友,不跟我们去同样的地方,也不懂我们的笑话,彷彿自认为高高在上。」赛门把一条长腿翘起来,用手指扯着牛仔碑靠膝盖处一个洞边的脱线。「我今天又见到了一个狼人。」
「别说你在『猎人之月』跟怪怪彼特混在一起。」她的胃部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压力的关系吧。
「不是。是一个女孩,」赛门说道。「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叫梅雅。」
「梅雅?」路克捧着一盒披萨回到厨房。他把披萨放到桌子上,克莱莉伸手把盖子掀开。热饼皮、西红柿铿与奶酪的味道令她想起自己有多饿。她等不及路克把一个盘子滑过来给她,自己就先撕下来一片。他笑一笑,摇头坐下。
「梅雅是你们狼人群之一吧?」赛门问道,同时也拿起一片披萨。
路克点点头。「没错。她是一个好孩子。有几次我去医院的时候,都是找她去帮我看书店。她让我给她书代替钱。」
赛门举着披萨抬头看路克。「你缺钱吗?」
路克耸耸肩。「钱对我向来不重要,而且狼人会自己照顾自己。」
克莱莉说:「我妈妈总是说,我们缺钱的时候她就会把我爸爸的股票卖掉。但是既然我以为是我爸爸的人不是我爸爸,我也怀疑华伦泰会有股票。」
「妳妈妈一直在一点一点地把她的首饰卖掉,」路克说道,「华伦泰给了她一些他家传的珠宝,都是摩根斯坦家祖传的。即使是一样小东西都可以拍卖到很高的价钱。」他叹一口气。「现在都不在了。不过华伦泰可能从妳的旧家那里又把它们挖了出来。」
「呃,我希望那至少曾让她觉得很痛快,」赛门说道,「把他的东西那样卖掉。」他拿起第三片披萨。那实在很惊人,克莱莉想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怎么能吃那么多却既不长胖也不会肚子撑得难过。
「你一定感觉很怪异,」她对路克说道,「过了那么久之后再见到玛蕾西‧莱特伍。」
「不尽然是怪异。玛蕾西跟那时候的差异并不是那么大。事实上,她现在还更像她自己,如果这么说有道理的话。」
克莱莉想想觉得也对。玛蕾西‧莱特伍令她想起霍奇给她的照片上那个黑黑瘦瘦的女孩,高傲地扬起头的那种样子。「你想她会觉得你怎么样?」她问道。「你真认为他们希望你死了吗?」
路克笑了起来。「也许不是因为恨我,不会的,但是当然啦,他们如果那样想会比较简单,没有什么麻烦。像我这样不只是活着,而且还成为狼人群的首领,这绝对不可能是他们所乐见的。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要跟异世界保持和平共处──结果我却出现了,跟他们有那么一段过节,有充分的理由要报复。他们会担心我是一张多变的外卡❦。」
❦wild card,在体育竞赛中是指以非常规途径获得的参赛名额。持外卡的参赛者或参赛团体由于某些原因无法出现在正式的比赛名单中,但比赛的组织者透过邀请等方式使他们也能参加比赛。
「你是吗?」赛门问道。他们的披萨已经吃完了,于是他看都不看就伸手拿起克莱莉吃剩的饼皮。他知道她不喜欢吃饼皮。「我是指多变的外卡。」
「我没什么变不变的。我已经麻木了,人到中年就是这样。」
「除了每个月你会变成狼,到外面去杀生以外。」克莱莉说道。
「本来还可能更糟呢,」路克说道,「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常常会去买昂贵跑车,跟超级名模睡觉。」
「你才三十八岁,」赛门指出这一点,「这样不算中年。」
「谢了,赛门,非常感谢。」路克打开披萨盒,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叹一口气又把它盖起来。「不过你把披萨都吃光了。」
「我只吃了五片。」赛门抗议道。他把椅子往后倾,只靠后边两只脚撑着。
「你以为一盒披萨里面一共有几片,呆瓜?」克莱莉问道。
「少于五片就不算一顿饭,只是点心。」赛门担心地看着路克。「这是否表示你要变成狼人把我吃掉?」
「当然不会。」路克起身把披萨盒丢到垃圾桶里。「你的筋太多,很难消化。」
「可是我符合犹太教规,很洁净的。」
「我以后一定会告诉犹太狼人你这一点。」路克背靠着水槽站在那里。「不过我要回答妳先前的那个问题,克莱莉,见到玛蕾西的感觉是很奇怪,但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而是由于环境的关系。『学院』让我想起太多伊德瑞斯的天使大殿的事,我可以感觉到周围都是『灰书』符文的力量,我已经努力了十五年要忘记那种感觉。」
「结果呢?」克莱莉问道。「你忘记了吗?」
「有些事情你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灰书』的符印不只是图像而已,它们变成了你的一部分,就像你的一部分皮肤一样。闇影猎人的身分永远都不会离开你,那是一种存在于你血液中的成分,就像血型一样无法改变。」
「我在想,」克莱莉说,「是否我也应该给自己弄一个隐身符印之类的。」
赛门咬了一半的披萨饼皮掉了下来。「妳在说笑。」
「不是,我不是说笑。我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呢?而且为什么我不应该弄一个符印?我也是闇影猎人,最好想办法弄一个什么东西保护自己。」
「保护妳什么呢?」赛门问道,他的身子往前倾,椅子的前腿砰的一声落到地板上。「我以为这些什么闇影猎人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以为妳会要开始过正常生活。」
路克语气温和地说:「我不确定有所谓正常生活这种事情。」
克莱莉低头看自己的手臂,杰斯曾在那里留下一个符印。此时她仍然能看见花边似的白色印子,不能说是疤痕,倒比较象是一种记忆。「当然,我想摆脱那些怪事,但是万一那些怪事总是找到我头上来呢?万一我没有选择呢?」
「也许妳并不是那么想摆脱那些怪事。」赛门喃喃说道。「总之,只要杰斯还跟它们纠缠不清的话。」
路克清一下嗓子。「大部分亚衲人都要经过训练阶段才能得到符印。我不建议妳在接受一些指导之前就先弄符印。当然啦,妳是不是真正想要也由妳自己决定。然而,有一样东西妳是应该有的,那是每个闇影猎人都应该有的。」
赛门说:「一副傲慢的讨厌态度?」
「一根符杖,」路克说道,「每个闇影猎人都应该有符杖。」
克莱莉讶然问道:「你有吗?」
路克没有答话,径自走出厨房。一会儿之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用黑布包起来的东西。他把东西放到桌上,解开黑布,露出一根晶亮的细杖,是用不透明的水晶做的。是一根符杖。
「真漂亮。」克莱莉说道。
「我很高兴妳这么想,」路克说道,「因为我要妳收着。」
「收着?」她惊讶地看着他。「可是这是你的,不是吗?」
他摇摇头。「这是妳妈妈的。她不想把它放在家里,怕万一被妳发现,就要我帮她收着。」
克莱莉拿起那根符杖。摸上去凉凉的,不过她知道用的时候它就会变热发光。这东西很奇怪,要当武器嫌不够长,要当指挥比画又嫌长得不方便。她想这种奇怪的长度大概用久就习惯了。
「我可以留着用?」
「当然。这个样式比较旧,差不多是二十年以前的东西了。现在可能设计得比较好一点。不过这个还算够可靠的。」
赛门看着她把那根符杖像指挥棒似地甩动,在空中轻轻画着看不见的图形。「这让我联想到我祖父给我的旧高尔夫球棍。」
克莱莉笑着把手放下。「是呀,只是你从来没有用过。」
「我希望妳也都不必用到这个。」赛门说道,然后不等她回答就将目光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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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烟从符印上呈螺旋状往上升起,他闻到自己皮肤烧焦时发出的呛鼻气味。他父亲拿着符杖俯视着他,杖端红得发亮,好像在火中放了很久的拨火棒。「闭上眼睛,强纳森,」他说道,「只有你攘它痛它才会痛。」但杰斯的手不自主地缩起来,彷彿皮肤在扭曲,扭动着要避开符杖。他胧见自己的手上一截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又有一根……
杰斯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眨了几下。他父亲的声音像飞烟似地散去。他的舌尖尝到痛苦的金属般味道。他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挤着眼睛坐起身。
那种骨头断裂的感觉再度出现,他不自主地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没有痕迹。他悟到那个声音是来自房间外面。有人在敲门,不过敲得有,一点迟疑。
他翻身下床,发着抖光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杰斯刚才是和衣而睡,他低头嫌恶地看着压皱的上衣。他大概闻起来像狼人一样,而且浑身发痛。
敲门声又响起。杰斯走过去把门打开。他篾讶地眨眨眼睛。「亚历克?」亚历克双手插在牛仔姉口袋,不自然地遂耸肩。「对不起吵醒你。妈妈叫我来找你。她要你到书房去见她。」
「现在?」杰斯瞇眼瞧着这位朋友。「我刚才去过你的房间,可是你不在。」
「我出去了。」亚历克似乎不想再多透露一点详情。
杰斯伸手抹一下乱发。「好吧。等一下,我换一件上衣。」他走到衣扩旁,从很整齐的一叠衣服中摸出一件深蓝色长袖T恤。他把身上穿的这件上衣袖子小心地拉下来──有些地方跟他皮肤上的干血黏了起来。
亚历克移开目光。「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有点怪,好像被掐住似的。
「跟一群狼人打了一架。」杰斯把蓝上衣套到头上。穿好之后,他跟在亚历克后面走在廊道上。「你的脖子上有东西。」他看见的时候说道。
亚历克的手迅速摸向喉间。「什么?」
「看起来象是咬过的痕迹,」杰斯说道,「你这一整天到底在做什么?」
「没什么。」亚历克脸色通红,一只手仍按在脖子上,顺着廊道走下去。杰斯跟在他后面。「我在公园里走走,想让头脑清楚一点。」
「然后碰到一个吸血鬼?」
「什么?没有!我摔了一跤。」
「摔到脖子?」亚历克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杰斯决定最好先抛开这个话题。「好吧,随便你怎么说。你有什么问题需要让头脑清楚一点?」
「你呀,还有我的父母。」亚历克说道。「你离开以后,我妈妈跟我解释说她为什么那么生气,也解释了霍奇的事。顺便提一下,多谢你都不告诉我。」
「对不起。」这下轮到杰斯脸红了。「我就是没办法开口。」
「嗯,看起来不太好。」亚历克终于把手从脖子上放下来,转头用指控的眼光看着杰斯。「看起来似乎你在隐瞒什么,一些关于华伦泰的事。」
杰斯停下脚步。「你认为我在说谎?我说不知道华伦泰是我父亲的事?」
「不是的!」亚历克吃了一惊,不知是由于这个问题,还是由于杰斯的激烈口气。「我也不在乎谁是你的父亲。怎么样跟我都没有关系。你还是同一个人。」
「不管是怎么样的人。」他自己还来不及住口,这句话就冷冷冒出来。
「我只是在说,」亚历克的口气带着安抚意味,「你有时候可能有一点──严酷。我只是请你要先想一下再开口说话。这里没有人是你的敌人,杰斯。」
「好吧,谢谢你的劝告。」杰斯说道。「现在我可以自己走到书房去。」
「杰斯──」
但杰斯已经走开了,把苦恼的亚历克抛在身后。杰斯不喜欢别人为他担心。那使他觉得好像自己真有什么需要担心似的。
书房的门半开着,杰斯没敲门就走了进去。这里向来是他在学院里面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混合着木头与黄铜的旧式装潢,还有墙上成排用皮与丝绒裱装的书,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此刻正像老朋友在等他归来。他一推开门,一阵冷空气就扑面而来。通常秋冬季节都会燃着火光的大壁炉,现在上面积了一堆灰。灯也都没开,仅有的光源来自窄窄的百叶窗外,以及塔楼顶上高高的天窗。
杰斯不由自主地想起霍奇。如果他在这里,壁炉的火就会燃起来,煤气灯会点亮,将一轮金色光晕投射到拼花地板上。霍奇会懒洋洋地坐在壁炉旁边的扶手椅上,「雨果」栖在他的一边肩膀上,还有一本书摊在他的身边──
但是此时霍奇那张旧扶手椅上真的有一个人。一个灰灰瘦瘦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流畅得好像舞蛇人养的眼镜蛇。然后对方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容。
是一个女入,身上穿着一件老式的灰黑色斗篷,长度直覆到她的靴尖上。斗篷里面是一件合身的蓝灰色高领套装,浆硬的领尖贴压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头发是近乎无色的淡金色,整齐地往后梳起,细小的眼睛闪着灰光。杰斯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像冰冻的水一般,从他溅满泥巴的牛仔裤往上移到他带着瘀青的脸上,最后锁定在他的眼睛上。
在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中闪现一丝热意,宛如困在冰里面的火燄。然后那丝热意就消失了。「你就是那个男孩?」
杰斯还来不及回答,另外一个声音就先回答了,是玛蕾西,她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书房。他奇怪为什么自己刚才没听见她走近,然后才发现她穿的是拖鞋,不是那种有跟的鞋子。她身上穿着一件有图案的长丝袍,嘴唇抿得薄薄的。「正是,审问官,」她说道,「这就是强纳森‧摩根斯坦。」
审问官像一缕灰烟似地朝杰斯移过来,在他身前站住,然后伸出一只手。手指又长又白,令他联想到一只白化的蜘蛛。「看着我,男孩。」她说道,那些长手指突然就移到他的下巴底下,硬逼他抬起头。她的力气强得出奇。「你要叫我『审问官』,不可以叫我别的称呼。」她眼睛周围的皮肤布满细纹,好像干裂的油漆,还有两道细细的凹纹从她的嘴角延伸到脸颊上。「你明白吗?」
在此之前,审问官对杰斯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半神话似人物。她的身分,甚至她的许多职责,都隐藏在「政委会」的祕密黑幕之后。他以前一直把她想象成就像「缄默长老团」一样,拥有着独立的力量以及隐匿的神祕气氛。他从未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直率──又这么充满敌意的人。她的目光似乎在切割他,将他自信与想搞笑的甲冑划破,将他的皮肤剥开露出骨头。
「我叫杰斯,」他说道,「不是叫『男孩』。我叫杰斯‧威兰。」
「你没有权利用威兰的姓氏,」她说道,「你是强纳森‧摩根斯坦。你用威兰这个姓就是在说谎,就像你的父亲一样。」
「事实上,」杰斯说道,「我比较喜欢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认为自己在说谎。」
「我明白了。」她苍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是很友善的笑容。「你无法忍受权威,就像你父亲一样。魔鬼路西弗背叛上帝而被打入地狱。」她的呼吸气味像醋一样酸。「如果你敢反抗我的权威,我保证你还会羡慕他的命运。」
她松开杰斯,往后退开。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指甲划破他的脸,一丝血缓缓流出来。他气得双手发抖,但他拒绝用手将血擦掉。
「伊穆珍──」玛蕾西说道,然后又迅速更正。「海隆戴尔审问官,他愿意接受圣剑审判。妳可以问出来他是不是说真话。」
「关于他父亲的事?没错,我钳道我可以问出来。」海隆戴尔审问官转头看玛蕾西的时候,衣服上的硬领口戳到她的喉间。「妳要知道,玛蕾西,『政委会』对妳并不满意。妳跟罗伯是『学院』的管理人,这些年来你们的纪录还算干净是你们运气好。在此之前没有碰到多少恶魔作乱的事情,而这几天也都还相当平静。没有接到报告,就连伊德瑞斯那里也没有,所以『政委会』就比较宽容。我们有时候怀疑你们是否真的跟华伦泰断绝了关系。结果原来他设了一个陷阱让你们一头栽了进去。你们应该会聪明一点才对。」
「没有什么陷阱,」杰斯插嘴道,「我父亲知道如果莱特伍夫妇以为我是麦可‧威兰的儿子,他们就会抚养我。如此而已。」
审问官瞪着他,彷彿他是一只虫子在讲话。「你知道杜鹃鸟的故事吗,强纳森‧摩根斯坦?」
杰斯怀疑,也许当审问官──那不可能是一份很愉快的工作──让伊穆珍‧海隆戴尔变得有一点秀逗。「什么鸟?」
「杜鹃。」她说道。「你要知道,杜鹃是一种寄生鸟。牠们把卵下在别的鸟巢里。等卵孵化以后,小杜鹃就把别的小鸟推到巢外去。可怜的鸟爸爸鸟妈妈还是一直辛苦地去找食物,想喂饱杀掉牠们孩子取而代之的大号杜鹃小鸟。」
「大号?」杰斯说。「妳是在说我胖?」
「我是在比喻。」
「我不胖。」
「而我,」玛蕾西说道,「也不要妳怜悯,伊穆珍。我拒绝相信『政委会』会因为我和丈夫收养死去朋友的儿子而惩罚我们。」她挺起肩膀。「我们又不是没有告诉他们说我们在做什么。」
「我也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伤害莱特伍家的人,」杰斯说道,「我一直很努力工作,也很努力接受训练。妳爱怎么说我父亲都可以,可是他把我的『闇影猎人』因子带了出来。我也在这里挣得了自己的地位。」
「别跟我替你父亲辩护,」审问官说道,「我知道他。他那时候──现在也是──最最邪恶的一个人。」
「邪恶?谁说『邪恶』了?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审问官瞇起眼睛,无色的睫毛刷着眼皮底下,她的目光带着推断的神情。「你真的很傲慢,」她终于开口说道,「同时也很偏执。是你父亲教你这种态度吗?」
「我不会对他这样。」杰斯脱口说道。
「那你就是在模仿他。华伦泰是我所见过最傲慢最无礼的人。我想他把你教养成跟他一个样子。」
「没错,」杰斯说道,他无法自制,「我从小就被训练得心灵邪恶。把苍蝇的翅膀拔断,在地下水里面下毒,我在幼儿园里都在做这种事。我猜我们只是运气好,我爸爸还来不及破坏我的教育就得先假死去了,不然没有一个人会安全。」
玛蕾西发出一声惊骇的呻吟。「杰斯──」
但审问官把她的话打断。「而且你也跟你父亲一样,没有办法控制脾气。」她说道。「莱特伍夫妻把你扼坏了,让你最坏的本性完全失控。」
「他只是一个孩子。」玛蕾西说道。她为什么要为他辩护呢?杰斯迅速抬眼看她,但她的眼睛望着别处。
「华伦泰本来也只是一个孩子。现在,在我们想从你那个金发脑袋里面挖出真相之前,我建议你先把脾气压下去,而我知道你在哪里能够做到这一点。」
杰斯惊讶地眨一下眼睛。「你要我回自己房间?」
「我要把你送到『缄默之城』的监狱去。在那里待一个晚上之后,我想你会比较合作一点。」
玛蕾西惊呼出来。「伊穆珍,妳不能那样!」
「我当然能。」她的目光闪亮得有如剃刀。「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强纳森?」
杰斯只能呆瞪着她。「缄默之城」有好几层,他只见过头两层,就是存放史料文献以及缄默长老开会之处。牢房是在最下面的一层,比埋葬着成千上万闇影猎人尸骨的墓地还要下一层,是用来关最恶劣的罪犯:作恶多端的吸血鬼,违反律法的巫师,内斗互杀的闇影猎人。她怎么会建议要送他去那里?
「很聪明,强纳森。我看你已经学会了『缄默之城』最好的一个教训。」审问官的笑容像极了一个在狞笑的骷髅。「就是要把嘴巴闭上。」
❖
克莱莉正在帮路克清理吃剩的东西,门铃又响了起来。她直起身子,瞄路克一眼。「你在等人来吗?」
他皱起眉头,用抹布擦干手。「没有。妳留在这里。」她看见他离开厨房前先从架子上拿起一个东西,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妳看见那把刀了吗?」赛门吹一下口哨说道,同时从桌旁站起来。「他预期会有麻烦吗?」
「我想他一直都预期着有麻烦,」克莱莉说道,「这一阵子。」她从厨房的门边瞄出去,看见路克站在前门口。她听见他的讲话声,但是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不过语气并不激动就是了。
赛门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回来。「离门远一点。妳疯了吗?万一外面是什么恶魔怎么办?」
「那路克就会需要我们帮忙。」她低头看着他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现在你要保护我?真贴心。」
「克莱莉!」路克在前面的房间喊道。「到这里来。我要妳见一个人。」
克莱莉拍拍赛门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放到旁边。「我马上回来。」
路克双臂抱胸,靠着门框站着,手里的刀像变魔术似地不见了。一个女孩站在屋子外面的台阶上,褐色的鬈发编成好几条辫子,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灯芯绒外套。「这位是梅雅,」路克说道,「我刚刚跟妳提过的。」
女孩看着克莱莉,眼睛在门口明亮的灯光下变成一种奇怪的琥珀绿色。「妳一定就是克莱莉。」
克莱莉点头承认。
「那么那个男孩,那个把『猎人之月』拆掉的金发男孩,他是妳的哥哥?」
「他叫杰斯。」克莱莉简短地说道,她不太喜欢这个女孩带有刺探意味的好奇心。
「梅雅?」赛门也出来了,站在克莱莉的身后,双手插在牛仔外套的口袋里。
「嗯,你叫赛门,对不对?我最不会记人的名字,但我记得你。」那个女孩隔着克莱莉对他微笑。
「好极了,」克莱莉说道,「现在我们都是朋友了。」
路克咳嗽一声,站直了身子。「我希望妳们认识是因为接下来几星期梅雅会在书店里工作,」他说道,「如果妳看到她进进出出的,不用担心。她有钥匙。」
「我会留意有没有什么怪东西,」梅雅保证道,「恶魔,吸血鬼之类的。」
「谢谢,」克莱莉说道,「现在我觉得很安全了。」
梅雅眨着眼睛。「妳是在讥讽吗?」
「我们都有一点紧张,」赛门说道,「我是很高兴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人会帮忙照顾我的女朋友。」
路克扬起眉毛,但是没有说话。克莱莉说:「赛门说得对。对不起我刚才不太客气。」
「没关系。」梅雅露出同情之色。「我听说了妳妈妈的事,真遗憾。」
「我也是。」克莱莉说道,然后转身朝厨房走去。她在桌旁坐下,双手掩面。一会儿之后,路克也跟进来了。
「对不起,」他说道,「我猜妳没有心情见人。」
克莱莉由指缝间看他。「赛门呢?」
「在跟梅雅讲话,」路克说道,克莱莉也听见屋子另一头他们在轻声讲话,轻得像在呢喃。「我只是以为妳现在有一个朋友会比较好。」
「我有赛门。」
路克把眼镜往鼻子上面推一下。「我是不是听到他说妳是他的女朋友?」
他那困惑的表情差点让她笑出来。「我猜是吧。」
「这是新消息,还是我应该已经知道可是忘记了?」
「我自己以前也没有听说过。」她把手从脸上移开,眼睛望着他。她想起符印,那个眼睛的符号,每个闇影猎人的右手背上都有的装饰。「某人的女朋友,」她说道,「某人的妹妹,某人的女儿。这些都是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的,而其实我现在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每个人不是都有这个问题吗?」路克说道。此时克莱莉听见屋子另一头关门的声音,然后是赛门朝厨房这边走过来的脚步声。寒夜的气味也被他带了进来。
「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睡在这里?」他问道。「现在要回家有一点太晚了。」
「你知道这里永远都欢迎你的。」路克瞄一眼手表。「我要去睡一会儿。我得在五点钟起床,六点钟要到医院去。」
「为什么是六点钟?」路克离开厨房以后赛门问道。
「那时候医院的会客时间开始。」克莱莉说道。「你不必睡沙发。如果你不想睡的话。」
「我不介意明天都陪着妳,」他说道,一面不耐地摇头把眼前的黑发甩开,「一点都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是说如果你不想睡在沙发上就不必睡在那里。」
「那我要在哪里……」他的话尾音不见了,眼镜后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噢。」
「那是双人床,」她说道,「在客房里。」
赛门把双手从口袋里拔出来。他的脸颊发红。杰斯就会拚命想装酷,赛门则根本试都不试。「妳确定吗?」
「我确定。」
他穿过厨房朝她走来,俯身轻轻亲她一下,然后笨拙地吻上她的嘴唇。她微笑着站起来。「厨房这里已经待得够久了,」她说道,「不要再待在厨房里了。」她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出厨房,朝她睡觉的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