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黑幕的这一侧接近克里比斯克不太安全，所以我们决定从西拉夫卡开始发动我们的袭击，而这也就意味着要对穿越黑幕进行一番布置。由于纳蒂亚和佐娅无法在增加了许多乘客的情况下继续保证麻
号的飞行，所以我们达成一致，决定由图亚护送日轮武士去黑幕东岸，在那里等候我们。骑马去那里会花去他们一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我们其余的人正好可以进入西拉夫卡，找到合适的地方建立大本营。然后我们再返回去，在我的保护下和其他人一起穿越黑幕。
我们登上了麻
号，没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向着黑幕那片奇怪的黑雾加速冲去了。这一次，当我们进入黑暗中时，对于控制住我的那种熟悉感、那种相似的感觉，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是米亚佐斯特创造了这个地方，由于我已经使用过了那种能力，这些感觉似乎比以前更强烈了。我现在也更明白那种需求了，是它驱使着暗主去重现莫洛佐瓦的试验，暗主觉得那是属于他的遗产。
涡克拉向我们飞了过来，它们在我召唤出来的光圈外咆哮着，我隐约看到了它们翅膀的形状，也听到了它们的叫声。如果暗主的计划得以实现，他们很快就要饱餐一顿了。我们冲入西拉夫卡上方的蓝天时，我心中一阵庆幸。
黑幕以西的区域已经疏散了。我们从废弃的村庄和房屋上方飞过，没有看到一个活物。最终，我们决定在一个苹果园降落，它就在诺沃克里比斯克废墟的西南，离黑幕的黑色疆域还不到一里远。这个园子叫“托米克亚纳”，这里有罐头工坊，还有放着许多苹果榨汁机的谷仓，它们的外墙上都写着这个名字。果园里结满了果实，却再也不会有人去收获了。
农场主的房屋颇为奢华，那是一栋精美的蛋糕般的小楼，屋子上方还有一个白色的小圆顶，整栋建筑都很完好，想来主人以前对它也是悉心保养。当哈尔沙打碎一扇窗户，爬进去开门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内疚。
“暴发户。”佐娅嗤之以鼻，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精心装饰的房间里，屋内的每个架子和壁炉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瓷雕像和珍贵古董。
珍娅随手拿起了一只陶瓷猪：“有点恶心。”
“我喜欢这儿，”艾德里克表示了异议，“挺好的啊。”
佐娅发出了作呕的声音：“也许品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提高吧。”
“我只比你小三岁。”
“那你大概注定没品位，没得救了。”
家具用布盖住了。米沙扯下了其中的一块，当作斗篷披在肩上，拖着它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乱跑。大多数的橱柜都被清空了，不过哈尔沙找到了一听沙丁鱼，他打开罐头和阿猫分着吃了。我们不得不派人出去，到临近的农场去寻觅食物。
确定没有其他闯入空屋的暂住者之后，我们就让戴维、珍娅、米沙留在了这里，让他们可以着手获取制作路弥亚和爆破炸药所需的材料。之后，我们其余的人重新登上了麻
号，准备回拉夫卡。
我们计划在圣安娜斯塔西娅纪念像那里与日轮武士会合，那座纪念像立在一个小山丘上，俯瞰着原先一个叫兹姆纳的地方。安娜斯塔西娅让兹姆纳在一场夺走了临近村落半数人口的大瘟疫中幸免于难，然而兹姆纳到底没能在黑幕的灾祸中幸免。黑色异端灾难性的试验最开始创造出虚海时，它就被吞没了。
那座纪念像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一个巨大的石头女子高高耸立，双臂大张，慈祥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黑幕的一片虚无。据说，安娜斯塔西娅使不计其数的城镇摆脱了病痛，是她神通广大吗？还是她不过是个很有天赋的治愈者呢？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比日轮武士到得早，我们降落之后扎了营过夜。空气依然颇为温暖，因此不需要帐篷，纪念像脚边有一块不规整的田野，红色的大石头散布其中，我们就把铺盖卷铺在了那里。玛尔带着哈尔沙去寻找猎物作为晚餐。这里动物稀少，好像它们也和我们一样对虚海心怀戒备。
我把一条披巾裹在肩头，走下小山，来到了那黑暗的海滨。两天，我凝视着那翻涌着的黑色迷雾，开始胡思乱想。我很清楚，我不该去想摆在眼前的事情。每次，当我试图预测自己的命运时，我的生活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听到背后传来了轻轻的摩擦声。我回过头去，愣住了。尼古拉停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他比之前干净了一些，但他依然穿着同样破烂的裤子。他长着爪子的脚抓住了石头的边缘，阴影翅膀在空中轻轻扇动，他的眸子漆黑一片，眼神难以捉摸。
我一直希望他再次出现，可是现在他出现了，我却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之前就在看着我们吗？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理解多少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口袋，生怕任何突然的动作会让他立刻飞走。
我伸出了手，掌中托着兰佐夫家族的祖母绿戒指。他额头一蹙，眉毛之间出现了一条皱纹，接着他收起翅膀，悄无声息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当时很难不往后退却，我并不害怕，可是他移动的姿态实在不像人类。他慢慢逼近了我，注视着那枚戒指。当他离我只有不到一尺远的时候，他把头偏向了一侧。
尽管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墨水般的细线一路延伸到了脖子上，可他的面庞依然优雅——颧骨轮廓精致，那来自于他的母亲，下颌线条硬朗，那想必来自于他的父亲。他眉头皱得更紧了。然后他伸出爪子，一把抓起了祖母绿。
“那是——”之后的话语消失在了我的唇边。尼古拉把我的手掌翻过来，将戒指戴到了我的手指上。
我气息一滞，发出了某种介于笑声与啜泣之间的声音。他认识我，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止也止不住。
他指了指我，做出了挥舞手臂的样子。我愣了一秒，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模仿我进行召唤时的动作。
“你想要我召唤光？”
他始终面无表情。我让阳光在我掌中积聚了起来。“是这样吗？”我问道。
那光亮似乎让他很兴奋。他抓住我的手，用力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我想把手抽走，他却将我的手固定在了那里。他的手爪如铁钳一般，暗主放进他体内的怪物让他变得更强壮了。
我摇了摇头：“不行。”
他又一次把我的手用力拍到了自己胸口，动作近乎疯狂。
“我不知道我的能力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我反对道。
他的嘴角弯了起来，是尼古拉往日那种调皮的笑容。我仿佛可以听到他在说：小美人，你是说真的吗？还能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糟呢？在我的手掌之下，他的心脏在跳动——稳定的心跳，人类的心跳。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好吧，”我说，“我来试试。”
我召唤出了极其微弱的一点光，让它透过我的手掌流淌出来。他开始龇牙咧嘴，但还是牢牢把我的手固定在了原地。我手上加了些力道，试图把光导入他的身体，我一边想着“空间之间”的道理，一边让光透过他的皮肤渗进去。
他躯干上的黑色裂纹开始消退了，但我不太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有可能会这么容易吗？
“有效果了。”我喘息着说。
他面容抽搐，但还是挥着手让我继续，要求我给他更多。
我召唤着光，注入他的身体，看着那黑色的纹路逐渐变淡、收缩。
他闭上了眼睛，已经气喘吁吁了。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痛苦的呻吟，他的手爪依然如铁钳一般抓着我的手腕。
“尼古拉——”
就在这时，我感觉有东西在往回推，好像是他体内的黑暗在反抗，那东西推开了光亮。突然之间，裂纹蔓延开来，如同树根深深吸收了有毒的水一般，情况又与之前一样了。
尼古拉发出了一声沮丧的咆哮，身子往后一缩，推开了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脸上是深深的痛苦。
没有用的，只有开天斩才能除去尼切沃亚，它也许能摧毁尼古拉体内的东西，可是尼古拉也会一并死去。
他的肩膀耷拉了下来，组成他翅膀的阴影像黑幕一样。
“我们会想出法子来的，戴维会想出办法的，或者我们去找个治愈者……”
他重重坐到了地上，把手放在膝盖上，捂着脸。尼古拉以前看起来无所不能，信心满满，深信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而他就会是那个找到答案的人。他第一次显得如此狼狈、无奈，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简直受不了。
我谨慎地靠近他，蹲了下来，他没有看我的眼睛。我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胳膊，同时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他受惊或者反击的话，我就立即后退。他的皮肤暖暖的，尽管皮肤下面潜藏着阴影，可这种触感并没有改变。我小心绕过在他背后沙沙作响的翅膀，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了他。
“我非常抱歉。”我小声说。
他把前额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非常非常抱歉，尼古拉。”
他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叹息。
接着，他吸了一口气，身体绷紧了，转动了一下头。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到了我的脖子上，他的一颗牙齿还剐蹭着我的下巴。
“尼古拉？”
他用胳膊抱住了我，爪子戳入了我的后背，发出一声咆哮，其中的意味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推开他，迅速站了起来。
“停下！”我厉声说。
他的手一缩，嘴唇咧开，露出了黑玛瑙般的尖牙。我知道自己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什么：食欲。
“别这样，”我请求道，“这不是你，你控制得住的。”
他向我迈近了一步，又一声隆隆的吼声从他体内发出，那是动物般的咆哮。
我抬起了手。“尼古拉，”我警告他说，“再这样我就要把你击倒了。”
我看见了他恢复理智的那一刻。他的面孔被恐惧扭曲了，他对于自己刚才要做的事情感到恐惧，对于自己也许依然想做的事情感到恐惧。他的身体因为食欲而战栗不已。
他黑色的眼睛里充满着闪闪烁烁的阴影。那是泪水吗？他攥紧了拳头，脑袋猛地往后一仰。他脖颈上的肌肉凸起来，发出了一声尖叫，声音在空中回荡，其中充满了无助和愤怒。我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当时暗主召唤出了尼切沃亚，那是世界的构架被撕裂的声音，那是来自某种不该存在的事物的呼喊。
他窜入空中，径直冲向了黑幕。
“尼古拉！”我尖叫起来。可他已然消失不见了，翻涌着的黑暗将他吞没，他消失在了涡克拉的领地之中。
我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见玛尔、哈尔沙、佐娅正向我跑来，阿猫在他们的腿脚之间叫着钻来钻去。哈尔沙拿出了打火石，玛尔也正在解下他的来复枪。
佐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只尼切沃亚吗？”
我摇了摇头：“那是尼古拉。”
他们猛地停了下来。“他找到我们了？”玛尔问。
“自从我们离开纺车台，他就一直在追踪我们。”
“可是暗主——”
“如果他是暗主的生物，那我们早已经死了。”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跟着我们了？”佐娅生气地问。
“我在铜矿那里看见过他一次，这件事我们毫无办法。”
“我们可以让玛尔一箭射穿了他。”哈尔沙说。
我用一根手指戳着他说：“我以后不会抛弃你，我现在也不会抛弃尼古拉。”
“放松点，”玛尔往前走了几步，说道，“他现在已经飞走了，没理由为这件事情吵架。哈尔沙，去生个火。佐娅，我们抓来的那只松鸡需要清理一下。”
她盯着他，一动也没有动。玛尔翻了个白眼。
“好吧，那些松鸡让别人清理吧，拜托你找别人发号施令去吧。”
“荣幸之至。”
哈尔沙把打火石收回了袖子里。“阿猫啊，这真疯狂，”他对那只虎斑猫说，“隐形的军队啊，怪物王子啊。我们还是去放把火烧掉什么东西吧。”
他们走开了，我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你也准备对我大吼大叫吗？”
“怎么会呢？我有很多次想一枪崩了尼古拉，可是那种念头现在看来似乎太小心眼了，我对那枚戒指倒是有点好奇。”
我已经忘记了手上那硕大的首饰。我把它拽下来，快速塞入了口袋，解释道：“尼古拉在纺车台的时候给我的，我想他也许会认出它来的。”
“他认出来了吗？”
“我想他认出来了，在他试图把我给吃了之前。”
“圣者们啊。”
“他飞进了黑幕。”
“你觉得他会不会是想——”
“想自杀？我不知道。说不定现在那里对他来说像个度假别墅呢，我都不知道涡克拉还会不会把他当猎物。”我倚着那块大石头，尼古拉几分钟之前还站在上面。“他想让我治愈他，我们试过了，没有用。”
“你不知道在聚齐了三个加乘器之后，你能够做到什么。”
“你是说在我杀了你之后吗？”
“阿丽娜——”
“我们现在不要谈这个。”
“你不能就这样蒙住头假装这件事不会发生。”
“我能，我就要蒙住头。”
“你在耍赖。”
“而你可高尚啦，还愿意自我牺牲，弄得我想掐死你。”
“嗯，就由此开始好了。”
“这并不好笑。”
“那我应该怎么对待这件事呢？”他问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很高尚，或者愿意自我牺牲，我只是……”
“什么？”
他双手一摊：“肚子饿了。”
“你肚子饿了？”
“是的，”他立刻接上了话，“我很饿，很累，还很确定图亚会把那只松鸡全给吃了。”
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佐娅提醒过我，她肚子饿的时候也会变得暴躁。”
“我没有暴躁。”
“郁闷。”我和和气气地修正了一下。
“我没有生闷气。”
“你说得对，”我一边努力让自己不要咯咯笑出来，一边说，“算是使小性子，不算是生闷气，绝对的。”
他借机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亲了一下，在我的耳朵上咬了一口，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
“我告诉过你我饿了。”
“你是今天第二个试图咬我的人了。”
“哦，还有更糟的呢，等我们回到营地，我准备去点播《克雷格传·三》。”
“我会告诉哈尔沙，你比较喜欢狗。”
“我要告诉佐娅你不喜欢她的头发。”
我们就这样一路推推搡搡、互相奚落着回到了麻
号，感觉过去几周来的压力舒缓了一些。不过在夕阳西下，回望黑幕的时候，我纳闷地想着，虚海之滨，不知道还剩下什么人，不知道他们能否听见我们的笑声。
日轮武士那天深夜才抵达，在我们第二天早上出发之前只来得及睡上几个小时。我们进入黑幕时他们满怀戒备，不过情况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我还以为他们会紧握圣像，大声祷告呢。我们刚一踏入黑幕，我就让光如瀑布般涌出，包围了我们，我明白，这时他们不需要请求圣者们的保佑，他们有我。
麻
号完全在我召唤出来的光圈之内，不过它在我们上方漂浮着，我选择了在沙地上行进，因为这样我可以练习如何在黑幕之中弯折光线。在日轮武士的眼中，我展现的这种新的能力是另一个奇迹，进一步证明了我是一位活着的圣者。我想起了大教长的话：“世间没有比信仰更加强大的力量，也没有比被信仰驱使的军队更强大的军队。”我希望他的话是对的，希望我不会成为又一个用光荣却无用的死亡来偿还他们忠心的领导者。
那一天一夜，我们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穿越黑幕，护送日轮武士去西岸。等我们回到托米克亚纳农场的时候，戴维和珍娅已经把那里全面“占领”了。厨房看起来像被一场风暴席卷过一样。炉灶上满是咕咕冒泡的锅，一个巨大的壶被从苹果榨汁机上拿了过来当冷却池用。一张巨大的木桌上放着个凳子，戴维则站在凳子上。这张桌子在几个星期前也许还是仆人们揉面团的地方，现在已然沾上了焦油之类的污迹，桌上散落着玻璃和金属，还有无数的瓶瓶罐罐，里面盛着气味刺鼻的黄色油泥。
“这些都没有安全问题吗？”我问他。
“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没有安全问题的。”
“多么令人放心啊。”
他微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这样认为。”
在餐厅里，珍娅开辟出了自己的工作区，她在那里制作用来盛放路弥亚的玻璃筒和用来携带它们的褡裢。到时候，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能力尽可能晚一点启动路弥亚，这样的话，如果我在黑幕上出了事，他们仍会有足够的光亮保护自己逃出黑幕。农场主的所有玻璃器皿都被征用了——包括高脚杯、白兰地大杯、葡萄酒杯、烈酒杯、一套精致的花瓶，还有一个鱼形的大保温盘。
茶具里现在已经装满了螺丝和金属环扣，米沙盘腿坐在一个丝绸衬垫的椅子上，欢快地拆着马鞍，把绳索和皮带小心堆好。
哈尔沙被派去临近的宅子里尽可能多地偷些食物回来，这项工作他做得很熟练，顺手得简直令人不安。
我那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珍娅和米沙身边劳作。在外面的花园里，暴风召唤者在练习如何制造声学屏障。这是佐娅在塌方时使用过的那一招的一个变体，我们希望这个屏障可以让我们在黑暗中进行定位时不引起涡克拉的注意。这个方法至多只能抵挡一时，不过我们也只需要它在我们设伏的时候发挥作用就可以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耳鸣一下，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变得闷闷的，然后我就会听见艾德里克的声音在我耳里隆隆作响，要不就是纳蒂亚的声音，清晰得好像她就站在屋里，在我身边说话一样。
开枪的砰砰声也会从果园中飘过来，在那里，玛尔和双胞胎正在从日轮武士中选拔最好的射手。我们必须谨慎分配弹药，所以他们使用子弹时很节约。不久后，我听见会客厅中传来了他们整理武器和物资的声音。
哈尔沙从被弃置的食品室里找到了一些苹果、干酪，还有一些放得不新鲜了的面包，我们就这样七拼八凑出了一顿晚饭。由于餐厅和厨房已经搞得像灾难现场一样了，所以我们去了那间颇为壮观的接待室，在铁格架子上生了很大一堆火，进行了一次简单的野餐，我们放松地靠在地上或者波纹绸的长椅上，用苹果树枝串起小块的面包烤着吃。
“如果我活下来了，”我一边说，一边把脚挪到了火旁，“我一定要想法子补偿这些可怜之人的损失。”
佐娅哼了一声：“他们被迫得重新装潢了，我们这是帮了他们的忙。”
“要是我们没有活下来的话，”戴维说，“整个地方就都会被黑暗所吞没。”
图亚把一个有花卉图案的靠垫推到了一旁：“说不定那样最好。”
塔玛之前从榨汁机那里拿了一壶苹果酒过来，哈尔沙这时喝了一大口：“要是我没送命，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这儿，在一大缸这玩意儿里游泳。”
“少喝点，哈尔沙，”塔玛说，“我们还需要你明天保持清醒呢。”
他呻吟了一声：“为什么打仗总要在那么早的时候啊？”他不情不愿地把苹果酒壶让给了一个日轮武士。
我们仔细把计划讨论了一遍，直到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要在何时何地行动。我们会在黎明时分进入黑幕。暴风召唤者打头，布下声学屏障，让涡克拉察觉不到我们的动作。我听到纳蒂亚在小声和塔玛低语，说她不想让艾德里克跟她们一起去，但塔玛坚决支持让艾德里克加入。“他是个战士，”她说，“如果你让他相信自己现在很软弱，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够多强大。”我会和暴风召唤者一起，以防出事。射手和其他格里莎会随后进入黑幕。
我们计划在黑幕中央设下埋伏，差不多就是在克里比斯克和诺沃克里比斯克正中间的位置。一旦我们发现暗主的沙艇，我就会照亮虚海，同时弯折光线让我们隐形。如果这样还没有让暗主停下的话，那我们的射手也会让他停下的。他们会消耗他的兵力，然后就由哈尔沙和暴风召唤者们来制造混乱，我和双胞胎则可以趁机登上沙艇，找到学生，把他们带去安全的地方。一旦他们脱险，我就会对付暗主。但愿他自始至终都看不到我。
珍娅和戴维会跟米沙一起留在托米克亚纳农场。我知道米沙会坚持跟我们同去，所以珍娅在他的晚餐里偷偷加了一些安眠剂。他已经蜷缩在铁格架子边打哈欠了，我希望他能一觉睡到我们明天早上离开之后。
这一夜的时间缓缓流逝。我们都知道自己该睡了，可是没有人想去睡觉。有些人在接待室的火堆旁打地铺，其他人则成双成对地陆续离开，去了宅子里别的房间。今晚，没有人想形单影只。珍娅和戴维在厨房还有活要干。塔玛和纳蒂亚早早就消失不见了。我以为佐娅也许会从日轮武士中挑个人，不过当我出门时，她依然在那里看着火焰，阿猫在她膝头舒服地低声叫着。
我走过阴暗的门厅，到了会客厅，玛尔正在那里对武器和装备进行最后一次检查。那是个奇怪的场面：一堆堆的枪支弹药摆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旁边则是一些配有画框的农场女主人的小像，还有一套漂亮的鼻烟壶。
“我们来过这儿。”他说。
“我们来过？”
“在我们第一次逃出黑幕的时候，我们在这个果园里停留过，就在离这栋房子不远的地方。我们出去练习射击的时候我认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当时树上的果子还又小又酸，无法入口。
“日轮武士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还不错，只有几个人打得比较准。不过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这也就够了。他们中不少人在第一部队的时候都参加过战斗，所以至少他们有可能保住性命。”
从接待室那边飘来了笑声，有人——我怀疑是哈尔沙——开始唱歌了。可是会客厅里很安静，外面开始下雨了。
“玛尔，”我说，“你觉得……你觉得那是因为加乘器的缘故吗？”
他检查着一支来复枪的瞄准镜，眉头皱了起来：“我不太明白。”
“我们之间就是那样吗？就是我的能力和你的能力？我们是因此才成为朋友的吗？是因此才……”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拿起了另一支枪，举枪瞄准了一下：“也许是它让我们聚到了一起，可我们是谁并不是由它决定的。不是它让你成为那个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让我大笑的女孩子，也绝对不是它让我成为那个把这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的傻瓜。不管我们之间的是什么，那都是我们自己缔造的，它属于我们。”接着，他放下来复枪，在一块布上擦了擦手。
“跟我来。”他一边说，一边牵起我的手，将我拉到他的身后。
我们在昏暗的宅子里走着。我听到下面的门厅里有人在唱歌，上面的房间里传来了脚步声，不知是谁在跑来跑去。我想玛尔也许会把我领到楼上的某间卧室里去，我猜我自己也是希望他这样做的，可他没有，他带着我穿过了宅子的东翼，我们经过了安静的缝纫室、图书室，一路来到了前厅，这里没有窗户，墙上挂着一排排泥铲和铁锹，还有割下来的枝叶，现在已经干枯了。
“呃……挺可爱的？”
“在这儿等一下。”他打开了一扇我之前没有看到的门，闪身出去了。
借着暗淡的光线，我看见门外是间长而窄的屋子，是温室之类的地方。雨点以稳定的节奏敲打在拱形的屋顶和光滑的玻璃墙上。温室里有一个狭长的倒影池，玛尔向室内深处走去，点亮了放在池边的灯笼。墙边是一排一排的苹果树，粗壮的枝干上开满了一丛丛白色的花朵。花瓣有的落在红砖地上，有的飘在水面上，像是细碎的白雪。
我跟着他走过去，来到了池边。室内空气温暖，充满了苹果花的甜香，还有浓重的泥土气息。室外，狂风大作，伴着雨呼啸不已，可是在这里，季节仿佛停止了变换。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现在可以置身于任何地方，而这个宅子的其他部分已经悄然消失，只剩我们两个人。
这间屋子另一头的墙角处放着一张桌子，旁边是一张饰有蔓叶纹样的椅子，椅背上搭着一条披巾。一篮缝纫用品放在一个苹果花图案的小毯子上。农场的女主人一定曾在这里一边小口喝着早茶，一边做着针线活儿。白天时，她可以透过那些巨大的拱形玻璃看见果园的全景。桌上摊开放着一个本子，我注视着它的纸页。
“是一本日志，”玛尔说，“关于春季作物的资料，杂交树木的进展之类的。”
“她的眼镜，”我说着，拿起了那副金丝边眼镜，“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念它。”
玛尔倚着水池的石制围栏，说道：“你有没有好奇过，如果格里莎考官当时在科尔姆森发现了你的能力，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有时候会想。”
“拉夫卡会大不一样。”
“也许不会。在我们找到牡鹿之前，我的能力毫无用处。没有你的话，也许我们永远也找不到莫洛佐瓦的任何一个加乘器。”
“你会大不一样。”他说。
我把那副精致的金边眼镜放到了一边，随意翻弄那本日志，看着里面一栏一栏的数字和整洁的手写字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我会和珍娅成为朋友，还是只会把她当作仆役？我会拥有佐娅的自信吗？会拥有她那种自然而然的高傲吗？暗主对我而言会意味着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我说。
“说吧。”
我身子靠在桌边，合上日志，转向了玛尔：“我会去小王宫，被纵容溺爱。我会用金盘子吃饭，在使用能力方面从来不会纠结苦恼。这会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就像它本来应有的那么自然。时间久了，我会忘记科尔姆森。”
“也会忘记我。”
“绝对不会。”
他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或许也会忘记你。”我承认道，他笑了起来。“暗主会派人去找莫洛佐瓦的加乘器，徒劳无功，毫无希望，直到有一天，一个追踪手，一个无名小卒，一个奥特卡扎泽亚孤儿，进入了兹白亚的冰雪地带。”
“你假设了我没有在黑幕中死掉。”
“在我的这个设定里，你根本没有被派去进入黑幕，等你来设定的时候，你可以让自己悲剧性地死去。”
“这样的话，继续说吧。”
“这个默默无闻的人，这个无名之辈，这个可怜的孤儿——”
“我明白了。”
“在经过几个世纪的寻找之后，他是第一个发现牡鹿的人。所以，暗主和我当然需要乘着他那华美的黑色马车去兹白亚看看。”
“在雪上乘马车？”
“乘着他华美的黑色雪橇去兹白亚看看。”我修正道，“当我们到达切纳斯特的时候，你的小队会来迎接我们的大驾——”
“我们还被允许走路吗？还是要像虫子一样肚皮贴地蠕动啊，因为我们本就是卑贱的虫子？”
“你是要走的，不过你是满怀敬意走过去的。我会端坐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头上戴着首饰，身上穿着金色的凯夫塔。”
“不是黑色的？”
我顿了顿：“也有可能是黑色的。”
“那都不要紧，”玛尔说，“我还是会没办法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的。”
我笑了起来：“不是那样的，你会饶有兴趣地去看佐娅。”
“佐娅也在？”
“她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吗？”
他微笑起来：“我会注意到你的。”
“你当然会了，我毕竟是太阳召唤者啊。”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低下头，拂去了桌上的花瓣：“在科尔姆森的时候，你注意过我吗？”
他沉默了半晌，当我偷看他的时候，他正抬头看着玻璃天花板。他的皮肤红得发紫，简直像甜菜根的颜色一样了。
“玛尔？”
他清了清嗓子，抱起了双臂：“事实上，我注意到了，我对你有过一些非常……非常让人分心的想法。”
“你有过？”我惊叹道。
“每个想法都让我觉得内疚，你本该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他耸了耸肩，皮肤更红了。
“傻瓜。”
“这已经是个确定的事实了，而且它对情节的推进毫无作用。”
“好吧，”我说着，又拂了一下花瓣，“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不要紧，因为我会注意到你的。”
“注意到一个卑贱的奥特卡扎泽亚？”
“对。”我轻轻地说，不想再和他开玩笑了。
“那你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士兵——骄傲，满身伤疤，不同凡响。我们的故事就会由此开始。”
他站起身，靠近了我：“而这依然会是我们的结局。”他说得对。即使在梦中，我们也没有未来，即使我们明天都能侥幸活下来，我也不得不去寻求盟友，获得王冠，而玛尔则不得不想办法保住他身世的秘密。
他轻轻地捧起了我的脸。“没有你的话，我也会大不一样。我会变得比较软弱，鲁莽，”他微微笑了一下，“还怕黑。”他抹去了我脸颊上的泪水。我不清楚它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下来的。“不管我是谁，是什么，我都会是你的。”
我接下来吻了他：带着悲伤，欲求，多年来的渴望；带着不顾一切的希望，愿我能一直把他抱在怀中；带着那清楚的认识，知道我不可能如此。我靠到了他身上，贴着他的胸口、他宽阔的肩膀。
“我会想念这一切的。”他一边说，一边亲吻着我的脸颊、下巴、眼皮。“你的滋味。”他的嘴唇贴在了我耳后的凹陷处。“你的气味。”他的手滑向了我的背。“你的触感。”他的胯抵住了我的胯，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接着他往后退了一些，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要给你更多，”他说，“想让你头戴白纱，想给你我们可以共同遵守的承诺。”
“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之夜吗？只要告诉我现在不是告别就可以了，我只需要这个承诺。”
“我爱你，阿丽娜。”
他又一次吻了我，并没有作出回答，但我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的唇在我唇上，在那一瞬间，我可以假装自己不是什么救世主，不是什么圣者，假装自己可以简简单单地选择他，过个小日子，沐浴在爱河之中，假装我们不只有今天一晚，假装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夜晚。我把他拉过来，一起倒在了地上，我背后是凉凉的地板，身上是他的身体，我轻轻抚摸着他。他那双士兵的手，那双粗糙、长满老茧的手，把我的皮肤弄得有些发热，把饥渴的火花送入我的体内，让我不禁顶起胯，我抱他抱得更紧了。
我把他的上衣脱了下来，他后背的肌肉很结实，上面刻着文字，我任自己的手指在那流畅的肌肉上滑过，感受着那些文字微微凸起的线条。可是当他顺着我的手臂褪去我的衬衫时，我愣住了，忽然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上一切不好的地方：瘦骨嶙峋，胸部太小，皮肤苍白，还像洋葱一样干枯。接着他捧起了我的脸颊，拇指摩挲着我的嘴唇。
“你是我的全部欲望，”他说，“你是我的整颗心。”
我随后看到了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尖酸的、愚蠢的、任性的、可爱的自己。我将他搂入怀中，我们的皮肤贴在了一起，我感受着他那时的颤抖，感受着来自他的舌头、他的双手的热度，直到我们之间的欲望变得更加急切，如同箭在弦上。
他一下子把手扣在了我的手腕上，光亮顿时充斥了我的脑海。我只能看到玛尔的面庞，我只能感到玛尔的身体——在我身上，包裹着我，最开始时的律动有些不协调，然后就变得如雨声般缓慢而平稳。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这也是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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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号的飞行，所以我们达成一致，决定由图亚护送日轮武士去黑幕东岸，在那里等候我们。骑马去那里会花去他们一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我们其余的人正好可以进入西拉夫卡，找到合适的地方建立大本营。然后我们再返回去，在我的保护下和其他人一起穿越黑幕。我们登上了麻
号，没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向着黑幕那片奇怪的黑雾加速冲去了。这一次，当我们进入黑暗中时，对于控制住我的那种熟悉感、那种相似的感觉，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是米亚佐斯特创造了这个地方，由于我已经使用过了那种能力，这些感觉似乎比以前更强烈了。我现在也更明白那种需求了，是它驱使着暗主去重现莫洛佐瓦的试验，暗主觉得那是属于他的遗产。涡克拉向我们飞了过来，它们在我召唤出来的光圈外咆哮着，我隐约看到了它们翅膀的形状，也听到了它们的叫声。如果暗主的计划得以实现，他们很快就要饱餐一顿了。我们冲入西拉夫卡上方的蓝天时，我心中一阵庆幸。
黑幕以西的区域已经疏散了。我们从废弃的村庄和房屋上方飞过，没有看到一个活物。最终，我们决定在一个苹果园降落，它就在诺沃克里比斯克废墟的西南，离黑幕的黑色疆域还不到一里远。这个园子叫“托米克亚纳”，这里有罐头工坊，还有放着许多苹果榨汁机的谷仓，它们的外墙上都写着这个名字。果园里结满了果实，却再也不会有人去收获了。
农场主的房屋颇为奢华，那是一栋精美的蛋糕般的小楼，屋子上方还有一个白色的小圆顶，整栋建筑都很完好，想来主人以前对它也是悉心保养。当哈尔沙打碎一扇窗户，爬进去开门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内疚。
“暴发户。”佐娅嗤之以鼻，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精心装饰的房间里，屋内的每个架子和壁炉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瓷雕像和珍贵古董。
珍娅随手拿起了一只陶瓷猪：“有点恶心。”
“我喜欢这儿，”艾德里克表示了异议，“挺好的啊。”
佐娅发出了作呕的声音：“也许品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提高吧。”
“我只比你小三岁。”
“那你大概注定没品位，没得救了。”
家具用布盖住了。米沙扯下了其中的一块，当作斗篷披在肩上，拖着它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乱跑。大多数的橱柜都被清空了，不过哈尔沙找到了一听沙丁鱼，他打开罐头和阿猫分着吃了。我们不得不派人出去，到临近的农场去寻觅食物。
确定没有其他闯入空屋的暂住者之后，我们就让戴维、珍娅、米沙留在了这里，让他们可以着手获取制作路弥亚和爆破炸药所需的材料。之后，我们其余的人重新登上了麻
号，准备回拉夫卡。我们计划在圣安娜斯塔西娅纪念像那里与日轮武士会合，那座纪念像立在一个小山丘上，俯瞰着原先一个叫兹姆纳的地方。安娜斯塔西娅让兹姆纳在一场夺走了临近村落半数人口的大瘟疫中幸免于难，然而兹姆纳到底没能在黑幕的灾祸中幸免。黑色异端灾难性的试验最开始创造出虚海时，它就被吞没了。
那座纪念像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一个巨大的石头女子高高耸立，双臂大张，慈祥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黑幕的一片虚无。据说，安娜斯塔西娅使不计其数的城镇摆脱了病痛，是她神通广大吗？还是她不过是个很有天赋的治愈者呢？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比日轮武士到得早，我们降落之后扎了营过夜。空气依然颇为温暖，因此不需要帐篷，纪念像脚边有一块不规整的田野，红色的大石头散布其中，我们就把铺盖卷铺在了那里。玛尔带着哈尔沙去寻找猎物作为晚餐。这里动物稀少，好像它们也和我们一样对虚海心怀戒备。
我把一条披巾裹在肩头，走下小山，来到了那黑暗的海滨。两天，我凝视着那翻涌着的黑色迷雾，开始胡思乱想。我很清楚，我不该去想摆在眼前的事情。每次，当我试图预测自己的命运时，我的生活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听到背后传来了轻轻的摩擦声。我回过头去，愣住了。尼古拉停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他比之前干净了一些，但他依然穿着同样破烂的裤子。他长着爪子的脚抓住了石头的边缘，阴影翅膀在空中轻轻扇动，他的眸子漆黑一片，眼神难以捉摸。
我一直希望他再次出现，可是现在他出现了，我却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之前就在看着我们吗？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理解多少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口袋，生怕任何突然的动作会让他立刻飞走。
我伸出了手，掌中托着兰佐夫家族的祖母绿戒指。他额头一蹙，眉毛之间出现了一条皱纹，接着他收起翅膀，悄无声息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当时很难不往后退却，我并不害怕，可是他移动的姿态实在不像人类。他慢慢逼近了我，注视着那枚戒指。当他离我只有不到一尺远的时候，他把头偏向了一侧。
尽管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墨水般的细线一路延伸到了脖子上，可他的面庞依然优雅——颧骨轮廓精致，那来自于他的母亲，下颌线条硬朗，那想必来自于他的父亲。他眉头皱得更紧了。然后他伸出爪子，一把抓起了祖母绿。
“那是——”之后的话语消失在了我的唇边。尼古拉把我的手掌翻过来，将戒指戴到了我的手指上。
我气息一滞，发出了某种介于笑声与啜泣之间的声音。他认识我，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止也止不住。
他指了指我，做出了挥舞手臂的样子。我愣了一秒，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模仿我进行召唤时的动作。
“你想要我召唤光？”
他始终面无表情。我让阳光在我掌中积聚了起来。“是这样吗？”我问道。
那光亮似乎让他很兴奋。他抓住我的手，用力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我想把手抽走，他却将我的手固定在了那里。他的手爪如铁钳一般，暗主放进他体内的怪物让他变得更强壮了。
我摇了摇头：“不行。”
他又一次把我的手用力拍到了自己胸口，动作近乎疯狂。
“我不知道我的能力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我反对道。
他的嘴角弯了起来，是尼古拉往日那种调皮的笑容。我仿佛可以听到他在说：小美人，你是说真的吗？还能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糟呢？在我的手掌之下，他的心脏在跳动——稳定的心跳，人类的心跳。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好吧，”我说，“我来试试。”
我召唤出了极其微弱的一点光，让它透过我的手掌流淌出来。他开始龇牙咧嘴，但还是牢牢把我的手固定在了原地。我手上加了些力道，试图把光导入他的身体，我一边想着“空间之间”的道理，一边让光透过他的皮肤渗进去。
他躯干上的黑色裂纹开始消退了，但我不太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有可能会这么容易吗？
“有效果了。”我喘息着说。
他面容抽搐，但还是挥着手让我继续，要求我给他更多。
我召唤着光，注入他的身体，看着那黑色的纹路逐渐变淡、收缩。
他闭上了眼睛，已经气喘吁吁了。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痛苦的呻吟，他的手爪依然如铁钳一般抓着我的手腕。
“尼古拉——”
就在这时，我感觉有东西在往回推，好像是他体内的黑暗在反抗，那东西推开了光亮。突然之间，裂纹蔓延开来，如同树根深深吸收了有毒的水一般，情况又与之前一样了。
尼古拉发出了一声沮丧的咆哮，身子往后一缩，推开了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脸上是深深的痛苦。
没有用的，只有开天斩才能除去尼切沃亚，它也许能摧毁尼古拉体内的东西，可是尼古拉也会一并死去。
他的肩膀耷拉了下来，组成他翅膀的阴影像黑幕一样。
“我们会想出法子来的，戴维会想出办法的，或者我们去找个治愈者……”
他重重坐到了地上，把手放在膝盖上，捂着脸。尼古拉以前看起来无所不能，信心满满，深信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而他就会是那个找到答案的人。他第一次显得如此狼狈、无奈，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简直受不了。
我谨慎地靠近他，蹲了下来，他没有看我的眼睛。我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胳膊，同时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他受惊或者反击的话，我就立即后退。他的皮肤暖暖的，尽管皮肤下面潜藏着阴影，可这种触感并没有改变。我小心绕过在他背后沙沙作响的翅膀，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了他。
“我非常抱歉。”我小声说。
他把前额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非常非常抱歉，尼古拉。”
他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叹息。
接着，他吸了一口气，身体绷紧了，转动了一下头。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到了我的脖子上，他的一颗牙齿还剐蹭着我的下巴。
“尼古拉？”
他用胳膊抱住了我，爪子戳入了我的后背，发出一声咆哮，其中的意味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推开他，迅速站了起来。
“停下！”我厉声说。
他的手一缩，嘴唇咧开，露出了黑玛瑙般的尖牙。我知道自己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什么：食欲。
“别这样，”我请求道，“这不是你，你控制得住的。”
他向我迈近了一步，又一声隆隆的吼声从他体内发出，那是动物般的咆哮。
我抬起了手。“尼古拉，”我警告他说，“再这样我就要把你击倒了。”
我看见了他恢复理智的那一刻。他的面孔被恐惧扭曲了，他对于自己刚才要做的事情感到恐惧，对于自己也许依然想做的事情感到恐惧。他的身体因为食欲而战栗不已。
他黑色的眼睛里充满着闪闪烁烁的阴影。那是泪水吗？他攥紧了拳头，脑袋猛地往后一仰。他脖颈上的肌肉凸起来，发出了一声尖叫，声音在空中回荡，其中充满了无助和愤怒。我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当时暗主召唤出了尼切沃亚，那是世界的构架被撕裂的声音，那是来自某种不该存在的事物的呼喊。
他窜入空中，径直冲向了黑幕。
“尼古拉！”我尖叫起来。可他已然消失不见了，翻涌着的黑暗将他吞没，他消失在了涡克拉的领地之中。
我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见玛尔、哈尔沙、佐娅正向我跑来，阿猫在他们的腿脚之间叫着钻来钻去。哈尔沙拿出了打火石，玛尔也正在解下他的来复枪。
佐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只尼切沃亚吗？”
我摇了摇头：“那是尼古拉。”
他们猛地停了下来。“他找到我们了？”玛尔问。
“自从我们离开纺车台，他就一直在追踪我们。”
“可是暗主——”
“如果他是暗主的生物，那我们早已经死了。”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跟着我们了？”佐娅生气地问。
“我在铜矿那里看见过他一次，这件事我们毫无办法。”
“我们可以让玛尔一箭射穿了他。”哈尔沙说。
我用一根手指戳着他说：“我以后不会抛弃你，我现在也不会抛弃尼古拉。”
“放松点，”玛尔往前走了几步，说道，“他现在已经飞走了，没理由为这件事情吵架。哈尔沙，去生个火。佐娅，我们抓来的那只松鸡需要清理一下。”
她盯着他，一动也没有动。玛尔翻了个白眼。
“好吧，那些松鸡让别人清理吧，拜托你找别人发号施令去吧。”
“荣幸之至。”
哈尔沙把打火石收回了袖子里。“阿猫啊，这真疯狂，”他对那只虎斑猫说，“隐形的军队啊，怪物王子啊。我们还是去放把火烧掉什么东西吧。”
他们走开了，我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你也准备对我大吼大叫吗？”
“怎么会呢？我有很多次想一枪崩了尼古拉，可是那种念头现在看来似乎太小心眼了，我对那枚戒指倒是有点好奇。”
我已经忘记了手上那硕大的首饰。我把它拽下来，快速塞入了口袋，解释道：“尼古拉在纺车台的时候给我的，我想他也许会认出它来的。”
“他认出来了吗？”
“我想他认出来了，在他试图把我给吃了之前。”
“圣者们啊。”
“他飞进了黑幕。”
“你觉得他会不会是想——”
“想自杀？我不知道。说不定现在那里对他来说像个度假别墅呢，我都不知道涡克拉还会不会把他当猎物。”我倚着那块大石头，尼古拉几分钟之前还站在上面。“他想让我治愈他，我们试过了，没有用。”
“你不知道在聚齐了三个加乘器之后，你能够做到什么。”
“你是说在我杀了你之后吗？”
“阿丽娜——”
“我们现在不要谈这个。”
“你不能就这样蒙住头假装这件事不会发生。”
“我能，我就要蒙住头。”
“你在耍赖。”
“而你可高尚啦，还愿意自我牺牲，弄得我想掐死你。”
“嗯，就由此开始好了。”
“这并不好笑。”
“那我应该怎么对待这件事呢？”他问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很高尚，或者愿意自我牺牲，我只是……”
“什么？”
他双手一摊：“肚子饿了。”
“你肚子饿了？”
“是的，”他立刻接上了话，“我很饿，很累，还很确定图亚会把那只松鸡全给吃了。”
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佐娅提醒过我，她肚子饿的时候也会变得暴躁。”
“我没有暴躁。”
“郁闷。”我和和气气地修正了一下。
“我没有生闷气。”
“你说得对，”我一边努力让自己不要咯咯笑出来，一边说，“算是使小性子，不算是生闷气，绝对的。”
他借机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亲了一下，在我的耳朵上咬了一口，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
“我告诉过你我饿了。”
“你是今天第二个试图咬我的人了。”
“哦，还有更糟的呢，等我们回到营地，我准备去点播《克雷格传·三》。”
“我会告诉哈尔沙，你比较喜欢狗。”
“我要告诉佐娅你不喜欢她的头发。”
我们就这样一路推推搡搡、互相奚落着回到了麻
号，感觉过去几周来的压力舒缓了一些。不过在夕阳西下，回望黑幕的时候，我纳闷地想着，虚海之滨，不知道还剩下什么人，不知道他们能否听见我们的笑声。日轮武士那天深夜才抵达，在我们第二天早上出发之前只来得及睡上几个小时。我们进入黑幕时他们满怀戒备，不过情况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我还以为他们会紧握圣像，大声祷告呢。我们刚一踏入黑幕，我就让光如瀑布般涌出，包围了我们，我明白，这时他们不需要请求圣者们的保佑，他们有我。
麻
号完全在我召唤出来的光圈之内，不过它在我们上方漂浮着，我选择了在沙地上行进，因为这样我可以练习如何在黑幕之中弯折光线。在日轮武士的眼中，我展现的这种新的能力是另一个奇迹，进一步证明了我是一位活着的圣者。我想起了大教长的话：“世间没有比信仰更加强大的力量，也没有比被信仰驱使的军队更强大的军队。”我希望他的话是对的，希望我不会成为又一个用光荣却无用的死亡来偿还他们忠心的领导者。那一天一夜，我们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穿越黑幕，护送日轮武士去西岸。等我们回到托米克亚纳农场的时候，戴维和珍娅已经把那里全面“占领”了。厨房看起来像被一场风暴席卷过一样。炉灶上满是咕咕冒泡的锅，一个巨大的壶被从苹果榨汁机上拿了过来当冷却池用。一张巨大的木桌上放着个凳子，戴维则站在凳子上。这张桌子在几个星期前也许还是仆人们揉面团的地方，现在已然沾上了焦油之类的污迹，桌上散落着玻璃和金属，还有无数的瓶瓶罐罐，里面盛着气味刺鼻的黄色油泥。
“这些都没有安全问题吗？”我问他。
“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没有安全问题的。”
“多么令人放心啊。”
他微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这样认为。”
在餐厅里，珍娅开辟出了自己的工作区，她在那里制作用来盛放路弥亚的玻璃筒和用来携带它们的褡裢。到时候，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能力尽可能晚一点启动路弥亚，这样的话，如果我在黑幕上出了事，他们仍会有足够的光亮保护自己逃出黑幕。农场主的所有玻璃器皿都被征用了——包括高脚杯、白兰地大杯、葡萄酒杯、烈酒杯、一套精致的花瓶，还有一个鱼形的大保温盘。
茶具里现在已经装满了螺丝和金属环扣，米沙盘腿坐在一个丝绸衬垫的椅子上，欢快地拆着马鞍，把绳索和皮带小心堆好。
哈尔沙被派去临近的宅子里尽可能多地偷些食物回来，这项工作他做得很熟练，顺手得简直令人不安。
我那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珍娅和米沙身边劳作。在外面的花园里，暴风召唤者在练习如何制造声学屏障。这是佐娅在塌方时使用过的那一招的一个变体，我们希望这个屏障可以让我们在黑暗中进行定位时不引起涡克拉的注意。这个方法至多只能抵挡一时，不过我们也只需要它在我们设伏的时候发挥作用就可以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耳鸣一下，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变得闷闷的，然后我就会听见艾德里克的声音在我耳里隆隆作响，要不就是纳蒂亚的声音，清晰得好像她就站在屋里，在我身边说话一样。
开枪的砰砰声也会从果园中飘过来，在那里，玛尔和双胞胎正在从日轮武士中选拔最好的射手。我们必须谨慎分配弹药，所以他们使用子弹时很节约。不久后，我听见会客厅中传来了他们整理武器和物资的声音。
哈尔沙从被弃置的食品室里找到了一些苹果、干酪，还有一些放得不新鲜了的面包，我们就这样七拼八凑出了一顿晚饭。由于餐厅和厨房已经搞得像灾难现场一样了，所以我们去了那间颇为壮观的接待室，在铁格架子上生了很大一堆火，进行了一次简单的野餐，我们放松地靠在地上或者波纹绸的长椅上，用苹果树枝串起小块的面包烤着吃。
“如果我活下来了，”我一边说，一边把脚挪到了火旁，“我一定要想法子补偿这些可怜之人的损失。”
佐娅哼了一声：“他们被迫得重新装潢了，我们这是帮了他们的忙。”
“要是我们没有活下来的话，”戴维说，“整个地方就都会被黑暗所吞没。”
图亚把一个有花卉图案的靠垫推到了一旁：“说不定那样最好。”
塔玛之前从榨汁机那里拿了一壶苹果酒过来，哈尔沙这时喝了一大口：“要是我没送命，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这儿，在一大缸这玩意儿里游泳。”
“少喝点，哈尔沙，”塔玛说，“我们还需要你明天保持清醒呢。”
他呻吟了一声：“为什么打仗总要在那么早的时候啊？”他不情不愿地把苹果酒壶让给了一个日轮武士。
我们仔细把计划讨论了一遍，直到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要在何时何地行动。我们会在黎明时分进入黑幕。暴风召唤者打头，布下声学屏障，让涡克拉察觉不到我们的动作。我听到纳蒂亚在小声和塔玛低语，说她不想让艾德里克跟她们一起去，但塔玛坚决支持让艾德里克加入。“他是个战士，”她说，“如果你让他相信自己现在很软弱，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够多强大。”我会和暴风召唤者一起，以防出事。射手和其他格里莎会随后进入黑幕。
我们计划在黑幕中央设下埋伏，差不多就是在克里比斯克和诺沃克里比斯克正中间的位置。一旦我们发现暗主的沙艇，我就会照亮虚海，同时弯折光线让我们隐形。如果这样还没有让暗主停下的话，那我们的射手也会让他停下的。他们会消耗他的兵力，然后就由哈尔沙和暴风召唤者们来制造混乱，我和双胞胎则可以趁机登上沙艇，找到学生，把他们带去安全的地方。一旦他们脱险，我就会对付暗主。但愿他自始至终都看不到我。
珍娅和戴维会跟米沙一起留在托米克亚纳农场。我知道米沙会坚持跟我们同去，所以珍娅在他的晚餐里偷偷加了一些安眠剂。他已经蜷缩在铁格架子边打哈欠了，我希望他能一觉睡到我们明天早上离开之后。
这一夜的时间缓缓流逝。我们都知道自己该睡了，可是没有人想去睡觉。有些人在接待室的火堆旁打地铺，其他人则成双成对地陆续离开，去了宅子里别的房间。今晚，没有人想形单影只。珍娅和戴维在厨房还有活要干。塔玛和纳蒂亚早早就消失不见了。我以为佐娅也许会从日轮武士中挑个人，不过当我出门时，她依然在那里看着火焰，阿猫在她膝头舒服地低声叫着。
我走过阴暗的门厅，到了会客厅，玛尔正在那里对武器和装备进行最后一次检查。那是个奇怪的场面：一堆堆的枪支弹药摆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旁边则是一些配有画框的农场女主人的小像，还有一套漂亮的鼻烟壶。
“我们来过这儿。”他说。
“我们来过？”
“在我们第一次逃出黑幕的时候，我们在这个果园里停留过，就在离这栋房子不远的地方。我们出去练习射击的时候我认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当时树上的果子还又小又酸，无法入口。
“日轮武士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还不错，只有几个人打得比较准。不过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这也就够了。他们中不少人在第一部队的时候都参加过战斗，所以至少他们有可能保住性命。”
从接待室那边飘来了笑声，有人——我怀疑是哈尔沙——开始唱歌了。可是会客厅里很安静，外面开始下雨了。
“玛尔，”我说，“你觉得……你觉得那是因为加乘器的缘故吗？”
他检查着一支来复枪的瞄准镜，眉头皱了起来：“我不太明白。”
“我们之间就是那样吗？就是我的能力和你的能力？我们是因此才成为朋友的吗？是因此才……”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拿起了另一支枪，举枪瞄准了一下：“也许是它让我们聚到了一起，可我们是谁并不是由它决定的。不是它让你成为那个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让我大笑的女孩子，也绝对不是它让我成为那个把这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的傻瓜。不管我们之间的是什么，那都是我们自己缔造的，它属于我们。”接着，他放下来复枪，在一块布上擦了擦手。
“跟我来。”他一边说，一边牵起我的手，将我拉到他的身后。
我们在昏暗的宅子里走着。我听到下面的门厅里有人在唱歌，上面的房间里传来了脚步声，不知是谁在跑来跑去。我想玛尔也许会把我领到楼上的某间卧室里去，我猜我自己也是希望他这样做的，可他没有，他带着我穿过了宅子的东翼，我们经过了安静的缝纫室、图书室，一路来到了前厅，这里没有窗户，墙上挂着一排排泥铲和铁锹，还有割下来的枝叶，现在已经干枯了。
“呃……挺可爱的？”
“在这儿等一下。”他打开了一扇我之前没有看到的门，闪身出去了。
借着暗淡的光线，我看见门外是间长而窄的屋子，是温室之类的地方。雨点以稳定的节奏敲打在拱形的屋顶和光滑的玻璃墙上。温室里有一个狭长的倒影池，玛尔向室内深处走去，点亮了放在池边的灯笼。墙边是一排一排的苹果树，粗壮的枝干上开满了一丛丛白色的花朵。花瓣有的落在红砖地上，有的飘在水面上，像是细碎的白雪。
我跟着他走过去，来到了池边。室内空气温暖，充满了苹果花的甜香，还有浓重的泥土气息。室外，狂风大作，伴着雨呼啸不已，可是在这里，季节仿佛停止了变换。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现在可以置身于任何地方，而这个宅子的其他部分已经悄然消失，只剩我们两个人。
这间屋子另一头的墙角处放着一张桌子，旁边是一张饰有蔓叶纹样的椅子，椅背上搭着一条披巾。一篮缝纫用品放在一个苹果花图案的小毯子上。农场的女主人一定曾在这里一边小口喝着早茶，一边做着针线活儿。白天时，她可以透过那些巨大的拱形玻璃看见果园的全景。桌上摊开放着一个本子，我注视着它的纸页。
“是一本日志，”玛尔说，“关于春季作物的资料，杂交树木的进展之类的。”
“她的眼镜，”我说着，拿起了那副金丝边眼镜，“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念它。”
玛尔倚着水池的石制围栏，说道：“你有没有好奇过，如果格里莎考官当时在科尔姆森发现了你的能力，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有时候会想。”
“拉夫卡会大不一样。”
“也许不会。在我们找到牡鹿之前，我的能力毫无用处。没有你的话，也许我们永远也找不到莫洛佐瓦的任何一个加乘器。”
“你会大不一样。”他说。
我把那副精致的金边眼镜放到了一边，随意翻弄那本日志，看着里面一栏一栏的数字和整洁的手写字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我会和珍娅成为朋友，还是只会把她当作仆役？我会拥有佐娅的自信吗？会拥有她那种自然而然的高傲吗？暗主对我而言会意味着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我说。
“说吧。”
我身子靠在桌边，合上日志，转向了玛尔：“我会去小王宫，被纵容溺爱。我会用金盘子吃饭，在使用能力方面从来不会纠结苦恼。这会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就像它本来应有的那么自然。时间久了，我会忘记科尔姆森。”
“也会忘记我。”
“绝对不会。”
他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或许也会忘记你。”我承认道，他笑了起来。“暗主会派人去找莫洛佐瓦的加乘器，徒劳无功，毫无希望，直到有一天，一个追踪手，一个无名小卒，一个奥特卡扎泽亚孤儿，进入了兹白亚的冰雪地带。”
“你假设了我没有在黑幕中死掉。”
“在我的这个设定里，你根本没有被派去进入黑幕，等你来设定的时候，你可以让自己悲剧性地死去。”
“这样的话，继续说吧。”
“这个默默无闻的人，这个无名之辈，这个可怜的孤儿——”
“我明白了。”
“在经过几个世纪的寻找之后，他是第一个发现牡鹿的人。所以，暗主和我当然需要乘着他那华美的黑色马车去兹白亚看看。”
“在雪上乘马车？”
“乘着他华美的黑色雪橇去兹白亚看看。”我修正道，“当我们到达切纳斯特的时候，你的小队会来迎接我们的大驾——”
“我们还被允许走路吗？还是要像虫子一样肚皮贴地蠕动啊，因为我们本就是卑贱的虫子？”
“你是要走的，不过你是满怀敬意走过去的。我会端坐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头上戴着首饰，身上穿着金色的凯夫塔。”
“不是黑色的？”
我顿了顿：“也有可能是黑色的。”
“那都不要紧，”玛尔说，“我还是会没办法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的。”
我笑了起来：“不是那样的，你会饶有兴趣地去看佐娅。”
“佐娅也在？”
“她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吗？”
他微笑起来：“我会注意到你的。”
“你当然会了，我毕竟是太阳召唤者啊。”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低下头，拂去了桌上的花瓣：“在科尔姆森的时候，你注意过我吗？”
他沉默了半晌，当我偷看他的时候，他正抬头看着玻璃天花板。他的皮肤红得发紫，简直像甜菜根的颜色一样了。
“玛尔？”
他清了清嗓子，抱起了双臂：“事实上，我注意到了，我对你有过一些非常……非常让人分心的想法。”
“你有过？”我惊叹道。
“每个想法都让我觉得内疚，你本该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他耸了耸肩，皮肤更红了。
“傻瓜。”
“这已经是个确定的事实了，而且它对情节的推进毫无作用。”
“好吧，”我说着，又拂了一下花瓣，“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不要紧，因为我会注意到你的。”
“注意到一个卑贱的奥特卡扎泽亚？”
“对。”我轻轻地说，不想再和他开玩笑了。
“那你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士兵——骄傲，满身伤疤，不同凡响。我们的故事就会由此开始。”
他站起身，靠近了我：“而这依然会是我们的结局。”他说得对。即使在梦中，我们也没有未来，即使我们明天都能侥幸活下来，我也不得不去寻求盟友，获得王冠，而玛尔则不得不想办法保住他身世的秘密。
他轻轻地捧起了我的脸。“没有你的话，我也会大不一样。我会变得比较软弱，鲁莽，”他微微笑了一下，“还怕黑。”他抹去了我脸颊上的泪水。我不清楚它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下来的。“不管我是谁，是什么，我都会是你的。”
我接下来吻了他：带着悲伤，欲求，多年来的渴望；带着不顾一切的希望，愿我能一直把他抱在怀中；带着那清楚的认识，知道我不可能如此。我靠到了他身上，贴着他的胸口、他宽阔的肩膀。
“我会想念这一切的。”他一边说，一边亲吻着我的脸颊、下巴、眼皮。“你的滋味。”他的嘴唇贴在了我耳后的凹陷处。“你的气味。”他的手滑向了我的背。“你的触感。”他的胯抵住了我的胯，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接着他往后退了一些，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要给你更多，”他说，“想让你头戴白纱，想给你我们可以共同遵守的承诺。”
“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之夜吗？只要告诉我现在不是告别就可以了，我只需要这个承诺。”
“我爱你，阿丽娜。”
他又一次吻了我，并没有作出回答，但我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的唇在我唇上，在那一瞬间，我可以假装自己不是什么救世主，不是什么圣者，假装自己可以简简单单地选择他，过个小日子，沐浴在爱河之中，假装我们不只有今天一晚，假装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夜晚。我把他拉过来，一起倒在了地上，我背后是凉凉的地板，身上是他的身体，我轻轻抚摸着他。他那双士兵的手，那双粗糙、长满老茧的手，把我的皮肤弄得有些发热，把饥渴的火花送入我的体内，让我不禁顶起胯，我抱他抱得更紧了。
我把他的上衣脱了下来，他后背的肌肉很结实，上面刻着文字，我任自己的手指在那流畅的肌肉上滑过，感受着那些文字微微凸起的线条。可是当他顺着我的手臂褪去我的衬衫时，我愣住了，忽然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上一切不好的地方：瘦骨嶙峋，胸部太小，皮肤苍白，还像洋葱一样干枯。接着他捧起了我的脸颊，拇指摩挲着我的嘴唇。
“你是我的全部欲望，”他说，“你是我的整颗心。”
我随后看到了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尖酸的、愚蠢的、任性的、可爱的自己。我将他搂入怀中，我们的皮肤贴在了一起，我感受着他那时的颤抖，感受着来自他的舌头、他的双手的热度，直到我们之间的欲望变得更加急切，如同箭在弦上。
他一下子把手扣在了我的手腕上，光亮顿时充斥了我的脑海。我只能看到玛尔的面庞，我只能感到玛尔的身体——在我身上，包裹着我，最开始时的律动有些不协调，然后就变得如雨声般缓慢而平稳。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这也是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