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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安全代码远月点开始〕桂冠:除了皇帝之外,这里还有其他人伸手进来运作。以风信子为代码的信息,只涵盖了我所怀疑的事件的一半。我依照你的教导,留意固定的模式。有野蛮人的意志在影响泰斯凯兰的政策,而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发起了哪些行动。以我们的能力,无法轻易掌握。故事会流动窜逃,化作令人无法理解的形式。让我们的部长准备好采取迅速的决断性对策。我会保持联络。一如以往,我依然是你的月升。〔安全代码远月点结束〕

  ——战争部第三分部次长十一月桂接收之加密讯息,来自第二十四军团的十六月出舰队长,日期95.1.1–19A

  塔拉特,我要问你的是:我们这位深受尊敬的同僚,可能还破坏了多少忆象链?泰斯凯兰在我们头顶打着一场你亲手造成的战争,我们可有准备好再为更多像德兹梅尔这样的案例头痛?同时等着看现在就让我们头痛的德兹梅尔能不能派上用场?你倒是告诉我。如果你能证,我可以征用一批新的飞行员忆象链来取代我逐日损失的人手,而不用担心他们的完整性——那样我就服了,算我欠你一杯酒。

  我可不常欠人酒的。

  ——手写私人讯息,由飞行员大臣亲送交予矿业大臣,日期95.1.1–19A(泰斯凯兰历)

  敌方将船舰派遣到他们目视范围内时,九木槿就在舰桥上。

  至少这就不用派人找她了。当表面光滑的三环星舰——共两艘,一大一小——在「轮平衡锤」的视野最边缘处凭空从黑暗中出现、造成一波微光闪烁的不连续带,她就在舰桥上,跟任何人一样震惊。

  牠们先前不曾靠得这么近。这就代表牠们一直以来都有能力接近到这个距离,只是之前没有这样做。这个念头让她起了鸡皮疙瘩,虽然她同时已举出一只手引起旁人注意,并且说:「先别开火。」

  他们已经在公开频道上将特使的讯息播送了七个小时,将它送向苔蛾座二号星的背面、送进此空域中外星人控制区的深处。尽管如此,九木槿仍然讶异,他们竟然得到了答复。如果这是答复,而不是深入她舰队中心的攻击行动,就像趁着黑暗猛然袭向你耳后的一记震击棍那么突然。

  两艘船代表的可能性太多了:前驱侦察队,出动来这里证明牠们能在「轮平衡锤」号这种泰斯凯兰永恒级旗舰旁凭空现形,事先全未引起任何察觉;或者是外交官座机和护卫舰,正好一大一小;或甚至可能是攻击部队,如果牠们除了那种吞噬掉碎锋战机的腐蚀性半流质捕网之外,还有毁灭性更强的武器。两艘船不足以提供什么信息。

  「舰队长,」五刺蓟说,随即匆忙纠正自己。「元帅,牠们还在接近,我把我们的能量炮弹锁定在牠们前进的航向了。」

  她的士兵、她的军官全都盯着环形星舰,彷佛光靠他们眼睛的凝视就能让船体变得清晰可辨。用人类注视所形成的重量加诸于一个不属人类的问题。九木槿的心脏狂跳,肾上腺素在体内闪闪流动。她的军械长刚说溜了嘴、忘了她现在的军阶,误用了他过去一直以来对她的称呼,当时他们面对的还是能够理解、操弄、预测的敌人。

  舰桥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她下决定:出击或暂缓。他们都在希望情报部派来的人真的跟表面上一样聪明,希望这些外星人不论多么怪异、多么凶恶,终究都还是可以沟通的人——或是他们可以在外星人靠近之前就轰得牠们灰飞烟灭。她无法不想到那个她不得不开火射杀的碎锋机员,是怎么哀求要在自己被吞噬之前干脆一死,她听力范围内的其他每个飞行员又是怎么跟她一起哀求。他们的生物回馈充满了恐慌和扑天盖地的惊愕,那股惊愕留下的余音仍在回荡。

  但是,但是,她征求了一位特使,她找上情报部,而不求助于第三分部,反正他们从来不欣赏她应对人类的方法,更别说是她可能对外星人采取的手段。情报部准备了一段讯息,而这段讯息发送出去之后,某些改变发生了。

  「先别开火,」她重复一次。「等我的信号。二泡沫,全部的公开频道妳都有在录音吗?」

  「有,」二泡沫说。「还没录到任何东西,除了舰队未加密的闲聊对话,和我们对外发送的外星人讯息——我在收音时把它调成静音,好保护我们的耳朵,但它在外面的音量就是您要求的那么大声。」

  「有变化的话就立刻告诉我,」九木槿说。「五刺蓟,继续锁定那个航向,等我指令。」

  环形星舰旋转着,愈靠愈近。九木槿发觉呼吸变得紧绷短浅。她用鼻子吸气、从嘴巴吐气,这是她在军事学院第一年学到的老式放松运动,当时就对她效果不佳,现在也一样。较小的环形星舰在大的那艘前面移动,两者朝着不同方向旋转,就像原子核周围的电子壳层,形成随机性的云团,难以看清。小艘的星舰外观较暗,光滑的灰色金属表面带着一层红。那是甲板地面上还没清理干净的血迹。

  她差一点就要垂下手,叫五刺蓟开火。就差一点。

  「有消息了,」二泡沫说。「元帅,牠们在把我们的讯息反向传送回来。我花了一下子才明白——那跟我们送出的讯息一样,我一时没察觉——但是放大了,像是增强的正弦波。更大声。」

  血红的星光啊,但愿特使送出讯息时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九木槿心想。因为牠们也照样回话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搞清楚了。

  「把『反射棱镜』号接上通讯,」她说,同时庆幸自己的声音充满稳健的气势。「反射棱镜」号是第十军团的船舰中位置离它最近的,她需要有人在环形星舰的听觉干涉弧之内。「叫十二休止舰长或是他的通讯官也播放特使的讯息,对准敌方发送。让牠们知道我们听见了。如果有人他妈的给我发射武器,就等着被丢进太空去。」

  「明白,元帅。」二泡沫说。她的手在空中忙碌地比划,双眼以微幅动作在来回追踪,快得像是中风发作,倒不像在云钩投射的舰队通讯环境中指挥调度。整个舰桥感觉都像九木槿身上皮肤的延伸,泛着隐隐闪动的紧绷感,她的人马对她全神贯注,悬着心听她说出每一个字,等待她在绝境之中为他们指出一条生路,就像过往那么多次她在绝境中的壮举。

  现在,她觉得她或许做得到。或许。愿日焰和太空祝福她,她或许正好能做到,如果她继续行动——也就代表她必须让外星人继续说话。

  「谁去把情报部的人找上来,现在就去,」她补上一句,感觉自己的嘴巴咧开来,像在谐仿野蛮人的笑容。「去,快去。除了现在的讯息内容,我们终究得要再多讲些不同的话,可是各位,我发不出那个声音。快动起来。」

  三海草所能想到任何抱猫的方式,那只卡乌朗小猫都不喜欢。抓着牠的后颈似乎太粗鲁了,尤其是她也不知道何时该把牠放下;把牠像人类婴儿一样抱在怀里,会让她被牠好多好多的爪子又抓又刺。

  最后,她放弃用抱的,让牠坐在自己肩膀上,牠看起来倒是挺喜欢的。虽然还是少不了抓抓刺刺,但是牠现在没有那么凶了,表现得稳定许多。她还是不知道该拿牠怎么办。她绝对不可能把牠带回她应该和玛熙特共享的寝室,她根本就不想进去那里。现在还不想,也许永远不想了。

  如果她在都城,这种时候她就会找一间优质酒吧、和一个有趣的陌生人,提供她一会儿的娱乐。或许军舰上也有酒吧和陌生人。(陌生人肯定是有的,可能还会有个想养卡乌朗小猫的陌生人。她可以怀抱一点希望!)她要求云钩为她指示距离最近的娱乐场所,但不能是健身训练中心(繁星在上,她想不到有什么事比运动更让她毫无意愿了),跟着它的导引走。

  那个地方……严格来说不是酒吧。

  它如果不是在军舰上,也许就能算得上一间酒吧,里面有桌子、有音乐(三海草依稀认出是去年冬天流行的歌曲,合成器用得很多)、有比走道上略暗的灯光、有许多陌生人,甚至还有些在普通酒吧也常见的餐点:炒面、玉米粒佐香料油醋、木薯脆片。这里唯一没有的,就是酒精。

  显然,就算没值班也不准喝醉。至少不准用舰队的经费买醉。

  每个人都没醉,也就代表每个人都在她走进来时转头看她。这十分令人满足。三海草想象得到自己创造了怎样一幅画面:在一海票穿灰金配色制服的舰队成员里,来了一位身着鲜艳珊瑚橘的情报部特使,肩膀上坐了一只小猫。好一幅荒唐的画面,或许也在荒唐的同时带着威胁性。

  「嗨,」她开朗地说。「这里什么东西最好吃?我和这只生物都能吃的。」

  沉默在室内回响。三海草等待有人打破沉默,一向都会有的。好奇和兴趣每次都会胜出,只要她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心。

  不过,毫无动静的十秒钟还是很折磨人。然后,一名佩戴特种兵徽记、独坐在伪吧台旁的女子说:「辣面条煎饼。特使,妳怎么会有只猫的?」随后,室内的气氛整个放松下来。

  「副官给我的,」三海草说着在那位特种兵旁边的空位坐下。「妳要吗?牠看起来挺亲人的,只不过爪子有点利。」

  「别,」特种兵说。「我才不想要什么卡乌朗小猫呢。」但她伸出了双手要把猫接过去。

  三海草强烈地感到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激动:眼前此人完全懂得如何主控对话,结合了令人意外又困惑的效果和慷慨大度的表现,迅速激起他人的信任。真是太好了!遇到一个受过基本诘问训练的人!简直就像在军舰上遇见一个失散的情报官手足。她把小猫从她肩膀上哄下来,让牠坐到特种兵的膝上,牠变成了一团椭圆形的带爪黑毛,满足地微微振动。

  「我是三海草,」摆脱宠物纠缠之后的她说。「妳推荐辣面条煎饼是认真的吗,还是想让情报部的间谍因为辣椒素中毒而出糗?」

  「我认真的,除非妳对辣椒素过敏,特使。」特种兵合着指尖草草鞠躬,没把小猫弄掉。「我是十四尖钉,隶属第十军团侦察炮械舰『刀尖的第九朵花』号。若非必要,我们通常不对抓耙子下毒。」

  就是「刀尖的第九朵花」号把那段恐怖的外星噪音讯号带回来。也许三海草终究来对了地方,即使这里不供应任何酒类。她用比原本高两级的正式语态说,「谢谢您。」然后看着十四尖钉思考自己为何得到感谢。她没想太久,肯定是训练精良的谈判人才。甚至可能是间谍呢!舰队的间谍,但也没关系啦。

  「妳在应用那段录音,」十四尖钉说。「『刀尖』号被追着回来之前录到的。希望妳走了天杀的好运,特使。我懂五种语言,但那东西根本就不是语言。」

  三海草点头。「我注意到了,」她说。「但是和无法对话的东西说话,就是情报部的日常。所以我们横竖得试试,对吧?」

  「还好不用我来试。」

  「妳会五种语言。妳这身本领在侦察炮械舰上用来做什么?」

  这种对话中蕴藏着一门艺术。就像跟一个新的对手打亚莫利奇球,小心估量技巧和速度,只不过是靠文字来对打。这是三海草的天职。这——总比想着玛熙特‧德兹梅尔轻松多了。

  十四尖钉颇觉有趣,微乎其微地耸耸肩说:「用来讲话。我们也会做这种事,就算是在舰队里。这不是间谍的专利。」她开始摸摸卡乌朗小猫,牠轻声呼噜振动,彷佛长大以后想变成星舰引擎。

  「噢,我听说战争部的第三分部非常能言善道。」三海草说着,也做出一模一样的耸肩动作——并且在看到十四尖钉的脸色安静冷淡地沉下来时又惊又喜。

  「不是只有第三分部。」她说。

  「请原谅我的无知。」三海草告诉她,开了场准备让她解释。她猜十四尖钉无法抵抗这个诱惑。她触动了对方的某条神经、内心某一份必须捍卫的自傲,而她会因此得知一些新信息。

  「我们是第十军团,不是第三分部的人,」十四尖钉说。「我们不需要政战官来帮我们完成任务,如果妳懂我意思的话,特使。」

  言外之意显然就是:我们也不需要情报部来。更重要的是,九木槿手下的第十军团真的、真的不喜欢被战争部的第三分部指手划脚。

  第三分部的主管就是十一月桂,就是她在极内省太空港餐厅里被质问「你有没有跟他私下说过话」的那个十一月桂,就是皇帝陛下挂虑的对象。太棒了。

  「噢,我想我有个主意了,」三海草说。「请原谅我无意中的暗示。当然,我们区区一个情报部,不可能无所不知。」她刻意张大眼睛微笑。「我想我要来点面条煎饼。另外,如果妳不介意——如果这不是机密——我想多听听你们的任务。」

  如果她的策略正确,她可以在这里待个整晚,好好发挥作用,而且到早上都不必跟玛熙特说话。这让她感到内疚和些微的不适——她不是会逃避问题的人,真的不是。但是在此刻,跟一个有用的舰队线人待在不是酒吧的酒吧里,比其他所有事情都轻松太多了。

  玛熙特仰躺在黑暗中,试着感受周围的舰上环境——船舰庞大的引擎动力、机械运作的哼鸣。她的脸距离天花板仅仅一呎。看完《危险边境!》之后,她实在没事可做,只好上床睡觉。她挑了上铺,既是考虑到三海草晚点可能回寝室来(人尽皆知,在黑暗中爬上梯子有多难受),也是想要从密闭的空间中获得慰藉。如果她忽略右手边的悬空处和地板之间的距离,她简直就像在莱赛尔太空站上她自己的寝舱里,安安全全。

  倒不是说她在这里真的有多安全。但是记忆中的习惯会创造出各种虚假的避难所。狭窄封闭的睡眠空间、悬在太空站——或甚至是一艘泰斯凯兰军舰——结构复杂的金属外壳内,感觉就是没错,就是这样才对。她伸手用指尖拂过天花板,发觉手指仍然麻木,在接触物体表面时又隐隐刺痛起来。

  神经病变。现在发生得更频繁了——或是她现在更频繁地被它的发作惊吓到,即使是她没有尝试动用忆象(不论是哪一个版本)时,它也会悄悄浮现。她只能学习与它共存了吧,接受它永久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一阵强烈的悲伤彷佛从非常远处传来:甚至不成意念,只是情绪的回声。她想要哭泣,又想要自己不这么想,同时感觉到伊斯坎德的歉意——他但愿他们能有别种人生,没有遭遇这一切——

  〈那是妳的投射,玛熙特。还有妳的自溺。〉

  现在很晚了,我在一艘泰斯凯兰战舰上,跟我朋友吵架吵到她不愿意回到有我在的房间里。而且,我被流放了两次,一次是被我的家乡、一次是被永远无法成为我家乡的泰斯凯兰。还有,我的手很痛。我完全有权利自溺。

  〈妳没有被流放。〉伊斯坎德说。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冷静的决绝,让玛熙特想要继续对他施压,就像揉压一块瘀伤。

  怎么会没有?

  〈妳为我们争取到了回莱赛尔的机会,因为妳对塔拉特的承诺。如果妳跟妳的朋友和好,妳也能回泰斯凯兰——整个泰斯凯兰里的任何地方。〉

  在他们俩私下于脑海中对话时惯用的语言里,也就是整个世界里的任何地方——但那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而是帝国的。玛熙特无法改变这个习惯,那是他们最能用来流利思考的语言。

  我什么都没有帮我们争取到。我只是让自己变成了间谍,让别人利用:我成了达哲‧塔拉特的耳目。不保证能得到任何奖赏。而且,如果我告诉他元帅和十六月出舰队长之间的冲突,他会做出更得寸进尺的要求。这就是他要的破坏,让她们彻底反目、让舰队瘫痪,也让十九手斧不得不把更多军团派上战场,那些没有互相敌对的军团。状况要演变成这样并不难。十六月出在寻找施力点,我可能就是。她没再多说其他事:她不想跟伊斯坎德谈三海草,就像她不想跟十六月出谈。或许也就是说,她不想要想到三海草,因为伊斯坎德就在她自己的脑海里。

  〈我听得见,〉他用平板疏远的语气说。〈在妳回报情资之前,妳都不是任何人的耳目,也不是任何人搞破坏的工具。〉

  你就是这样合理化自己不回莱赛尔吗?如果你不回报情资,你就还是你自己的主人?这种和平也太脆弱了吧,伊斯坎德。你现在却说我们没有被流放。

  〈妳加诸于自己的选择并不算是流放。〉

  玛熙特认为他错了,流放是先发生在心灵和意识里,远早于身体在太空中移动、跨越边界之前——在她想到这一点,想着「不是」的同时,神经病变的疼痛又刺着她的双手,从尺神经穿过手肘,宛若惩罚。只不过他也承受了疼痛,他们一起承受,他们是一体,而且安拿巴蓄意造成的神经损伤并不是他们的错,虽然只要她在他们的融合之中发现一个不平整的边角,刺痛就猝然传来。

  反正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在这艘泰斯凯兰旗舰里传送讯息给塔拉特,她如此说,充作某种道歉,某种求和:既然我们还要面对其他这些状况,现在能不能就放下这件事?

  他的响应——一阵突然的暖意流过全身,她感觉自己也许睡得着了。柔和的倦意像是内分泌系统给她的礼物。她闭上眼,侧卧着蜷起身子,面对墙壁,双手保护似地紧紧交迭在胸前,呼出一口气。

  然后,当门上传来响亮的敲击,她猛然惊醒,整个人回到肾上腺素造成的敏锐清醒状态。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三海草终究回来了。但她把写着「虚空」这个密码字符的便条胶片留在门口的触摸板上,而且没有换过密码。三海草应该可以自己开门。现在来的是其他人。玛熙特晃出上铺,用脚趾构到下铺的床,轻轻踏到地上。她的服装并不得体:宽松的裤裙和睡衣背心完全称不上正式,更不符合泰斯凯兰礼节。

  〈穿件外套,妳那件还挂在椅背上。〉伊斯坎德告诉她;她全心全意感激。那件带有结构感的外套挺有用的。口袋里《危险边境!》的重量压着她的肋骨。

  门外的人又重重敲了一下,隔着气密金属门喊叫了某些听起来像是「特使!大使!」的话。

  假装她不在房内完全没意义,而打开门也不会让她比待在紧闭的门后更不安全:这里不是「世界之钻」或莱赛尔,或是玛熙特曾去过的任何地方。这是艘泰斯凯兰战舰,舰外只有不含空气的虚空,比太空站离虚空更近。战舰的体积更小,舰上的人数虽然足以形成小型社会,却不会成为民族。而且,即使舰上的人数多达五千人,她也不可能在舰上消失。尤其因为这是一艘泰斯凯兰的战舰:玛熙特还没有发现摄影镜头,但她知道船上一定有镜头在监视,就算背后没有太阳警队在分析、追踪、调控。

  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名士兵,是个中等身高的男子,梳着泰斯凯兰军队流行的发型:低低的发线被往后束紧的鱼尾辫拉扯得紧绷分明。「大使,」他说。「元帅要妳和特使立刻到舰桥上报到。我是来告诉妳,妳们的讯息生效了,她现在马上需要传一段新讯息。」

  兴奋感一涌而上,从大腿到迷走神经再到喉咙,胜利的滋味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事物都更鲜明而甜美:成功了,她们想出了方法,外星人回应了。玛熙特知道自己露出了太空站人龇牙咧嘴的笑容——她从士兵稍微退缩的反应看出来,但她不在乎。她值得享受这一刻。她和三海草达成了和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触,其他的一切——她们的争吵、十六月出、塔拉特、这整场战争——都完全不重要了,在这一刻不重要。「太美妙了,」她说。「好极了,真的。」

  这也许是她一辈子做过最有意义的事。目前,成功与有能力进行太空航行的外星物种建立沟通关系的人,总共就只有二黑子皇帝(当然也包括她当时可能有的助手)、三海草和玛熙特‧德兹梅尔。这太吓人也太奇妙了。她感觉差点就要发出歇斯底里的欢乐笑声或流出眼泪,或是——她作梦都没想过这种事,她甚至没考过外星生物学的适性测验,而语言学一向只是关于人类。但是,她们成功了。

  「特使在哪里?」

  那名士兵问,打断了玛熙特内心的喜悦,让她瞬间坠回俗气又难堪的现实:她把自己唯一的朋友(如果泰斯凯兰人能够被划进朋友的范畴——但这岂不就是最棘手的关键)逼走了。

  她耸耸肩。

  「她不是也被分配到这间寝室吗?」那名士兵继续说,同时显然在云钩上查阅着某份清单。

  「对,」玛熙特说。「但现在她出去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那名士兵困惑地表示,然后耸起单边肩膀又垂下,彷佛暗暗在说,情报部的人负责那么多怪事,作息一定也很怪。「……嗯,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吗?元帅要找妳们两个,而且立刻要到。」

  「我相信是的,」玛熙特说。「但你现在就只能找到我了。我建议你用监视摄影机,还有你云钩的搜寻算法找找看特使。试试酒吧,或是她喜欢的某些有种花的休闲娱乐场所,如果船上有这种地方。同时我要换件适合上舰桥的衣服。马上就好。」她退了一步回到房里,房门不再为她维持开启,当着那名士兵的面关上了。

  〈酒吧或是有种花的休闲娱乐场所?〉伊斯坎德有点难以置信地问。

  玛熙特刻意回想某段记忆。这是她获得了忆象之后才掌握的技巧,虽然莱赛尔的每个小孩都为了日后需要而在这方面受过基本的训练:回想自己生命中过去某一个十分明确特定的事件,作为现在的行动或感受的自动参照点,并在如此回想的过程中显示你如何思考、你的意识以什么样的模式运作,这样一来,你的忆象就能学习、模仿、将这些模式深深地铭刻进自己的思维。这是引导忆象和继承人融合出神经可塑性的途径。玛熙特从记忆中召唤出中央四号广场的公园、绿色冰淇淋的滋味,还有三海草打瞌睡时弯起的手臂压出的草渍香气。她也回忆起十二杜鹃告诉她,像这样的麻烦,就是三海草在他们还是见习情资官时总会惹上的那种。他们在公园里游荡,在恐怖而危险的人际冒险之后吃冰淇淋当早餐。

  〈妳想念她。〉伊斯坎德低声说。

  没错。玛熙特想念她,非常非常,同时又希望自己没有这种感觉。

  〈那个士兵没办法等妳等到天荒地老,〉伊斯坎德继续说。不论玛熙特对三海草的想念于他、于他们而言代表什么意义,他都一概接纳、暂时搁置一旁,先面对更紧迫的困境。就像他先前搁置了关于流放的问题。他们愈来愈擅长区隔划分了。〈他也会找到她的。他们每个角落都有摄影机。快穿衣服吧。只要是穿利落、尖锐、线条明确的东西都好。我知道妳有这种衣服。〉

  我有一件正式的洋装正好符合。她带了一件,刚好就那么一件黑色长洋装,设计风格宛如建筑物,有棱有角,没有垂坠披挂感,领口露出锁骨,衣袖长至手腕。她也带了那件洋装到都城,但在那里没穿过,完全没机会穿。

  〈不要那件。换一件比较实用的。〉

  伊斯坎德,你对女装的类型到底有没有任何了解?

  〈妳了解,所以我也了解。或说我了解的就是妳了解的,除此之外还对都城略微过时的宫廷时尚略知一二。〉

  所以他们都对泰斯凯兰的服装风格比较了解。在莱赛尔,玛熙特的穿著就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是长裤配上外套和各种衬衫或长衫,多半是灰、黑、白三色。

  〈白色,〉伊斯坎德对她说。〈如果可以的话,全身白色。〉

  像十九手斧一样。

  好吧,不算太差。

  〈很好了。〉

  玛熙特再度打开门时,穿着白色长裤和不对称设计的垂坠衬衫,外加一件莱赛尔样式的短版外套(她把《危险边境!》留在另一件外套口袋里,这件放不下)。那名士兵还站在门外一模一样的位置。他朝着她眨眼眨了好久。她纳闷他是否想到了十九手斧——还是勋卫时的十九手斧,穿着纯白的套装,然后满身是血的被指定为烈日尖矛皇座的继位者。

  「你找到特使了吗?」玛熙特轻快地问他。

  「我没有,」那位士兵说。「这艘船自己找到了。准备好了吗,大使?还有其他事得做吗?」

  就算他想到了十九手斧,这个念头也不妨碍他对野蛮人表现出如此嘲讽和不耐的态度。

  「请带路,」玛熙特说。「快一点。我想外星人不久之后就会发现,我们除了『你好』之外什么也不会说。」

  走上舰桥的途中,有那么一刻,三海草经历了令人精神衰弱的空间迷向:元帅旁边、通讯官工作站的正后方,站着一名全身白衣、留着深色短发的高䠷女子,姿态蓄势待发且冷静自持。三海草意会到自己如何逐渐理解眼前所见的景象:不,这当然不是一度可能庇护过她、现在贵为皇帝的十九手斧。基于这三个原因不可能:第一,皇帝陛下不可能这么快从都城赶来(三海草已经亲身见识过最快的路线,说真的,若要让御舰通过那几个港口,那可会造成多大的混乱!);第二,在场没有人用迎接皇帝的仪节对那名女子卑躬屈膝;最后,嗯,因为她就是玛熙特‧德兹梅尔,根本不是十九手斧。

  她的鬈发末端正好碰到白色外套的衣领。这完全就是玛熙特没错。

  但三海草感觉像是腹腔神经丛被揍了一拳般喘不过气,相似重迭的视觉意象令她无法招架。不管玛熙特是在玩什么把戏,肯定都是下了重大的决定。

  举世的恒星和血红的星光啊——她为什么要跟玛熙特吵这场愚蠢的架?吵到不回她们的寝室?她想参与这一切,她应该要参与的。结果,她却在她此生最重要的一场沟通行动上迟到了,还穿着跟昨天同一套制服,上面有卡乌朗小猫的猫毛,一只手的袖子沾了水耕甲板的水渍。她熬到半夜跟第十军团的士兵聊天,除了面条煎饼以外什么也没吃,直到一名值班的舰队成员匆匆把她找到舰桥上。

  看看这位大使,已经在这里上工了,身上的白衣设计得如此完美。她看得胸口一疼。这对她而言太不方便了,就算在最好的状况下。

  「元帅,」她尽可能用尊敬的语气高声对着舰桥另一端喊道。「抱歉我来迟了,我跟一只小猫出了点事。但我看到大使已经为您们伸出有力的援手。」

  好了,这算是个开场。玛熙特甚至有可能会原谅她一点点,如果她继续把她们俩放在绝对平等的位置。这整场可悲的混乱似乎就是以此为核心。

  九木槿转向她,但玛熙特没有。玛熙特低头凑近那个通讯官(三海草在云钩上查到了那位军官的名字:一等部队长二泡沫,还有一大串现在没必要看的服役纪录。战争部的内部人事数据库接口跟情报部比起来真是难用极了,不过至少她终于连到了舰上的网络),并且在空中做了个手势,像是用指尖画出一段轨道的圆弧。二泡沫对她点头。

  「瞧瞧妳的杰作。」元帅说。三海草不再徒劳无功地盯着玛熙特,将视线转开,看了他们活生生的敌人第一眼。

  或至少是他们敌人的星舰,里面应该载着活生生的敌人,在「轮平衡锤」号的视野边缘缓缓旋转,一环围着一环。两艘星舰,一大一小。三海草觉得它们有一种特异的美感,就像穴居鱼类环形的鱼嘴。一种非人类的、略显诡异的美感,但在对称的层面是美观的。如果牠们偏好对称物体、属于哺乳类,而且决定回话——嗯,那么她应该跟牠们沟通得来吧。当然可以吧。

  「牠们回话的内容是什么?」她问九木槿,并且步行经过对方身边、以及通讯官和玛熙特,站在弧面的塑钢窗旁边。在她和真空之间隔着四层窗板,而她跟外星人之间就只隔着这么一段真空。

  「我们听到牠们把一样的讯息播送回来——然后,特使,由于我有足足二十分钟找不到妳和大使,我和二泡沫就切换到视觉讯息。如果牠们听得见我们,而且想要对话,那也就可以在相同的频道上看到我们传送的影像。」九木槿站到她身边,身形庞大笃实、不动如山,像一颗吸引卫星围绕她旋转的星体。三海草但愿自己当初少花一点时间把小猫送出去、少花一点时间自怜自艾,甚至少花一点时间听十四尖钉谈论这位元帅有多么出色。她希望自己早一点来到舰桥上,虽然二十蝉让她豁免了直接的责任。十四尖钉说得没错,元帅这个人是很出色,会让你在她开口之前就想要完成她的要求。

  「比起尝试用机器辅助形成的极少数词汇来讲牠们的语言,影像是简单多了,没错。」三海草附和道。「根据解剖观察,这些外星人的确也有眼睛,运作方式似乎合于常态。我们传送的是什么影像?」

  「二泡沫正在画,」九木槿说。「妳的大使在帮忙。她对轨道力学很有一套,真是有意思。」

  「她是在太空站上长大的。」

  九木槿耸起一边肩膀,表示在太空站上长大也不能保证一个人了解太空是如何运行。三海草觉得这算是有道理。然后元帅对她说:「特使,在我们送出讯息之前先问一句——妳和大使愿意跟这些东西面对面沟通,是吧?假如有合理的兵力护卫。」

  「您要邀请牠们到舰上来吗?」三海草问。她反胃地想起苔蛾座二号星上那些人被开膛破肚的清晰全像影像,同时努力维持语气平稳。

  「当然不是。」元帅说。

  「如果没有建立更多实质的沟通,」三海草警戒地说。「我希望不要在牠们的舰上谈判,无论我会不会带着大使、护卫军队或是您本人同行。那样会显露出我们的弱点。」而且,她并不信任那些在太空中旋转的、洞穴鱼般的漂亮嘴巴。即使没有星舰机壳材质可能造成的共振效果,外星人发出的噪音对她造成的生理影响就已经足以延续好几辈子。

  「真有趣,」九木槿说。「大使也表示一样的看法,几乎跟妳逐字相符。特使,别因为我们是舰队成员,就把我们想成谈判这档事的外行人。我们要派妳们下去苔蛾座二号星。姑且假设,牠们也会派出代表。或者,至少这是二泡沫尝试画出来的讯息。」

  去到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之间。真令人开心呢。「让我看看。」三海草说,并且鼓起勇气靠到离玛熙特够近的地方,和她纯白色的衣袖擦身而过,藉以表示歉意。

  玛熙特没有打招呼,但稍微移动了一下,让二泡沫操作的全像屏幕周围有足够空间让三海草看清楚。二泡沫显然是懂画图的:她涂鸦出两个小小的人类,和两个外星人,跟医疗舱里那具尸体看起来很相似。两个人类和两个外星人下方,是苔蛾座二号星的静态平面图,从真实全像影像中撷取的。三海草看着外星人和人类各自从平行的弧线(就是玛熙特一挥手就画出的轨道)降落到行星表面,站着面对彼此。图画得很不成比例,就算是在重要的谈判场面上,人类和危险凶残的外星人都不应该是数千呎高。

  「妳得把船舰画进去,」三海草说。「我们的,还有牠们的。这样就可以清楚显示,我们是只要跟行星上的那两个谈。」那两艘三环星舰还在旋转,但没有移动,只是将三海草和玛熙特所写的讯息播放得愈来愈大声。来谈、来谈、来谈。为了我们共通的利益。

  玛熙特点头。「她说得对。画上两艘船舰,还有,等牠们——和我们——到了苔蛾座二号星的时候,妳知道代表音量的符号吗?音量增大的符号?」

  二泡沫看着她,彷佛她说的是旁人无法理解的母语,而不是一句完全清晰易懂的泰斯凯兰语。「代表渐强的字符?」她问。「……如果妳要我画上那个,是可以……」

  玛熙特脸上换了一副兴味盎然、挑眉瞪眼的表情,三海草不记得在都城时见过她这样。她再次怀疑,现在眼前的是不是另一个人,莱赛尔太空站的另一位大使,死后藉由机器复活的伊斯坎德‧阿格凡。(更不幸的是,在这个不合适的时间点,她突然感到一股希望刺上心头,但愿跟她争吵成这样的不是玛熙特,而是伊斯坎德。那样一来,一切就都可以回归正轨,不就太好了吗。但大部分的事情都不会有那么好的结果,所以她也许还是该马上忘了这个想法。)

  玛熙特只说,「部队长,当然不是要画渐强的字符,那有十九划,而且看起来根本不像声波。我画给妳看。」这次她不是用手势画出轨道,而是将一只拱成杯状的手在空中移动,形成一道小弧线、一道大一点的,和再一道更大的,就像传声筒。

  「噢,」二泡沫说。「音量。完全没错。」

  三海草真的需要帮玛熙特弄到一只云钩,让她顺利移动全像影像。但是,血红的星光啊,她不用云钩也完全没问题,不是吗?二泡沫照着她的描述,画出逐渐变大的三道拱状弧线,从站在苔蛾座二号星表面的外星人和人类身边出现,像是双方在对话。

  「很好,」三海草说。「我喜欢。还要加什么吗,玛熙特?还是我们应该发送讯息了?」

  发送,然后准备出发。我们不会有多的时间准备了。也许这样最简单。

  「我们让牠们等得够久了,」玛熙特说。「送出去吧。然后我们来看看能携带多少播音设备,另外,舰队里有强效的止吐剂吗?」

  「妳得问医疗舱。」二泡沫说。

  「谁帮我问一下医疗舱,」玛熙特说。「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话,我不是公民。」然后她用手势强调自己没有云钩,并且狰狞地微笑起来,但是露出满嘴牙齿的笑容又太过美丽。

  「我对你真是失望,小药。」十一月桂说。八解药用力缩起身子,差点从原本坐着的长椅上掉进地宫外花园里的水池。要是那样就太丢脸了,同时对水中生态会有很糟的影响。哗啦一声,就有一个小孩跌得全身湿透,毁掉一大堆睡莲,留下压烂的粉红色花瓣。

  「我不喜欢人家躲起来吓我。」他说。这是真话,虽然在一个对他失望的老师意外出现时,不是一句好的响应,但他本来真的以为这里只有他独处。

  「那就多留心,」十一月桂说。「在这种开放空间,你太容易被发现了,而且你又不留意身边的盲点。他们在地宫都没教你自我防卫吗?」

  「我才十一岁,」八解药说。「我知道该怎么踢男性身体的胯下,还有怎么反折别人的手臂让他们痛到尖叫,但我在体型和身高上占不了多少优势。何况有整个都城在看顾我。你没看到那些摄影镜头吗?如果我被绑架了,太阳警队会立刻把我绑回来。」

  「我当然如此希望,」十一月桂说着,绕过长椅坐到八解药旁边。他修长的四肢弯折的幅度太大了,这张长椅对八解药太高,对他则太矮。他的膝盖缩起来。「如果太阳警队放任皇储继续被绑架,那么这对泰斯凯兰可真是个糟糕的时局。」

  八解药好奇这是不是某种恐吓。感觉可能是,但他不了解具体内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现在要遭到这种恐吓。十一月桂是否在暗示,如果八解药继续令人失望,太阳警队现在——或未来——就不会如此可靠?两种可能都很糟,都很吓人。

  他问:「我为什么让你失望了?」

  叹息的十一月桂刻意呼出一口长气,「小药,如果有人——不论是老是少、老鸟或新手——被带去参加你列席的那种会议,得知某个部会在怀疑另一个部会的行事动机,然后这个人就直接且大胆地从招待他与会的部会,跑到另一个遭受怀疑的部会——嗯,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非常年轻、非常愚蠢或非常不值得信任,又或三者皆是。以你为例,我希望你并非三者皆是。」

  「你跟踪我。」

  「我说过了,你没有好好留意身边的盲点。殿下,你挺善于暗中潜行,但是你在光天化日下走进政府部会大门时,可是让整个宫殿区都亮了起来。尤其你走进的还是情报部。」

  比起「殿下」,八解药对「小药」这个称呼喜欢多了,但也许现在他配不上这个充满疼爱意味的昵称。显然,他犯了个笨透的错误——最愚不可及的那种错误,因为你不知道会出错而犯下的错,所以你也无从避免。他说:「我猜你也不会比较喜欢我从情报部的通风管爬进去。」

  十一月桂清清喉咙,像在驱走一阵笑声。「不,」他说。「那样我也不会比较喜欢。我更不喜欢那样——因为我就会知道你故意偷偷摸摸。你现在至少用光明正大的行动让我不用怀疑。那么殿下,你把你在战争部听到的什么话跟情报部说了?」

  「我什么也没说,」八解药说,摆出备受侮辱冒犯的语气,并且别让声音高得像婴儿哭闹。「次长,我在交叉检查,增进对远距星际通讯的了解。这样就能更深入理解我在战争部听到的内容。」

  「听来确实合理。」十一月桂说,然后便不发一语。

  八解药知道这一招;十九手斧和他的家教老师都用过,他自己仅仅一个小时前也尝试要对一仙客来如法炮制。这一招会吸引他为了驱散对话中不自在的气氛而继续说话、继续解释,因此害自己陷入麻烦。他不会中计的,这次不会。(就算他真的不高兴十一月桂这样操弄他,把他当成资产而非活人,嗯,那么他原本就不该期待情况会不一样;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有朋友,连大人朋友也不会有。他不会哭的,甚至不会像是快要哭出来那样吸鼻子。)

  「我还有其他地方让你失望吗?」他这么问。

  十一月桂拍拍他的肩膀,那短暂的碰触几乎带着点父爱的感觉。「还没有。多留意你身边的盲点,好吗?如果能看你活到当上皇帝,那就太好了。」

  然后他站起来,拂去长裤上的尘土,抚平已经很平整的袖口,然后大步穿过花园。八解药原本要叫住他说出口不是往那边走,但想想还是别出声为妙。不管十一月桂想不想要在百合花园迷宫里迷路,八解药都没有义务帮他的忙。八解药也起身,并且把一团泥土踢到池里,他知道这样很任性、很破坏环境,但是他一点也不在乎。终于,他起步要去找皇帝陛下说话。他原本以为这个人喜欢他,现在对方却要指控他在当间谍,那么他就应该真的来做点间谍的行为。他确定十九手斧会想知道莱赛尔大使突然出现在前线战场上。

  或许她也会想知道,十一月桂对三方向角部长暗示说皇帝不信任战争部。把这件事告诉皇帝,正好让十一月桂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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