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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坐在一张桌子的边缘,上衣揉成一团放在膝盖上,手臂举过头顶,一个科波拉尔基治愈者在我的聚焦范围里进进出出,可以看出那个人正在处理暗主体侧一道很深的、血淋淋的伤口。我最开始以为我们可能是在小王宫的医务室里,可是这个地方太暗了,一切都太模糊了,我无法分辨。
我尽量不去注意他的模样——他的头发乱七八糟,袒露的胸口上突出的骨头在阴影的笼罩之下。他看起来特别像个常人,好像就是个男孩子,在战场上或者格斗中受了伤。他不是个男孩子,我提醒自己,而是个活了好几百年,杀了好多人的怪物。
在那个科波拉尔基进行工作的时候,他下巴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等皮肤愈合在了一起,暗主就挥手让她离开了。她稍微逗留了一小会儿就溜出了我的聚焦范围,然后消失不见。
“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他说道。没有寒暄,直截了当。
我等候着。
“巴格拉告诉你我意图的那晚,你逃离小王宫的那晚,你犹豫过吗?”
“犹豫过。”
“你离开后的那段时间,你有想过要回来吗?”
“想过。”我承认道。
“可你还是选择了不回来。”
我知道我这时应该离开,我至少应该保持沉默,然而我是如此疲惫,在这里和他在一起感觉又是如此轻松。“不仅仅是因为巴格拉那晚说的话,还因为你对我说了谎。你骗了我,你……把我拉下了水。”你引诱我,让我想得到你,让我质疑我自己的内心。
“我需要你的忠诚,阿丽娜。我希望将你与我联在一起的东西不只是职责或者恐惧。”他的手指试着碰了碰伤口位置的皮肉。现在那里只是微微有点儿发红,他继续说道:“传言说有人看见了你的兰佐夫王子。”
我靠得更近了一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轻松:“在哪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抹浅笑:“你喜欢他吗?”
“这有关系吗?”
“你喜欢他的话你会更难受的,你会为他哀痛更久。”他曾经为多少人哀痛过?那些人里包括朋友吗?有没有一个妻子?他曾经允许某个人如此亲近过他吗?
“告诉我,阿丽娜,”暗主说,“他昭告你的地位了吗?”
“昭告我的地位?像昭告某个半岛的主权似的吗?”
“脸颊没有变红,目光没有移开,你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你那个忠心耿耿的追踪手呢?他会蜷缩在你王座的椅子下睡觉吗?”
他在步步紧逼,试图激怒我。我没有害羞,也没有闪躲,反而走得离他更近了。“那晚在你的居室里,你来到我身边时扮成了玛尔的样子,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会拒绝你?”
他用手握紧了桌子的边缘,接下来又耸了耸肩,说道:“他当时是你渴望的那个人。你依然很渴望他吗?”
“不了。”
“你是个学得很快的徒弟,不过也是个技术拙劣的骗子。”
“你为什么这么看不起奥特卡扎泽亚?”
“不是看不起,而是了解。”
“他们并不都是笨蛋和软骨头。”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是可以预期的。”他说,“人民会喜爱你一段时间,可是,当他们的好国王老了、死了,而他的巫师妻子却始终年轻的时候,他们会怎么想呢?等所有记得你的牺牲的人都化作了尘土,你觉得他们的子孙多久之后会掉过头来反抗你?”
他的话让我遍体生寒。我依然无法清楚地思考这些:我之后将有漫长的生命,将面对永恒的深渊。
“你从来没想过,是不是?”暗主说,“你活在一时一刻,我活在每时每刻。”我们难道不是所有的东西吗?
一瞬间,他的手像蛇一样伸出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屋子里的一切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他猛地将我拉近,用膝盖把我夹在中间。他的另一只手按着我的脊柱底部,有力的手指沿着我椎骨的曲线滑过。
“你命中注定是我的制衡者,阿丽娜。你是这世上唯一可能与我共同进行统治的人,唯一可能让我的力量不至于失控的人。”
“那谁会来制衡我呢?”我还没来得及想得更清楚一些,这句话就说出了口,这个想法一直困扰着我,甚至比火鸟根本不存在更让我困扰,现在它终于借着嘶哑的声音被表达出来了。“要是我并不比你强怎么办?要是我没能阻止你,我的存在反而是雪上加霜怎么办?”
他审视了我半晌。他总是用这种方式看我,好像我是个两边不对等的算式。
“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说,“是我生来获得的那个名字,不是我给自己取的称号。你想知道吗,阿丽娜?”
我可以感觉到掌心中尼古拉那枚戒指的分量,那是在纺车台。我不必站在这里,在暗主的怀里。我可以从他的手中消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现实的世界,回到隐于山顶的石头屋子里,回到它所提供的安全庇护之中。可是我不想走。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还是有些渴望这份耳鬓厮磨的私密。
“好。”我叹了口气,低声说。
过了半晌,他说:“亚历山大。”
我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他扬起了一边的眉毛,唇边浮现出了笑容:“怎么了?”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常见了。”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字,从国王到农民都有人叫这个名字,仅仅在科尔姆森我就认识两个亚历山大,在第一部队还认识三个,不过其中一个已经在黑幕中死去了。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还把头偏到了一侧。看到这样的他几乎让我心痛。“你能叫我的名字吗?”他问道。
我迟疑了,感觉自己正在陷入危险之中。
“亚历山大。”我小声说。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灰色的眸子似乎在闪烁。
“再叫一次。”
“亚历山大。”
他的身子靠了过来。在我的脖子上,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然后他把嘴唇印在了我的肌肤上,就在项圈的上方,几乎像是一声叹息。
“不要。”我说。我往后退,他却把我抱得更紧了。他的手移到了我的后颈上,修长的手指与我的头发缠绕在一起,轻轻把我的头往后引。我闭上了眼睛。
“别再拒绝了。”他贴着我的咽喉低语道。他的脚勾住了我的腿,把我拉得更近。我感受到了他舌头的热量,在他握着我的手抚摸他胸口时,我能感觉到他裸露皮肤下坚实肌肉的收缩。“这不是真实的,所以别再拒绝了。”
一种强烈的渴望骤然涌了上来,那是一种我们两个人都不想要的、却无法摆脱的欲望,稳定而强烈。我们在这世上都是孑然一身,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被联系在了一起,也将永远被联系在一起。
而这些都不重要。
我无法忘记他做过的事情,我也无法谅解他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怪物,一个曾经折磨我的朋友、屠杀我试图保护的人们的人。
我一把推开了他:“这足够真实了。”
他眯起了眼睛:“这个游戏开始让我倦怠了,阿丽娜。”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忽然生起气起来。“倦怠?每一步你都在玩弄我,你才没有厌烦这个游戏呢,你只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容易被耍而觉得遗憾罢了。”
“聪明的阿丽娜,”他狠狠地说,“学得很快的徒弟,我很高兴你今晚能过来。我想和你分享我的新动向,”他一下子穿上了那件带着血迹的上衣,“我准备进入黑幕。”
“尽管去,”我说,“涡克拉有资格多咬你一口。”
“它们不会咬我的。”
“你是希望发现它们改变了口味吗?或者这纯粹只是你疯得更厉害了?”
“我没有发疯,你可以问问戴维他在王宫里留下了什么秘密让我去发现。”
我愣住了。
“另一个聪明人,”暗主说,“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会把他也带回来,那么一个好使的头脑。”
“你是在虚张声势。”我说。
暗主微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他嘴角露出了冷酷的弧度。他手臂一撑,离开桌边,气势逼人地走向了我。
“我会进入黑幕,阿丽娜,我还会向西拉夫卡展示我的能力,即使是在没有太阳召唤者的情况下,等我除掉了兰佐夫唯一的盟友,我也会把你当作动物来捕猎。你将找不到避难所,你将得不到安宁。”他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灰色的眸子闪着光。“飞回家去找你的奥特卡扎泽亚吧,”他吼道,“抱紧他,这个游戏的规则就要变样了。”
暗主手一扬,用开天斩刺穿了我。我变成碎片,随着一阵狂风,我又回到了现实。
我抱住自己的身体,心在胸中猛烈地跳动着,我依然能感觉到阴影的刀刃割穿了我的身体,可我同时又是完整的,根本没有伤痕。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试图找到灯笼,然后索性放弃了,在四周胡乱摸索,直到找到了外套和靴子。
在屋外站岗的是塔玛。
“戴维住在哪里?”我问道。
“沿着走廊下去就是,跟艾德里克和哈尔沙一起。”
“玛尔和图亚在睡觉吗?”
她点了点头。
“叫他们起来。”
她悄然进入了护卫的房间,玛尔和图亚几秒钟之后就出现了,他们以军人的方式迅速清醒,已经穿好了靴子。玛尔拿着他的手枪。
“你用不着那个的,”我说道,“至少,我不认为你用得着。”
我考虑过派人去把尼古拉找来,但我想先知道我们要处理的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大步走过门厅,当我们来到戴维所在的屋子时,塔玛先在门上快速敲了敲,之后推门进了屋。
很显然,艾德里克和哈尔沙今晚被赶走了。睡眼惺忪的珍娅和戴维躺在一张狭窄的单人简易床上,在被子下面向我们眨着眼睛。
我指着戴维说:“穿好衣服,给你两分钟的时间。”
“有什么——”珍娅开了口。
“照做就行了。”
我们走出了屋子等候着。
玛尔轻轻咳嗽了一声:“我不怎么惊讶。”
塔玛哼了一声,说道:“他在作战室发表过那小段演讲之后,连我都想扑过去拥抱他。”
不久后,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头发蓬乱、光着脚的戴维把我们领进了屋。珍娅盘腿坐在简易床上,红色的卷发朝各个方向支楞着。
“这是什么情况?”戴维说,“怎么了?”
“我收到消息说暗主计划使用黑幕对西拉夫卡不利。”
“尼古拉知不知——”塔玛开口说。
我抬起了一只手:“我需要先知道那是否可能。”
戴维摇了摇头:“没有你他做不到的。他需要进入虚海,才能扩大黑幕。”
“他却说他可以,他说你在小王宫给他留下了一些秘密。”
“等一下,”珍娅说,“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我有消息来源。”我草草答道,“戴维,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愿相信戴维会背叛我们,至少不愿相信他会有意为之。
戴维皱起了眉头:“当我们逃出欧斯奥塔的时候,我的那些旧笔记本没带出来,但它们基本不可能造成什么危险。”
“里面记了什么呢?”塔玛问。
“各种东西。”他说着,手指灵巧地把裤子捏出褶来又展平。“镜面盘的设计,过滤光谱上不同波长的透镜,没有什么可以帮他进入黑幕的东西。不过……”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还有什么?”
“那只是个点子——”
“还有什么?”
“有一个尼古拉和我想出来的玻璃沙艇计划。”
我皱起了眉头,看了看玛尔,又看了看其他人。他们看起来都和我一样困惑,我问道:“他要一艘玻璃沙艇做什么呢?”
“这个框架是用来承载路弥亚的。”
我做出了表示不耐烦的手势:“路弥亚是什么?”
“液体火焰的一种变体。”
圣者们啊。“哦,戴维。你怎么搞的啊。”液体火焰是莫洛佐瓦的发明创造之一。它有黏性,易燃,而且这种火焰几乎无法扑灭。它实在是太危险了,以至于莫洛佐瓦在创出它的几个小时之后就把公式给销毁了。
“不是的!”戴维高高抬起双手,表示要为自己辩护,“不是的,不是。这种液体火焰更好,更安全。它反应的时候只会产生光,不会产生热量。我们试着找方法改良闪光弹来对抗尼切沃亚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个。它并不可行,但我喜欢这个点子,所以我把它记了下来,留着……留着以后再说。”他不知所措地耸了耸肩。
“它燃烧的时候不会有热量?”
“它只是一种人工阳光的来源罢了。”
“能够抵挡涡克拉吗?”
“是的,可它对暗主来说根本没用。它燃烧的时间很有限,而且你需要阳光来驱动它。”
“需要多少阳光?”
“非常少,关键就在这里。它只是另外一种放大你能力的途径,就像那些盘子一样。不过黑幕里一点光都没有,所以——”
我手往外一伸,阴影在墙壁上出现了。
珍娅大叫起来,戴维恐惧地退到了床边,图亚和塔玛伸手要去拿武器。
我垂下了胳膊,阴影恢复了常态。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你拥有他的力量了?”珍娅小声说。
“没有,只是他力量的一点残余而已。”玛尔认为这是我从暗主那里得到的,也许暗主也从我这里得到了一些东西。
“在壶房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让阴影出现的?”图亚说。
我点了点头。
塔玛用一根手指戳着玛尔:“你骗了我们。”
“我为她保守秘密,”玛尔说,“换做是你,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她双臂交叉放在了胸前。图亚把他的一只大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他们看起来都有些低落,不过我料想他们可能会非常害怕,现在看来倒还好。
“你们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说,“如果暗主拥有我的力量,哪怕只是残存的一点儿——”
“那些力量会足以挡住涡克拉吗?”珍娅说。
“不行,”我说,“我不这样认为。”我需要一个加乘器才能动用足够的光亮,让人可以安全地进入黑幕。当然了,我们在礼拜堂中直面彼此,谁也不能保证,暗主当时没有从我这里获得更多的力量。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能够自如地操控光,那他应该在此之前就有所行动了。
“这并不重要,”戴维痛苦地说,“进入黑幕之后,他只需要有足够的阳光来驱动路弥亚就可以了。”
“大量的光作为防护,”玛尔说,“一艘全副武装的沙艇,艇上的格里莎和士兵……”
塔玛摇了摇头:“即使是对暗主而言,似乎也很冒险。”
可是图亚的回答正是我想要说的:“你们忘记尼切沃亚了。”
“阴影士兵对抗涡克拉?”珍娅惊恐地说。
“圣者们啊,”塔玛骂道,“你们觉得哪边会赢啊?”
“问题一直在于如何隔离。”戴维说,“路弥亚什么都能烧穿。只有玻璃有效,可那又带来了一些工程学方面的问题,尼古拉和我一直没能解决。这个点子只是……只是闹着玩的。”
即使暗主还没有解决这些问题,但他迟早会解决的。
你将找不到避难所,你将得不到安宁。
我把头埋在了手里,心想:“他准备毁掉西拉夫卡。”
而那之后,就不会有任何国家敢于支持我和尼古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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