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之罪
「缄默之城」监狱里的黑暗比杰斯见过的任何地方都黑。他把手举到眼前都看不见手的形状,也看不见牢房的地板或天花板。他对这间牢房所认知的,只是在由一组缄默长老押送进来时凭火炬照见的部分。他们打开铁闸门,随即将他像一般罪犯似地推进牢房。
但话说回来,他们大概也以为他真的是罪犯。
他知道这间牢房铺着石板地板,三面墙是岩壁,第四面则是间隔狭窄的银合金栏杆,每根都深深插在石头地里。他知道那片铁栏杆上面有一道门,也知道东面那片墙上横嵌着一根长长的金属杆,因为那些灭默长老把一副银手铐的一头套在金属杆上面,另一头就套在他的手腕上。他可以在牢房里来回走几步,就像「小气财神」❦里面的鬼一样,但他也只能走那么远而已。他已经好几次忘记手铐而用力一扯,把右手的手腕都磨破了。他是惯用左手的,在一片黑暗中只像一小块亮点。这其实也没什么用,但至少让他欣慰自己比较会打的这只手,能够自由活动。
❦A Christmas Carol,查尔斯‧狄史斯的圣诞系列小作品。
他又开始从这一头踱到另一头,一面用手指沿着墙壁摸索过去。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让人感觉不安。他父亲在伊德瑞斯曾教他判断时间的方法,包括看太阳的角度、午后影子的长度,或者是夜间星星的位置。但是这里没有星星。事实上,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再见到天空。
杰斯停下脚步。等一下,他为什么会怀疑这一点?当然他还会再见到天空。「政委会」又不会要杀死他。只有杀人犯才会判死刑。但那种令他不安的恐惧感仍盘据在他心底,就在肋骨的后面,像一种奇怪而陌生的绞痛。杰斯不是会恐慌的那种人。亚历克会说,有时候建设性的畏怯可能比较有帮助。但他从来不太会受到惧怕的影响。
他想到玛蕾西说的:你从来不怕黑。
确实,这种焦虑是不自然的,一点也不像他。除了单纯的黑暗之外,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他再次浅吸一口气。他必须熬过这一夜。只有一个晚上,如此而已。他又往前走一步,手铐发出可怕的哐啷声。
一个声音划破空间,他的脚步猛然冻住。是一阵高声的嚎叫,充满全然的恐惧感。那声音似乎一直持续着,象是小提琴发出一道音符,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然后又戛然而止。
杰斯低咒一句。他的耳朵里嗡嗡响,口中彷彿尝到恐惧的味道,有一点像金属的苦味。谁会想到恐惧还有味道?他把背贴靠着牢房的墙壁,拚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声音更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然后又是一声。头顶上方有某个东西碎掉,杰斯本能地想躲开,但又想起自己是在地下好几层。他又听见一个碰撞声,脑子里不禁浮现一幕景象:阴森的墓门砰然开启,千百年来的闇影猎人尸体蹒跚而起,身躯只剩下连着干枯肌肉的骷髅架,拖着脚步走在「沉默之城」的白色地板上,无肉的手指只见白骨──
够了!杰斯猛吸一口气,把心中这幕想象甩开。死人不会复活的,而且他们是跟他一样的亚衲人尸体,是他死去的兄姊。他对他们没有什么好怕的。那为什么他会这么害怕呢?他紧握双拳,指甲深陷进手掌内。他不该感到这么惶恐,他要控制住,要击垮这种感觉。他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充满肺部,这时又是一声尖叫响起,这次声音非常大,离他非常近,而且他看到一阵亮光,象是一朵炽热的火燄之花照到他的眼睛。
耶利米长老踉跄出现,右手抓着一支火把,灰色帽兜往后掀开,露出一张惊恐得扭曲变形的脸孔。先前一直紧闭的嘴张得大大的像在无声尖叫,缝嘴的线被扯断了,鲜血淋漓挂在破裂的嘴唇上。他的袍子上溅着血,在火炬光照射下变成了黑色。他踉跄往前几步,双手伸出──然后,杰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耶利米长老就直直往前栽倒在地板上。杰斯听见这位史料保管者的身体撞地时骨头碎裂的声音,而那根火炬则噼啪滚到牢门外缘的石沟间。
杰斯立即跪下,尽可能把铁链扯到最长,伸出手指去捡火炬。他还差一点,就是搆不着,但在渐熄的火光下,他可以看见耶利米那张面孔正对着他,嘴角仍流着一缕血,隐约可见黑色的牙根。
杰斯感觉彷彿有沉重的东西压在胸口。缄默长老从来不张开嘴巴,从来不说话,不笑也不叫喊。但杰斯刚才听到的就是那种声音,他现在可以确定,就是半个世纪都没有出过声的人在惊恐尖叫,那种恐惧的力量比古老的缄默教规还强、还深。但是怎么可能呢?其他长老又在哪里呢?
杰斯想尖叫求救,但胸口的压力仍在,紧紧压迫着他。他似乎无法吸进足够的空气。他冲上前再试着拿那根火炬,却感到手腕的细骨断裂,一阵痛楚直窜手臂,但这样却给了他所需的一点长度。他一把将火炬抓过来站起身,火燄立即恢复活力,这时他又听见一个声音。一种凝浊丑陋的拖拉声音。他的颈背寒毛直竖,细如针尖。他将火把往前一戳,手臂颤抖着,火星飞洒到对面的墙上,照亮了暗处。
什么都没有。
但他不仅不感觉宽心,反而更加恐惧。他猛力吸气,彷彿潜在水底一般。这股恐惧感是最可怕的,因为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他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突然变成一个胆小鬼了吗?
他再用力扯一下铁链,希望剧痛会让自己头脑清醒一点,但是没有用。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那种沉重的拖拉声,而且距离更近了。另外也还有一个声音,就在那个拖拉声的后面,象是连续的轻声细语。他这辈子从未听过这么邪恶的声音。他惊骇得几近发狂,踉跄退到墙边,高举火炬乱挥着。
有那么片刻之际,他眼前变得很亮,可以看见整个房间:牢房、铁栅门、外面的石板,以及耶利米蜷伏在地板上的尸体。有一道门就在耶利米的后方,而且正在缓缓打开。有一个东西在费力地穿门而入,一个黑黑大大看不清形状的东西,眼睛像燃烧的寒冰,深陷在黑暗的眼皮之内,带着可怕的喜色看着杰斯。然后那个东西冲向前,杰斯的眼前冒起一大团热气,彷如巨浪掠过海面。他只看见火炬的火越忽青忽绿一下,然后就被一片黑暗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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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赛门亲吻是很愉快的事。那是一种温柔的愉快感觉,就像夏天躺在吊床上,身边放着一本书与一杯拧橡汁,是那种你可以一直做下去都不会厌倦,无忧无虑,不会多想,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碍事,除了沙发床上的那根铁条一直顶着背部以外。
「噢噢。」克莱莉说道,一面扭动着身体想躲开那根铁条却没有用。
「我弄痛妳了吗?」赛门侧撑起身子,眼神充满关切。不过也许只是因为没有戴眼镜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变得又大又黑。
「没有,不是你,是这个床,好像刑具一样。」
「我没有注意到。」他闷声说道。她把掉到地板上的一个枕头抓起来垫在背后。
「你不会注意到的。」她笑出来。「我们刚刚做到哪里了?」
「嗯,我的脸大概就是现在这个位置,但妳的脸离我近得多。总之我记得的就是这样了。」
「真浪漫。」她把他拉下来压在她身上,而他用双手撑着保持平衡。两人的身体几乎成一直线,她隔着T恤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睫毛通常都是被眼镜遮住的,现在他凑近要吻她时则轻触到她的脸颊。她轻笑一声。「你会觉得这样很怪吗?」她轻声问道。
「不会。我想如果你常常想着一件事,真正做起来就似乎──」
「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是,不是的!」赛门撑起身子,用近视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她。「千万别那么想。恰恰相反,其实非常──」
她把笑声硬呑回去。「好吧,也许你也不想说那种话。」
他半闭着眼睛,嘴唇翘出一丝笑容。「好吧,现在我想对妳说些好话,可是我想到的只是……」
她对他露出狡笑。「你想要上垒?」
「别这样。」他抓起她的双手按在床单上,低头正色看着她。「我爱妳。」
「所以你不想要性爱?」
他松开她的手。「我没那么说。」
她笑着用双手推他的胸口。「让我起来。」
他面露惊色。「我不是指我只想要性……」
「不是啦。我想换上睡衣。我没办法穿着裤子玩乐的。」他哀怨地看着她从衣柜里拿出睡衣然后走向浴室。把门关上以前,她对他做了个鬼脸。「我马上就好。」
她把门关上,并没有听见他回了什么话。她刷好牙之后,打开水龙头让水流了很久,眼睛望着锲中的自己。她的头发蓬乱,脸颊泛红。这样算是红光满面吗?谈恋爱的人应该会红光满面,不是吗?还是只有孕妇才会?她不太记得了,但她看起来应该会有一点不同才对。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跟别人这样长吻,而且感觉很好,她告诉着自己,很安全、很愉快,也很舒服。
当然,她也吻过杰斯,在她的生日那天晚上,而那既不安全又不舒适也不愉快。那感觉就像打开了体内某条不知名的血脉,流出的是比血更热既甜又苦的东西。不要想杰斯,她在心底厉斥着自己,但是望着镜子时,她看见自己的眼神阴暗,知道虽然心里说不要,但自己的身体却仍记得那种感觉。
她把凉水往脸上泼一下,然后穿上睡衣。好极了,她发现自己只带了睡裤进来,没有上衣。不管赛门会有多喜欢,要这样上空睡觉似乎仍嫌太早。她走回卧房,却发现赛门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手还抓着靠枕,彷彿抱着一个人一般。她忍住笑。
「赛门……」她低声唤道,却又听见尖锐的哔哔声响起,表示她的手机收到了简讯。她的电话是阖起来放在床头几上,克莱莉拿起来看,见到简讯来自伊莎贝。
她把手机打开,快速转到简讯部分。她看了两次,只是想确定这不是出于自己的想象,然后就跑到衣橱前去拿外套。
❖
「强纳森。」
这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缓慢、阴沉,又熟悉得像身上的痛苦一般。杰斯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一片黑暗。他的身体一阵发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他一定是昏过去了。一股怒意兴起,他气自己这么弱、这么娇嫩。
他翻身侧躺,系着手铐的断手一阵一阵发痛。「有人在吗?」
「你应该认得出自己父亲的声音,强纳森。」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杰斯确实认得他:那种陈年硬铁的声音,平板得近乎不具音调的声音。他想爬起来,靴子却踩到一滩什么东西而滑了一下,他往后滑倒,肩膀撞到坚硬的石壁。系住他的铁链像钢铁风铃似地铿锵作响。
「你受伤了吗?」一道光往上一冒,照着杰斯的眼睛。他眨眼把灼痛的泪水济掉,看见华伦泰站在铁栏杆外面,就在耶利米长老的尸体旁边,一只手里的巫光石发出刺眼白光照亮了牢房。杰斯可以看到墙壁上染着旧血迹──还有新的血迹,像一汪小水池,全是从耶利米张开的口中流出来的。他感觉胃里翻搅紧缩,又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一团无固定形状、眼睛像燃烧宝石的黑色东西。「那个东西,」他挤出话来,「在哪里?那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受伤了。」华伦泰又往栅栏靠近一点。「是谁下令把你关在这里的?是『政委会』吗?还是莱特伍夫妇?」
「是审问官。」杰斯低头看看自己,他的长椰与上衣上也有血渍,而他分不清是不是他自己的。血仍缓缓从他的下面流出来。
华伦泰隔着栅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是多年来杰斯第一次看见父亲穿着真正的战袍──闇影猎人特有的厚皮革制衣服,不至于拘束行动,又能保护皮肉,大部分妖魔的毒液都无法穿透。他的手臂与腿上还套着镀银护架,上面刻有长串雕纹与护符,胸前横跨着一条宽皮带,背后一把闪亮的剑柄从肩头冒出来。他蹲下去,冷酷的黑眼睛与杰斯平视。令杰斯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眼中并没有怒意。
「审问官与『政委会』是同一回事。莱特伍夫妇也根本不应该容许这样。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对你做这种事。」
杰斯将整个肩膀贴靠在墙壁上,铁链的长度只能让他离父亲这么远。「你是来杀我的吗?」
「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呃,你为什么要杀耶利米?别说你只是碰巧路过发现他死了。我知道是你下的手。」
华伦泰这才首次瞄一眼耶利米长老的尸体。「是我杀了他,以及其他的缄默长老。我必须这么做。有一个我需要的东西在他们的手上。」
「什么东西?正道?」
「这个,」华伦泰说道,然后手一闪就把肩头挂的剑从鞘里拔出来,「梅拉塔赫『圣剑』。」
杰斯忍住喉间的惊呼。他当然认得这把剑:这把配有翼柄的厚刃银色巨剑一直挂在缄默长老团会议室墙上「发言星」的上方。「你拿了缄默长老团的剑?」
「这把剑从来就不是他们的,」华伦泰说道,「它属于所有的亚衲人。当初天使就是用这把剑将亚当与夏娃逐出伊甸园。『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燄的剑。』」他低头望着剑,一面引述圣经创世纪的话。
杰斯舔一下干燥的嘴唇。「你要剑做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华伦泰说道,「等我觉得可以信任你的时候,而且我知道你会信任我。」
「信任你?你在瑞尼克那里偷偷使用『门户』又把它毁掉,让我无法追上你之后?在你试图杀死克莱莉之后?」
「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妹妹,」华伦泰怒道,「正如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你却一直在伤害我!一直都是莱特伍夫妇在保护我!」
「并不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的。也不是我威胁你,不信任你。是莱特伍夫妇与他们在『政委会』里的朋友。」华伦泰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看见你这个样子──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而你却还强忍着──我真的以你为傲。」
听见这番话,杰斯讶然抬起头,动作快得令他一阵晕眩,手部也一阵抽痛。他忍住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什么?」
「我现在明白自己在瑞尼克医院那里做错了,」华伦泰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当初被我留在伊德瑞斯的那个小男孩,对我言听计从。但我看到的竟是一个有主见的年轻人,独立又勇敢,然而我却仍把你像小孩子一般对待。难怪你会反叛。」
「反叛?我──」杰斯的喉头发紧,话只说了一半。他的心脏开始随着手部的阵痛一下一下悸动。
华伦泰又说下去。「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明我的过往,跟你解释我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杀死了我的祖父母,将我妈妈囚禁起来。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把其他闇影猎人都杀了。」杰斯说出的每一个字在嘴唇上的味道感觉起来都象是毒药。
「你知道的只是一半的真相,强纳森。你小时候我对你说谎,是因为你太小,不会明白的。现在你已经长大,可以告诉你真相了。」
「那就告诉我吧。」
华伦泰将手伸过铁栏杆间去摸杰斯的脸,手指上的粗茧感觉就像杰斯十岁时的记忆一样。
「我希望信任你,强纳森。」他说道。「我能吗?」
杰斯想要回答,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的胸口感觉彷彿有一圈铁箍缓缓缩紧,一点一点地切断他的呼吸。「我希望……」他细声说道。
他们上方响起一个声音,象是金属门的碰撞声,然后杰斯听见脚步声与低语在石墙外回响。华伦泰站起身,握紧巫光石让它的光度变暗,他自己也变得只剩下一圈淡淡的轮廓。「比我想的快一点。」他喃喃说道,然后隔着铁栅看杰斯。
杰斯望向他身后,但是在巫光石的微光后方只见一片黑暗。他想起先前见到的那一团呑灭所有亮光的黑影。「有什么来了?是什么东西?」他问道,一面在地上往前跪爬着。
「我得走了,」华伦泰说道,「但是我们的事还没完,你跟我的事。」
杰斯伸手想抓住铁栏杆。「帮我松开铁链。不管来的是什么东西,我希望能自由行动跟它打。」
「现在帮你松开不会是在阐助你。」华伦泰用手将巫光石整个覆住,它闪一下就灭了,整个房间变成漆黑一片。杰斯朝铁栏杆冲过去,断手发出剧痛抗议着。
「不要!」他喊道。「父亲,求求你。」
「你想要找我的时候,」华伦泰说道,「就会找到我的。」然后就只听见他的脚步声迅速退开,还有杰斯力竭瘫靠在铁栏杆上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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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住宅区的地铁上,克莱莉发觉自己坐立难安。她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内来回踱步,iPod耳机挂在脖子上晃荡。伊莎贝没有接听克莱莉的电话,使得克莱莉担心不已。
她想起杰斯在「猎人之月」那里浑身是血的模样,龇牙咧嘴怒吼的样子还更像一个狼人,全然不像负有保护人类与维持异世界秩序责任的闇影猎人。
她冲上第九十四街地铁站的楼梯,直到快接近「学院」的巨大灰影时才放慢速度。刚才在地下道很热,她沿着布满裂痕的人行道走向大门时,颈背上的汗变得又刺又痒。
她伸手要去拉横梁上的门铃,却又迟疑起来。她是闇影猎人,不是吗?她跟莱特伍家人一样有权进入「学院」。主意打定,她握住门把,回想着杰斯说的话。「以天使之名,我──」
门霍然开启,露出黑暗中几十支小蜡烛的火苗。她匆匆穿行过成排座椅,烛火闪烁着彷彿在笑她。她来到电梯前,进去把金属门匡当拉上,用颤抖的手指按一下钮。她拚命用意志力把紧张的情绪压下去。她猜想着,自己是在担心杰斯,还是只是担心要见到杰斯?
上翻的衣领把她的脸衬托得更显小,也更苍白,眼睛大而暗绿,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一点也不漂亮,她沮丧地想着,随即又把这个想法压回去。她看起来怎么样有什么关系?杰斯又不会在乎。杰斯不能在乎。
电梯匡当一声停下来,克莱莉把门推开。恰吉在门厅中等着,走近她时发出不满的喵喵声。
「怎么了,恰吉?」她的声音在这么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大声。她怀疑「学院」里面还有别人。说不定只有她一个人。想到这一点,她不禁觉得毛骨悚然。「有人在家吗?」
那只蓝波斯猫转身朝廊道另一头走过去。他们经过了音乐室与书房,里面都是空的,然后恰吉转一个弯,在一扇关着的门前坐下来。好吧,我们到了,牠的表情似乎在这么说着。
她还没有敲门,门就自己开了,只见伊莎贝光脚站在门槛上,身上穿着粉紫色毛衣与牛仔裤。她看见克莱莉时吃了一惊。「我以为听见廊道上有人,但没想到会是妳,」她说道,「妳到这里来做什么?」
克莱莉瞪着她。「是妳传简讯给我的。妳说审问官把杰斯抓去坐牢了。」
「克莱莉!」伊莎贝往廊道前后望一下,然后咬一下嘴唇。「我不是叫妳要马上就过来。」
克莱莉吃惊不已。「伊莎贝!坐牢耶!」
「没错,可是──」伊莎贝认命地叹一口气往旁边站开,示意要克莱莉进去她的房间。「慢着,妳最好先进去。而你,走开,」她挥手对恰吉说道,「去看着电梯。」
恰吉用一脸吓坏的样子望着她,然后趴下去睡了起来。
「猫呀。」伊莎贝咕哝着把门关上。
「嘿,克莱莉。」亚历克坐在伊莎贝没有铺好的床上,两脚垂挂在床边。「妳来做什么?」
克莱莉在伊莎贝乱七八糟的梳妆台前面的凳子上坐下。「伊莎贝传简讯给我,告诉我杰斯的事情。」
伊莎贝与亚历克互换一下眼色。「噢,好了吧,亚历克,」伊莎贝说道,「我以为她应该知道,可是不知道她会这么快就赶过来!」
克莱莉的胃紧张得抽一下。「我当然要来!他没事吧?审问官为什么要把他关到牢里?」
「不是真的牢里。他在缄默之城。」亚历克说道,他坐直身子,抓起伊莎贝的一个枕头放在腿上,不经意地摸弄着边缘的珠繐。
「缄默之城?为什么?」
亚历克迟疑着。「在缄默之城地下有一些牢房,犯人会先关在那里,然后送到伊德瑞斯的政委会受审。那些真正做坏事的人、杀人犯、吸血鬼叛徒、违反律法的闇影猎人。杰斯现在就在那里。」
「跟一堆杀人犯关在一起?」克莱莉激愤得站起来。「你们两个人是怎么搞的?你们为什么不担心?」
亚历克与伊莎贝又互视一下。「只是一个晚上而已,」伊莎贝说道,「而且那下面没有别人跟他关在一起。我们问过了。」
「可是为什么呢?杰斯做了什么事?」
「他跟审问官顶嘴。如此而已,就我所知是这样。」亚历克说道。
伊莎贝在梳妆台边缘坐下来。「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克莱莉说:「那个审问官一定疯了。」
「其实并没有,」亚历克说道,「如果杰斯在你们凡人的军队里面,妳想他们会容许他跟长官顶嘴吗?绝对不可能的。」
「呃,打仗的时候不行吧。可是杰斯又不是军人。」
「但我们都是军人。杰斯跟我们都一样。在指挥等级里面,审问官接近最高位置,杰斯则接近最底层。他应该对她尊重一点。」
「如果你们同意他应该坐牢的话,为什么要叫我来呢?只是要让我也认同你们吗?我不懂。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们没有说他应该坐牢,」伊莎贝回嘴道,「只是他不应该跟『政委会』的高阶长官顶嘴而已。再说,」她又用小一点的声音说道,「我想也许妳可以帮忙。」
「帮忙?怎么帮?」
「我以前跟妳说过,」亚历克说道,「很多时候,杰斯彷彿是希望让自己死掉。他必须学着自己小心一点,而那包括要跟审问官合作。」
「而你认为我能帮你们让他那样?」克莱莉说道,语气充满不信的意味。
「我不确定有谁能让杰斯做任何事情,」伊莎贝说道,「但我想妳能提醒他,让他知道他有活下去的目的。」
亚历克低头望着手中的枕头,突然用力扯一下上面的总子。一串珠子断掉,像一阵小雨般落在伊莎贝的毯子上。
伊莎贝皱起眉毛。「亚历克,别那样。」
克莱莉想跟伊莎贝说,他们才是杰斯的家人,而她不是,他们说的话分量比她重。但她的脑子里一直听见杰斯在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任何地方。但妳让我光得自己有所归属。「我们能去缄默之城看他吗?」
「妳会叫他跟审问官合作吗?」亚历克问道。
克莱莉考虑着。「我想先听他怎么说。」
亚历克把破枕头放回床上,皱着眉头站起身。他还没开口说话,一阵敲门声响起。伊莎贝跳下梳妆台,走过去应门。
敲门的是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眼睛有一半被眼镜遮住了。他穿着牛仔裤与一件过大的汗衫,手里拿着一本书。「麦克斯,」伊莎贝略带惊讶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睡觉了。」
「我在兵器室,」小男孩说道,他显然就是莱特伍家最小的孩子。「但是书房那边有声音传过来。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跟『学院』联络。」他瞄向伊莎贝身后的克莱莉。「那是谁?」
「克莱莉,」亚历克说道,「她是杰斯的妹妹。」
麦克斯睁大眼睛。「我以为杰斯没有兄弟姊妹。」
「我们本来也都以为那样。」亚历克说道,一面拿起他挂在伊莎贝椅子上的毛衣穿到身上。他的头发像一道柔和的暗色光圈竖了起来,还带有静电的嘶嘶声,他不耐地把头发按平。「我最好到书房去看看。」
「我们都去。」伊莎贝说道。她从抽屉里取出绕成圈的金鞭,将握柄部分塞到腰带间。「说不定出了什么事情。」
克莱莉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几个钟头以前有事出去了。中央公园里面有一个仙灵遇害。审问官也跟他们一起去了。」亚历克解释道。
「你们不想去?」
「他们没有要我们去。」伊莎贝把两根黑辫子盘到头上,然后用一把小玻璃匕首插到发髻间。「妳看一下麦克斯好吗?我们马上就回来。」
「可是──」克莱莉抗议道。
「我们马上就回来。」伊莎贝冲到外面廊道上,亚历克也跟出去。他们身后的门一关上,克莱莉就坐到床上,担忧地看着麦克斯。她从来没有跟小孩相处过多久──妈妈从来不让她当保母──事实上她也不确定要跟他们说什么,或者要怎么样逗他们。可能稍微有一点帮助的是,这个小男孩让她想起赛门在这个年纪时的样子,手臂跟腿都是细细的,眼镜挂在脸上也显得太大。
麦克斯也同样在打量她,他并不害羞,而是若有所思同时又泰然自若的样子。「妳几岁?」他终于说道。
克莱莉吃一惊。「我看起来几岁?」
「十四岁。」
「我十六岁,但别人总以为我比较年轻,因为我的个子矮。」
麦克斯点点头。「我也是,」他说道,「我九岁,可是别人都以为我七岁。」
「我看你像九岁,」克莱莉说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本书?」
麦克斯将手从背后伸出来。他拿的是一本很大的平装书,大概像杂货店柜台上摆的那种小型杂志尺寸,颜色鲜明封面上的英文底下印着日本汉字。克莱莉笑出来。「火影忍者,」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喜欢漫画。你是在哪里买的?」
「机场。我喜欢上面的图画,可是不知道要怎么看。」
「来,让我看看。」她把书打开,指给他看页面。「你要倒着看,从右往左,不是由左往右。而且你每页要依着顺时针方向看。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麦克斯说道。一时之间,克莱莉担心自己让他生气了。不过他似乎相当愉快,又把书拿回去翻到最后一页。「这是第九本,」他说道,「我想我应该去把其他八本也找来再开始看。」
「这个主意不错。也许你可以请人带你去『城中漫画书店』或者『禁入星球』。」
「『禁入星球』?」麦克斯觉得很有趣的样子,但是克莱莉还不及解释,伊莎贝就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真的是有人想跟『学院』联络,」不等克莱莉问她就说道,「是一个缄默长老。『骨城』那边出事了。」
「什么样的事?」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没听过缄默长老求救。」伊莎贝显然觉得很忧心。她转身对弟弟说:「麦克斯,你回房间去待在那里好吗?」
麦克斯绷紧嘴巴。「妳跟亚历克要出去吗?」
「对。」
「去缄默之城?」
「麦克斯──」
「我想去。」
伊莎贝摇摇头,头发上的匕首柄亮闪闪的像一颗火星。「绝对不行。你太小。」
「妳也还不到十八岁!」
伊莎贝转头看克莱莉,神色无奈又焦虑。「克莱莉,请妳过来一下。」
克莱莉站起身,心里猜着她要做什么。伊莎贝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出房间后把门关上。接着是麦克斯撞到门上的声音。「可恶,」伊莎贝抓紧门把说道,「妳能帮我去拿一下符杖吗?就在我的口袋里。」
克莱莉迟疑地拿出先前路克给她的符杖。「用我的。」
伊莎贝迅速挥几下,在门上画出一个锁门的符记。克莱莉仍可以听见麦克斯在门里面抗议的声音。伊莎贝挤一下苦脸往旁边站开,将符杖还给克莱莉。「我不知道妳也有这个。」
「这从前是我妈妈的。」克莱莉说道,然后心里骂着自己。是我妈妈的,一直都是我妈妈的。
「呵。」伊莎贝用拳头敲一下门。「麦克斯,如果你饿了,小桌抽屉里有维力棒。我们会尽快回来。」
门后面又是一声怒喊。伊莎贝耸耸肩,又转身快步朝廊道另一头赶回去,克莱莉走在她的旁边。「那讯息是怎么说的?」克莱莉问道。「只是说有麻烦了吗?」
「那里遭到攻击。就是这样。」
亚历克在书房的门外等着。他已经在衣服外面加上了闇影猎人的黑色皮甲,手臂也戴上护冑,喉间与手腕上画着符印。腰带上亮闪闪地配着以天使为名的撒拉弗刃。「妳准备好了吗?」他对妹妹说道。「麦克斯没问题吧?」
「他没事。」她对他伸出手臂。「帮我画上符印。」
亚历克在伊莎贝的双手与手腕内侧画着图案,一面瞄向克莱莉。「妳也许应该回家,」他说道,「妳不会希望在这里等审问官回来的。」
「我要跟你们去。」克莱莉说道。这句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来不及阻止。
伊莎贝将手抽回,吹着气让上面的符印干掉,彷彿在把热咖啡吹凉似的。「妳这话就像麦克斯。」
「麦克斯才九岁。我跟妳一样大。」
「可是妳没有受过训练,」亚历克辩道,「妳只会变成负担。」
「不会的。你们有没有到缄默之城里面去过?」克莱莉问道。「我进去过。我知道怎么样进去。我知道怎么样认路。」
亚历克站直身子,将符杖收起来。「我不觉得。」
伊莎贝插嘴道:「事实上,她说的有道理。我觉得如果她想去的话就应该去。」
亚历克很诧异。「我们上次碰到恶魔的时候,她只会吓得尖叫不已。」看见克莱莉在冷眼瞪他,他又带着歉意瞄她一眼。「对不起,可事实是那样。」
「我想她需要机会学习,」伊莎贝说道,「你知道杰斯总是怎么说。有时候你不必去找危险,危险会自己找上门。」
「你们不能把我像麦克斯一样锁起来。」看见亚历克有一点软化,克莱莉又加上一句。「我不是小孩子,而且我知道骨城在哪里。没有你们,我也可以自己找到路。」
亚历克转身走开,一面摇头咕哝着什么女孩子之类的话。伊莎贝向克莱莉伸出手。「把妳的符杖给我,」她说道,「妳也该弄一些符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