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格里莎三部曲Ⅲ:毁灭新生>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玛尔已经起床离去了。他给我留下了一壶热茶,放茶壶的托盘边满是苹果花。雨已经停了,不过温室的玻璃墙上还笼罩着一层水雾。我用袖子在一块玻璃上擦拭了一下,向外望去,此时是拂晓时分,外面一片深蓝。一只鹿在树木间走动,低头吃着甜美的草。
倒影池旁的灯笼早已熄灭了,我慢慢穿上衣服,喝了茶,在池边流连着不愿离开。几个小时之后,这个地方也许就会被黑暗所吞没,我想记住这里的每个细节。我脑子一热,把那本日志翻到了最后一页,提笔写下了我们的名字。
阿丽娜·斯达科夫
玛尔耶·奥勒瑟夫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觉得必须让人知道我们到过这里。
我在主厅中找到了其他人,他们正在收拾行装。珍娅在门口拦住了我,她手里拿着我的外套。橄榄绿色的羊毛外套平平整整,看得出刚刚熨过。
“在你除掉暗主的时候,你应该展现出自己最好的样子。”
“谢谢,”我微笑着说,“我会尽量不让血在上面流得到处都是。”
她亲吻了我两边的脸颊:“祝你好运,我们等着你回来。”
我拉过她的手,把尼古拉的戒指放在了她掌中,并叮嘱道:“如果遭遇了不幸,我们没有成功的话——带戴维和米沙去欧斯科沃,有了这个,不管你需要什么,应该都能买得到。”
她压抑着自己的哽咽,使劲拥抱了我。
日轮武士已经在外面严阵以待了,他们背上背着来复枪,肩上挂着玻璃筒,里面是未启动的路弥亚。他们脸上的纹身在黎明的晨光中看起来杀气腾腾。格里莎们穿着粗布衣服,这让他们看起来也像是普通士兵。
哈尔沙留下了阿猫,让它蜷在米沙身旁,不过它现在坐在客厅的窗边,正一边懒懒地梳理自己的毛,一边看着我们集合。图亚和塔玛把他们的金色太阳徽章别在了胸口。玛尔的徽章还在米沙那里。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微笑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里是用来佩戴徽章的地方。
那只鹿已经走开了,果园里空荡荡的,我们从其中穿过,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了我们深深的足迹。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黑幕的边缘。
我加入了其他埃斯里尔基的行列:佐娅、纳蒂亚、艾德里克、哈尔沙。我们会最先进入黑幕,并且一起行动,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样做顺理成章。暴风召唤者们扬起了手臂,开始召唤气流,降低气压,就像佐娅在山洞里做的那样。他们布下了声学屏障,我感到一阵耳鸣。如果屏障失效的话,哈尔沙和我也已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召唤光和火焰来逼退涡克拉。我们站成了一排,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进入了黑幕的黑暗之中。
虚海总让人觉得它是一切的尽头,它并不只是黑暗而已,它给人一种可怕的孤立感,仿佛世界已然消失,独独留下了你一个人,只剩你那急促慌张的呼吸,你那扑通乱跳的心脏。
当我们迈入灰色的沙地,周遭的黑暗越来越浓时,我花了全部精力才没让自己扬起手用光圈罩住大家,带来安全和防护。我仔细地听着,以为会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听到一声声非人的恐怖鸣叫,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听到,甚至连我们走在沙子上面的脚步声都听不到。暴风召唤者所做的事情奏效了,那寂静十分深沉,不可穿透。
“嗨?”我小声说。
“我们能听到你说话。”我猛地一回身,佐娅在队伍另一侧,可听起来她就像在对着我的耳朵讲话一样。
我们稳步前进着。我听到了“咔哒”一声,大约十分钟后,又听到了两声“咔哒”。这意味着我们走了一里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听到上方远处传来了翅膀拍动的声音,我感觉到恐惧正像活生生的东西一般在我们的队伍中游走。涡克拉也许听不见我们的动静,但它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到猎物的气味。它们是不是察觉了有什么事情不寻常,有人在附近活动呢?它们现在是不是就在我们上方盘旋呢?我认为佐娅这一招并不能长时间地给我们提供保护。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是如此疯狂,简直疯狂到极点了。我们竟然做了之前从没有人敢做的事:在没有光的情况下进入黑幕。
我们继续前进。不久后传来了两声“咔哒”,我们停下了脚步,各就各位等候着。一旦看见暗主的沙艇,我们就必须立即行动。
我的思绪转到了他身上,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启动了我们之间的联系。饥渴感传了过来,它裹挟着一股明显的力量,让我全身一颤。他很急切,他准备好了要释放黑幕的力量,准备好了要打一场仗。我也有同感,我把那种感觉传回到他那里,那种强烈的期待,那种迫切的需求:我为你而来。
玛尔和图亚——也许还有其他所有人——都相信加乘器必须被聚到一起。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感受过使用米亚佐斯特的那种激动和愉悦。这是其他格里莎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到头来,这也是将暗主和我联系得最紧密的东西——不是我们的能力,不是我们能力的奇怪之处,我们本身是偏离常态之人,也许我们就是恶煞,但不管怎样,这种异常也不是将我们联系得最紧密的东西。真正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们对于被禁绝之物的了解,是我们那种想要获得更多的欲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神经开始紧张起来,暴风召唤者只能将声学屏障维持这么长时间。要是暗主等到晚上再发动袭击怎么办呢?你在什么地方?
我得到了回应,一片雪青色的亮光从东面向我们移动。
“咔哒”响了两声。我们按照之前练习过的那样呈扇形散开。
“咔哒”响了三声。这是该我行动的信号。我扬起手,照亮黑幕。与此同时,我弯折了光线,让它像溪水般绕开了我们的所有士兵。
暗主现在看到了什么呢?死气沉沉的沙子,灰色天空单调的光泽,那些被毁坏了的沙艇正在化为尘土。他能看到的就会是这些。我们是隐形的,就像空气一样。
沙艇的速度放慢了。当它接近我们的时候,我看见黑色的船帆上有日蚀的标记,船体的材质是一种奇怪的烟灰色玻璃。路弥亚的雪青色火焰在沙艇两侧闪着微光,在我的能力所带来的强光中显得模模糊糊,闪烁不定。
穿着蓝色凯夫塔的暴风召唤者站在桅杆边。围栏旁列队站着几个火焰召唤者,他们两侧是身着红袍的科波拉尔基以及身着灰衣、全副武装的奥布里奇尼克,这样看来兵力很少。学生们一定在甲板下面。暗主站在船头,身边围绕着他的阴影军团。和往常一样,第一眼看到他时,我感觉自己好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这和在幻象中见到他的情形差不多:他就是显得更真实、更生动一些。
我几乎还没反应过来,战斗就已经打响了。第一枪击中的是暗主的一个奥布里奇尼克,他从沙艇的围栏上摔了下来。接着,子弹急速射出,发出了如同风暴来时雨点击打屋顶的声音。格里莎和奥布里奇尼克横七竖八地倒在彼此身上,玻璃沙艇上的人们陷入了一片迷茫,我看见不断有人倒下。
有人喊了一声“回击!”,顿时枪声四起,仿佛轰隆隆的雷鸣,但我们在射程之外,很安全。尼切沃亚拍动翅膀,在空中划出了长长的弧线,转来转去地搜寻着猎物。打火石碰撞出了火星,沙艇上剩余的火焰召唤者将大团大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抛了出来,隐身的哈尔沙将火焰挡了回去,我听到了尖叫声。
之后是一阵寂静,只有玻璃沙艇上传来的呻吟声和发出命令的声音。我们的射手做得很好,围栏边到处都是尸体。暗主则毫发无伤,他手指着一个摄心者,正在下达命令。我无法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到了他利用那些学生的时候了。
我环顾自己的四周,一面追踪射手和格里莎,一面感知他们在光亮中的位置。
“咔哒”一声响。暴风召唤者扬起了沙子,让它们从空中坠落。暗主的暴风召唤者试图做出反应,甲板上传来了更多的喊叫声。
这是我们行动的信号。双胞胎和我冲向沙艇,快速朝船尾靠近,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们在哪里?”当我们登上沙艇时,图亚小声说。听得见他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这种感觉很奇怪。
“可能在甲板下面。”我回答道。虽然沙艇很浅,但空间应该还是足够的。
我们穿过甲板寻找舱口,一路留心着不要碰到暗主的格里莎和护卫。
余下的奥布里奇尼克用枪对着沙艇外面空空的沙地。我们靠得很近,以至于我都可以看见他们眉毛上的汗水和睁大的眼睛。一有声音,他们就会紧张起来,不管那是真实的声音还是想象出来的声音。“马勒尼。”他们小声说着,那是“鬼魂”的意思。只有暗主看起来没有自乱阵脚,在察看我所造成的破坏情况时,他神态自若。我离他不远,这个距离已经足以击中他了,但他依然被他的阴影士兵保护着。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东西。
忽然之间,一个奥布里奇尼克大叫起来:“卧倒!”
我们旁边的人一下子趴到了甲板上,此时枪声大作,空气仿佛都要爆炸了。
另外两艘玻璃沙艇开进了我们的视野,上面载满了奥布里奇尼克。沙艇刚一接触到光,艇上的路弥亚就点燃了,发出了雪青色火焰。
“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来见你吗,阿丽娜?”暗主在一片嘈杂中,高声说道,“你以为我不会为了这项事业牺牲一编队的沙艇吗?”
不管他派出了多少沙艇,只有两艘开到了这里。可这已足够让局势逆转了。我听到了尖叫声,哭喊声,我们的士兵开火回击的声音。沙子上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印迹,我猛然意识到那是某个我们的人在流血。那个人有可能是弗拉蒂姆,是佐娅,是玛尔。我必须设法让他们离开这儿。学生们到底在哪儿啊?我努力集中精神,不能让光变得散乱。我们的军队带着筒装的路弥亚。他们可以退入黑幕,但我知道他们不会的。在我没有安全离开暗主的沙艇之前,他们是不会撤退的。
我在桅杆旁边慢慢移动,寻找着暗门或者舱口的位置。
接着,我的肩膀被一阵灼烧的疼痛刺穿了。我大喊了一声,向后倒去。我挨了一枪。
我躺在甲板上,感觉到自己无法完全把握光线了。图亚的身形在我旁边时隐时现。我努力重新控制住光。他消失了,但透过围栏,我可以看见士兵和格里莎们出现在了沙地上。奥布里奇尼克从其他沙艇上跃出,发动了袭击,尼切沃亚也涌入了战场。
恐慌向我袭来,我手忙脚乱,拼命想要集中精神。我的右臂已经失去了知觉。我迫使自己呼吸,让自己别像头野猪一样呼呼喘气。如果艾德里克可以用独臂进行召唤,那我也可以。
塔玛的身影在靠近船头的地方出现,消失,然后又闪现了出来。一只尼切沃亚冲向了她,它的爪子深深插入了她的背,她尖叫起来。
不要。我集中起自己分散的注意力,尽管我只有一条手臂可以运用开天斩,我还是摸索着准备使用它。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既打中那个阴影士兵又不弄伤塔玛,可我不能就这样眼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形俯冲下来,一头扎入了战局之中。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搞清自己看见的是什么。那是尼古拉——尖牙裸露,翅膀招展。
他用爪子抓住了那只尼切沃亚,把它的头往后扭,迫使它放开塔玛。它扭动着身形,而尼古拉则向上飞去,将它丢入了光亮之外的黑暗中。我听到狂热的鸣叫声正从远处传来——是涡克拉。那个阴影士兵没有再次出现。
尼古拉又一次猛扑下来,冲向了暗主的另一只尼切沃亚。我简直可以想象得出他大笑的样子——好吧,如果我成了怪物,我还是会成为怪物之王的。
我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撞到甲板的那一刻,我猛吸了一口气。暗主站在我面前,他的靴子踩着我的手腕,痛得要命。
“你在这儿啊,”他用他那冷冷的、清脆而高傲的声音说道,“你好啊,阿丽娜。”
光芒散去了。黑暗涌了过来,只有那阴森古怪的雪青色火焰还闪闪烁烁地发着光。
暗主的靴子狠狠踩着我手臂的骨头,我痛得呻吟了起来。
“学生们在哪里?”我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他们不在这儿。”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在克里比斯克,平安无事,大概正在吃午饭吧。”他的尼切沃亚在我们周围盘旋,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保护罩,一个会变幻扭动的保护罩——翅膀,爪子,手臂。“我知道这个胁迫有足够的威力。你真的相信,在我们失去了这么多格里莎的情况下,我还会让那些孩子涉险吗?”
“我以为……”我以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只是想让我相信,我明白过来。那时他给我看博特金和安娜·库雅的尸体,是想让我对于他的残忍深信不疑。
之后我就想起了他很久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把我当作恶棍好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一直以来是怎么看待我的。很容易会产生那样的想法,不是吗?用你的所谓正义来让自己膨胀。”
“你的罪行不是我虚构出来的。”一切还没有结束。我只需要拿到袖子里的打火石就可以了,我只需要星星之火就可以了。爆炸也许不会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送命,但它痛得要命,这样或许可以给其他人争取到时间。
“那小子呢?我已经拥有我的太阳召唤者了,我还想要我的追踪手。”
玛尔对于他而言还只是个追踪手,真是谢谢圣者。我握起好的那只手,伸到了袖子里,我已经碰到打火石的边缘了。“我不会让他被利用的,”我说,“不会让他变成你用来扩大优势的工具,不会让他以任何方式被你利用。”
“在你背后,你的信众正在你身边死去,而你还是这么不愿合作。”
他把我拽了起来。两只尼切沃亚飞过来控制住了我,打火石从我手中滑落了。暗主把我的外套拨到一边,他的手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滑。他捏住了第一包爆破炸药,我的心沉了下去。他把那包炸药从我的口袋里拎了出来,然后很快又找到了第二包。他叹了口气。
“你可以感受到我的意图,我同样也可以感受到你的意图,阿丽娜。你绝望的坚定,你殉难的决心,我现在都看出来了。”
那种联系。我有了个主意。这是极其渺小的机会,但我准备抓住这个机会。
暗主把爆破炸药扔给了一只尼切沃亚,它绕出一道弧线,带着炸药飞入了黑暗之中。我们等待着,暗主用冷酷的灰色眼睛看着我,我们周围阴影士兵的嗡嗡声让战斗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了“砰”的巨大爆炸声。
暗主摇了摇头:“我大概还得再花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把你制服,阿丽娜,不过我已经决定在这件事上好好花些心思了。”
他转过了身,我当即行动。由于被尼切沃亚控制住了,我无法使用开天斩,可我并没有因此就变得毫无力量。我手腕一转,路弥亚的雪青色光亮在我身边弯折了。与此同时,我探出身去,穿过了我们之间的那道联系。
暗主的头猛然抬起,有片刻时间,我依然被尼切沃亚控制在那里,不过我隐形了,同时我也在桅杆边凝视着他。他眼前那个女孩的影像没有受伤,完好无损,她扬起了手准备使出开天斩。暗主没有停下来思考——他做出了反应。那只是极短的一瞬,是本能和领悟之间微小的空隙,但那已经足够了。他的阴影士兵放开我,冲向前去保护他。我跃向围栏,从沙艇边翻下来。
我受伤的胳膊着地,感到一阵剧痛。我身后传来了暗主狂怒的咆哮声。我知道我失去了对光的掌控,那也就意味着人们可以看到我。我在沙地上爬着,尽力让自己移动,远离路弥亚发出的雪青色亮光。我看到太阳士兵和格里莎们在被照亮了的沙艇边奋战。哈尔沙倒下了,璐比在流血。
我迫使自己站了起来,头晕目眩。我抓着自己受伤的胳膊,踉踉跄跄跑进了黑暗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毫无方向感。我向黑暗更深处冲去,努力想让自己的头脑运转起来,构建出某个计划。我知道涡克拉随时可能会扑向我,但我不能冒险召唤光。快点儿想啊,我叱责自己。我什么想法也没有。爆破炸药被拿走了。我无法举手使出开天斩。我的袖子被血液浸湿了,我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我必须找人来治疗我的胳膊,我必须重整旗鼓。我不能就这样从暗主身边离开,像我第一次穿越黑幕时那样。之后,我就一直在逃跑。
“阿丽娜。”
我一下子转过身去,黑暗中传来了玛尔的声音。这是一种错觉吧,我心想。但我知道暴风召唤者的屏障早已撤去了。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玛尔总是能找到我的。
他一把抓住了我受伤的胳膊,我猛吸了一口气。尽管我手臂疼痛,尽管冒着很大的风险,我还是召唤出了一片微光,借着它,我看见他俊美的脸庞上左一道尘土、右一道血迹,手里拿着一把刀。我认得这把刀,那是塔玛的,格里莎制造。是她为了这一刻主动把刀给他的吗?还是他去找她要来的?
“玛尔,不要,战斗还没有结束——”
“结束了,阿丽娜。”
我试图往后退,但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扣在一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我们两个之间传递,它呼唤着我,要求我迈进那道门去。他用另一只手让我握住了刀柄。光芒闪耀起来。
“不要!”
“不要让一切都白费了,阿丽娜。”
“求你了——”
一声痛楚万分的尖叫从嘈杂的战斗声中传了出来,听起来像是佐娅的声音。
“拯救他们,阿丽娜。我本可以阻止这一切,别让我苟活于世。”
“玛尔——”
“拯救他们,就这一次,让我带着你走。”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了结这一切吧。”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我们的故事不会结束。
我永远也无法知道,当时让我的手移动的是贪婪,还是自私。在玛尔的引导下,我把刀往上一推,插入了他的胸膛。
我顺着这个动作的惯性,踉跄了一下。我随即向后退去,我们两个人都松开了手,刀掉了下去,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流了出来,但他依然抓着我的手腕。
“玛尔。”我抽泣着说。
他咳嗽起来,唇边涌出了血沫,他摇晃着向前摔倒。我紧紧抱住了他,差点倒在地上,他用力抓着我的手腕,仿佛可以把我的骨头捏断。他喘息着,那像是带着痰液的呼哧呼哧的声音。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我身上,把我压倒了,他的手指依然保持着紧握的姿势,压着我的皮肤,好像在给我测量脉搏。
我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去的。
有一刻,万籁俱寂,如同屏住的呼吸——然后仿佛所有的东西都爆炸了,成了一片白色的火焰。我满耳都是咆哮声,那声音如雪崩般涌来,让沙地摇晃,让空气震荡。
力量汹涌而来,我在燃烧,火焰就在我体内,我尖叫起来。我是活生生的星辰,我是烈火,我是新生的太阳,我将撕碎空气,吞噬土地。
我就是毁灭本身。
世界在颤动,在溶化,土崩瓦解。
之后那种力量就消失了。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周围是深深的黑暗。我耳朵里一阵轰鸣。
我跪在地上,用手摸着玛尔的尸体,他的上衣被血浸透了,湿乎乎的皱成了一团。
我甩开双手,向光发出信号,什么也没发生。我又试了一次,探寻着那种力量,却什么都没有。上方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鸣叫,涡克拉在那里盘旋着。我可以看见火焰召唤者召唤出的火,在沙艇那雪青色的亮光中,士兵们打斗的身形影影绰绰。某个地方,图亚和塔玛在喊我的名字。
“玛尔……”我声音沙哑,几乎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了。
我寻求着光,就像我在白色大教堂的腹地深处时曾做过的那样,任何一丝微光都不放过地搜索着。但这次不一样了。我可以感觉到我体内的创伤,曾经有某种完整而正确的东西,现在却有了一个缺口。我并没有崩溃,只是感觉像被掏空了。
我放在玛尔上衣上的手攥成了拳头。
“帮帮我。”我喘息着说。
什么是无限?宇宙和人的贪婪。
这是什么样的教训呢?这是个什么变态笑话啊?当暗主玩弄创世核心的力量时,回报他的是黑幕,一个他的能力在其中毫无用处的地方,一个让他和他的国家被奴役了数百年的恶煞。莫非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吗?莫洛佐瓦是个疯子,还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失败者而已呢?
“来人!帮帮我!”我尖叫起来。
图亚和塔玛正在向我跑来,佐娅跟在后面,玻璃筒里的路弥亚照亮了他们的身体。图亚一瘸一拐的,佐娅的半边脸被烧伤了。尼切沃亚造成的创伤让塔玛满身是血。当他们看见玛尔的时候,他们都蓦然停了下来。
“带他回来。”我喊道。
图亚和塔玛在他旁边跪了下来,但我看到了他们交换的神情。
“阿丽娜——”塔玛说。
“拜托了,”我抽泣着说,“把他带回我身边。”
塔玛掰开了玛尔的嘴巴,试图把空气逼入他的肺里。图亚把一只手放在玛尔胸口,一边在伤口上施加压力,一边努力恢复他的心跳。
“需要再亮一点。”他说。
一声哽住的笑从我口中冒了出来。我举起了双手,恳求着光亮,恳求着所有曾经有过的圣者。毫无用处。这手势显得很虚假,这变成了一出哑剧,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明白。”我将泪湿的脸颊贴在玛尔的脸颊上,哭喊道,他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冷了。
巴格拉警告过我:“米亚佐斯特所要求的牺牲,你也许挺不过去。”然而这牺牲的意义在哪里?难道我们活着只是为了成为一个教训,为了显示贪婪所带来的代价?这是莫洛佐瓦疯狂的真相吗?一个残酷的等式,将所有我们的爱与失落拿去加总在一起,然后什么都没得到?
我受不了了,仇恨、痛苦、悲伤让我不堪重负。如果我能重新获得我的能力,哪怕只有一秒,我也会把整个世界烧成灰烬。
然后我看见了——远处有光,一道闪耀的利刃刺穿了黑暗。
我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发生了什么,又一道光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变成了两道巨大的光束,狂乱地扫过上空。
黑暗中,有一道光亮从离我只有几尺远的地方奔涌了出来。等我的眼睛适应之后,我看到了弗拉蒂姆,光芒正从他的手掌中倾泻而出,他张大了嘴巴,又是震惊又是不解。
我转过头,看见黑幕中亮起了一个又一个光点,仿佛一颗颗星星出现在将暗的天空中,日轮武士和奥布里奇尼克都忘记了武器,他们的面孔沐浴在光亮之中,有的困惑,有的敬畏,有的恐惧。
暗主的话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当时是在枯骨之路的冰冷水域里,他在船上说了这些话:莫洛佐瓦是个奇怪的人,他和你有点像,都会被平凡弱小的事物吸引。
他有个奥特卡扎泽亚妻子。
他差点儿失去了一个奥特卡扎泽亚孩子。
他觉得自己在世上是孤独的,因为自己的力量而感到孤独。
现在我懂了。我看出他做的是什么了。这才是三个加乘器的礼物:扩大了千倍的力量,但不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新的召唤者被创造出来了呢?莫洛佐瓦的力量延伸了多远呢?
光弧和光浪在我身边遍地开花,一个明亮的花园在这不自然的黑夜中闪耀。光柱碰到了一起,它们交错时,黑暗就灰飞烟灭了。
黑幕开始消散,到处是涡克拉尖锐的鸣叫声,这真是个奇迹。
可我不在乎。奇迹尽可以归于圣者,长寿和教训尽可以归于格里莎,可是玛尔已经死了。
“怎么会?”
我抬头看去。黑幕正在我们周围四分五裂,暗主站在我们身后,他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目瞪口呆。“这不可能。没有火鸟,这是不可能的。第三个——”他盯着玛尔的尸体和我手上的鲜血,他的话戛然而止。“不可能的。”他又说了一遍。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到了我们所知的世界正在奔腾闪耀的光亮中重组的时候,他还是不能理解玛尔真正的身份。他不会理解了。
“这是什么力量?”他质问道。暗主逼近了我们,阴影在他掌中积聚起来,他的生物在他身边盘旋着。
双胞胎拿起了武器。我自然而然地扬起手去探寻光,什么都没有发生。
暗主睁大了眼睛,垂下了手,那丝丝缕缕的黑暗消失了。
“不会的,”他摇着头,迷惑地说,“不会的,这不——你干了什么?”
“不要停。”我对双胞胎命令道。
“阿丽娜——”
“把他带回我身边。”我又说了一次。我在无理取闹,我知道这一点。他们没有莫洛佐瓦的能力。可是玛尔啊,他能从石缝里找出兔子来,倒立着也能找出正北方在哪。他会找到方向,再次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蹒跚着站了起来,暗主此时也大步走向了我。
他双手伸向了我的咽喉。“不会的。”他喃喃地说。
那时我才注意到项圈已经脱落了。我低头看去,它裂成碎片,落在玛尔的尸体旁。我的手腕也裸露着,手链也已经断裂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说道,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绝望,一种新的、陌生的痛苦。他的手指在我的脖颈上游走,然后捧住了我的脸。我感觉不到那种确定感了。没有光在我体内响应他的呼唤。他的灰色眸子在我眼中来回搜索——他困惑,几近惊恐。“你本来应该和我相似,你应该……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他垂下了手。我看见了他顿悟的那一刻。他真的是孤身一人,而且他也将孤独下去。
我看见了他眼眸中的空虚,我感觉到他心中那道裂痕更大了,那是一片永恒的废土。他不再沉着,所有那些冷冷的笃定都从他身上消失了。他怒火中烧,狂叫起来。
他双臂大张,召唤着黑暗。尼切沃亚四散飞去,仿佛一群从树篱中冲出来的鸟,它们奋力攻击像是日轮武士和奥布里奇尼克的人,把他们打倒,遏制从他们身体中迸发出来的光束。我知道暗主的痛苦就像一个无底洞,他只会不停地下落,下落。
仁慈。我真的理解过什么叫“仁慈”吗?我真的相信自己理解什么是受苦,什么是宽恕吗?仁慈,我心想,仁慈对待牡鹿,对待暗主,对待我们所有人。
如果那种联系依然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他也许已经察觉到我准备做什么了吧。我在外套袖子里抽动手指,将一小片阴影卷到了我的刀刃上——那把我从沙子里拎出来的刀,上面还沾着玛尔的血。这是我仅剩的能力了,一种从来就不真正属于我的能力,一种反应,一个笑话,一个嘉年华会上表演的小把戏。这是你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
“并不只有格里莎,”我小声说,“才能挥动格里莎钢。”
一个动作之间,我将那把由阴影包裹着的刀深深扎入了暗主的心脏。
他发出了一种很轻的声音,和呼气差不多。他低头看向露在自己胸口的刀柄,接着往后退了退。他皱起眉头,迈了一步,身形微晃。接着,他稳住了自己。
他发出了一声笑,少许鲜血喷了出来,落在他的下巴上:“就像这样?”
他的双腿开始发软了。他挣扎着不让自己彻底倒下,可他的手臂没有了力气,他瘫倒在地,翻滚了几下,仰面躺在了地上。这简单了。信号相似则相吸。暗主自己的力量,莫洛佐瓦自己的血脉。
“蓝天。”他说道。我抬起头,远处的蓝天,淡淡的微光,被黑幕的黑色迷雾完全遮住了。涡克拉正在远离那个地方,向其他地方飞去,寻找着藏身之处。“阿丽娜。”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尼切沃亚已经放开了它们的攻击对象。它们发出嘈杂的声音,在我们身边不知所措地盘旋着。我想我在其中瞥见了尼古拉,他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正向着那一小块蓝色的地方飞去。
“阿丽娜。”暗主又说了一遍,他的手指摸索着去找我的手指。我惊异地发现,泪水又一次充满了我的眼眶。
他伸出手,指关节从我脸颊的湿润处拂了过去。他染血的唇边泛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笑容。“有人为我哀悼了。”他把手放下去,好像太沉重了似的。接着他使劲抓住了我的手,喘息着说:“不要立坟墓,不让他们去亵渎。”
“好。”我说道,眼泪流得更厉害了,那样会什么都不剩的。
他打着哆嗦,眼皮垂了下去。
“再叫一次,”他说,“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他已经很老了,这我知道。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是个小男孩——很聪明的小男孩,被赐予了太多的力量,被压上了永恒的重负。
“亚历山大。”
他的眼皮颤动着合上了。“别让我一个人。”他喃喃地说。随后,他就这样死去了。
一个声音从我们头顶掠过,让人毛骨悚然,那个声音如同重重的叹息。
尼切沃亚炸裂开来,在风中像灰烬般飘散,只留下惊呆了的士兵和格里莎瞪着它们原先所在的地方看。我听到一声痛苦的叫喊,抬头正好看见尼古拉在笔直下坠,落向灰色的沙地,他的翅膀在消解,黑暗正丝丝缕缕地从他体内消失。佐娅向他跑去,试图用上升的气流减缓他下落的速度。
我知道我应该行动起来,我应该做点什么,可我似乎没有办法让我的腿脚工作。我瘫坐在玛尔和暗主之间,他们是莫洛佐瓦最后的血脉。我的枪伤还在出血,我摸了摸脖颈上裸露的肌肤,感觉空落落的。
我模糊地意识到暗主的格里莎在撤退,有些奥布里奇尼克也跟了过去,光亮还时不时不受控制地从他们身上迸发出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也许是回克里比斯克去提醒同胞将士,说他们的主人已经阵亡了,也许他们只是在逃跑。但我不在乎。
我听到图亚和塔玛在小声说着话,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的语气中明显透露出了要放弃的意味。
“什么都不剩了。”我轻声说,感觉自己体内空空荡荡,到处都空空荡荡。
日轮武士们在欢呼,让光环绕在他们周围,划出辉煌的弧线,将黑幕渐渐烧尽。有几个人爬上了暗主的沙艇。其他人排成一排,将光柱汇聚在一起,黑暗已经变成了碎片,他们让一道一道的阳光冲入那越来越稀薄的黑暗之中,在涟漪荡漾的浪潮中,黑幕消散开去。
他们又哭又笑,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他们的声音很大,以至于我差点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一个轻柔的声音,脆弱,几乎不可能。我试图把它置之度外,可希望却在我胸中熊熊燃起,那渴望是如此地迫切,我知道,它如果无法成真,我将彻底崩溃。
塔玛抽泣起来,图亚骂了几句脏话。那个声音又出现了:那细若游丝的、奇迹般的声音,是玛尔的呼吸声。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