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会很喜欢他。你会以他为傲。我每次看到他的脸就想起你,和你的声音,以及我曾经可能得到的指引。而每当我想起你的声音,我就想到那声音可能会被那骇人的东西用来跟我耳语些什么——以及如果我拥有那东西,我就等于拥有你的鬼魂,并听命于它——所以总的来说,我猜我的决定是对的,而我自己的惆怅要由我自己承担。身为光辉万丈的皇帝就是如此,不是吗?你总是这么说。但愿你也这么相信。
——皇帝十九手斧陛下之私人笔记,未标记日期,已加密上锁。
这主意烂透了。有什么动物在外长时间狩猎之后,回来时不会饿得想抢残渣碎肉来吃?但你不想听花言巧语的泰斯凯兰漂亮话,是吧。你想要直接点?这样如何:我见过的每一位舰队军官,只要感觉够无聊,加上有合法接近的机会,全都能够贪婪得愿意绕点小路去侵略太空站。他妈的别插手,再给我一年的时间。你就会拿到你心心念念的独立地位。
——伊斯坎德‧阿格凡致矿业大臣达哲‧塔拉特信函,抵达莱赛尔太空站日期为101.2.11–6D(泰斯凯兰历)
八解药从正门走进战争部,彷佛他原本就属于那里,彷佛他赢得了置身于此的权利,他猜是这样没错。三方向角叫他过来,陛下也是——嗯,她大半夜跑来,给了他一枚奇怪的矛尖,和一个指令:查出三方向角有没有心要打赢这场仗。他还在咀嚼那句话,那个念头像是他嘴里乳牙掉落、新牙还没长出来的生嫩之处。不过,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他都得到了两份许可,可以从正门进来,不用再走地道。(他把矛头藏在他放衬衫的抽屉里,一个耀眼沉重的秘密,窝藏在那成堆的灰色和金色和红色之中。)
十一月桂就在里面等他。八解药猛然想起,十一月桂出的习题他连碰都还没碰,并思索如果现在转身,假装不小心来到这里,会不会太迟。太迟了,而且反正逃跑是小孩子会做的事,所以他不会。
「次长,你好。」他说,并合指鞠躬,身子只弯了那么一点,像在问候平辈一样。预设自己跟战争部第三分部次长——他的老师,同时也是比他大至少十五岁的长辈——是鞠躬时不必弯腰太多的关系,这种感觉既扭捏又不对劲,但又棒极了。
「小药,」十一月桂语气温暖,对他很是满意。八解药站直时脸都红了。他讨厌自己这么容易被看穿。他不该这么容易被看穿。「我想你会很喜欢今天的内容,」次长接着说。「我们刚收到来自第二十四军团的情报,而战争部长认为你,我年轻的朋友,应当有机会看看我们怎么分析这些信息。」
「我万分乐意,」八解药说,并努力回想第二十四军团是由谁管理。不是九木槿元帅——在卡乌朗的是第十军团,忠诚得吓人的第十军团——而是另一位女性,名字里名词的那一半跟天文有关。他只做过一道牵涉到第二十四军团的练习题,而且是很久之前,十一月桂才刚开始给他上课的时候。但他知道第二十四军团目前在九木槿元帅旗下,是被分给她带到前线作战的六个军团之一。
「不是来自第十军团?」他问道,跟着十一月桂穿过战争部狭窄的走廊。「真有意思。」
「观察得很好,小药。」十一月桂说。「我们的情报是直接从十六月出舰队长那里,以速件中继路线经过跳跃门送来的。她非常非常希望本部立刻收到这个消息。我万分好奇她想给我们看什么。」
十六月出。八解药这次得记住这个名字;至少天文的部分他没记错。但现在她不只是战略桌上的一大堆全像投影,而是一个违背(或「绕过」)元帅命令、将情报传回都城战争部的舰队长,要记住她的名字就容易多了。
八解药第一次想到,九木槿是否知道部里有人期望她战死,就是那些派她上战场的人。他想她肯定是知道的。她不笨。能那样激发群众忠诚的人都不是笨蛋,不可能,他非常肯定。但也许她认为部属的忠诚能够保护她,认为既然她的人马都如此爱戴她,而她也爱着帝国(如果十九手斧封她作元帅的话,她肯定是爱国的),那么战争部也会爱她并且保护她。
那的确像是仰赖忠诚的人会犯的错误。他要记得,等自己当皇帝时不能犯那种错。忠诚不会递移,不会顺畅地在指挥链上下流动。它会被切断、或转接。特别是如果其他有力者在干预讯息传递,就像十六月出舰队长现在这样。
十一月桂这次没带他去其中一间战略室,而是搭本部中央的电梯上楼,穿过一连串由舰队士兵守得滴水不漏的检查点,进到必定是部长三方向角本人的办公室。室内布满了星图:墙上好几张美丽的星图,艺术家笔下的泰斯凯兰空域,以及部长办公桌后方的镇部之宝:一幅巨大而耀眼的马赛克裱框画,一片片深色的水晶,以及许多比八解药最小的指甲还小的玻璃镶成的金色定位星。这是一件名作,名为《世界》,或有时就称作《泰斯凯兰》。约两百年前由艺匠十八珊瑚所制的一幅地图,囊括了帝国当时的所有领地。八解药在全像投影和资料微缩片上看过,但不曾亲眼看见。
它摆在战争部长的桌子后面。他当然没亲身见过。
不过,这里到处都是地图。那张桌子前面的大桌子上,有些是全像影像,另外也有些纸本的——一迭迭摆在桌上——钉在墙上,就在那些知名的艺术性地图旁边,与之重迭。
三方向角部长坐在她的地图之间,像只鸟,窝在精心构筑的巢里,她半透明的云钩散发着银白色的光,露出她被熔掉的耳朵,头发则像顶平滑的深色帽子。八解药咽了咽口水,感觉喉咙突然卡了甚么东西,赶忙将视线从她移到沿着她左右两边坐的其他几位战争部官员。在座有第二分部(专司补给链)的七紫菀副部长及其下属,他们肩章上的手的指头比向左边,立刻就能认出来;在他旁边的是第五分部,执掌军械的二十二线段。她两年前来和八解药的祖亲皇帝报告过几种最新型的宇宙飞船引擎。八解药在她讲话的时候睡着了。但他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他现在不会做那种事了。
十一月桂自己的下属在桌子另一边等他;两位八解药不认识的女性,肩膀上的军阶徽章旁边,都配有第三分部的徽章(指向下方的手指)。还有两个空位,一个要给十一月桂——还有一个是他的。他坐下,彷佛自己属于这里,彷佛他不是十一岁大。
桌子末端、部长正对面的空位,是属于皇帝的位置,假如她有受邀的话。或者按理说是,如果要讨论的事情重要到需要她列席。(也许。除非战争部长在藏什么东西不让十九手斧知道——但那就是他需要留意的了,不是吗?小心行事,四方留意。那就是他大半夜得到的指示。)
「十一月桂,」部长边说边点头欢迎,然后直直看向他说:「八解药殿下。感谢两位前来。我现在要播放一则十六月出舰队长传来的讯息。它在几个小时前以最优先速件送达。」
八解药万分庆幸,屋内的灯光在讯息内容开始播放时暗下来,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他脸红起来,双颊发烫,只因为被三方向角用正式的全衔直接称呼。这样既难堪又可笑。一堆人都会叫他「殿下」,他通常是完全不会脸红的。
第二十四军团的舰队长十六月出,在全像影像中看起来宛如广场里的雕像,只有腰部以上可见,完全三百六十度的再现悬浮在桌上。她合指鞠躬——或说她在大概六小时前这么做,六个半小时。讯息要从战场前线穿过所有的跳跃门到都城,就算是用最快的速度传送、用讯号最强的中继站传送过空域,至少也要花上那么长的时间。无论她——六小时前——是在哪,那地方的光线不佳,墙壁是金属做的。是某艘船上,旁边没人。
「致三方向角部长,」她说。「优先级别。安全代码『风信子』。」她轻声说,音量恰好大得够她的录像机录下每一个音节,但又小到不会让任何人听见。八解药此前从没听过「风信子」这个代码。他看了看桌边诸位成人的表情;他们没露出明显的惊讶或忧虑,就只有专注。
「舰队收获一具外星敌军尸体,进行了解剖。我相信,九木槿元帅的医疗团队会在时限内送达正式的解剖报告,同时我也相信,那会是正确但精简的版本。我本人亲自旁观解剖结果。这些外星人是哺乳类,很可能是食腐动物,从齿列判断,应为杂食或肉食性。然而,更重要的是,元帅另外还邀请了一位情报部特使旁观解剖过程。那位特使带了一位来自莱赛尔太空站的外籍人士。我随信附上了此名太空站人的视觉影像。我个人认为,莱赛尔太空站或有意施加外交影响力,藉由情报部特使本人来左右九木槿元帅的决定,特使已奉九木槿命令,启动初次外星接触程序。针对情报部或有人员泄密,以及太空站可能侵犯泰斯凯兰主权一事,战争部应该知情。作为宣誓效忠帝国的舰队军官,本人发送此讯息以示尽责。愿泰斯凯兰和皇帝万寿无疆。安全代号『风信子』结束。」
全像投影播毕,十六月出消失无踪,彷佛从没出现过。灯光调了回来。三方向角部长靠回椅背,手指在胸前交扣。她看起来不像刚得知有他国外交官和脱序的情报部探员连手策画着什么阴谋,在一场目前来说毫无胜算的战争现场自由来去。八解药希望自己有天也能看起来那样自信。她个子很小,没比他高多少,然而她从头到脚看起来就是六方之掌的领导人,集帝国军事头脑之大成。她在云钩后面眨了一下眼,一张平面影像取代十六月出的全像投影出现在桌上,影像中是一位身高颇高的女性,身穿外国样式的外套和裤子,有突出的颧骨跟一头鬈发。影像的边缘模糊、取景角度怪异。八解药感觉那应该是从监视录像机调出来的。但他认得那张脸。他在六方位死后的新闻报导上,一次又一次看到那张脸被播出来。他同时也近距离看过:在地宫其中一间花房里,他去看宫廷蜂鸟吸食花蜜,看牠们在那张看不见的网许可的范围内飞舞。在那间蜂鸟花园里,她和他说过话。
「那么,」三方向角说。「我们怎么看莱赛尔太空站大使玛熙特‧德兹梅尔?若各位记得,她就是诚心恳求我们注意此项外星威胁的人,在六方位皇帝死前登上新闻的那位,给我们出兵方向的那位。这位备受尊崇的人士,方才就出现在『轮平衡锤』号。」
玛熙特在花园里,被全泰斯凯兰最小的鸟类嗡嗡拍动的金红色翅膀环绕着,给他提了一个奇怪的提议。她跟他说:您是个有权力的年轻人,等您成年后,若您还想来作客,莱赛尔太空站会非常荣幸。而当时的他跟现在相差无几——他够聪明,没有答应:她那时迷了路,还喝醉了,又很哀伤,还在努力找到角度来发挥影响力。所以他教她怎么让宫廷蜂鸟停在她手掌上喝花蜜,然后送她离开。
不晓得她在那天晚上学到什么。以及什么原因让她先离开泰斯凯兰,又跑到战场前线。
八解药坐挺,并仔细留意。他得带回去给皇帝陛下的就是这段对话。就算是小间谍也有秘密,他对自己想道,并对这念头令他满足的程度感到惊讶。
原来,战争部并不喜欢玛熙特‧德兹梅尔。或至少有些人不喜欢。她是个野蛮人,这是事实,但第二分部次长七紫菀(她是新上任的——跟三方向角部长,还有皇帝本人一样)似乎是因为她在可能拥有外交职权的情况下,不受监管地跑到前线而不喜欢她,不只因为她是野蛮人。不过,那感觉不是玛熙特的错。她不能决定自己是不是野蛮人,或那位情报部特使要不要带上她——除非,是她不知怎么地「设法」让特使带上她?
莱赛尔的前一任大使,伊斯坎德‧阿格凡,感觉就是那种能让人们做出意外之举的人。八解药不认识他,只知道他的长相,还有他祖亲皇帝有多喜欢有他相伴。阿格凡要嘛不太喜欢小孩,要嘛就是有比跟小孩讲话更值得做的事。但他一天到晚都在宫里,跟每个人都是朋友。直到他死去。
也许莱赛尔的大使都是那个样子。
八解药还在思考,擅长让人做出意外之举,在战场前线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此时十一月桂表示:「部长,我对德兹梅尔最介意的部分,与她野蛮人的血统无关——是她对周围环境的影响力。她破坏稳定局势的能力。」
「请多补充,」部长三方向角说。「次长,正如同你一直提醒我们的,德兹梅尔卷入我们皇帝登基之际不幸发生的动乱时,你在现场,而我不在。你认为她当时的行为有什么具体迹象,足以显示出她有这种能力吗?」
「您当时在奈喀尔忙翻了,我相信您没时间去注意这些芝麻小事。」十一月桂说,在八解药听来是一段中性的陈述,三方向角脸上闪过不悦的表情是有点过分了。她确实是在奈喀尔,而军政府理所当然很忙,几乎跟皇帝一样忙碌。「德兹梅尔——以及和她结盟、或认为她有利用价值的势力——无视一切准则。她无视一切『历史』——她,跟之前的阿格凡大使一样,就这样轻率地溜进来,做她认为有必要做的事,而倘若我们帝国的制度被漠视,我们的规则被瓦解或消失——那对她来说又算什么?」
三方向角的脸色镇静。「我亲爱的次长,」她说,「我想你在讲前部长九推进器提早退休一事。」
八解药突然意识到十一月桂比三方向角年长多少。八解药思索他服务过几位战争部长,以及那数字是否大到他甚至不会把现任部长放在眼里……这是暗示他对部长不忠吗?现在在讲的是这个吗?他感觉自己正看着一段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的对话,在这次会面之前就进行了好久。
十一月桂勉强地叹口气,脸上每条深刻的皱纹都更沉了一些。「部长,我介意的不是九推进器——我希望她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当然,但她现在不是部长,不是吗?——我介意的是,现在她离开了,一闪电元帅又蒙羞去职,皇帝会有多信任我们战争部。以及,陛下在舰队事务上,有多信任德兹梅尔这样的人,或情报部特使,或任何舰队以外的人。我的意思仅此而已,部长。」
「从来不是仅此而已。」三方向角说,八解药则努力思考十一月桂刚才说的话——十九手斧真的不信任战争部?可后者「正在」保卫全泰斯凯兰不受无比危险的外星人侵袭。他练习让自己的表情尽可能地镇定,像大人一样平静,沉着得不像他正试图将这一堆线索拼凑成形。
不过,皇帝确实派他来监视战争部,不是吗。也许那代表十一月桂说得没错。他不知道自己对此有何感受。完全不知道,只晓得心中有个部分在害怕。
她们想出来的讯息长十一秒,从拦截到的录音中取四个声音合在一起,重复两次。
就玛熙特所能理解的极限,以及根据她使用令人作呕的声波沟通的最大能力,讯息中是一串类似像「危险靠近——发起接触——我们赢啦」的话。然后,因为她们刚获得了一项不太讨喜的新知:外星人的声音彼此迭加会增强效能,于是她们决定利用这个原理,同时从两个相反方向播放「发起接触」,接着再加上「我们赢啦」。然后再从头播一遍。她不确定她和三海草用这段讯息说出的是不是「亲自来和我们谈,会有好结果」,但她同时也不是「不确定」——嗯,这就是她们用这组有限数据能得出最好的结果了。也许,这讯息能帮她们弄到更多可以利用的声音——就算没有活生生的外星谈判官。
她们大功告成了,也就在完成的那一刻,她们之间脆弱的和平全都像玻璃掉在地上那样碎成片片。三海草郁闷、沉默又困惑,玛熙特则是疲惫不已。她从没想吵那一架——
〈那不是真的,〉伊斯坎德在她脑中说,他的声音在那儿听起来几乎与她无异,像是有外力在操控她自己的想法,陌生又唐突地浮上她脑海。〈自从妳在六方位的诗赋大赛上,看到她多么轻松就能当个泰斯凯兰人开始,妳就想吵那一架了。吟诗比赛,还有她那些耀眼炫目的友人,还有她多么「喜欢外星人」。妳想要吵架。妳只是希望自己能不「需要」这么做。〉
她讨厌他那彷佛无所不知的语气,彷佛多了二十年的经验,加上睡过泰斯凯兰的皇帝(现任和前任都有),就让他完全了解她的感受。但话说回来,他就在她的内分泌系统里。他的确知道她的感受,因为他的感受也跟她一样——他们持续变得更为紧密,融合得更为彻底。
她的手好痛,尺神经一阵阵发疼。她的头也好痛,彷佛她努力忍了好久不要哭出来。
我想要她看出自己是如何伤害了我,她在自己脑里的私密空间说,三海草则将她们的讯息放进新的数据微缩片里,用她的蜡封工具盒弥封,火红橙橘色的蜡,跟她完美无瑕、令人火大的制服同样的颜色。我想要她——在她那样做的时候能自己注意到,而不需要别人告诉她。
〈她是泰斯凯兰人,玛熙特。他们不会。除非妳不断反复地告诉他们,而即使如此……〉
一段记忆滑入,感官记忆和追思向往,在他们共享的心智中的镜像空间,映照出一个零碎的片段:十九手斧的肩胛骨,在清晨时分的东宫被日光刻划出轮廓。伊斯坎德当时心中萌生一股惊人又甜美的柔情——那是在十九手斧完全知情地默许他被人谋杀前不久。她任由他在科学部长十珍珠戒备的目光下窒息而死。但即使经过死亡和粗糙的忆象手术之后,那份感官记忆依然存在。玛熙特看向三海草,感觉到那份柔情的回音、那桩背叛的回音。
她不会为了避免她的皇帝堕落而杀了我,她直白地想。
〈我不会小看她,〉伊斯坎德轻声说。〈如果我是妳的话。〉
你就是我。
〈她喜欢的是玛熙特‧德兹梅尔,不是伊斯坎德‧阿格凡。如果她在我们跟她说了那番话之后,她还对我们有任何一点喜欢的话。〉
「我去把这个交给元帅,」三海草说,语调轻柔而冰冷,然后把数据微缩片塞进她制服外套的内袋。「我会确保他们知道这绝大部分是妳的成果。谢谢妳。」
好像她们一直都只是为了解决棘手问题而短暂合作的同事。玛熙特感觉自己好像打碎了整个世界,也讨厌自己这样感觉——三海草,情资官,一等贵族,情报部第三次长,派驻舰队的特使……她不是「世界」。玛熙特没有她在莱赛尔也过得很好,她想念她的程度,不过跟她想念泰斯凯兰的程度一样,也就是思念至极,又沮丧得令人心痛。
〈世界,帝国。〉伊斯坎德低喃,两者在泰斯凯兰语里是同一个字。
事物正确的秩序,玛熙特低喃回应,也就是另一个相差甚微的发音。那就是她感觉自己打碎的东西,她所希望世界是的样子。
「我想,」她发觉自己开口说,「如果它有用,而牠们真的响应了,妳会让我知道吧。」
三海草看向她,神情痛苦地瞥了一眼,然后再度往下别开视线。「当然,」她说,说得太快。「我也会——等牠们回应的时候,我想要妳过来听。」
那听起来几乎就像「我想要妳帮我」。玛熙特心想,如果她真的那样说的话倒还好一点。但玛熙特也没留给她任何那样说的余地,不是吗。她说了,等妳想通我为什么必须跟妳一起过来,我们再谈吧。而她指的不是,等妳想通莱赛尔太空站的政治局势,她的意思是——
她的意思是,等妳想通:当帝国下令时,我没办法说不。她的意思是,等妳想通:就算我想要,我也没有对妳说「好」的空间。她指的是,妳不明白世上没有自由这种东西。选择的自由,或其他方面的自由。
所以她说出口的只有:「好。到时见,三海草。」
三海草没有回应。她好像等不及想闪人,匆匆溜出通讯工作室门口,留玛熙特一个人想办法处理呕吐物,并且找路回去她们应该共享的寝室。她跟那有限的安全空间之间,隔了这一大堆的走廊,而她人在这,没有穿制服的泰斯凯兰联络官帮她疏通一切的门路,应付每一位守门人。她在这艘舰队旗舰上,离任何她可能称之为家的地方都前所未有的遥远。她瘫痪了自己,就为了——为了什么啊,到底?就只为了一份她(或至少是伊斯坎德那部分的她,现在已经很难区分两者了)渴望的理解,而她甚至不确定三海草能否明白这个概念,更别说能否感同身受。
这有什么意义啊?
玛熙特本以为自己知道,但她现在不确定了。
三海草发现,首席部队长二十蝉副官这人无所不在。
她根据云钩地图,远离通讯工作室,前往「轮平衡锤」号舰桥大致在的区域,希望能碰上元帅或知道要上哪找她的人——她才刚往舰体深处的走廊起步没多久,他就突然出现在一个三条联通道上,彷佛是船舰让他凭空现身。
从来没有哪艘船的人工智能系统是以人形出现的,三海草提醒自己。那是全像剧里才会有的剧情。再说,他在我能看见的时候摸过实际的物体,他肯定是个真人。即使如此,她感觉还是有够——噢,一言难尽,但主要还是疲惫、不悦、脆弱、濒临崩溃——被二十蝉这样一吓,真是像见鬼似的。接着她想起十六月出舰队长叫他「蝉群」,这本身就是个令人啧啧称奇的昵称,用以称呼一个名字怪得令人啧啧称奇的人:竟然用昆虫当他姓名里的名词字符。不过,蝉群嘛……
「你可真是无所不在,」她跟他说。「是吧。」
「轮平衡锤」号走廊的光线没有方向性,让二十蝉的光头闪闪发亮,像是古老钱币上金黄、橄榄调的色泽。他似乎在思索这句话,像在估算攻击方向,并且微微仰起头。等三海草有办法重新连上情报部网络后,非得来查查他的数据不可;她想知道他完整的服役纪录。他有驾驶过碎锋战机吗?参与过徒手作战吗?还是他一直都是负责后勤和组织的军官,以他迷信恒定的宗教莫名其妙的灵性指引,来调度船舰和穿越跳跃门的补给链?
「我就在我该在的地方。」他说。
「我们准备给元帅广播的讯息在我手上了,」三海草告诉他,努力别因为「我们」而蹙眉;她现在得不要去想玛熙特。在避免想到玛熙特这件事上,她一直都做得很好啊!她不会在此时破功。她得专注在眼前发生的事情。「她在舰桥那边吗?」
二十蝉一手做了个可以是「当然」,也可以是「应该吧,妳觉得是的话」的手势。他的恒定邪教刺青跟着露出了一些,从他制服袖口冒出浅绿色的碎形。他如此难以解读,真是令人挫败;他既是如此怪异反常,同时却又完全是个典型的泰斯凯兰军人。
「跟我走一走吧。」他说,而没给她确切的响应,三海草想想便同意。
他们没有往舰桥去。三海草眨眼取消她云钩的导航功能;它一直在视野角落给她小提示,说她真的该往左转才对,然后现在它又得重新估算她的路线,而她可不需要那种芝麻小事来烦她。她转而将它设定成足迹记录功能,建立一张新的区域地图——就是她在莱赛尔太空站上「没有」做的事,而这又说明了什么,她竟愿意为一艘帝国旗舰,而不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外国绘制勘察地图?
这说明,她暗忖,像故意去按瘀青的部位那么故意,妳太信任玛熙特‧德兹梅尔了。
二十蝉带她往下走了两层。他其实不太多话。他会问「问题」,但不是像调查官或情资官会有的那种提问方式。她抓不到他的意图,太滑溜了。
「妳看过这些外星人对人类干的事了吗?」他问。「我相信九木槿也用全像录像寄了一些我们在苔蛾座二号星看到的景象给妳。」
没错。三海草大略看过去,并完全无感:喔,看啊,又一场战争。其他人在已知世界遥远的边界上所犯的暴行。但她现在非常接近那个边界了。「牠们喜欢把人剖开,」她跟二十蝉说。「选用这种方式制造大规模伤亡是挺有意思。很混乱。」
「很浪费。」他纠正她说。
「怎么,因为要把每个人类的肠子拉出来太费劲了?你见过那具尸体的爪子;那对牠们来说也不是那么没效率。」
二十蝉说:「死掉的那个生物是食腐动物,或说牠们的祖先在发展出意识以前曾经是——看看牠们的嘴巴,还有长在头颅正面的眼睛。但牠就丢那些内脏在那边腐败。那很浪费。」
他们来到一扇深锁的大门前,气密的程度高到让三海草纳闷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就要被人随手从气闸扔进太空了。二十蝉站上前,让它读取他的云钩:那片清透的玻璃盖在一只眼睛上,充满了小小的灰金色字符,像是一阵风暴在都城之上涌动。门打开了——门后是一阵温热,还有湿暖的空气,以及土壤、植栽和花朵的香气。水耕作物甲板。三海草跟着他进去,并感觉到一阵意料之外的感激:她的皮肤如饥似渴地吸收水分,迫切需要没处理过的空气。她好想沉浸在里头,沉浸在舰上这个感觉好像——像「泰斯凯兰」,像「世界之钻」的地方。一颗花园之心。她深呼吸好几次,吸进肺部的水气真是可口。
她猜想二十蝉的感受就跟她差不多:他脸上所有的紧绷都舒畅得一扫而空。这里是他深爱的地方——一定的,他怎么能不爱这里。想当然尔,他带她来,是要用这里当作一个背景,一个向她提出论点的框架,一个够有力量的地方,值得他绕路过来,而不是直接把她的成果送去给下令说要的元帅。这个论点对他来说肯定相当重要。
她会听。她宁可让一位舰队旗舰的副官用水气,还有在水耕池中生长的稻米、酸模和莲花的惊人香气,来尝试左右她的立场,而不要去想玛熙特‧德兹梅尔。
「你们要供应多少人的粮食?」她问道,跟着二十蝉走到其中一层梯型水池的边缘。那效果就像站在一座阳台上:他们靠在架空走道精致的金属栏杆上,往下看那一片绿意。
「总产能是五千,」二十蝉说。「在紧急粮食配给时期,可以撑三个月。以『轮平衡锤』号的常驻人员来说,我们完全能自给自足,维持比最低生活水平还高的生活质量。」
「还有够多的花配给每层,」三海草加上。「那么多的莲花……」
「我说了,是比最低生活水平『还高』的生活质量。」
所以说,美感包括在他对「自给自足」的定义里。三海草向来以为恒定邪教的信徒不该喜欢任何过于漂亮或过于丑陋的事物,但这水耕甲板真是——美极了。还有这些莲花,每个颜色也全都美不胜收:蓝色和浅灰色,白色和一种看起来很像日出的粉色。
「伤亡率怎么样?」她在一段刻意的沉默后——两个人都像在吸食花蜜般,呼吸那浓厚的空气——询问说。「除了苔蛾座二号星之外。『我们』的伤亡率。」
「妳不知道吗?」他眉毛本该在的地方在云钩后面扬起,似是在指涉她身上的情报部制服。
「我们不会因为在情报部任职就理所当然的无所不知,首席部队长。而且就算是好了,阅读报告和听前线士兵描述是两回事。」
二十蝉发出一声微小的沉思音:舌头弹了一下牙齿。「若非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也就没那么有用,这我同意。还有太高了。我是说我们的伤亡率。太高了,对一个等着决定下一步,也还没找出敌军源头的舰队来说——纵使我们已尽最大努力勘察了整个空域。」
我们不知道牠们是从哪长出来的,三海草心想。我们甚至不知道牠们故乡的花园之心会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不会像这层得到二十蝉重视珍惜的空间。「你想要行动。」她说。
「我想要什么根本不是重点,特使。我单纯讨厌浪费,还有爱浪费的东西。」
而你认为这些外星人很无礼。你用「浪费」这个字来表示「无礼」。三海草的手指握着栏杆,感觉金属上的湿滑感。「你会问牠们什么?如果牠们真的响应我们的讯息,来跟我们谈的话。」
这次他发出来的声音就没那么审慎算计了。「妳怎么会觉得牠们会想『谈』?不管妳和莱赛尔大使在串接声音上有多行——喔,血红的星光啊,又有一只闯进稻田里面。」
「一只什么?」三海草开口问,但二十蝉已经甩身越过栏杆,哗啦一声落地,及膝高的水位浸湿了他的制服裤子。他目标明确又烦躁地跋涉前进——然后停下来,像只等着用鸟喙刺死鱼的鸟一样,完全静止不动,再钻下去从稻梗间抓出一个黑色的小东西。
牠大声嚎叫。他抓着牠后颈,伸长手不让牠靠近,然后把牠带回去给她,像个令人不悦的战利品。「抓着这个。」他说,然后把牠塞过栏杆的间隙让三海草抓走。
「这是一只猫。」她说。的确是,从体型判断是一只黑色小猫,有着黄色的大眼睛,以及猫咪常见的尖爪,现在全抓进三海草的外套袖子,还有衣服底下的皮肤上。牠湿答答的,还在滴水,不像她听说过的其他猫,这只似乎不讨厌水。
二十蝉爬回露台干燥的那一侧。「牠曾经是猫,」他恶狠狠地说,「直到牠们在几千年前变成住在卡乌朗的红树沼泽树上的害畜。这只树栖害畜,逃到我船上的通风管,就只因为下去星球那边的小队觉得牠们很可爱,给我带了一只怀孕的回来。」
小猫爬到三海草肩膀上。牠的爪子很利。同时也比她印象中的猫咪都更擅长攀爬,她上次跟一只小猫靠得这么近,是在都城里某个贵族家会客室的诗歌沙龙上。那只猫毛茸茸的,是浅白色,完全没兴趣坐上她的肩膀。这只的趾骨很长,像人类的手指一样,还有某种几乎是对生状态的拇指。「牠们在通风管里。」她目瞪口呆又兴高采烈地重述。
「牠们跟我一样,『无所不在』。」二十蝉说,然后为了忍住不笑而叹了口气。「牠们不应该进来这里。牠们不是水耕养殖生态系的原生种,而且牠们的排泄物氨含量太高了。那只妳拿去吧。」
「我要拿牠做什么?」三海草问。「我有报告要交给九木槿元帅——我不能带着一只小猫。」
「牠不会跟妳跟太久。妳就把牠一起带出去,然后留在别层甲板,不要放在这层就好。然后别担心九木槿。我会转交妳的报告给她。」
「你会吗?」三海草问,她知道更贴近实情的问题其实是:现在你让我知道,你觉得这些敌人有多不值得沟通之后,我还应该信任你吗?
「九木槿说要,」她的副官说,彷佛这事实让整个世界变得简单无比。「我就会拿给她。我随时都知道她在哪。」
离开战争部后,他大可直接去找十九手斧。他没理由不去:这不会引人起疑。八解药就住在地宫,皇帝也是,他也成天跑去见她。而且他的确有——呃,不是像大家在谍报全像剧里讲的那种,能据以行动的情报,但确实是陛下特别要他留心的那种「有用信息」。他大可直接走进去。
但那感觉不太对。那感觉像是——喔,像他在告密,而不是在当间谍。像他在当别人的耳朵,而不是个独立自主、能自己做决定的人。他会告诉她玛熙特‧德兹梅尔大使和十六月出舰队长的事,那是当然。还有——也许,可能吧——十一月桂担心陛下不信任战争部的事。他甚至今天之内就会跟她说。但首先,他想要为了自己好好搞懂他刚得知的那些信息。
有鉴于此,八解药走进情报部大厅,用完整的称号宣告自己来访,然后向公众信息柜台一位友善的见习情资官请教,能不能找到谁有半个小时的空档,能跟全泰斯凯兰未来的皇帝解说一下,跨跳跃门的高速通讯是如何运作。
「我学习上需要。」八解药极为雀跃地说,而那位受训人员还当真掩嘴压下一阵心领神会的窃笑声。没错,他暗忖,妳在帮帝国皇储写作业。妳就继续那样想吧。
他只需要稍待片刻,其间他以观察情报部呈现出的形象来自娱,他们跟「六方之掌」的差异还真大:清澈又洁净,沉稳的白色大理石墙,搭上俯拾皆是的珊瑚红点缀,就像他们的情资官制服衣袖的颜色渗进了建筑本身。珊瑚红镶嵌在地面,以红玉髓镶嵌出一朵巨大的菊花,被较小的莲花框起。「永恒」,八解药想起很久之前上的某堂家教课,那时他还小到不行,根本和婴儿差不多大。所有人都是从花开始学起。菊花是永恒,而莲花是记忆和重生,这就是情报部的徽章同时有这两种花的原因。他们喜欢认为自己无所不知,过去如此,未来亦然。至少十一月桂会那么说。
他不确定自己会怎么说。还不确定。出来和他谈的人,是位体型圆滚、肩膀宽大的男子,一脸真诚坦率,那种即使别有所图也会看似友善的脸。很适合情报部员工的一张脸。
「阁下,」他说。「我听说您有兴趣聊聊星际通讯?」
八解药让自己看起来像他的祖亲皇帝,嘴巴和眼睛摆成同一种心照不宣、饶富兴味、沉稳平静的表情,让十九手斧认出后吓得往后一缩的表情。他愈来愈熟练了。这招对跟他祖先没那么熟的人也很管用;那是个成人的表情,人家看到他用他小孩子的脸蛋摆出那副神情就会紧张。「是的,非常有兴趣,」他说。「如果我没占用到您的宝贵时间,情资官——我实在抱歉,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一仙客来,殿下,」情资官说,「同时,我有幸身为情报部邮务部第二副秘书,代表我的工作就是花大量的时间,在处理庞杂的跨跳跃门星际通讯——殿下,这种处理程序运作起来极其自动化和规律,所以我的时间拿来为您解说才是最有价值的。我们找一间会议室聊吧?」
一仙客来真是惊人地谄媚,不过这种谄媚的方式让八解药感到荣幸的程度多过于烦躁。他希望自己能学会那种技巧。「当然,有劳了。」他说,并纳闷都城的监视器现在会怎么想他:跟着一位情报部探员走进一间米白色的会议室。这里没有全像投影的战略桌,没有星图绘出宇宙的轮廓。只有一张普通的桌子,其中一端有台全像投影机,亮度被礼貌地调弱。椅子对他来说太大了。他双脚碰不到地板,于是他收起脚盘腿而坐,总比两条腿晃来晃去好多了,让他感觉比较稳定。
「一则讯息要如何只花几个小时,便从数千光年之外送达『世界之钻』呢,第二副秘书?」他用相当礼貌的语气问,像是在跟他的家教提问一般。「另外,它速度有可能比平常更快吗?或是更慢?」
「就最技术性的层面来说,一则讯息无法比它经由跳跃门传送的速度更快或是更慢,阁下,」一仙客来说。「跳跃门是我们的症结所在。抱歉——您明白跳跃门是如何运作的,对吗?」
「我若有疑问会告诉你,」八解药说,交握双手成杯状撑着下巴,专注地抬眼望着一仙客来。每个人都知道跳跃门是怎么运作的。它们就像狭窄的山口:要从一侧到另一侧,唯一的办法便是经过那个开口。只不过这不是两块土地中间被山脉阻隔,而是一个空域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可能是任何地方。空域之间除了跳跃门之外没有其他连结,而在泰斯凯兰疆域内,嗯……没有人知道自己离『世界之钻』究竟是多少个空域远。但你到得了那里,就跟你能登上开往中央九号广场的地铁一样,如果你知道要穿过哪道跳跃门的话。
如果你不晓得,就得以次光速爬过整个星系,期待自己在死前能遇到你想遇到的那扇门。跳跃门是帝国之所以能形成的原因。
一仙客来正在说话,说了好几秒了。八解药不确定这是不是件好事:他不专心的时候,看起来仍是听得全神贯注的样子。
「……电子通讯经由我们在空域内的讯号站,它本质上能传送得比光速还快——根本是一眨眼的事!而且好几百年都已是如此。但只有物理上的实体能穿越跳跃门,也只有非实体的讯息能在帝国收讯服务间传送。您看出问题了吗?」
「必须有人把讯息放在数据微片上,穿过发信点到目的地之间的每一座跳跃门。」
「没错!顺道一提,这就是为什么我有工作,阁下。或说——这份工作之所以存在的原因。邮务部的员工负责跳跃门的新寄信服务。我们是情报部里唯一会驾驶船舰的员工——虽然路程都很短,就只是带着信件来回跳跃门一趟。那些航程现在大部分都已经自动化了。」
八解药点头。「无人舰。」
「非常简单的路径演算,」一仙客来耸肩说。「除非是速件,或跳跃门本身很棘手,或是交通严重阻塞,否则没理由派人去做。」
速件,像是十六月出的。那则如此反情报部的讯息是由情报部传送吗?情报部会阅读实体讯息,还是它们单纯以一堆资料微缩片的形式送达,就像宫里还没回应的信件堆积如山的景象那样?八解药想象一大堆的物品或是一排排货柜,然后被一下有这么多讯息的这个念头稍微吓到了。
他没问速件的递送是怎样安排。那会过于明显。而他今天是来当间谍的。(一个人一旦开始当间谍,就可能会当上一辈子,他晚点绝对得思考一下这件事。)他改而问道:「情报部会处理所有人的信件?全泰斯凯兰寄的都会?」
一仙客来停顿半晌,眉头微微锁成紧绷的线,很像他这才想起自己是在跟皇储对话,而不是随便一个做报告的托育所小孩。「我们不会『处理』,」他说。「我们只『传送』。除非皇帝陛下有其他命令,那是当然。但我确定这不是您的意思,殿下——也许您想知道有没有其他人在送信?」
「有吗?」八解药说,然后等待。这是另一种大人的招数。十九手斧的招数。她一天到晚用在他身上:让他回答,但不晓得为什么问,然后从他回答的方式参透思绪,不管他想不想要她知道。
「除了舰队会用自己的船送信之外……没有别的正式单位。」一仙客来说,「但当然,任何穿过跳跃门的船舰都有可能带着一则讯息。另外也有单一空域规模的邮件服务,数量之多,有些是公有的,还有一些私人公司——您想要一份名单吗?我可以准备一份,送到您的云钩。」
他没打算拒绝这份信息,即便他现在想不到那有任何具体的用处。除了一仙客来提到「舰队会用自己的船送他们的信」的时候。十六月出是用那种方式寄讯息来的吗?「我会想要一份,」他说。「感谢您。」然后他停了一下,好像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似的,接着往前用手肘靠在桌上,睁大眼睛笑——我十一岁,我个子很小,我很无害,我只是在做作业。他再多问了一句:「有没有人曾经——延误过跨跳跃门信件?或是拦截它,或是修改它,或把它送去别的跳跃门,没送到它本来应该去的那座?」
一仙客来笑出来。八解药感觉那是用来掩饰不自在的那种笑声。「像海盗吗,殿下?信件海盗?」
八解药耸肩。也许吧。继续说。告诉我这程序可能怎样被操弄,或是加速,或阻止。
「……历史上是有发生几次,当然,但我们竭尽全力在预防这类情形。而且当然,真正重要的讯息都是由舰队的船舰来传递,就像舰队内部的命令啊、外交通讯啊、皇帝对外宣言啊。」
就是这个。「因为舰队的船只有通过跳跃门的优先权。」
「说得没错,殿下。如果有东西需要以最快的速度传送,它就会用舰队的船只。但请放心,情报部不会弄丢您的信件。」
「我永远都不会那么想,」八解药雀跃地说。一仙客来前额紧绷的皱纹更深了。「万分感谢您为我花这些时间,还回答我这么多问题!」
「当然了。提供信息——嗯,这就是我们情报部的使命。」
没错,八解药心想,那就是你们的使命。我好奇十六月出传送那则讯息给战争部的时候,直接跳过了多少个你们设在跳跃门的邮务办公室。我打赌绝大部分都被跳过了。而十一月桂不介意用那种方式回避规则,只要回避的对象是情报部。
如果玛熙特还要在舰上待更久,她就得想办法征用一副云钩。
她一边颓丧地想,一边转过最后一个弯,终于来到她跟三海草被分配到的寝室紧闭的门口。不为别的,就为了导航功能也罢。「轮平衡锤」号是莱赛尔太空站十分之一的大小,跟世界之钻相比小上好几千倍,但无论是她或伊斯坎德对此地都太陌生,她免不了必须问路,还问了不只一次——真是十分丢脸。至少她远离了戒备更森严的甲板,没有进到这艘船的核心:所以没人问她一个野蛮人怎么会独自出现在离蛮荒之地如此遥远的地方。
〈要不是那样,要不就是船的人工智能自己更新过了,而妳的身分显示为合法的乘客。〉伊斯坎德告诉她。他听起来就跟她一样既不悦又挫折。她想要丢东西,打破些什么漂亮的东西,某个她可以从桌上甩下去摔碎的精美泰斯凯兰饰品。也许寝室里面会有。她现在不去想,在她们那样对待彼此之后,她要怎么跟三海草同居一室。那不是当前要紧的问题。
门旁边的触控锁上,黏了一张抛弃式塑料膜,写着您的密码是「虚空」:那个泰斯凯兰字符长得像一个的巨大空心圆球。有那么一刻,玛熙特不确定如果她的解锁密码已经逾期的话,她要怎么办。然后她意识到那是预设码。一个很容易画的字符,让你先用来解锁房门之后再更换密码。她撕下胶膜,在触摸板上画出「虚空」,房门嘶地一声打开来。
房间里单独一盏灯照出的光线底下,有个高䠷细瘦的人影,往玛熙特靠近了一步——
她还不太确定原因,就猛地一阵恐慌,双膝跪地——然后她翻身滚向那个人,收起双脚,瞄准对方的腿部纵身一跃要将对方扑倒。两人撞在一块。她的肩膀好像被槌子——或是膝盖——撞到一样而抽搐,她攻击的对象重重倒在她身上,咕哝着什么,两只手掌啪地打在地上。针在哪里?玛熙特想道。我得远离那根针,那上面有毒——
那人从她肩膀上滚开,一个后空翻站起来,留玛熙特瘫在地上,匆忙爬开,等着那支尖刺一戳,然后一切结束——
〈停,〉伊斯坎德说,他的声音在她脑中响亮得彷佛他就在旁边大吼,〈妳没有要死掉,妳人不在都城,这个人不是十一针叶树。停下来。〉
你没有要死掉。当他大半夜因为梦到窒息而把他们俩都吵醒的时候,她跟他说过多少次那句话?
「妳很不喜欢惊喜。」闯入者说,玛熙特把头发从眼前拨开,设法集中注意力抬头看。
她刚才攻击的是十六月出舰队长,还输得有够狼狈。舰队长看起来未受丝毫惊扰,服仪仍然完美。玛熙特感觉自己的脸颊肤色因困窘泛红而变深。
就算我在自家寓所被袭击过一次,也不代表我每次发现屋内有人的时候都要这样反应,她苦恼地想,得到的响应就只有伊斯坎德充满遗憾和怜悯的同感。
「……没错,」她努力开口。「我不喜欢。我很抱歉,我无意要伤害您。舰队长。」
一只淡金色的纤手伸到她面前要拉她一把,玛熙特握住。十六月出拉着她站起来。「不难理解,」她说。「我不知道妳有战斗经验,德兹梅尔大使。我应该在门上留张字条的。但我想跟妳单独谈。」
「我没有战斗经验,」玛熙特说。「我——噢,天杀的,我的实地战斗适性测验差了十八分没过关。我没有参加过战斗。」
「一个人不用在适性测验里拿高分,也可能会遇上战斗发生的状况,」十六月出不以为然地说。「不管如何,妳的直觉反应很不错。我们坐下吧?」
玛熙特的口中尝到肾上腺素的苦涩与金属味,身体微微颤抖。除非再度使用暴力,否则应该是没有可行的手段能将舰队长移出寝室了吧。但她第一次尝试反抗的结果就够糟了。她四下环顾,找寻能让她靠或坐的东西,发现墙上连着一张放下来的小折迭桌,还有两张凳子在桌面两边。十六月出想必已经进来一阵子,有时间好好准备,她也许没想到玛熙特会在舰上迷路得这么严重,都等得无聊了,于是研究起寝室的家具来。玛熙特连在脑中的私密空间(虽然私密程度是有限的)都如此歇斯底里。
她坐下来,向另一张凳子比个手势,像在说欢迎来到我寒酸的办公室。然后她将双手紧紧交迭在腿上,想用意志力使手部的颤抖停止。
「我想妳很疑惑我为什么在这里等妳,」十六月出说着坐在对面的座位。玛熙特点头,算是表达了某种可悲的默许。十六月出双手交迭,放在桌上让玛熙特看到。模仿动作,建立连结。
我没办法应付审讯,她可怜兮兮地想。现在无法。
〈妳他妈的快把自己整顿好,〉伊斯坎德对她说。〈她可能是第三分部的人,或是接受过他们那套训练。他们是军队里的间谍和审讯专家。但她现在是个士兵,她是带着某个目的来找妳。专心,玛熙特。〉
玛熙特吸进一口气,打直脊椎坐挺。她跟十六月出一样高,至少坐着的时候是。「从妳对三海草特使和我的反应看来,」她说。「我真是想也想不到妳会跑来等我,舰队长。妳是怎么说我们的——间谍和她的宠物?」
「我是那样说了,」十六月出轻易地赞同了她,没有道歉。「她是个间谍,而妳是宠物,或说妳被带来这里扮演的角色就是宠物。我想,她是跟你说妳在场可以确保太空站有外交管道发声,不管她最后要跟我们的敌人进行哪种谈判,诸如此类的,是吧?」
不尽然,玛熙特心想。那样就太直白了。这可是三海草,她用不了直白的方法,我们俩都是。她将一只手从腿上举起,来回摆动两下,不置可否地示意对方继续。
「嗯,」十六月出发出仔细评估的声音。「妳为什么来到这里,德兹梅尔大使?经过三个月前妳在首都卷入的混乱,我以为妳会想从此远离泰斯凯兰。」
「我喜欢挑战,」玛熙特说。「我是翻译官。谁不想在跟外星生物的第一次接触中参上一脚?」
「所有真正接触过外星生物的人都不会想,」十六月出说。「我不相信妳,德兹梅尔大使。追求荣耀的天真动机,并不符合当初那个促使我们展开战争的女人。附带一提,妳在六方位死前做的预录直播非常高明,把我都给吓到了,我可不是容易受惊吓的人。」
「我无意冒犯,舰队长,但促使这场战争展开的是外星人。我是向皇帝示警。我认为这是良好公民的行为。」
「妳是个野蛮人。」
「野蛮人,」玛熙特复述的同时想象着三海草的脸。「也是人类。面对存亡危机时,良好公民行为的标准超越了国界和政权。或者至少在我的太空站上,我们野蛮人学到的观念是这样的。」
其实不是。从来没人教过玛熙特这种观念。但是这话让十六月出银金色的眼睛睁大了,没有笑容也没有挤眉弄眼——她一语中的。这是个实用的谎言。
十六月出从鼻子呼气,像是感到恼怒。「我这么说吧,大使,」她说。「我看过妳的作品上新闻,就是在一闪电那场白痴透顶的小小叛乱期间——附带一提,舰队可没有想让这件蠢事发生。妳太聪明,政治手腕太高,不可能只是来当特使的宠物——而且妳和特使的关系也开始不愉快了,对吧?我注意到她不在这里,妳也没在舰桥上跟元帅一起。更别说妳的宝贝太空站就在这个充满了外星人和腐蚀性唾液的空域隔壁,只有一道跳跃门之隔,距离实在不算远。」
「我看过苔蛾座二号星的全像投影,」玛熙特说。「我想要帮忙阻止那种事情发生,真的有那么奇怪吗?而且,没错,何况是阻止同样的惨剧蔓延到我的家乡?」她不打算谈到三海草。十六月出跟她们俩都不是朋友,却从她们在彼此身边的缺席就看得出两人之间不对劲,这样实在已经够糟了。她不会为对方的怀疑提供证实。现在不会,永远不会。
「并不奇怪,」十六月出说,耸了耸单边肩膀。「只是耐人寻味。大使,妳总在最令人惊奇的地方现身。而且妳似乎十分相信特使的主张,认为跟敌人对话就能如妳所愿地让这些攻击中止。」
「妳不这么认为?」
「噢,在有人真正尝试之前,我先持保留意见。」十六月出说。片刻之间,玛熙特能够看出她是个什么样的指挥官:那种事前一再评估才出击的人,一旦起手就会祭出排山倒海的命令和决策,毫无犹豫。「但我过去一周已经损失了二十七名士兵,听丧礼颂歌都要听得烦了。对于特使主张的行动效果,我有完全合理的怀疑。对于妳也是——至少在第一次接触谈判这方面。妳也许是个很有才干的野蛮人,玛熙特‧德兹梅尔,能把情报部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轨道上的卫星,但妳不是二黑子皇帝,那些东西也不是伊柏瑞克人。」
玛熙特发觉自己的体内传来一阵笑声。那不尽然是她在笑,而是某种自嘲的兴味,主要来自比较年轻的、消融了一半的那一个伊斯坎德,他的自大和冲动仍会像火光般闪现。「牠们比伊柏瑞克人更恐怖,光是听牠们的噪音——妳知道吗?那些声音从不同方向播放出来时,会变成自我增强的扩大正弦波。我想妳是不知道。我也远远不及二黑子皇帝,不管是作为谈判者,或是一个背负世界重量的人。我永远不会拿自己和泰斯凯兰帝国全境的皇帝相提并论。」
这话说起来很痛快——她将自己的绝望化为怨毒,完整展露出她的渴望所造成的伤口:不,我不会成为泰斯凯兰人,我没有能力,我知道,让我把这道伤口的两边撑开,给妳看清楚里面的血肉模糊。她说我永远不会拿自己和你们相提并论,但与此同时完全明白她就是会这样做,以前就曾经如此,未来也无法停止。
一段碎玻璃似的回忆宛如倒影,已经分不清是属于她或伊斯坎德:十九手斧说着,真可惜你不是我们自己人——你吵起架来像个诗人似的。或者说话的是三海草?她但愿自己能够辨别,但事与愿违。如果她能想起经历这段回忆的是她自己或伊斯坎德、是现在的皇帝或她的情资官在期望她(或是他们)变成另一种人,那么其中或许会有某种意义。
「啊,」十六月出说。「但妳还是自愿尝试把牠们带上谈判桌。」
「我利用了我手边可用的技能。」又累又冷的玛熙特说。
「我懂了,妳的太空站也是。了不起的技能,了不起的民族。」
她甚至还没有确切知道我是个间谍,玛熙特心想。她来这里是为自己,为她的太空站,当然——也是为了达哲‧塔拉特,交换他帮助她逃过传承部的扫描仪和手术刀。在她向他提交第一份情报之前,她都不是任何人的眼线。而如果她跨出那一步。那样一来,她就必须选择,她愿不愿意为了逃命而在当间谍之外再当个破坏者。
〈这个人,〉伊斯坎德在她的手指变得麻木时说。她的前臂麻了,还延伸到手肘,她本来以为他们有进步,但现在的状况是好一阵子以来不曾有过的严重。〈这个人不需要知情就能下判断。对她来说,野蛮人如果来到像泰斯凯兰旗舰这么隐秘而神圣的地方,就全都是间谍和破坏者。怎么可能不是?〉
「妳宁愿我们派出战斗舰,而不是外交使节吗?」玛熙特问。「战斗舰我们也有一些。当然远不如泰斯凯兰那么多。」
十六月出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考虑着。「大使,也许假以时日,只要是能找得到的船舰,我们都会需要,」她说。「到时候,我会提醒妳,妳对我说过什么话。在那之前——嗯,祝妳好运,不管是面对特使、外星人或元帅。我想太空站民也相信好运吧?」
「在我们有需要的时候。」玛熙特说。
「妳会需要的。」十六月出说完,留下单独坐在工作桌旁的玛熙特,消失在走廊上,彷佛她从来不曾进来埋伏过。
玛熙特用发麻的双手捧住脸,麻木的手肘撑着桌子,掌根按在双眼上。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哭。她没有时间哭。她必须思考,为什么十六月出这个舰队长会在这艘不属于她的旗舰上鬼祟游荡,溜进情报部探员和野蛮人大使的寝室,想要来挑战她、测试她的动机、警告她(如果那算是警告而非威胁)舰队有多么不乐意跟外星人对话,有多么想要干脆杀光牠们,而相对于泰斯凯兰军团漫长而残暴的沉重历史,情报部探员、野蛮人大使、甚或元帅的心之所欲,都是多么无足轻重。
她从鼻子用力呼气,试图把肺里的废气全都排空、重新来过,这时她的外套沙沙作响,听起来像是里面塞满了纸——
(就像她在都城时穿的外套,塞满了用密文写成的指示,教她如何用最好的策略启动这场战争,并且避免莱赛尔被泰斯凯兰吞噬。而那件外套也一样沙沙作响。)
——她伸手进外套内袋,拿出《危险边境!》,一本跟政治宣传小册相同尺寸的漫画。她都忘记自己买了这本书。
〈妳忘记把它从外套里拿出来,这比我忘记我有买还粗心。〉
亚克奈‧安拿巴确实吓得我无法专注细心,玛熙特对伊斯坎德说。在那个时候。而现在,她发现她希望找到一件不是流泪痛哭,也无关于亚克奈‧安拿巴的事情来让自己分心,于是她翻开书读了起来。
玛熙特对于漫画这种文学体裁一直不是很感兴趣——看起来太像不同文类媒介之间不必要的混种,不太像全像剧、不太像纯艺术,也不太像散文。小时候(好吧,长大之后也是,现在也没变),她空闲时的娱乐读物大部分是泰斯凯兰语作品。《危险边境!》是用太空站语创作的,绘者、脚本作者、读者都是太空站民。在摊子上卖书给她的小孩是多大年纪呢?最多十七岁吧。玛熙特十七岁时也不太自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如果有人扔给她一本集体创作的漫画,她会不知所措。
这个系列尚未完结,至少有十集,现在她读的是第一卷,读起来的感觉就像在进行人类学观察活动。主角卡麦隆舰长是个继承了漫长的飞行员忆象链的飞行员,在第一个跨页上,他试图飞行穿越一个小行星群,似乎是为了要前往一个废弃矿坑拯救受困的其他人物,但在途中遭遇了棘手的困境。玛熙特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知道这剧情是怎么一回事,或是其实她还漏看了一本第零卷。伊斯坎德也帮不上忙,他年轻的时候,漫画根本还不是年轻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玛熙特发觉自己在努力掌握故事背景、指涉性和引用典故,都是她在泰斯凯兰语文本里预期会看到的元素,就算是不熟悉的作品。但她在这本书里完全没有发现这些成分。
〈这也难怪,〉伊斯坎德对她说。这次只有老的那个伊斯坎德,声音中带着逗趣、愤世嫉俗和些许好奇。〈我们竟然在读一本太空站本土的图画书,还是没考过适性测验的青少年写的。继续翻页吧,我想看接下来发生什么事。〉
接下来是卡麦隆舰长躲开一颗陨冰,飞近一个尺寸足够产生大气层的小行星,基本上就是个微型行星了。他在那个小行星的大气层所降下的大雪中,坚定地寻找着一个叫做伊莎莱克‧卢特的人,还有一批秘密典藏的莱赛尔古代文件,她似乎将那些史料藏在前述的废弃矿坑里。卢特被画得很瘦弱,夸张地表现了一个跟忆象年龄差距太大、又单靠蛋白质营养块维生了好几个月的人可能会有的样子。画得很不错。玛熙特无法想象自己坐着那么久、用墨水手绘出全部这些图画——同时又让视觉效果如此引人入胜,尽管完全没有上色。
伊莎莱克‧卢特是为了用原始形式保存那些文件,才将它们藏起来。卡麦隆是来救她,或说救那些文件——故事中段的剧情大部分是卢特在疾呼她愿意回去,也愿意带着文件一起走,但卡麦隆必须承诺,等他们回到太空站之后,他会支持她保存的原版,而非传承部审查过的官方版本。否则她就哪里都不去。她会留在一颗小行星的矿坑里,在雪中等待另一个愿意捍卫莱赛尔历史记忆的人。
〈这颠覆性真是惊人,〉伊斯坎德对玛熙特说。〈反抗传承部的方法,就是比传承部表现得更像传承部。这书还是青少年写的?〉
写的和画的,玛熙特心想。我想它之所以印成跟政治宣传小册一样尺寸,终究是有其原因。
〈也许有理由讨厌亚克奈‧安拿巴的人不是只有我们。〉
我待在家乡的时间太短,不足以让我明白为什么年轻艺术家会愤怒。
而且,就算她待得够久,她也绝不会和这些用笔墨纸张创作的人成为朋友。他们创作的内容是太空站民的记忆、太空站民的艺术、太空站民的政治。她一向都跟其他着迷于泰斯凯兰的学生往来,一起写诗、想象都城的样貌。《危险边境!》对她来说会是陌生如外星人的存在——噢,也许不像那些发出恐怖噪音的生物、她和三海草努力尝试沟通的对象,但很接近了。或说至少在感受上很接近。
〈还好妳没有把外套给她,〉伊斯坎德说。〈要是书页被呕吐物黏在一起,会很难读的。〉
玛熙特皱皱眉头,阖上了书。我不想要谈到三海草。
〈也不想要想到她,但妳一直不由自主。〉
玛熙特不禁想象起三海草阅读《危险边境!》的样子,同时希望她的忆象对于她想到的事物,还有她因此而生的感受,可以不要有这么中肯的见解。但他也感觉得到她的感受,而且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