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个小时后，我们坐在厨房里一张桌子的尾端，面前放着杯子，杯子里面的茶都被喝干了。珍娅已经躲开了，不过戴维还在这里，弓着背面朝一堆图纸，努力根据记忆重现玻璃沙艇计划和路弥亚的公式。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相信戴维是有意协助暗主的。戴维的罪过在于渴求知识，而不是渴求权力。
纺车台其余的地方非常安静，空无一人，绝大多数士兵和流浪格里莎还在睡梦之中。尽管是在半夜被从床上拉起来的，军绿色外套也是直接披在睡衣睡裤外的，尼古拉还是基本展现出了体面的样子。我告诉了他所有我了解到的事情，这没有花去太多时间，他开口的第一个问题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你知道这些有多长时间了？”他问，“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一个小时前才知道，可能还不到一个小时。我只是和戴维确认了一下，然后就来告诉你了。”
“这不可能——”
“不太可能。”我温和地纠正道，“尼古拉……”我的内脏像是被人揪住了。我看了看玛尔。我无法忘记，当我最终告诉他我一直能看见暗主幻象时他的反应。而这次远比那时糟糕得多，因为是我主动去找的暗主。“我听到暗主亲口说了这些，是他告诉我的。”
“麻烦你再说一遍？”
“我可以和他见面，像是某种幻象。我……我可以把他找出来。”
一个长长的停顿。“你可以暗中监视他？”
“不完全是。”我尽力解释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房间的样子、他的样子。“除非其他人在离暗主非常近的地方，或者跟他有接触，不然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甚至也看不清他们。感觉好像他是唯一真实的、有形的东西。”
尼古拉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但我们可以试着进一步获得更多的信息”，他兴奋地说道，“说不定可以给他提供假情报。”我眨了眨眼。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尼古拉已经开始谋划了。我现在应该习惯这一点了才对。“你可以对其他格里莎这样做吗？试着进入他们的脑海？”
“我觉得不行，暗主和我……联系在了一起，我们很有可能永远都会这样。”
“我必须向西拉夫卡发出警报，”他说，“他们需要对黑幕沿岸区域进行疏散。”尼古拉用手抹了一下脸。我第一次看到他不像以前那么自信。
“他们不会遵守盟约了，是不是？”玛尔问道。
“我怀疑会是这样。西拉夫卡会采取封锁禁运的措施，这样他们会认为自己很安全，不会遭到报复。”
“如果他们让步投降，”塔玛说，“暗主还会进攻吗？”
“这不仅仅与封锁有关，”我说，“他是要孤立我们，确保我们无处求援。这关乎的是权力，他想利用黑幕，他一直想这样做。”我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努力不去触摸裸露的手腕。“这是一种逼迫。”
“你能聚集多少人？”玛尔问尼古拉。
“全部吗？我们大概可以召集起一支五千人左右的军队。他们所在的秘密小组分布在整个西北地区，但问题在于怎么把他们调动过来，不过我认为这是可以做到的。另外，伯利兹纳亚的基地以及北部、南部的前线都有大规模的逃兵。我们有理由认为一些民兵组织可能会对我们效忠。”
“日轮武士怎么样？”图亚问，“他们会去打仗的，我知道他们愿意为阿丽娜付出生命，他们之前就是这样做的。”我摩挲着双臂试图驱走寒意，心里想到了璐比标记着太阳纹身的狂喜面孔，想到了会有更多人丧命。
尼古拉皱起了眉头，说道：“但是我们可以放心依靠大教长吗？”这个牧师在差点推翻尼古拉父亲的政变中充当了帮凶，而且，和珍娅不同，他可不是一个遭受国王侮辱的柔弱仆人，他原本是一个深受信任的顾问。“他想要的到底什么呢？”
“我认为他想要活命，”我说，“我不太相信他会冒险与暗主正面对抗，除非他对结果很有把握。”
“更多的人加入，对我们来说是有用的。”尼古拉承认道。
我右边的太阳穴感到一阵刺痛。“我不喜欢这样，”我说，“一点儿也不喜欢。你的意思是说要把一大堆血肉之躯扔到尼切沃亚面前去，这样伤亡的人数会多到闻所未闻的。”
“你知道我会跟他们一起在外面战斗的。”尼古拉说。
“这不过意味着我可以在死者中算上你这一个。”
“如果暗主使用黑幕将我们和所有可能的盟友隔离，那拉夫卡就是他的了。他只会变得更强，他会巩固他的军事实力。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你看到那些怪物在小王宫做了什么——”
“你自己也说过——他不会罢手的。他需要使用他的力量，而他越是使用它，他就越是渴望更多。这可能是我们推翻他的最后机会了。还有，传言说这儿的奥勒瑟夫是个很厉害的追踪手，如果他找到了火鸟，那我们也许还会有一点胜算。”
“如果他没找到呢？”
尼古拉耸了耸肩：“那我们就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像英雄一样赴死。”
等到我们讨论完接下来要如何行动的所有细节，已是破晓时分了。翠鸟号一回来，尼古拉就又把它派了出去，船上载着短暂休整后精神焕发的船员以及向西拉夫卡商会发出的预警：暗主可能正在计划发起进攻。
船员们也带去了一份邀约，提议西拉夫卡相关人员与尼古拉和太阳召唤者在中立的科奇国会面。对于尼古拉和我而言，冒着被抓住的风险，进入也许很快就会变成敌人领土的西拉夫卡，实在太不安全了。鹈鹕号回到了飞行器库，很快会启程前往科尔姆森，我们将不会同行。对于无法和他们一同前往孤儿院，我不确定我是感到遗憾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过不管怎样，我实在是没有时间绕路做别的事了。玛尔和他的小队明天将乘坐麻
号出发去斯昆佐伊，我一周后去和他们会合。我们会按照计划行事，同时希望暗主不会在此之前就有所行动。
我们还有更多内容需要讨论，但尼古拉有一些信件要写，我也需要跟巴格拉谈谈，可以用来上课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我在她阴暗的巢穴里找到了她，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屋子里热得令人难以忍受。米沙刚刚用托盘端来了她的早餐。我等着她吃掉了荞麦糊，又小口小口地喝完了苦涩的红茶。等她吃饱喝足后，米沙打开了书开始读，但巴格拉很快就让他停下来。
“把托盘拿走，”她说，“小圣者心里有事呢。如果我们再让她多等一会儿，她可能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我不放了。”
可怕的女人，就没有什么事情超出她的预料吗？
米沙端起了托盘，随后迟疑起来，重心在两脚之间换来换去。“我是不是必须马上回来？”
“别像个小虫子似的扭来扭去。”巴格拉厉声说，米沙于是停住了。她挥了挥手：“去吧，你这个没用的家伙，不过可别耽误了我的午餐。”
他跑出了房门，然后用脚一踢关上了身后的门，手里的盘子一通乱响。
“这是你的错，”巴格拉抱怨道，“他再也不能待着不动了。”
“他是个小男孩。他们并不以擅长‘待着不动’著称。”我在脑子里记下，等我们走了之后，要找别人继续教米沙剑术。
巴格拉沉着脸，身子向炉火靠了靠，还把皮草裹得更紧了一些。“好吧，”她说，“只有我们两个了。你想知道些什么？还是你更愿意拼命忍住不说话，在这儿静坐一个小时？”
我不确定要如何引出这个话题。“巴格拉——”
“要么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要么就让我睡一会儿。”
“暗主也许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在没有我的情况下进入黑幕，他将能够把黑暗用作武器。如果你有任何事情可以告诉我的话，请你告诉我，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
“永远是同样的问题。”
“我问过你莫洛佐瓦会不会没有完成所有的加乘器，当时你说那不是他的作风，你认识他吗？”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丫头。”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朝着炉火，“你别在浪费这个早晨的时光了。”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希望你的儿子能得到救赎，这也许是我可以阻止他的最后机会了。”
“哈，所以你现在希望能救我儿子？你多么宽容大度啊。”
我做了个深呼吸。
“亚历山大。”我小声说。她呆住了，说道：“他的真名是亚历山大。如果他迈出了这一步，他就万劫不复了，我们也许都万劫不复了。”
“这个名字……”巴格拉靠到了椅背上，“只有他能告诉你，什么时候的事？”
我从来没有对巴格拉说过幻象的事情，我也不认为自己现在愿意告诉她这件事，于是我没有回答，而是重复了我的问题：“巴格拉，你认识莫洛佐瓦吗？”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那时屋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柴火燃烧的劈啪声。最终，她说道：“怎么会不认识呢？”
虽然我本来就怀疑过，还是很难相信这个事实。我看过莫洛佐瓦写下的文字，我戴着他的加乘器，可他好像从来都不是真实的。他是一个顶着镀金光环的圣者，在我心中更像是个传说而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角落里的架子上有瓶卡瓦斯，”她说，“米沙够不到，把它拿来，再拿个杯子。”
现在就喝卡瓦斯有点早，不过我不准备为此争辩。我取下瓶子，为她倒了一杯。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咂了咂嘴。“新国王不是那种很小气的人，对吧？”她叹了口气，坐了回去，继续说道，“好吧，小圣者，既然你想了解莫洛佐瓦和他珍贵的加乘器，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曾经给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讲过，他是一个沉默寡言、很少笑的男孩，这个故事他听得很认真，我都没有意识到他听得那么认真。那时候，他是个有名字但还没有称号的男孩。”
在火光中，她眼睛处的两处阴影似乎在闪烁变幻。
“莫洛佐瓦就是骨头匠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料能力者之一，他是个测试过格里莎能力极限的男人，可他也是个有妻子的男人。他的妻子是奥特卡扎泽亚，而且尽管她爱自己的丈夫，她并不理解他。”
我想起了暗主说起奥特卡扎泽亚时的口吻，想起了他对于玛尔的预测，对于拉夫卡人民会怎样对待我的预测。那些是他在巴格拉这里学到的吗？
“应该说莫洛佐瓦也爱他的妻子，”她继续讲了下去，“至少，我认为他爱。然而这从来都不足以让他终止他的工作，也无法减弱驱使着他的那种渴望。这是格里莎能力的诅咒。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小圣者。”
“他们花了超过一年的时间，在兹白亚捕猎牡鹿，又在枯骨之路航行进了两年，寻找海鞭。那是骨头匠人的巨大成功，是他宏伟方案的前两个阶段。可他的妻子怀孕了，之后他们就在一个小镇安顿了下来，在那里他可以继续他的试验，继续酝酿关于哪个生物可以成为第三个加乘器的计划。”
“他们没有多少钱。当他可以从研究中抽离出来的时候，他靠做木工为生，村民们偶尔也会找他看些小伤小病——”
“他是个治愈者？”我问，“我以为他是个物料能力者。”
“莫洛佐瓦并不进行这些区分。那时候的格里莎几乎都不区分。他相信如果这门科学能将尺度缩小到足够小，一切都是可能的。而且对他来说，确实也时常如此。”我们难道不是所有的东西吗？
“对于莫洛佐瓦和他的家人，镇上的人既有些同情又有些不信任。他的妻子穿着破衣烂衫，他的孩子——大家都几乎没有见过他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将她限制着，不让她离开房子和周围田地的区域。你懂了吧，这个小女孩很早就开始显示出她的能力，而那种能力和人们以前所知道的完全不同。”巴格拉又啜了一口卡瓦斯，“她可以召唤黑暗。”
这些话仿佛悬在温热的空气中一般，我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你？”我低声说道，“那么暗主——”
“我是莫洛佐瓦的女儿，而暗主是莫洛佐瓦这一支的最后一个人。”她喝干了杯子里的卡瓦斯，“我母亲非常怕我。她确信我的能力是某种邪恶的东西，是我父亲的试验所导致的结果。她很有可能是对的。一旦涉及了米亚佐斯特，这么说吧，结果从来都不会完全是你所希望的那样。她讨厌抱我，几乎连跟我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都无法忍受。等到她的第二个孩子降生，她才又变回了原来的她。那是另一个小女孩，像她一样平凡，没有能力，漂亮可爱。我妈妈太宠爱她了！”
许多年过去了，几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可我依然能听出她声音中的酸楚，能感到那种被嫌弃、没人要的刺痛。
“后来，我的父亲为出发捕猎火鸟做准备。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但我求他带我一起去。我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有用，可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是让他心烦，最终他禁止我进入他的工作间。”
她轻轻敲了敲桌子，我再次为她斟上了卡瓦斯。
“之后有一天，莫洛佐瓦不得不从他的工作台边离开。是我妈妈的尖叫声将他引到了屋子后面的草地上。我本来在玩布娃娃，而我的妹妹又哭又喊，还跺着她的小脚，结果我妈妈坚持要我把我最心爱的玩具给她，那是一只木质的天鹅，我们的父亲偶尔才会关注我一下，那只天鹅就是在他关注我的时候雕出来的。它的翅膀雕刻得非常精细，几乎可以让人感觉到上面软软的羽毛，它的脚上有蹼，做得很完美，它可以在水里保持平衡。我妹妹把它拿在手里还不到一分钟，就折断了天鹅细长的脖子。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那时只是个孩子，一个孤独的孩子，属于我自己的宝贝又是那么少。”她举起了杯子但没有喝，“我对我妹妹出手了。我用了开天斩，把她一劈为二了。”
我尽量不去想那个画面，可那景象还是鲜明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泥泞的田野，黑头发的小女孩，她最心爱的玩具变成了碎块。她大发脾气，就像孩子们会做的那样，然而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后来呢？”我最终小声问道。
“村民们跑来了，他们把我母亲架住，免得她扑到我身上来，他们搞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呢？当我父亲赶到的时候，牧师已经在我妹妹的尸体旁边开始祷告了。莫洛佐瓦一句话也没说就跪在她旁边工作了起来。镇上的人们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察觉到有股力量在聚集起来。”
“他把她救活了吗？”
“是的。”巴格拉简洁地说，“他是个伟大的治愈者，而且为了要把她救回来他倾其所能——她虚弱，气喘吁吁，满身伤疤，但是仍然活着。”
我读过无数版本的圣伊利亚殉难的故事，其中的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模糊了：他治愈的是自己的孩子，而不是陌生人的孩子。是个女孩，不是男孩。但我怀疑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故事的结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我打了个哆嗦。
“他们受不了了。”巴格拉说，“村民们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那个孩子应该已经死掉了。兴许他们也感到了仇恨。自从莫洛佐瓦来到他们的小镇之后，有多少他们爱着的人因为疾病或者受伤而死去了呢？他本可以救活多少人？驱使着他们的也许不仅是恐惧，或者正义感，还有愤怒。他们用锁链拴住了他——还有我妹妹，一个本该痛痛快快死掉的孩子。没有人为我父亲辩护，没有人替我妹妹说话。我们生活在他们生活圈子的边缘，没有交到任何朋友。他们把他押到了河边，我的妹妹还需要有人抱着，她才刚学会走路，没办法戴着锁链走。”
我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余下的部分我不想听了。
“我妈妈尖叫着，哀求着，我大喊大叫挣扎着，想从某个几乎不认识的邻居胳膊里挣脱出来，他们就这样把莫洛佐瓦和他的小女儿推下了桥，我们眼看着他们在水里消失，被铁链拖了下去。”巴格拉喝光了杯里的卡瓦斯，把杯子倒扣在桌上，“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和妹妹。”
我们沉默地坐着，我努力想把她话中隐含的意思拼凑起来。我没有在巴格拉的脸颊上看到泪水。那是陈年的旧伤了，我提醒自己，可我认为那样的痛苦绝不会有彻底消失的一天。悲伤有它自己的生命，会吸收养分存活下去。
“巴格拉，”我说，以自己无情的方式追问了下去，“如果莫洛佐瓦死了——”
“我从来没说过他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但他是一个有着近乎无穷能力的格里莎，他很有可能在落水后活了下来。”
“即使戴着锁链？”
“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料能力者，奥特卡扎泽亚的钢铁是锁不住他的。”
“而且你认为他继续去创造第三个加乘器了？”
“他的工作就是他的命。”她说，话语里透出了当年那个被忽视的孩子的苦涩与愤恨。“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停止寻找火鸟。你呢，你会吗？”
“不会。”我坦白道。火鸟已经变成了我的执念，这种无法抑制的欲望仿佛是一根线，它跨越几个世纪，将我和莫洛佐瓦联系在了一起。他有可能幸免于难吗？巴格拉似乎很确定他活了下来。那她的妹妹呢？如果莫洛佐瓦成功自救，他会不会也把他的孩子从河水的魔爪中救出来，并且使用自己的技能让她再次复活呢？这个想法让我心神不宁。我想紧紧抓住它不放，来回研究，可我依然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于是我继续问道：“那些村民对你做了什么呢？”
她刺耳的嘎嘎的笑声在空中回荡，充斥了整间屋子，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要是他们聪明的话，他们就会把我也扔到河里去。可他们没有，而是把我妈妈和我赶出了镇子，让我们在树林里自生自灭。我妈妈很没用，她只会拉扯自己的头发，哭哭啼啼，直到把自己弄得生病了。后来，她躺在地上，不管我怎么哭喊，怎么叫她的名字，她就是不起来。我试过要生火，让她暖和一些，可我不知道怎么把火生起来。”她耸了耸肩，“我太饿了。最终，我离开她四处乱走，走得头脑都不清楚了，身上非常脏，最后我来到了一个农场。他们把我领了进去，组织起了搜寻的队伍，可我找不到回到她身边的路了。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来判断，她应该是躺在森林的地上饿死了。”
我一直默不作声，等候着。我开始觉得那瓶卡瓦斯看起来非常可口。
“那时的拉夫卡跟现在不同，格里莎没有避难所可去。像我们这样的能力者，最后的命运都会像我的父亲一样，所以我一直隐藏着我的能力。我跟随巫师和圣者故事中的线索，找到了格里莎研究他们的科学的秘密领地，我学了所有能学到的东西。等时候到了，我又把那些教给了我的儿子。”
“那他的父亲呢？”
巴格拉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你还想听个爱情故事吗？根本没有那回事。我想要个孩子，所以我努力去找我能找到的最强大的格里莎。他是个摄心者，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有短暂的片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凶猛的女孩，什么都不怕，毫无规矩，那个有着非凡能力的格里莎。接着她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动了动，那个形象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疲惫的老妇人，蜷缩在炉火旁边。
“我儿子不是……他一开始做得那么好。我们四处流浪，看到我们的同类怎样生活，怎样不被信任，看到他们被迫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在恐惧中苟延残喘。他发誓，总有一天，我们会拥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总有一天，格里莎的能力将受到重视，被人羡慕，我们的国家将把它视为珍宝。我们会成为拉夫卡人，而不仅仅是格里莎。那个梦想就是第二部队的种子，那是个美好的梦想。如果我早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给了他骄傲，我让他背负起了野心的重担，但我做的最糟糕的事情是试图保护他。你必须懂得，即使是我们的同类也会对我们能力的古怪之处感到恐惧，因而避开我们。”
没有其他像我们这样的人。
“我一直不希望他有我小时候的感觉，”巴格拉说，“所以我告诉他，世上没有和他平等的人，他注定不需要向任何人卑躬屈膝。我希望他变得坚强，变得强大。我父母教我的东西我也教给了他：不要依赖任何人。爱——又脆弱又善变又粗粝的东西——完全无法和强大的力量相比。他是个非常聪明的男孩，他学得太好了。”
巴格拉忽然伸出了手，她以惊人的准确度抓住了我的手腕，说道：“把你的渴望撇到一边去吧，阿丽娜。别想做莫洛佐瓦和我儿子没能做到的事情，放弃吧。”
泪水润湿了我的脸颊，我为她感到痛楚，我为她的儿子感到痛楚。可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我做不到。”
“什么是无限？”她背诵道。
这段文字我很了解。“宇宙和人的贪婪。”我引用原文回复了她。
“米亚佐斯特所要求的牺牲，你也许挺不过去。那种力量的强大，你已经尝过一次了，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必须试一试。”
巴格拉摇了摇头。“蠢丫头。”她这样说着，可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哀伤，好像她是在责备另一个女孩，很久以前那个迷茫、没人要的女孩，受到痛苦和恐惧驱使的女孩。
“那些笔记——”
“几年之后，我回到了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我不确定自己会找到什么。我父亲的工作间早就没有了，但他的笔记还在，藏在旧地下室一个隐秘的壁龛里，就是原来的地方。”她表示难以相信地哼了一声，“他们在那上面建了一座教堂。”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莫洛佐瓦活下来的话，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很有可能自我了断了，大多数有着伟大力量的格里莎都是那样死去的。”
我往后靠了靠，大吃一惊：“为什么啊？”
“你以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那样做吗？你以为我儿子没考虑过吗？爱人变老，子女死去，王国兴衰起落，而我们继续存在。也许莫洛佐瓦依然在世上游荡，比我还要老、还要恶毒。也有可能他把能力用在了自己身上，终结了那一切。那样简单得很。信号相似则相吸。不然的话……”她又嘎嘎地笑了起来，发出了干涩而刺耳的笑声，“你应该警告你的王子，如果他真的以为一颗子弹就能阻止一个拥有三个加乘器的格里莎，他可是大错特错了。”
我打了个哆嗦。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有勇气自我了断吗？如果我将三个加乘器凑到一起，我也许可以摧毁黑幕，但我也很有可能会制造出什么更糟糕的东西来“接替”它。还有，当我面对暗主的时候，即使我敢于使用米亚佐斯特来创造出一支光明部队，这样就足以了结暗主吗？
“巴格拉，”我小心地问，“要怎样才能杀死一个拥有那种能力的格里莎？”
巴格拉轻轻拍着我手腕上裸露的肌肤，第三个加乘器也许几天之后就会戴在那个空着的地方了。“小圣者，”她低声说，“我想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我字斟句酌地给大教长写了求援信，这花去了我下午的其余时间。在弗诺斯特有个圣卢金教堂，这封信会放在它的圣坛下面，我们希望它会通过信徒网络传送到白色大教堂。我们使用了一种密码，那是图亚和塔玛在和日轮武士相处期间学会的，这样的话，即使这条消息落到了暗主手中，他也不会意识到，两周过后，玛尔和我就将在卡耶瓦等候大教长的队伍到来。赛马之城卡耶瓦在夏天之后就完全废弃了，而且它离南部边境非常近。不管我们有没有得到火鸟，不管我们有了多少兵力，我们都可以向北行进，借着黑幕的掩护，和尼古拉的部队在克里比斯克以南会合。
我有两份截然不同的行李。一份就是一个简单的士兵背包，会放到麻
号上去。里面装着粗布长裤，经过防雨处理的军绿色外套，重皮靴，以备不时之需的一点零钱，进入德瓦·斯图尔巴时可以用来贿赂人或者买些东西，还有一顶皮帽和一条用来遮挡莫洛佐瓦项圈的围巾。另一份安置在了翠鸟号上——三个配套的箱子，都带有我的金色太阳纹饰，里面装满了丝绸和皮草。
傍晚时分，我来到了锅炉层，去跟巴格拉和米沙告别。在巴格拉发出了极其悲观的警告之后，看到她皱着眉头挥手要我离开，我着实算不上惊讶。不过我实际上是来看米沙的。我向他保证，我们不在的时候我已经找好了人继续给他上课，我还送了他一个我的私人护卫佩戴的太阳徽章。玛尔无法在南部地区戴着它，米沙脸上的喜悦也足以抵得过巴格拉所有的嘲讽。
回去的时候，我在黑暗的通道中慢悠悠地走着。这里很安静，从巴格拉告诉了我她的故事到现在，我几乎没有片刻的空闲来好好思考一下。我知道她的本意是用这个故事来给我警示，可我的思绪却不断飘回到那个和伊利亚·莫洛佐瓦一起被丢入河中的小女孩身上。巴格拉觉得她已经死了，她认为她的妹妹不过是奥特卡扎泽亚——可要是她那时只是尚未显示出能力来呢？她也是莫洛佐瓦的孩子。要是她的天赋也像巴格拉那样独特呢？如果她幸免于难，她的父亲也许会带着她一起去追寻火鸟。她也许曾经居住在靠近斯昆佐伊山脉的地方，她的能力一代一代传递了下去，传承了几百年。它也许最终在我的身上显露了出来。
这是狂妄的设想，我知道，非常糟糕的自高自大。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在德瓦·斯图尔巴附近找到了火鸟，那里离我的出生地那么近，这种情况真的可能只是巧合吗？
我一下子停住了。如果我跟莫洛佐瓦有血缘关系，那就意味着我跟暗主也有血缘关系，而那也意味着我差点……这个念头让我毛骨悚然。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隔了多少代，我还是感觉自己要用滚烫的水来洗个澡才行。
尼古拉在门厅里大步向我走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有些东西你该看看。”他说。
“一切都还好吗？”
“颇为壮观，真的。”尼古拉盯着我看，“那个丑老婆子对你做了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吃了一只特别滑腻的虫子似的。”
也有可能是和我的表哥交换了几个吻，或者其他一些比吻更可怕的东西，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尼古拉伸出胳膊，让我挽上。“好啦，不管是什么，你都只能晚点再害怕了。楼上有个奇观，而且它可不等人。”
我挽住了他的胳膊：“你从来不是个吹嘘过头的人，对不对啊，兰佐夫？”
“只要能奉上名副其实的东西，那就不叫吹嘘过头。”
我们刚开始上楼梯，就看到玛尔相向而来，他正在半跑半跳地下楼梯。他笑容满面，脸庞因为兴奋而发亮。那个笑容像炸弹一样在我胸中爆裂开来。它属于那个玛尔，那个我以为已经在这场战争的创伤中消失了的玛尔。
他看到了手挽手的我和尼古拉。转瞬之间，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鞠了一躬，退到一边让我们通过。
“跑错方向啦，”尼古拉说，“这样你会错过好东西的。”
“一会儿就上去。”玛尔回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正常、如此轻快，我差点儿以为刚才那个笑容是我想象出来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倾尽全力才能继续爬那些楼梯，继续挽着尼古拉的胳膊。轻视你的心，我告诉自己，完成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当我们走完台阶，进入纺车台的时候，我真是惊呆了。灯笼全都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然而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有星星在坠落。一波一波的流星像是河中明亮的鱼儿，从山顶划过，留下的轨迹把窗户都照亮了。
“流星雨。”尼古拉说着，小心地领着我穿过了屋子。人们在加温地板上放了毯子和枕头，或是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或是仰面躺着，都在观赏着夜空。
突然间，一股疼痛涌上我的胸口，我不禁弯下了腰。因为这就是玛尔想让我看的东西，因为那个表情——那个开朗、急切、快乐的表情——是为我产生的，因为当他看到什么可爱的东西，我永远是他第一个要去分享的人，而我也会同样对他。不管我是圣者，是王后，还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格里莎，我永远都会去找他。
“很美。”我勉强说出了这句话。
“我告诉过你我有很多钱。”
“所以你现在可以安排天体活动了？”
“作为副业。”
我们站在屋子中心，抬头注视着玻璃穹顶。
“我可以保证，我会让你忘掉他。”尼古拉说出了他的想法。
“我不确定这可不可能。”
“你晓得你在大肆破坏我的自信心吗？”
“你的自信心似乎完好无损。”
“想想看。”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我穿过人群，来到了靠近西面室外平台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我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成为关注的焦点。有人告诉我说我的魅力可以让赛马迈步迈到一半掉了马掌，可你却好像无动于衷。”
我笑了起来：“你清楚得很，尼古拉，我很喜欢你。”
“多么不温不火的感情啊。”
“我并没有听到你发表爱的宣言啊。”
“我发表爱的宣言会有用吗？”
“不会。”
“奉承？鲜花？一百头牛？”
我推了他一把：“没用的。”
即使是现在，我也知道，他把带我到这里来更多的是一种展示，而不是浪漫举动。虽说食堂现在没有人，我们可以独享纺车台的这一小块空间，可他却绕了远路，穿过人群。他想要人们看到我们在一起——拉夫卡未来的国王和王后。
尼古拉清了清嗓子：“阿丽娜，虽然希望非常渺茫，不过万一我们撑过了接下来的几周，我将请求你成为我的妻子。”
我有些口干舌燥。我知道我们在往这个方向发展，可是听到他说出这些话还是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即使玛尔想留下来，”尼古拉继续说道，“我也会将他派往别处。”
说晚安吧，跟我说我可以离开了，阿丽娜。
“我明白。”我轻轻地说。
“你明白了吗？我知道我说过我们的婚姻可以只是名义上的，可是如果我们……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不希望他忍受那些流言和玩笑。”他的双手在背后紧紧握在了一起，“一个王室私生子就足够了。”
孩子，和尼古拉的孩子。
“你不必这样做，你知道的。”我说。我不确定这句话我是在跟他说还是跟我自己说，“我可以领导第二部队，而你基本上可以娶到任何你想娶的女孩子。”
“比如某个书翰公主，或者某个科奇银行家的女儿。”
“也可以是拉夫卡的某个女继承人，或者是像佐娅那样的格里莎。”
“佐娅？我制定了一条政策，叫作绝不勾引任何比我漂亮的人。”
我笑了起来：“我觉得这是在羞辱我。”
“阿丽娜，这才是我想要的联盟：第一部队和第二部队携起手来。至于别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婚姻不管怎样都会是政治婚姻，它关乎的是权力，而不是爱情。但我们说不定会有好运，假以时日，我们也许可以两者兼得。”
“也有可能那第三个加乘器会把我变成一个滥用权力的独裁者，然后你不得不杀了我。”
“确实如此，那样的话我们会拥有一个尴尬的蜜月。”他牵起了我的手，用手指在我空着的手腕上画着圈。我有些紧张，也意识到自己在等待，等着暗主触碰我时会骤然涌来的确定感，或者那晚在小王宫，玛尔和我在班亚旁边吵架时我感到的那种震动。什么也没发生。尼古拉的皮肤暖暖的，他握住我手的力度很温和。我曾经想过，我是否还能再有这么简单平凡的感受，我体内的力量是否会不停地跃动爆发，像闪电寻找高地那样寻找某种联系。
“项圈，”尼古拉说，“两个手链。我不必在珠宝首饰上花多少钱了。”
“我喜欢很贵的王冠。”
“可你只有一个脑袋。”
“到这个时候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我应该提醒你，根据我今天跟巴格拉谈话中得到的信息，如果加乘器出了乱子，单单用你通常的武器也许无法除掉我。”
“那需要什么？”
“也许需要另外一个太阳召唤者。”那简单得很。信号相似则相吸。
“我确信某个地方会有颗遗珠。”
我实在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看到没？”他说，“如果我们没有在一个月之内死掉的话，我们在一起也许会非常开心的。”
“行了，不要这样。”我说着，依然在咧着嘴笑。
“别哪样？”
“讲该讲的话。”
“我会尽量改掉这个习惯的。”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伸出手，将我的头发轻轻拨到了后面。我愣住了。他把手放在项圈与我的后颈相接的地方，见我没有立刻跑开，他用手掌托起了我的脸颊。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想要这样。“你说过……你说过你不会吻我，直到——”
“直到你开始想着我而不是试图忘记他？”他靠得更近了，流星雨的光亮在他的面孔上闪烁。他靠了过来，留出时间让我推开他。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感受得到他的气息，“我很喜欢你引用我说的话。”
他的嘴唇在我的唇上短暂地轻拂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这算不上是他许诺中的那种亲吻。
“等你准备好。”他说。接着他拉住了我的手，我们站在一起，看着空中的星星划出一道道轨迹。
假以时日，我们也许会很开心的。天天都有人坠入爱河：珍娅和戴维，塔玛和纳蒂亚。可是他们开心吗？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吗？也许爱情是一种迷信，是我们为了阻挡孤独这一真相而念出的祷告词。我扬起了头，那些星星看起来离得很近，可它们之间其实相隔万里。到最后，也许爱情只不过意味着渴望，渴望得到一种东西，它明亮得不可思议，而且永远无法企及。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纺车台其余的地方非常安静，空无一人，绝大多数士兵和流浪格里莎还在睡梦之中。尽管是在半夜被从床上拉起来的，军绿色外套也是直接披在睡衣睡裤外的，尼古拉还是基本展现出了体面的样子。我告诉了他所有我了解到的事情，这没有花去太多时间，他开口的第一个问题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你知道这些有多长时间了？”他问，“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一个小时前才知道，可能还不到一个小时。我只是和戴维确认了一下，然后就来告诉你了。”
“这不可能——”
“不太可能。”我温和地纠正道，“尼古拉……”我的内脏像是被人揪住了。我看了看玛尔。我无法忘记，当我最终告诉他我一直能看见暗主幻象时他的反应。而这次远比那时糟糕得多，因为是我主动去找的暗主。“我听到暗主亲口说了这些，是他告诉我的。”
“麻烦你再说一遍？”
“我可以和他见面，像是某种幻象。我……我可以把他找出来。”
一个长长的停顿。“你可以暗中监视他？”
“不完全是。”我尽力解释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房间的样子、他的样子。“除非其他人在离暗主非常近的地方，或者跟他有接触，不然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甚至也看不清他们。感觉好像他是唯一真实的、有形的东西。”
尼古拉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但我们可以试着进一步获得更多的信息”，他兴奋地说道，“说不定可以给他提供假情报。”我眨了眨眼。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尼古拉已经开始谋划了。我现在应该习惯这一点了才对。“你可以对其他格里莎这样做吗？试着进入他们的脑海？”
“我觉得不行，暗主和我……联系在了一起，我们很有可能永远都会这样。”
“我必须向西拉夫卡发出警报，”他说，“他们需要对黑幕沿岸区域进行疏散。”尼古拉用手抹了一下脸。我第一次看到他不像以前那么自信。
“他们不会遵守盟约了，是不是？”玛尔问道。
“我怀疑会是这样。西拉夫卡会采取封锁禁运的措施，这样他们会认为自己很安全，不会遭到报复。”
“如果他们让步投降，”塔玛说，“暗主还会进攻吗？”
“这不仅仅与封锁有关，”我说，“他是要孤立我们，确保我们无处求援。这关乎的是权力，他想利用黑幕，他一直想这样做。”我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努力不去触摸裸露的手腕。“这是一种逼迫。”
“你能聚集多少人？”玛尔问尼古拉。
“全部吗？我们大概可以召集起一支五千人左右的军队。他们所在的秘密小组分布在整个西北地区，但问题在于怎么把他们调动过来，不过我认为这是可以做到的。另外，伯利兹纳亚的基地以及北部、南部的前线都有大规模的逃兵。我们有理由认为一些民兵组织可能会对我们效忠。”
“日轮武士怎么样？”图亚问，“他们会去打仗的，我知道他们愿意为阿丽娜付出生命，他们之前就是这样做的。”我摩挲着双臂试图驱走寒意，心里想到了璐比标记着太阳纹身的狂喜面孔，想到了会有更多人丧命。
尼古拉皱起了眉头，说道：“但是我们可以放心依靠大教长吗？”这个牧师在差点推翻尼古拉父亲的政变中充当了帮凶，而且，和珍娅不同，他可不是一个遭受国王侮辱的柔弱仆人，他原本是一个深受信任的顾问。“他想要的到底什么呢？”
“我认为他想要活命，”我说，“我不太相信他会冒险与暗主正面对抗，除非他对结果很有把握。”
“更多的人加入，对我们来说是有用的。”尼古拉承认道。
我右边的太阳穴感到一阵刺痛。“我不喜欢这样，”我说，“一点儿也不喜欢。你的意思是说要把一大堆血肉之躯扔到尼切沃亚面前去，这样伤亡的人数会多到闻所未闻的。”
“你知道我会跟他们一起在外面战斗的。”尼古拉说。
“这不过意味着我可以在死者中算上你这一个。”
“如果暗主使用黑幕将我们和所有可能的盟友隔离，那拉夫卡就是他的了。他只会变得更强，他会巩固他的军事实力。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你看到那些怪物在小王宫做了什么——”
“你自己也说过——他不会罢手的。他需要使用他的力量，而他越是使用它，他就越是渴望更多。这可能是我们推翻他的最后机会了。还有，传言说这儿的奥勒瑟夫是个很厉害的追踪手，如果他找到了火鸟，那我们也许还会有一点胜算。”
“如果他没找到呢？”
尼古拉耸了耸肩：“那我们就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像英雄一样赴死。”
等到我们讨论完接下来要如何行动的所有细节，已是破晓时分了。翠鸟号一回来，尼古拉就又把它派了出去，船上载着短暂休整后精神焕发的船员以及向西拉夫卡商会发出的预警：暗主可能正在计划发起进攻。
船员们也带去了一份邀约，提议西拉夫卡相关人员与尼古拉和太阳召唤者在中立的科奇国会面。对于尼古拉和我而言，冒着被抓住的风险，进入也许很快就会变成敌人领土的西拉夫卡，实在太不安全了。鹈鹕号回到了飞行器库，很快会启程前往科尔姆森，我们将不会同行。对于无法和他们一同前往孤儿院，我不确定我是感到遗憾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过不管怎样，我实在是没有时间绕路做别的事了。玛尔和他的小队明天将乘坐麻
号出发去斯昆佐伊，我一周后去和他们会合。我们会按照计划行事，同时希望暗主不会在此之前就有所行动。我们还有更多内容需要讨论，但尼古拉有一些信件要写，我也需要跟巴格拉谈谈，可以用来上课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我在她阴暗的巢穴里找到了她，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屋子里热得令人难以忍受。米沙刚刚用托盘端来了她的早餐。我等着她吃掉了荞麦糊，又小口小口地喝完了苦涩的红茶。等她吃饱喝足后，米沙打开了书开始读，但巴格拉很快就让他停下来。
“把托盘拿走，”她说，“小圣者心里有事呢。如果我们再让她多等一会儿，她可能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我不放了。”
可怕的女人，就没有什么事情超出她的预料吗？
米沙端起了托盘，随后迟疑起来，重心在两脚之间换来换去。“我是不是必须马上回来？”
“别像个小虫子似的扭来扭去。”巴格拉厉声说，米沙于是停住了。她挥了挥手：“去吧，你这个没用的家伙，不过可别耽误了我的午餐。”
他跑出了房门，然后用脚一踢关上了身后的门，手里的盘子一通乱响。
“这是你的错，”巴格拉抱怨道，“他再也不能待着不动了。”
“他是个小男孩。他们并不以擅长‘待着不动’著称。”我在脑子里记下，等我们走了之后，要找别人继续教米沙剑术。
巴格拉沉着脸，身子向炉火靠了靠，还把皮草裹得更紧了一些。“好吧，”她说，“只有我们两个了。你想知道些什么？还是你更愿意拼命忍住不说话，在这儿静坐一个小时？”
我不确定要如何引出这个话题。“巴格拉——”
“要么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要么就让我睡一会儿。”
“暗主也许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在没有我的情况下进入黑幕，他将能够把黑暗用作武器。如果你有任何事情可以告诉我的话，请你告诉我，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
“永远是同样的问题。”
“我问过你莫洛佐瓦会不会没有完成所有的加乘器，当时你说那不是他的作风，你认识他吗？”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丫头。”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朝着炉火，“你别在浪费这个早晨的时光了。”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希望你的儿子能得到救赎，这也许是我可以阻止他的最后机会了。”
“哈，所以你现在希望能救我儿子？你多么宽容大度啊。”
我做了个深呼吸。
“亚历山大。”我小声说。她呆住了，说道：“他的真名是亚历山大。如果他迈出了这一步，他就万劫不复了，我们也许都万劫不复了。”
“这个名字……”巴格拉靠到了椅背上，“只有他能告诉你，什么时候的事？”
我从来没有对巴格拉说过幻象的事情，我也不认为自己现在愿意告诉她这件事，于是我没有回答，而是重复了我的问题：“巴格拉，你认识莫洛佐瓦吗？”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那时屋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柴火燃烧的劈啪声。最终，她说道：“怎么会不认识呢？”
虽然我本来就怀疑过，还是很难相信这个事实。我看过莫洛佐瓦写下的文字，我戴着他的加乘器，可他好像从来都不是真实的。他是一个顶着镀金光环的圣者，在我心中更像是个传说而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角落里的架子上有瓶卡瓦斯，”她说，“米沙够不到，把它拿来，再拿个杯子。”
现在就喝卡瓦斯有点早，不过我不准备为此争辩。我取下瓶子，为她倒了一杯。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咂了咂嘴。“新国王不是那种很小气的人，对吧？”她叹了口气，坐了回去，继续说道，“好吧，小圣者，既然你想了解莫洛佐瓦和他珍贵的加乘器，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曾经给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讲过，他是一个沉默寡言、很少笑的男孩，这个故事他听得很认真，我都没有意识到他听得那么认真。那时候，他是个有名字但还没有称号的男孩。”
在火光中，她眼睛处的两处阴影似乎在闪烁变幻。
“莫洛佐瓦就是骨头匠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料能力者之一，他是个测试过格里莎能力极限的男人，可他也是个有妻子的男人。他的妻子是奥特卡扎泽亚，而且尽管她爱自己的丈夫，她并不理解他。”
我想起了暗主说起奥特卡扎泽亚时的口吻，想起了他对于玛尔的预测，对于拉夫卡人民会怎样对待我的预测。那些是他在巴格拉这里学到的吗？
“应该说莫洛佐瓦也爱他的妻子，”她继续讲了下去，“至少，我认为他爱。然而这从来都不足以让他终止他的工作，也无法减弱驱使着他的那种渴望。这是格里莎能力的诅咒。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小圣者。”
“他们花了超过一年的时间，在兹白亚捕猎牡鹿，又在枯骨之路航行进了两年，寻找海鞭。那是骨头匠人的巨大成功，是他宏伟方案的前两个阶段。可他的妻子怀孕了，之后他们就在一个小镇安顿了下来，在那里他可以继续他的试验，继续酝酿关于哪个生物可以成为第三个加乘器的计划。”
“他们没有多少钱。当他可以从研究中抽离出来的时候，他靠做木工为生，村民们偶尔也会找他看些小伤小病——”
“他是个治愈者？”我问，“我以为他是个物料能力者。”
“莫洛佐瓦并不进行这些区分。那时候的格里莎几乎都不区分。他相信如果这门科学能将尺度缩小到足够小，一切都是可能的。而且对他来说，确实也时常如此。”我们难道不是所有的东西吗？
“对于莫洛佐瓦和他的家人，镇上的人既有些同情又有些不信任。他的妻子穿着破衣烂衫，他的孩子——大家都几乎没有见过他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将她限制着，不让她离开房子和周围田地的区域。你懂了吧，这个小女孩很早就开始显示出她的能力，而那种能力和人们以前所知道的完全不同。”巴格拉又啜了一口卡瓦斯，“她可以召唤黑暗。”
这些话仿佛悬在温热的空气中一般，我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你？”我低声说道，“那么暗主——”
“我是莫洛佐瓦的女儿，而暗主是莫洛佐瓦这一支的最后一个人。”她喝干了杯子里的卡瓦斯，“我母亲非常怕我。她确信我的能力是某种邪恶的东西，是我父亲的试验所导致的结果。她很有可能是对的。一旦涉及了米亚佐斯特，这么说吧，结果从来都不会完全是你所希望的那样。她讨厌抱我，几乎连跟我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都无法忍受。等到她的第二个孩子降生，她才又变回了原来的她。那是另一个小女孩，像她一样平凡，没有能力，漂亮可爱。我妈妈太宠爱她了！”
许多年过去了，几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可我依然能听出她声音中的酸楚，能感到那种被嫌弃、没人要的刺痛。
“后来，我的父亲为出发捕猎火鸟做准备。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但我求他带我一起去。我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有用，可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是让他心烦，最终他禁止我进入他的工作间。”
她轻轻敲了敲桌子，我再次为她斟上了卡瓦斯。
“之后有一天，莫洛佐瓦不得不从他的工作台边离开。是我妈妈的尖叫声将他引到了屋子后面的草地上。我本来在玩布娃娃，而我的妹妹又哭又喊，还跺着她的小脚，结果我妈妈坚持要我把我最心爱的玩具给她，那是一只木质的天鹅，我们的父亲偶尔才会关注我一下，那只天鹅就是在他关注我的时候雕出来的。它的翅膀雕刻得非常精细，几乎可以让人感觉到上面软软的羽毛，它的脚上有蹼，做得很完美，它可以在水里保持平衡。我妹妹把它拿在手里还不到一分钟，就折断了天鹅细长的脖子。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那时只是个孩子，一个孤独的孩子，属于我自己的宝贝又是那么少。”她举起了杯子但没有喝，“我对我妹妹出手了。我用了开天斩，把她一劈为二了。”
我尽量不去想那个画面，可那景象还是鲜明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泥泞的田野，黑头发的小女孩，她最心爱的玩具变成了碎块。她大发脾气，就像孩子们会做的那样，然而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后来呢？”我最终小声问道。
“村民们跑来了，他们把我母亲架住，免得她扑到我身上来，他们搞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呢？当我父亲赶到的时候，牧师已经在我妹妹的尸体旁边开始祷告了。莫洛佐瓦一句话也没说就跪在她旁边工作了起来。镇上的人们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察觉到有股力量在聚集起来。”
“他把她救活了吗？”
“是的。”巴格拉简洁地说，“他是个伟大的治愈者，而且为了要把她救回来他倾其所能——她虚弱，气喘吁吁，满身伤疤，但是仍然活着。”
我读过无数版本的圣伊利亚殉难的故事，其中的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模糊了：他治愈的是自己的孩子，而不是陌生人的孩子。是个女孩，不是男孩。但我怀疑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故事的结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我打了个哆嗦。
“他们受不了了。”巴格拉说，“村民们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那个孩子应该已经死掉了。兴许他们也感到了仇恨。自从莫洛佐瓦来到他们的小镇之后，有多少他们爱着的人因为疾病或者受伤而死去了呢？他本可以救活多少人？驱使着他们的也许不仅是恐惧，或者正义感，还有愤怒。他们用锁链拴住了他——还有我妹妹，一个本该痛痛快快死掉的孩子。没有人为我父亲辩护，没有人替我妹妹说话。我们生活在他们生活圈子的边缘，没有交到任何朋友。他们把他押到了河边，我的妹妹还需要有人抱着，她才刚学会走路，没办法戴着锁链走。”
我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余下的部分我不想听了。
“我妈妈尖叫着，哀求着，我大喊大叫挣扎着，想从某个几乎不认识的邻居胳膊里挣脱出来，他们就这样把莫洛佐瓦和他的小女儿推下了桥，我们眼看着他们在水里消失，被铁链拖了下去。”巴格拉喝光了杯里的卡瓦斯，把杯子倒扣在桌上，“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和妹妹。”
我们沉默地坐着，我努力想把她话中隐含的意思拼凑起来。我没有在巴格拉的脸颊上看到泪水。那是陈年的旧伤了，我提醒自己，可我认为那样的痛苦绝不会有彻底消失的一天。悲伤有它自己的生命，会吸收养分存活下去。
“巴格拉，”我说，以自己无情的方式追问了下去，“如果莫洛佐瓦死了——”
“我从来没说过他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但他是一个有着近乎无穷能力的格里莎，他很有可能在落水后活了下来。”
“即使戴着锁链？”
“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料能力者，奥特卡扎泽亚的钢铁是锁不住他的。”
“而且你认为他继续去创造第三个加乘器了？”
“他的工作就是他的命。”她说，话语里透出了当年那个被忽视的孩子的苦涩与愤恨。“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停止寻找火鸟。你呢，你会吗？”
“不会。”我坦白道。火鸟已经变成了我的执念，这种无法抑制的欲望仿佛是一根线，它跨越几个世纪，将我和莫洛佐瓦联系在了一起。他有可能幸免于难吗？巴格拉似乎很确定他活了下来。那她的妹妹呢？如果莫洛佐瓦成功自救，他会不会也把他的孩子从河水的魔爪中救出来，并且使用自己的技能让她再次复活呢？这个想法让我心神不宁。我想紧紧抓住它不放，来回研究，可我依然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于是我继续问道：“那些村民对你做了什么呢？”
她刺耳的嘎嘎的笑声在空中回荡，充斥了整间屋子，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要是他们聪明的话，他们就会把我也扔到河里去。可他们没有，而是把我妈妈和我赶出了镇子，让我们在树林里自生自灭。我妈妈很没用，她只会拉扯自己的头发，哭哭啼啼，直到把自己弄得生病了。后来，她躺在地上，不管我怎么哭喊，怎么叫她的名字，她就是不起来。我试过要生火，让她暖和一些，可我不知道怎么把火生起来。”她耸了耸肩，“我太饿了。最终，我离开她四处乱走，走得头脑都不清楚了，身上非常脏，最后我来到了一个农场。他们把我领了进去，组织起了搜寻的队伍，可我找不到回到她身边的路了。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来判断，她应该是躺在森林的地上饿死了。”
我一直默不作声，等候着。我开始觉得那瓶卡瓦斯看起来非常可口。
“那时的拉夫卡跟现在不同，格里莎没有避难所可去。像我们这样的能力者，最后的命运都会像我的父亲一样，所以我一直隐藏着我的能力。我跟随巫师和圣者故事中的线索，找到了格里莎研究他们的科学的秘密领地，我学了所有能学到的东西。等时候到了，我又把那些教给了我的儿子。”
“那他的父亲呢？”
巴格拉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你还想听个爱情故事吗？根本没有那回事。我想要个孩子，所以我努力去找我能找到的最强大的格里莎。他是个摄心者，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有短暂的片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凶猛的女孩，什么都不怕，毫无规矩，那个有着非凡能力的格里莎。接着她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动了动，那个形象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疲惫的老妇人，蜷缩在炉火旁边。
“我儿子不是……他一开始做得那么好。我们四处流浪，看到我们的同类怎样生活，怎样不被信任，看到他们被迫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在恐惧中苟延残喘。他发誓，总有一天，我们会拥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总有一天，格里莎的能力将受到重视，被人羡慕，我们的国家将把它视为珍宝。我们会成为拉夫卡人，而不仅仅是格里莎。那个梦想就是第二部队的种子，那是个美好的梦想。如果我早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给了他骄傲，我让他背负起了野心的重担，但我做的最糟糕的事情是试图保护他。你必须懂得，即使是我们的同类也会对我们能力的古怪之处感到恐惧，因而避开我们。”
没有其他像我们这样的人。
“我一直不希望他有我小时候的感觉，”巴格拉说，“所以我告诉他，世上没有和他平等的人，他注定不需要向任何人卑躬屈膝。我希望他变得坚强，变得强大。我父母教我的东西我也教给了他：不要依赖任何人。爱——又脆弱又善变又粗粝的东西——完全无法和强大的力量相比。他是个非常聪明的男孩，他学得太好了。”
巴格拉忽然伸出了手，她以惊人的准确度抓住了我的手腕，说道：“把你的渴望撇到一边去吧，阿丽娜。别想做莫洛佐瓦和我儿子没能做到的事情，放弃吧。”
泪水润湿了我的脸颊，我为她感到痛楚，我为她的儿子感到痛楚。可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我做不到。”
“什么是无限？”她背诵道。
这段文字我很了解。“宇宙和人的贪婪。”我引用原文回复了她。
“米亚佐斯特所要求的牺牲，你也许挺不过去。那种力量的强大，你已经尝过一次了，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必须试一试。”
巴格拉摇了摇头。“蠢丫头。”她这样说着，可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哀伤，好像她是在责备另一个女孩，很久以前那个迷茫、没人要的女孩，受到痛苦和恐惧驱使的女孩。
“那些笔记——”
“几年之后，我回到了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我不确定自己会找到什么。我父亲的工作间早就没有了，但他的笔记还在，藏在旧地下室一个隐秘的壁龛里，就是原来的地方。”她表示难以相信地哼了一声，“他们在那上面建了一座教堂。”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莫洛佐瓦活下来的话，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很有可能自我了断了，大多数有着伟大力量的格里莎都是那样死去的。”
我往后靠了靠，大吃一惊：“为什么啊？”
“你以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那样做吗？你以为我儿子没考虑过吗？爱人变老，子女死去，王国兴衰起落，而我们继续存在。也许莫洛佐瓦依然在世上游荡，比我还要老、还要恶毒。也有可能他把能力用在了自己身上，终结了那一切。那样简单得很。信号相似则相吸。不然的话……”她又嘎嘎地笑了起来，发出了干涩而刺耳的笑声，“你应该警告你的王子，如果他真的以为一颗子弹就能阻止一个拥有三个加乘器的格里莎，他可是大错特错了。”
我打了个哆嗦。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有勇气自我了断吗？如果我将三个加乘器凑到一起，我也许可以摧毁黑幕，但我也很有可能会制造出什么更糟糕的东西来“接替”它。还有，当我面对暗主的时候，即使我敢于使用米亚佐斯特来创造出一支光明部队，这样就足以了结暗主吗？
“巴格拉，”我小心地问，“要怎样才能杀死一个拥有那种能力的格里莎？”
巴格拉轻轻拍着我手腕上裸露的肌肤，第三个加乘器也许几天之后就会戴在那个空着的地方了。“小圣者，”她低声说，“我想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我字斟句酌地给大教长写了求援信，这花去了我下午的其余时间。在弗诺斯特有个圣卢金教堂，这封信会放在它的圣坛下面，我们希望它会通过信徒网络传送到白色大教堂。我们使用了一种密码，那是图亚和塔玛在和日轮武士相处期间学会的，这样的话，即使这条消息落到了暗主手中，他也不会意识到，两周过后，玛尔和我就将在卡耶瓦等候大教长的队伍到来。赛马之城卡耶瓦在夏天之后就完全废弃了，而且它离南部边境非常近。不管我们有没有得到火鸟，不管我们有了多少兵力，我们都可以向北行进，借着黑幕的掩护，和尼古拉的部队在克里比斯克以南会合。
我有两份截然不同的行李。一份就是一个简单的士兵背包，会放到麻
号上去。里面装着粗布长裤，经过防雨处理的军绿色外套，重皮靴，以备不时之需的一点零钱，进入德瓦·斯图尔巴时可以用来贿赂人或者买些东西，还有一顶皮帽和一条用来遮挡莫洛佐瓦项圈的围巾。另一份安置在了翠鸟号上——三个配套的箱子，都带有我的金色太阳纹饰，里面装满了丝绸和皮草。傍晚时分，我来到了锅炉层，去跟巴格拉和米沙告别。在巴格拉发出了极其悲观的警告之后，看到她皱着眉头挥手要我离开，我着实算不上惊讶。不过我实际上是来看米沙的。我向他保证，我们不在的时候我已经找好了人继续给他上课，我还送了他一个我的私人护卫佩戴的太阳徽章。玛尔无法在南部地区戴着它，米沙脸上的喜悦也足以抵得过巴格拉所有的嘲讽。
回去的时候，我在黑暗的通道中慢悠悠地走着。这里很安静，从巴格拉告诉了我她的故事到现在，我几乎没有片刻的空闲来好好思考一下。我知道她的本意是用这个故事来给我警示，可我的思绪却不断飘回到那个和伊利亚·莫洛佐瓦一起被丢入河中的小女孩身上。巴格拉觉得她已经死了，她认为她的妹妹不过是奥特卡扎泽亚——可要是她那时只是尚未显示出能力来呢？她也是莫洛佐瓦的孩子。要是她的天赋也像巴格拉那样独特呢？如果她幸免于难，她的父亲也许会带着她一起去追寻火鸟。她也许曾经居住在靠近斯昆佐伊山脉的地方，她的能力一代一代传递了下去，传承了几百年。它也许最终在我的身上显露了出来。
这是狂妄的设想，我知道，非常糟糕的自高自大。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在德瓦·斯图尔巴附近找到了火鸟，那里离我的出生地那么近，这种情况真的可能只是巧合吗？
我一下子停住了。如果我跟莫洛佐瓦有血缘关系，那就意味着我跟暗主也有血缘关系，而那也意味着我差点……这个念头让我毛骨悚然。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隔了多少代，我还是感觉自己要用滚烫的水来洗个澡才行。
尼古拉在门厅里大步向我走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有些东西你该看看。”他说。
“一切都还好吗？”
“颇为壮观，真的。”尼古拉盯着我看，“那个丑老婆子对你做了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吃了一只特别滑腻的虫子似的。”
也有可能是和我的表哥交换了几个吻，或者其他一些比吻更可怕的东西，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尼古拉伸出胳膊，让我挽上。“好啦，不管是什么，你都只能晚点再害怕了。楼上有个奇观，而且它可不等人。”
我挽住了他的胳膊：“你从来不是个吹嘘过头的人，对不对啊，兰佐夫？”
“只要能奉上名副其实的东西，那就不叫吹嘘过头。”
我们刚开始上楼梯，就看到玛尔相向而来，他正在半跑半跳地下楼梯。他笑容满面，脸庞因为兴奋而发亮。那个笑容像炸弹一样在我胸中爆裂开来。它属于那个玛尔，那个我以为已经在这场战争的创伤中消失了的玛尔。
他看到了手挽手的我和尼古拉。转瞬之间，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鞠了一躬，退到一边让我们通过。
“跑错方向啦，”尼古拉说，“这样你会错过好东西的。”
“一会儿就上去。”玛尔回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正常、如此轻快，我差点儿以为刚才那个笑容是我想象出来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倾尽全力才能继续爬那些楼梯，继续挽着尼古拉的胳膊。轻视你的心，我告诉自己，完成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当我们走完台阶，进入纺车台的时候，我真是惊呆了。灯笼全都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然而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有星星在坠落。一波一波的流星像是河中明亮的鱼儿，从山顶划过，留下的轨迹把窗户都照亮了。
“流星雨。”尼古拉说着，小心地领着我穿过了屋子。人们在加温地板上放了毯子和枕头，或是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或是仰面躺着，都在观赏着夜空。
突然间，一股疼痛涌上我的胸口，我不禁弯下了腰。因为这就是玛尔想让我看的东西，因为那个表情——那个开朗、急切、快乐的表情——是为我产生的，因为当他看到什么可爱的东西，我永远是他第一个要去分享的人，而我也会同样对他。不管我是圣者，是王后，还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格里莎，我永远都会去找他。
“很美。”我勉强说出了这句话。
“我告诉过你我有很多钱。”
“所以你现在可以安排天体活动了？”
“作为副业。”
我们站在屋子中心，抬头注视着玻璃穹顶。
“我可以保证，我会让你忘掉他。”尼古拉说出了他的想法。
“我不确定这可不可能。”
“你晓得你在大肆破坏我的自信心吗？”
“你的自信心似乎完好无损。”
“想想看。”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我穿过人群，来到了靠近西面室外平台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我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成为关注的焦点。有人告诉我说我的魅力可以让赛马迈步迈到一半掉了马掌，可你却好像无动于衷。”
我笑了起来：“你清楚得很，尼古拉，我很喜欢你。”
“多么不温不火的感情啊。”
“我并没有听到你发表爱的宣言啊。”
“我发表爱的宣言会有用吗？”
“不会。”
“奉承？鲜花？一百头牛？”
我推了他一把：“没用的。”
即使是现在，我也知道，他把带我到这里来更多的是一种展示，而不是浪漫举动。虽说食堂现在没有人，我们可以独享纺车台的这一小块空间，可他却绕了远路，穿过人群。他想要人们看到我们在一起——拉夫卡未来的国王和王后。
尼古拉清了清嗓子：“阿丽娜，虽然希望非常渺茫，不过万一我们撑过了接下来的几周，我将请求你成为我的妻子。”
我有些口干舌燥。我知道我们在往这个方向发展，可是听到他说出这些话还是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即使玛尔想留下来，”尼古拉继续说道，“我也会将他派往别处。”
说晚安吧，跟我说我可以离开了，阿丽娜。
“我明白。”我轻轻地说。
“你明白了吗？我知道我说过我们的婚姻可以只是名义上的，可是如果我们……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不希望他忍受那些流言和玩笑。”他的双手在背后紧紧握在了一起，“一个王室私生子就足够了。”
孩子，和尼古拉的孩子。
“你不必这样做，你知道的。”我说。我不确定这句话我是在跟他说还是跟我自己说，“我可以领导第二部队，而你基本上可以娶到任何你想娶的女孩子。”
“比如某个书翰公主，或者某个科奇银行家的女儿。”
“也可以是拉夫卡的某个女继承人，或者是像佐娅那样的格里莎。”
“佐娅？我制定了一条政策，叫作绝不勾引任何比我漂亮的人。”
我笑了起来：“我觉得这是在羞辱我。”
“阿丽娜，这才是我想要的联盟：第一部队和第二部队携起手来。至于别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婚姻不管怎样都会是政治婚姻，它关乎的是权力，而不是爱情。但我们说不定会有好运，假以时日，我们也许可以两者兼得。”
“也有可能那第三个加乘器会把我变成一个滥用权力的独裁者，然后你不得不杀了我。”
“确实如此，那样的话我们会拥有一个尴尬的蜜月。”他牵起了我的手，用手指在我空着的手腕上画着圈。我有些紧张，也意识到自己在等待，等着暗主触碰我时会骤然涌来的确定感，或者那晚在小王宫，玛尔和我在班亚旁边吵架时我感到的那种震动。什么也没发生。尼古拉的皮肤暖暖的，他握住我手的力度很温和。我曾经想过，我是否还能再有这么简单平凡的感受，我体内的力量是否会不停地跃动爆发，像闪电寻找高地那样寻找某种联系。
“项圈，”尼古拉说，“两个手链。我不必在珠宝首饰上花多少钱了。”
“我喜欢很贵的王冠。”
“可你只有一个脑袋。”
“到这个时候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我应该提醒你，根据我今天跟巴格拉谈话中得到的信息，如果加乘器出了乱子，单单用你通常的武器也许无法除掉我。”
“那需要什么？”
“也许需要另外一个太阳召唤者。”那简单得很。信号相似则相吸。
“我确信某个地方会有颗遗珠。”
我实在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看到没？”他说，“如果我们没有在一个月之内死掉的话，我们在一起也许会非常开心的。”
“行了，不要这样。”我说着，依然在咧着嘴笑。
“别哪样？”
“讲该讲的话。”
“我会尽量改掉这个习惯的。”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伸出手，将我的头发轻轻拨到了后面。我愣住了。他把手放在项圈与我的后颈相接的地方，见我没有立刻跑开，他用手掌托起了我的脸颊。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想要这样。“你说过……你说过你不会吻我，直到——”
“直到你开始想着我而不是试图忘记他？”他靠得更近了，流星雨的光亮在他的面孔上闪烁。他靠了过来，留出时间让我推开他。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感受得到他的气息，“我很喜欢你引用我说的话。”
他的嘴唇在我的唇上短暂地轻拂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这算不上是他许诺中的那种亲吻。
“等你准备好。”他说。接着他拉住了我的手，我们站在一起，看着空中的星星划出一道道轨迹。
假以时日，我们也许会很开心的。天天都有人坠入爱河：珍娅和戴维，塔玛和纳蒂亚。可是他们开心吗？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吗？也许爱情是一种迷信，是我们为了阻挡孤独这一真相而念出的祷告词。我扬起了头，那些星星看起来离得很近，可它们之间其实相隔万里。到最后，也许爱情只不过意味着渴望，渴望得到一种东西，它明亮得不可思议，而且永远无法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