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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最终,所有人都留了下来,连佐娅都留了下来,虽然去德瓦·斯图尔巴时她还是滔滔不绝地抱怨了一路。
我们达成一致,决定分为两组。塔玛、纳蒂亚、艾德里克和戴维、珍娅、米沙为一组。他们会在山谷西南部的聚居区中找个地方住下来。珍娅将不得不一直遮着脸,不过她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她当时把披肩往头上一裹,宣布说:“我将成为一个神秘的女子。”我提醒她,让她不要太引人注意。
玛尔和我将与佐娅、哈尔沙、图亚一起进入斯昆佐伊山区。因为这里非常接近国界,我们知道可能要面对更多的驻军,不过本来也有难民想赶在初雪降临之前通过斯昆佐伊山区,所以为了不被发现,我们希望能够混在他们之中。
大教长也许会派兵去卡耶瓦,如果我们两周之后还没有从山中回来的话,塔玛会去和他们接头。我不愿只派她和纳蒂亚过去,可是玛尔和我实在无法再从我们这一队中减人了。书翰突击者会在靠近边境的地方偷袭拉夫卡的旅行者,这是众所周知的,对此我们也要有所准备,以防遇到麻烦。至少塔玛是认识日轮武士的,她和纳蒂亚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我现在只能尽量这样安慰自己,让自己打消疑虑。
如果真的有士兵出现的话,我其实并不确定要拿他们怎么办,但信息已经发出去了,我必须相信我们可以想出办法。也许到那个时候,我手上已经有了火鸟,心中也有了初步的计划,我没有办法想得太远。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恐慌。那种感觉就像是又回到了地下,没有空气可供呼吸,等待着世界在我面前坍塌。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这一队出发了,留下其他人继续在那个突出部位的荫凉中睡觉。只有米沙醒着,他一边往麻00054.jpeg号的侧面丢着石子,一边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们。
“到这儿来。”玛尔说着,招手让他过来。我以为米沙不会做出回应,但他接下来还是慢吞吞地走到我们这里来了,他扬起下巴,脸色阴沉沉,一句话也不说。“阿丽娜给你的徽章还在吗?”
米沙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对吧?你已经是一名军人了。军人可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他们要去需要他们的地方。”
“你们只是不想让我跟着。”
“不是这样的,我们需要你在这里照顾其他人。你知道戴维是指望不上的,艾德里克呢,他会需要帮助的,就算他不承认。你对他必须加倍小心,帮助他的时候千万别让他觉得你在帮他。你能做到吗?”
米沙耸了耸肩。
“我们希望你像关照巴格拉那样关照他们。”
“可我没有关照过巴格拉。”
“怎么没有呢?你照看她,让她舒舒服服的,她需要你放手的时候你就放手。你完成了必须要完成的事,即使这样让你很难受,军人就是这样做事的。”
米沙认真地看着玛尔,好像在思索他说的话。“我当时应该拦住她的。”他说道,声音有些嘶哑。
“如果你那样做了,我们就都不会在这里了。我们很感激你,因为你做出了这么艰难的事情。”
米沙皱起了眉头:“戴维做事是有点儿没有条理。”
“确实,”玛尔表示了同意,“所以我们能信任你吗?”
米沙看向了别处,他的脸上依然是悲伤的神情,但他再次耸了耸肩。
“谢谢你,”玛尔说,“你可以从烧水准备早餐开始。”
米沙点了一下头,然后就沿着碎石路跑回去烧水了。
玛尔站起身,背上了背包,同时看了我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刚才……真的很棒。”
“安娜·库雅也是用这种方法,让我不再求她在夜里留一盏灯的。”
“真的吗?”
“是的,”他一边开始爬矿坑,一边说道,“她跟我说我必须为你勇敢起来,如果我害怕的话,你也会害怕的。”
“好吧,她也跟我说我必须吃掉萝卜给你做出榜样,可我还是坚决不吃。”
“可你还纳闷为什么你总是挨打。”
“我有我的原则。”
“这也就是说,‘只要我可以任性,我就会任性’。”
“这么说不公平。”
“喂!”佐娅站在矿坑上方的边缘处喊道,“我数十下,到时候你们还没上来的话,我就回去继续睡觉了,你们可以把我抬到德瓦·斯图尔巴去。”
“玛尔,”我叹了口气,“如果我在斯昆佐伊把她给杀了,你会要我负责吗?”
“会的。”他说道,随后他又加了一句,“其意思是,‘我们把它弄得看起来像个意外吧’。”
德瓦·斯图尔巴让我很是惊讶,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小山谷会是一片墓地,一片荒凉的废墟,到处都是可怕的幽灵和鬼魂。可是与之相反,聚居区中熙熙攘攘,一派繁忙的景象。放眼望去,虽说四处都有被烧毁的船只和被灰烬覆盖的空地,但是已经出现了新的房屋和店铺。
路边有酒馆和旅店,一个店面的招牌上写着手表修理,还有一家按周出租书籍的书店。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是临时性的,这让人觉得怪怪的。碎掉的橱窗玻璃只是用木板挡住了。许多房子的屋顶都是用帆布充当的,墙上的洞也是用羊毛毯或者草席遮住就算了。这些东西好像在说:谁知道我们会在这儿待多久呢?我们就用手头的东西勉强对付一下吧。
这里一直是这样的吗?聚居区不断被摧毁又重建,根据战争后划定的国界,时而归书翰管辖,时而又归拉夫卡管辖。我的父母以前就是这样生活的吗?关于他们的情况,这样的想法似乎有些奇怪,不过我不介意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们也许是士兵,也许是商人,他们也许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也许他们其中一个拥有一种能力,那是来自莫洛佐瓦的小女儿的潜藏遗产。在我之前就有过关于太阳召唤者的传说,大多数人都认为那是些恶作剧式的骗局,不然就是空洞虚构的故事,总之是黑幕造成的痛苦所催生的一厢情愿。也许是我紧紧抱着某个关于遗产的美梦不放,而那份遗产我并没有资格继承。
我们从一个广场集市中穿了过去,广场上挤满了人,他们把商品摆在简易的桌子上:锡质平底锅、猎刀、在山区中跋涉时需要的毛皮。我们看到了一罐罐的鹅脂,成堆贩卖的无花果干,精美的马鞍,还有看起来很不结实的枪支。一个货摊上挂着一串串刚被拔了毛的鸭子,粉红色的皮肤上有着许多小小的突起。玛尔把他的弓箭和连击来复枪都塞到了背包里。这些武器做工过于精良了,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孩子们在玩着泥巴。一个又矮又壮的男子穿着无袖背心,在一个金属大桶里用烟熏着某种肉类:他把一根桧树枝扔进桶里,一阵有点发蓝的烟雾随之腾起,香气四溢。佐娅皱起了鼻子,而图亚和哈尔沙则忙不迭地掏钱了。
这就是玛尔的家人和我的家人死去的地方。这种无拘无束的欢快气氛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很不对劲儿,它和我的心情太不匹配了。
当玛尔说出“我以为这里会比较荒凉一些”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
“你看到这里的墓地是多么小了吗?”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他点了点头。在拉夫卡的大多数地区,坟场都比城镇还要大,可是在这里不同,在书翰放火焚烧聚居地之后,根本就没有人活下来悼念死者。
从纺车台中带出来的物资让我们现在的补给很充足,不过玛尔还想买一张当地人绘制的地图。我们需要知道哪些道路因为山崩而阻断了、哪些桥梁被冲垮了。
一个女人从橙色的羊毛帽子下面探出头来注视着我们,她坐在一张绘有图案的低矮的凳子上,白色的头发编成了辫子,一边哼着歌,一边敲着铃铛吸引过路者的注意。她没有支开桌子,而是直接在地上铺开了一张毯子来陈列她的货品:军用水壶、马鞍袋、地图,还有一堆堆刻有祷告词的金属戒指。她身后站着一头骡子,它的长耳朵抽动着在赶苍蝇,女人时不时会向后伸出手去,在它的鼻子上轻轻拍一拍。
“快要下雪啦,”我们在地图里翻捡的时候,她眯起眼睛看着天空说,“需要买些毯子路上用吗?”
“我们有了,”我说,“谢谢。”
“许多人往国界那边去呢。”
“难道你不去?”
“我这么一把年纪,现在去不了啦。书翰人,菲尔顿人,黑幕……”她耸了耸肩,“你坐着不动,麻烦事就会从你旁边过去啦,伤不着你。”
也有可能它会抽你一记耳光,然后过几秒钟再抽一记,我悲观地想。
玛尔拿起了一张地图:“我没看到东面的山脉,只有西面的。”
“最好还是一直在西面走,”她说,“你们准备到海岸那儿去吗?”
“是的,”玛尔很自然地撒谎道,“然后去诺威埃泽姆。不过——”
“就待在西面吧,去了东面的人都没回来。”
“借问,”图亚说,“尔有恩缘。”
女人回答了他,两人用书翰语交谈着,一起细细查看了一张地图,我们则在一旁耐心等候着。
最终,图亚把一张不同的地图递给了玛尔。“这是东面的。”他说。
女人用铃铛戳了一下图亚,嘴里问我:“在山里,你拿什么来喂这个家伙呀?最好当心点儿,可别让他把你串在钎子上烤着吃了。”
图亚皱起了眉头,不过那个女人还是笑得很厉害,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玛尔拿起了地图,又添了几枚刻有祈祷文的戒指,然后把钱递了过去。
“有个兄弟去了诺威埃泽姆,”女人一边说,一边给玛尔找钱,她还在咯咯笑着,“现在说不定发大财了,那是个开始新生活的好地方。”
佐娅哼了一声:“跟哪里比啊?”
“那里确实不错。”图亚说。
“除了尘土还是尘土。”
“那里有城市的。”我们从铺位前走开时,图亚低声着说。
“关于东面的山区,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呀?”我问道。
“她说那边很可怕,”图亚说,“而且肯定在闹鬼,她认为蚀拉霍是由鬼魂把守着的。”
我的脊背上掠过了一阵寒意:“蚀拉霍是什么?”
图亚金色的眼睛闪着光,回答道:“火瀑布。”
直到我们差不多置身于遗址正下方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它的存在。这处遗址如此平凡无奇——在山谷外面有一条通向西南方的道路,两块残破不堪、饱受风雨侵蚀的细长石头,分别立在道路两侧。它们也许曾经是一道拱门,也许是一座水道桥,也许是两个磨坊,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它们也有可能就是两块尖尖的石头罢了。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呢?看到伊利亚·莫洛佐瓦头顶金色光环,站在路边,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你是对的,阿丽娜,要找火鸟这边走”吗?
不过我们观察的角度看起来是对的。我曾经非常仔细地察看“锁链中的圣伊利亚”的插图,所以那副图景已经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纺锤状石头的上方,斯昆佐伊山脉的景色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是一致的。那幅图是不是莫洛佐瓦自己画的呢?是他特意在插图中留下了线索呢,还是别的什么人编造出了他的故事呢?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吧。
就是这里,我告诉自己,必须是这里。
“有任何熟悉的感觉吗?”我问玛尔。
他摇了摇头:“我想我原本希望……”他又耸了耸肩。他不必多言,我心底也曾有过同样的希望,希望自己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到了这个山谷里,过去的记忆就会骤然清晰起来。然而我能想起来的依然是那些残旧的记忆:一盘甜菜根,宽阔的肩膀,我前方一甩一甩的牛尾。
我们看到了一些难民——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乘着一辆小马车,女人的丈夫则在车边走着,还有一队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人,我觉得他们是第一部队的逃兵。不过遗址下方的道路并不拥挤,要进入书翰,人们最常选择的道路在这里以西很远的地方,那里的山没有这么陡峭,去海岸也更容易一些。
我忽然之间感受到了斯昆佐伊山脉的美丽。对于山岭,我之前只见过极北之地满是冰雪的山峰和派特拉佐伊山脉——山势嶙峋,一片灰色,令人望而生畏。而这里的山峰坡度则很温和,山势连绵起伏,山坡上长满了高高的草,河流从峰峦之间的山谷中穿过,河水缓缓流淌,在阳光下时而是蓝色的,时而又闪出金光。连天空也给人一种友善好客的感觉,那是无边无际的一大片蓝色,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聚集着厚厚的云层。向远处望去,还可以看见南面那些覆盖着积雪的山峰。
我知道这是无人居住之地,是充满危险的边境线,拉夫卡的疆域到此为止,敌国领土由此开始,可我的感觉并不是这样的。这里水源充足,地域广阔,是个放牧的好地方。如果没有战争,如果国界因为某种原因被划定成了别的样子,这里应该会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地方。
那晚,我们没有生火,在群星下面,我们展开铺盖卷,直接在野外露营。风吹过草叶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在叹息,我不禁想起了尼古拉。他是不是像我们追踪火鸟一样在追踪着我们呢?他还认识我们吗?他是不是已经彻底迷失了自我?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对他而言就只是猎物而已?我凝视着天空,希望看到星星忽然被一个长有翅膀的身影遮住。我很不容易才睡着。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大路,开始登山。玛尔把我们带向了东面,沿着时有时无的山中小径往蚀拉霍的方向走。毫无预兆的暴风雨让我们脚下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不过风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停了。
图亚担心会爆发山洪,所以我们彻底摒弃了小径,改往地势较高处行进,之后的一个下午我们都在一条遍布岩石的狭窄山脊上走,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乌云在较低的山峰和山谷间飘来飘去,黑压压的云层中不时出现几道闪电。
我们就这样坚持着,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们每在书翰境内多走一步,我们原路返回拉夫卡的时候就也要多走一步。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情形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暗主会不会已经向西拉夫卡进军了?如果我们那时找到了火鸟的话,如果三个加乘器最终被凑齐了的话,我是否就强大到可以与他抗衡了呢?不过我想得最多的还是莫洛佐瓦,我很好奇他是否也曾在同样的小径上行走,是否也曾凝视过同样的山峰。那不顾一切的渴望驱使着我,让我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迫使我又走出一步,又涉水穿过一条河流,又爬过一座山。那他的需求呢,他对自己要完成的这个任务的需求,是否也同样这般驱使着他呢?
那天晚上,气温降低了许多,我们不得不搭起了帐篷。佐娅好像认为应该由我负责把我们的帐篷支好,尽管我们两个都要睡在里面。我正在对着那堆帆布咒骂不已的时候,玛尔示意我停止说话。
“好像有人。”他说。
我们所处的地方是两座低矮山丘之间的宽阔区域,地上长满了虎尾草。我凝视着暮色,可是什么也瞧不出来,我疑惑地抬起了手。
玛尔摇了一下头。“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他小声说。
我点了点头,我不希望我们再次陷入被民兵包围的处境。
玛尔捡起他的来复枪,发出了信号。图亚拔出了剑,我们背靠背排好队形,等候着。“哈尔沙。”我小声说。
我听到了哈尔沙敲击打火石的声音。他向前走了一步,展开双臂,一团炫目的火焰咆哮而出。它在我们身边飞过去,划出了一道耀眼的弧线,也照亮了在后面旷野中低身蹲伏的那些人的面孔。有五六个人,金色的眼睛,穿着羊皮外套。我看见了拉开的弓,还看见了从枪管上反射出来的光,他们至少有一条枪。
“现在。”我说。
佐娅和哈尔沙甩开手臂,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他们的能力合在一起,让火焰在空中熊熊燃烧,仿佛有生命般穿过了草地。
那些人叫了起来。火焰伸出饥饿的舌头舔舐着。我听到了一声枪响,然后那些盗贼转身就跑。哈尔沙和佐娅让火焰继续追着他们,一路追过了旷野。
“他们有可能还会回来,”图亚说,“带更多的人手回来。在寇巴,格里莎可以卖出很好的价钱。”寇巴是一个边境城市,在国界以南。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对于图亚和塔玛来说这是什么滋味——永远无法回到他们父亲的祖国,在拉夫卡是异乡人,在这里也是异乡人。
佐娅打了个哆嗦,说道:“他们一点儿也不比菲尔顿人强。有些巫师猎人不吃肉,不穿皮鞋,甚至连家里的蜘蛛都不杀,可他们却会把格里莎放在柴堆上活活烧死。”
“书翰的医生也许没那么糟。”哈尔沙说,他还在继续玩弄着火焰,让它变成圆圈和曲折藤蔓的形状。“至少他们会清洗设备。在万德林岛,他们认为格里莎的血是万能的灵药——可以治性无能,治大瘟疫,所有你想得到的疾病都能治。我弟弟的能力显示出来的时候,他们割开了他的喉咙,把他像屠宰场里的猪一样倒挂起来放血。”
“圣者们啊,哈尔沙。”佐娅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把村子和村里的所有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然后我就上了一条船,头都没回一下。”
我想起了暗主曾经有过的梦想:我们也许会成为拉夫卡人,而不仅仅是格里莎。他试着为我们这一类人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我理解那种对自由的渴望。
这是让哈尔沙不断战斗的原因吗?是让他选择留下来的原因吗?他一定曾经有过和暗主一样的梦想,他把那个梦想寄托到我身上了吗?
“今晚我们需要留人站岗,”玛尔说,“明天还要继续往东走。”
往东走,去蚀拉霍,那个由幽灵镇守的地方。不过我们本来就带着我们自己的鬼魂在一路前行。
第二天早上,我们只看到了一片被烧出了古怪图案的旷野,没有看到任何盗贼的痕迹。
玛尔带着我们往山的深处继续走。行程之初,我们还可以看到袅袅炊烟,或者隐隐瞧见山坡上的小屋。现在我们已经是孤家寡人了,我们有时会看到蜥蜴在石头上晒太阳,有时会看到一群麋鹿在远处的草地上吃草,陪伴着我们的就只有这些了。
即使路上有关于火鸟的蛛丝马迹,在我们看来也是隐形的,但玛尔的沉默,那种专心致志的样子,我非常熟悉。我们在兹白亚捕猎牡鹿的时候我见过这样的沉默,后来在枯骨之路的水域中又见过一次。
据图亚所说,蚀拉霍的位置在每张地图上标记得都不一样,而且我们根本无法知道我们能否在那里找到火鸟。不过它给了玛尔一个方向,玛尔现在正以他那种稳定、让人放心的方式行动着,好像他熟悉这野外世界中的一切,好像他知道这里所有的秘密。其他人则在猜测他会带我们往哪个方向走,并把这当成了一种游戏来玩。
“你看到了什么啊?”当玛尔让我们转弯,离开一条好走的小径时,哈尔沙沮丧地问道。
玛尔耸了耸肩:“不是因为我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我看不到的那种感觉。”他指了指上方的一群大雁,它们正排成人字形逆风向南飞行。“鸟儿是这样迁徙的,动物也是这样在矮树丛里藏身的。”
哈尔沙在阿猫耳朵后面抓了抓,大声地自言自语道:“别人还说我是神经病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感到自己在渐渐失去耐心。我们这样走了太长时间,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胡思乱想,而我的思绪又无处安放。过去充满恐怖惊骇,未来则让我焦虑慌张,这种不安的情绪不断增长,让我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体内的力量曾经显得那么神奇,然而每次与暗主的对抗都清清楚楚地表明我的能力存在很多局限。没有什么好打的,尽管我见过了那么多死亡,尽管我感到那么绝望,尽管我曾孤注一掷,但我对米亚佐斯特的理解还是没有丝毫进展,也依然无法使用它。玛尔仍旧那么镇定,迈步时似乎都带着一种确定感,我发现自己对此有些憎恨了。
一天下午,我们在一个浓密的松树林中避雨,等待风暴过去。这时我问玛尔:“你感觉得到它就在某个地方吗?”
“很难说,说不定我现在只是在追踪一只很大的老鹰。我在跟着直觉走,这样做总会让我很紧张。”
“你看起来可不紧张啊,你整个人开起来非常放松。”我听得出自己声音中的恼怒。
玛尔看了我一眼,说道:“因为这次没人威胁说要把我开肠破肚。”
我什么也没说。我想起了暗主的刀,现在想到它几乎让我感到安慰——那是一种简单的恐惧,实在,可控。
他眯起眼睛看着雨,说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暗主在礼拜堂里说过的话。他觉得他需要我才能找到火鸟,虽然我很不乐意承认这一点,我能确定自己可以做到这件事,就是因为他曾经非常确定。”
我明白,暗主对我的信心也是一种让我上瘾的东西。我渴望那种确定感,想要知道一切事情都会得到处理,有人在执掌大局。谢里盖跑到暗主那里去也是为了寻求这份安心。我只是想再次感到安全。
“到时候,”玛尔问道,“你能把火鸟杀死吗?”
能,我不会再犹豫不决了。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也不仅是因为我们把太多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火鸟的力量上。只是我变得无情或者自私到足以轻取另一个生物的性命了。然而我很怀念以前那个女孩子,她会对牡鹿表现出仁慈,她足够强大,能够拒绝力量的诱惑,她对某些更美好的东西抱有信念。又一个在战争中死去的人。
“我依然觉得它好像不是真实的,”我说,“即使它是真实的,它的力量也许还是不够。暗主有军队,有盟友。我们有……”一帮离群索居的怪人?一些带着纹身的狂热分子?即使拥有了加乘器的力量,那似乎还是一场强弱悬殊的战争。
“多谢了。”佐娅阴阳怪气地说。
“她说得有道理。”哈尔沙倚着树说道。他放出小火苗,让它在空中飞舞,阿猫则趴在他的肩膀上。“我也觉得打不起精神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辩驳道。
“这样就够了。”玛尔说,“我们会找到火鸟,你会面对暗主。我们会和他交战,而且我们会打赢的。”
“然后呢?”我再一次感到焦虑慌张的情绪向我袭来。“即使我们打败了暗主,我也摧毁了黑幕,拉夫卡还是很容易会成为攻击的目标。”没有兰佐夫家的王子来领导,没有暗主,只有一个来自科尔姆森的瘦弱孤儿,手上也没有什么兵力,只能从幸存下来的格里莎和第一部队的残部中拼凑出多少算多少。
“还有大教长,”图亚说,“那个牧师本人也许不值得信赖,但你的追随者们是值得信赖的。”
“而且戴维觉得他也许可以把尼古拉治好。”佐娅加了一句。
我怒气上涌,对她发了火:“你以为菲尔顿人会等着我们找到治疗的方法吗?还有书翰人呢?”
“那么你就去找一个新的盟友。”玛尔说。
“就是把我的能力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你可以进行谈判,开出你自己的条件。”
“讨论协商出个婚姻契约,挑个菲尔顿贵族或者书翰将军嫁了,是这样吗?然后希望我的新丈夫不要在我睡梦之中把我给杀了?”
“阿丽娜——”
“那时候你会去哪儿?”
“我会留在你身边,只要你同意让我留下。”
“高尚的玛尔,你是不是晚上会在我们的寝室外面站岗啊?”我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是那一刻,我却不在乎。
他的下颌变得僵硬起来:“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会做一切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那就保持低调,尽职做事。”
“好。”
“出发,向火鸟前进,像个好士兵那样给我继续行进。”
“对,阿丽娜,我就是个士兵。”我以为他终于要受不了了,会跟我吵上一架,我心里痒痒的,就想吵一架。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站了起来,抖掉了外套上的雨水。“我会继续行进,因为我能给你的就只有火鸟。金钱,军队,山顶的据点,我都给不了。”说完,他背起了背包。接着他又补充道:“我唯一能让你用得上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跟原来一样的把戏。”他走出林子,进入了雨中。我不知道我是想跑过去追上他,向他道歉,还是给他一拳,让他摔倒在泥巴里。
佐娅抬起了一侧秀雅的肩膀:“我更想要那枚祖母绿的戒指。”
我盯着她,然后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介于大笑和叹息之间的声音。我的怒气释放了出来,而发泄之后的我感觉自己又丢人又小心眼。不该让玛尔来承受这些,他们谁都不该承受这些。
“对不起。”我小声说道。
“也许你是肚子饿了,”佐娅说,“我肚子饿的时候总会变得很刻薄。”
“你是不是一天到晚都肚子饿啊?”哈尔沙问道。
“你还没见过我刻薄的样子呢,如果你见到了,你会需要一块非常大的手帕的。”
他哼了一声,说道:“用手帕来擦眼泪吗?”
“用手帕来止血。”
这一回我真的被逗笑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现在正需要听点儿佐娅的恶毒言语。接下来,尽管我知道这样做绝不明智,我还是问出了这个近一年来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和玛尔,在克里比斯克的时候——”
“发生过。”
我本来就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在她之前玛尔还和很多女孩有过情缘,可我还是感到一阵刺痛。“不过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她不情愿地说,“而且这并不代表没有再尝试过,一个男人要是拒绝了我,那可是件大事。”
我翻了个白眼。佐娅用她那修长的手指捅了捅我的胳膊,说道:“他没有跟任何人好,你这个傻瓜。你知道在白色大教堂的时候,那些女孩子怎么称呼他吗?她们叫他‘贝兹纳考’。”
“贝兹纳考”的意思是注定要失败的事情。
“说来也挺有意思的。”佐娅若有所思地说,“我能理解暗主和尼古拉为什么想要你的力量。可是玛尔看你的样子就好像你是……嗯,就好像你是我。”
“不是那样的,”图亚说,“玛尔看她的样子就像哈尔沙看火焰一样,好像他永远也看不够,好像他要在她消失之前尽力记下他能记住的一切。”
佐娅和我张大了嘴巴看着他。之后,佐娅眉毛一蹙,说道:“你知道,如果你把这份诗情用一点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会考虑给你一个机会的。”
“谁说我想要个机会了?”
“我想要!”哈尔沙喊道。
佐娅吐了一口气,吹开了额头上一缕湿漉漉的卷发:“阿猫的机会都比你大。”
哈尔沙把那只小虎斑猫举过了头顶。“为什么啊,阿猫,”他说,“你这个小淘气包。”
当我们接近传说中的蚀拉霍所在的区域时,我们的行进速度加快了。玛尔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默,他的蓝眼睛不断扫视着山间。我欠他一个道歉,可是我好像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对他说出那些话。
在我们踏上旅程的一周后,我们走到了一个地方,好像是个干枯的河床,两侧各是一面陡峭的石壁。我们沿着它走了大概十分钟,这时,玛尔俯下身去,把手伸入草中摸了摸。
“哈尔沙,”他说,“你能把这些杂草烧掉一些吗?”
哈尔沙敲击打火石,低低地放出了一片蓝色的火焰,翻滚着烧过草地,下面的石头露了出来,它们排列得太过规整,只可能是人为所致。“这是一条路。”他诧异地说。
“在这儿有一条路?”我问道。我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路上除了空荡荡的山区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们保持警惕,同时也急切地想要找到某种证据,表明我们走对了路,我们搜寻着能够用来判断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的蛛丝马迹,希望能看到带有蚀刻的标志或者是在岩石上凿出来的小圣坛,就像我们在德瓦·斯图尔巴附近看到过的那种。然而,那些石头只显示出城市会兴衰起落,然后被人遗忘而已。你活在一时一刻,我活在每时每刻。我也许可以活很久,足以看到欧斯奥塔化为尘土,也有可能我会用我的力量对付自己,在那之前就终结一切。当我爱的人都不在了,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如果对我而言世上再没有什么神秘的事情,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
我们沿着那条路走,直到一大堆落下的石块挡住了去路,石堆上长满了杂草和黄色的野花,路似乎到这里就断掉了。当我们爬到石堆顶部的时候,我感觉一股寒意钻到了我的骨头里。
放眼望去,这里的色彩好像都被过滤掉了一样。原野上的草是灰色的。一道黑色的山脊沿着地平线延伸,山上长有树木,树皮光滑发亮,像是磨光的石板一般,弯弯折折的树枝上没有叶子。不过最怪异的地方在于它们生长的方式:它们一列列排得整齐而完美,间距也都相等,仿佛是有人小心翼翼地栽种的。
“看起来不大对劲儿。”哈尔沙说。
“这是士兵树,”玛尔说,“它们就是这样长的,好像它们在保持队形似的。”
“不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图亚说,“这里是焦木林,通往蚀拉霍的入口。”
玛尔拿出了地图:“我没看到啊。”
“那只是一个传说,说这里发生过一场大屠杀。”
“是在战役中发生的吗?”
“不是。一个营的书翰兵被他们的敌人带到了这里,他们是战俘。”
“被哪里的敌人啊?”哈尔沙问道。
图亚耸了耸肩:“也许是拉夫卡人,也许是菲尔顿人,说不定是其他书翰人,那是古时候的事了。”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忍饥挨饿,等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互相残杀了。据说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为他死去的弟兄们每人种了一棵树。他们现在就在那儿等着,等着靠近树枝的旅行者经过,那样他们就可以吃上最后一餐了。”
“真不错,”佐娅嘟囔道,“记得提醒我以后别让你讲睡前故事。”
“那只是个传说罢了,”玛尔说,“我在巴拉基雷夫附近就看到过这种树。”
“也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吗?”哈尔沙问道。
“不……不完全是。”
我注视着林中的阴影,那些树木看起来确实像一个正在向我们行进的军团。我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说的是在那些漫长的冬天里,杜瓦附近的树木会把女孩抓走吃掉。这都是迷信,我告诉自己,可我还是不愿意再多往那个山坡走一步。
“看!”哈尔沙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里,在那些树木浓重的阴影之中,有个白色的东西在移动,那颤动着的东西起起伏伏,在树枝间跳来跳去。
“那里还有一个。”一个白色的螺旋状东西闪了一下,接着就消失了,我指着它所在的位置喘息着说道。
“不可能吧。”玛尔说。
又一个白色的东西出现在了树木之间,然后又是一个。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哈尔沙说,“一丁点儿也不喜欢。”
“哦,看在圣者的份上,”佐娅冷笑道,“你们还真是乡下人。”
她手一扬,一阵大风从山坡上呼啸而过,那些白色的东西似乎向后退却了。佐娅随后屈起手臂,它们便聚成了一片白色云雾,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朝我们冲了过来。
“佐娅——”
“没事的啦。”她说。
我迅速抬起双臂,想去挡住佐娅引到我们身上来的那些恐怖的东西。那团云雾炸开了,一下子变成了许多无害的小碎片,飘落在我们周围的地上。
“灰烬?”我伸出手去,让其中一些碎片落在我的手指上。它细小而洁白,是粉笔的颜色。
“只是一种天气现象罢了。”佐娅一边说,一边又把灰烬吹了起来,让它们在空中缓慢地盘旋。我们又看向了那座山丘。白色的云雾还在时缓时急地飘动,不过现在我们知道了它们是什么,它们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你不会真的以为它们是鬼魂吧,对不对?”
我脸颊发红,图亚则清了清嗓子。佐娅翻了个白眼,大步向山丘走去,边走边说:“我身边是一群傻子。”
“刚才它们看起来是挺阴森的。”玛尔耸了耸肩对我说。
“现在看起来还是挺阴森的。”我嘟囔道。
一路上,一直有阵阵古怪的风吹到我们身上,先是热的,然后成了冷的。不管佐娅怎么说,这片小树林还是个非常怪异的地方,树木的枝杈仿佛要抓人似的,我把它们从面前拨开,尽力不去理会自己满胳膊的鸡皮疙瘩。每当有一个白色的螺旋状的东西在靠近我们的地方升起,我都会吓一跳,阿猫也会在哈尔沙的肩膀上发出嘶嘶的叫声。
等我们最终到了坡顶,我们看见那些树木一路延伸到了山谷之中,不过在这边,树枝上是茂密的紫色叶子,树木也四散排开,看起来像是物料能力者长袍的褶边。然而让我们停下脚步的并不是它们。
我们面前是一道高耸的峭壁,它看起来不太像是山岭的一部分,倒更像是巨人堡垒的一面墙。它阴暗,巨大,顶部几乎是平的,岩石是很深的铁灰色。一团被风吹落的枯枝搅在一起贴在它的底部。峭壁被一条瀑布从中间一分为二,那水流咆哮而下,流入了一个湖中,湖水十分清澈,水底的石头都可以看得见。这个湖被茂盛的士兵树围绕着,一直延伸到了山谷尽头,似乎消失在了地下。
我们听着瀑布雷鸣般的水声,绕过路上的小水塘、小溪,终于来到了山谷底部。我们在最大的池塘边停了下来,把水壶灌满,在水里洗了把脸。
“就是这里吗?”佐娅问道,“蚀拉霍吗?”
哈尔沙将阿猫放在一边,把脑袋扎进了水里。“一定就是了,”他说,“下一步怎么走?”
图亚看了看峭壁那滑溜溜的表面,瀑布带起的水雾让石头变得很潮湿。“我们必须得绕过去,这种石面不可能登得上去。”
“早上再走吧,”玛尔回应道,“晚上在这种地方攀爬太危险了。”
哈尔沙把头偏到了一侧,说道:“我们也许应该去远一点儿的地方扎营。”
“为什么啊?”佐娅问,“我已经很累了。”
“阿猫不喜欢这里的景观。”
“那只虎斑猫大可以去湖底睡觉,我才不关心呢。”她反唇相讥。
哈尔沙只是朝挤在石壁底部的那团枯树枝指了指。那根本就不是枯树枝,那是一堆一堆的骨头。
“圣者们啊,”佐娅一边往后退着,一边说道,“那是动物的骨头还是人的骨头啊?”
哈尔沙挑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我看到那边有几块大石头,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我们去那儿吧,”佐娅说,“现在就去。”
我们从士兵树中穿过,匆忙离开瀑布,来到了谷坡上。
“也许那些灰烬是火山灰。”我说着,心里希望是这样。我开始浮想联翩,我忽然非常确定,我头发里沾上了某个被焚化之人的古老遗骸。
“有可能,”哈尔沙说,“这附近也许有火山活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里才会叫‘火瀑布’。”
“不是的,”图亚说,“那才是原因。”
我扭头看向了下方的山谷。在落日的余晖中,瀑布一片金色。虽然那一定是水雾或者角度造成的视觉效果,但看起来真的好像是水着了火一般。太阳落得更低了,夕光照亮了每个池塘,将山谷变成了一个烧得咕噜冒泡的坩埚。
“真是不可思议啊。”哈尔沙低声说道。玛尔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他没打算跳下去就算我们运气好了。
佐娅把背包往地上一扔,整个人瘫倒在了上面。“你们好好看那该死的风景吧,我只想要一张温暖的床和一杯葡萄酒。”
图亚皱起了眉头:“这里是个圣地。”
“那太棒了,”她阴阳怪气地回应道,“看看你能不能给我祈祷出一双干袜子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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