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旅客若有机会在奈托克星系稍作停留,本指南热情推荐您尝试当地民族料理。虽然相较于其他美食胜地或「世界之钻」的顶级餐厅,奈托克料理的风味属清淡温和,但可别因此被误导了:奈托克独特的套餐式菜色(一次只上小小一份精心摆盘的菜肴),每一口都让人有机会品尝甜味与咸味、苦味与土味复杂的平衡。前往餐厅时,请保留至少三个钟头的时间,像本书作者一样一面享受美食体验,一面思考恒定教派的信徒对于平衡的坚持是否真有那么点道理……
——摘自《劳奈空域外围星系味觉飨宴:追寻精致体验的观光指南续篇》,二十四玫瑰着,主要于西弧星系流通。
请确认货件中的鱼糕确实为鱼糕无误,并且除了一名泰斯凯兰乘客以外,船上没有其他非经许可的进口品。另外,有鉴于目前情况,该船长的贸易许可证应予吊销,理由为运入潜在的受污染物品。
——传承部大臣亚克奈‧安拿巴所写之便条,连同其余邮件置于秘书桌上。
对一名像九木槿一样体格壮硕、军阶又容易辨别的女性而言,要在「轮平衡锤」上以指挥官的身分出其不易地吓吓某个下属,是一件虽不容易但仍可能办到的事。秘诀在于她迟迟不肯从她的云钩上移除的碎锋机群专用程序:如果她小心行事,她可以潜入这艘旗舰上所有碎锋机群飞行员共享的集体视觉,透过他们一共三百对的眼睛,以三角定位法搜寻到她要找的人。(三百对眼睛这个数目是假设所有的飞行员同时在云钩上执行程序,而她对多重视觉的承受力也能维持够长的时间,让她能够加以利用。)那就像站在舰桥上循环浏览全舰的摄影镜头,但是动作更快、更灵活。
当然,碎锋机群的飞行员知道这一点。若是他们没有得到征询、表示同意,并且晓得可以在不想意外被她撞见的私密时刻关掉程序,她绝不会愿意擅自借用他们的眼睛。此外,她也无法利用他们的肌肉运动知觉——她的云钩没有升级,负荷不了那种新科技,如果她需要那种程度的运算处理能力,大概就得直接连到碎锋战机上了。但她怀疑,她之所以能得到他们的同意,也许正是跟她无法介入身体知觉层面有关。当她询问飞行员们能否让她透过他们的眼睛视物,大部分人都愿意让她在必要时藉由他们查看这艘船舰。这是他们对于她的信任表现之一;每当她思量得太仔细,就觉得他们的信任像是闪亮怒放的散弹在她的胸膛里爆发。
现在她就在使用他们的眼睛,在一个个走廊的交界口迅速地加入又退出碎锋机群的集体视觉,同时努力避免自己晕眩,或是在视线专注于别处时撞到人——这是为了找到十六月出舰队长想去的地方,并在她抵达之前捷足先登。
九木槿想吓得她退缩,然后还想要非常温柔有礼地把她踢下旗舰、赶回她所属的「拋物线压缩」号,让她那套第三分部的间谍行事作风别传出她自己的船。不管九木槿决定用什么计划来处理「重力玫瑰」号发现的外星人根据地,她都要让十六月出离她的计划远远的。但除了基于必要时的保密考虑,九木槿更期待看到十六月出被她突袭成功时,露出彷佛被掐住脖子的不悦表情。九木槿的期待强烈得让她露齿而笑,她就这么快步通过舰上的走廊、电梯井、指挥甲板、水耕区、组员食堂——
只见星辰的轨迹胡乱翻转,恐慌引起的胆汁苦味和肾上腺素的金属味涌到她的喉咙深处,她的视线被外星环形星舰的巨大圆弧形所占满,它有着平滑的金属表面,上面的影像如同涟漪般扭曲,太近、太近、太近了。然后眼前又是星辰,还有碎锋机群——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本来没有打算把视觉范围扩大到「轮平衡锤」号上正在安全休息的这组飞行员以外。他们奋力将战机拉高,逐渐绕行飞离那个巨环,愈来愈高、愈来愈远——
九木槿的心跳剧烈得连在手腕、喉咙、横膈膜都感觉得到。可能是她的心跳,或也可能是某个碎锋战机飞行员的。这还是在她的程序只支持视觉方面,没有更新肌肉运动知觉功能的状况下。难怪有些飞行员把这个新版的程序叫作「碎锋秘技」。
影像如火花般闪现:碎锋机群飞行员在她的舰上各处,在食堂、在水耕甲板、在健身室,某个做仰卧推举的飞行员将沉重的杠片推离胸前。她感到一阵回音似的紧绷吃力感——肯定是心身反应。她的心脏仍狂跳不已。
繁星之轮转动得太快。
他们都感觉到这一切了吗?随时都感觉到吗?
繁星之轮——还有火焰,来自高热和甜腻的恐慌感的闪光(引擎没了,噢不——),视线布满了鲜红,又从红转白,然后——
什么都没了。一片漆黑。九木槿咽咽口水,扶着六号和五号甲板之间通道上某处的一面墙。现在完全只剩她自己了。那个飞行员他——它闪过了敌舰,避过了一场冲撞,然后在循着弧形路线逃逸的途中被敌方从后方击中。一阵小小的火光之后,就这么片屑无存。
碎锋机群的每一个飞行员是否都会感受到每一次战友的死亡?即使他们当下正专注于其他事物?
她小心翼翼地再次启动程序,回到那个正在吃力举重的飞行员身上。就算他目睹了那场死亡,他的视线中也看不见任何明显的反应。她再度切换。有一个开启程序的飞行员在五号甲板的食堂,坐在一张长桌的末端,而桌子的另一端坐着的正是十六月出舰队长,她穿着休闲的无袖上衣,制服外套挂在椅背上,正和九木槿手下的士兵愉快地交谈。
九木槿感受到尖锐的愤怒,强烈到令她目盲,就像太阳穴被震击棍打中。这比目睹那场死亡还糟——她因为刚刚所见的画面而更加烦乱失措。她甚至不知道刚才死去的是碎锋机群里哪一位飞行员,也不知道今天还有多少人会像那样死去。而这个——这个不速之客、这个破坏分子,不跟自己军团的人待在一起,反而忙着渗透九木槿的手下、舰队和地盘;不去关照名正言顺属于她的第二十四军团士兵,反而来跟第十军团共餐。这种愤怒会让九木槿变得愚蠢鲁莽。她任由怒气产生,涌遍她全身,她想象它犹如船舰的引擎核心,座落在她胸膛里,是一股驱动力,隐密、危险,处于安全的防护和控制之下。
她还是想要把十六月出他妈的赶下她的旗舰。至少在这一点上,她还可以发挥一些影响力。
不论如何,当她走进五号甲板的食堂,她的部下一发现就起立迎接她,令她感到一阵生猛的满足。她对他们睁大眼睛露出笑容,刻意表现出不可置信的样子——干嘛为了我那么大惊小怪?好了好了,去吃饭吧——然后挥手示意他们坐下。他们遵命照办。周围的对话仍然保持在听来舒适的音量;她手下的士兵依旧忠心于她。目前是如此。
十六月出选择座位的方式很是聪明,她的左右都没有空位。于是九木槿改而在长桌的中段找了个位子,和她的碎锋机群飞行员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的目光同时在现实中和共享视觉里重迭交会。她感觉到他关闭了程序,因为他们俩现在已处在同一个实体空间。重迭的影像猝然消失,剩下一种回音般的感觉,几乎像是她本来跟对方同步呼吸,现在却脱离了节奏。就像是他的战友飞行员在火焰中被歼灭时的感觉,只是程度比较轻微。她以微乎其微的动作对他颔首,心里但愿能问问他关于程序的事,还有——它的副作用。
她一句该死的话都没说。她表现得像是十六月出的行为完全没有问题,让十六月出继续讲话,并且从餐桌中央的公碗里盛出一份拌着黄豆和辣油的米面条。那是士兵的食物,热辣到让太空的虚无寂冷入侵不到你骨子里,或至少让你如此觉得。
她咬了咬吞下几口食物,感觉到餐桌上的能量氛围在她身边变化,为她的存在改道让位。她舔舔嘴唇,追逐着辣油留下的最后一丝刺麻热度。「舰队长,」她欢欣鼓舞地说。「妳的组员跟妳一起在食堂用餐一定很开心。妳在『拋物线压缩』号上也会这样吧?还是因为妳来作客,所以这是特殊场合?」
十六月出银金色的眼睛在云钩后面眨了眨,像爬虫类般缓慢而微幅地一开一阖。「我的组员邀请我时,我就会去。」她说。这是个奸诈又意有所指的答案:不管是在这里或她自己的舰上,她都得到了邀请,九木槿却只是大摇大摆走进来、找了个座位,打扰了她的部属原本不受长官监看的隐私。
「那么就是特殊场合了。」九木槿说。如果还要去特别邀请妳,那代表妳受邀的频率是多么低啊。
「第十军团亲切好客的招待令我备感荣幸,元帅。」
「我们再好客不过了。」九木槿说。她旁边的士兵笑了(很好),但随即又止住自己的笑声(这就不那么好了)。九木槿非常想知道十六月出在这里进行什么对话,让她的属下如此不敢自由表达意见。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你们在外的名声不太是这样的。」
九木槿抬起一边眉毛。血红星光在上,她真想把这女人赶下她的船。「那么第十军团在你们第二十四军团里的名声是怎么样的呢?」她问,平静得像熔化的玻璃、像核子反应炉的炉心。
十六月出耸耸单侧肩膀。她的嘴角勾成圆弧,狡狯且堂而皇之地故作无辜。「孤僻封闭,」她说。「忠心奉献。」
九木槿知道,如果她问对谁忠心奉献,她得到的答案只会是「对您,元帅。」现在她知道十六月出对她的反感——或至少是她的主子的反感、第三分部的反感——约莫是怎么回事了。她连问都懒得问就知道了。并不是因为她在对外星人展开毁灭性的全面战争之际有所迟疑,那只是十六月出用来诉诸第六和第十七团舰队长的野心的说词,为了让他们在那封形同准叛变、表示关切的信函上签名。甚至也不是因为九木槿找情报部来执行舰队不适合做的工作——虽然她猜想这个决定让他们的反感有增无减。真正的原因是,十六月出——或是第三分部,或是战争部全体(这个念头着实令人惊惧难安,她一想到就不舒服)——认为她对帝国形成风险,认为她的人马对她抱持着信任、信心与不惜牺牲的意志,他们愿意为她而死,却不是为泰斯凯兰。
或者渐渐把她想成泰斯凯兰的代表。一闪电身上也可能发生过类似的事,而他凭这点做了什么?他策画了一场失败的篡位、混乱的政权转移——她自己绝不会那样做,但如果九推进器前部长也参与了篡位行动的策画,第三分部就有理由猜想前部长的门生九木槿可能会如法炮制。
她说:「我们绝不孤僻,舰队长。我们这不就在跟妳共餐吗?而且已经……嗯,妳来到舰上已经多久了?好几天了吗?」
「我可以把『拋物线压缩』号交托给我的副官十二融合指挥,不论我需要暂离多久。」十六月出说。她听起来有点躁动、有点紧张。很好。
「当然了。」九木槿说着又吃了口面条,她的舌头被刺激得发麻,烫如火烧。「那么,请容我姑且一问,」她用了最礼貌的语态,礼貌到足以冒犯人。「您在五号甲板的食堂有何贵事需要亲自办理?我深感好奇。『拋物线压缩』号上缺了米面条吗?」
现在她手下的士兵就真的笑了出来,笑得更自在了。她对他们感到一种蛮横的占有欲。我们做自己又何妨。我们是推动巨轮的平衡锤。
「我喜欢你们辣油里的香料配方,」十六月出不愠不火地说。「我也许会想跟您商借一下这层甲板的伙房厨师呢,就借个一两天。」
她像根扎在他们之间的芒刺,拔也拔不掉。她不想离开,她乐意让九木槿知道她的盘算(第三分部这些该死的家伙),也就代表她很有自信,就算九木槿知情,也于她无损——
我真好奇他们是否觉得我应该死在外边这里,她心想,还有他们是否觉得十六月出也该一起死,死在敌方的嘴里。如果能造成我的毁灭,她的主子不介意这点连带损失——但要是舰队长们都像我的碎锋机群一样惨死,那又要靠谁来打赢这场战争?
「那就要等我们能够让第五甲板厨师这般重要人物闲下来的时候了。」她开口——但接着她的整个云钩画面都随着一封紧急讯息亮起红白两色的强光。
「轮平衡锤」号上只有一个人的权限高到可以操控她的云钩设定,还没得到她的许可就将公文内容发到她眼前。
小槿,二十蝉的讯息写道,医疗舱进入污染应变程序。我在里面。有真菌丛由我们的敌人尸体上长出来。死了一个医技官,真菌把他吃了。请答复。
她站起来,举着一只手制止桌边众人提出的任何问题。她的眼睛飞快眨动,叫出通讯系统,以默读的方式登入。蝉群,你为什么在里面?
过了漫长的十秒钟后,我一时不察。过来看看吧。我好像没有要死掉的样子。
十六月出在我这边,她写道。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处于一种空洞停摆的恐慌状态,恐惧深深钻进她的胸膛,灌注于她体内,与她并存。
然后:繁星在上,小槿,带她过来吧。不然能怎样呢。
八解药梦见了所谓的作乱分子。
他醒来的时候,梦中的影像还徘徊在他周遭,像一阵浓重的霾害,再多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如此厚重的晨雾。他感到一种无形的难过,既全心认定自己铸下了某桩大错,却又同等程度地肯定自己没有做那件事,在清醒的现实世界里没有:他只是梦到了,而梦境正在消散——但没有消失,只是消散成碎屑。
他在战争部待了整整两天,亦步亦趋跟着三方向角,只在睡觉时回地宫。也许这样的行程足以让任何人都作噩梦了。
当时他跟着她走出体育馆,去了射击场,让她纠正他的瞄准动作,就像稍早纠正他的手撑在运动地垫的姿势一样。然后他又跟她回到她的办公室,就这样轻松、简单、神奇地留了下来,没有离开。如果她叫他走,他就会离开了,只是她一直没有叫他走呢。
她让他旁观她和其他分部的讨论,包括负责工程和造船的第六分部、负责运输的第二分部,甚至跟十一月桂讨论时也让他在场。十一月桂用一种复杂的、不喜不怒的表情看着八解药,后者蜷缩在部长的靠窗座位,交叉相迭的手指撑着下巴,把能看到的一切尽收眼底。十一月桂也用相同的表情盯着三方向角部长,对话中留下一个意有所指的空白,但她没有接话。之后,十一月桂就对八解药视若无睹,彷佛他只是个放在窗边座位上的抱枕,是室内布置的一部分。他努力不要让自己有受伤的感觉。
那第一天的稍晚,接近黄昏时分,八解药帮部长端来一杯咖啡。她对他笑了,揉揉他的头发,跟他说她并没有喝咖啡的习惯,而他也不是来当办公助理的。
他自己把那杯咖啡喝了,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都躁动不宁、极度惊慌又极度兴奋。同时,三方向角收到报告,说情报部的特使和玛熙特‧德兹梅尔——那个作乱分子——已经降落在死寂的苔蛾座二号星,和外星敌军完成了第一次接触。报告全都没有使用风信子色代码,所以是公开传输,单纯按照指挥链层级依序上报,透过跳跃门邮务系统,以舰队的标准快递速别送来,从发讯到接收之间有六个小时的延迟落差。这和十六月出舰队长针对情报部特使一事警告部长时的做法完全不一样,完全没有隐密性可言。
在那之后,一切愈来愈奇怪了。待在那里的感觉很奇怪,听着他们说话也很奇怪。突然之间,三方向角的会面对象全变成了科学部里研究外星生物学的专家,还有舰队的士兵,非常冷静地讨论着紧急状况下可接受的死伤率。他们的谈话一路进行到夜间,中间不曾停下来吃喝休息——她为什么没有赶他走?她要他在那里看什么?他又为什么要留下来?
接近午夜时,进来了一位研究伊柏瑞克族的专家,礼貌地和那个讨论可接受死伤率的女人大呼小叫了一番,争论第一次接触进行到多久的时候应该要派人去确保没有人员死亡。三方向角一面坐着旁观,一面写笔记。八解药一直盯着她的耳朵因烧伤而残缺后留下的洞孔,心里好奇着她当初怎么会伤得这么重。他也想着面前的这些人哪个是作乱分子,他又该怎么辨别。
到了最暗最冷的深夜时分,他才越过花园,走到地宫回家去,只披着薄外套的身子不住发抖。到家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他不记得梦境内容,但他知道他作了梦。即便如此,隔天早晨日出之后,他仍然走过露珠莹亮的草地,回到战争部、回到三方向角的办公室。他仍然在窗台上缩得小小的,某个舰队的见习生拿了葡萄柚和荔枝果汁给他当早餐,然后他继续旁听,旁听三方向角从九木槿元帅本人那里收到的速件讯息,播放的时候只有他、十一月桂,和另两个她亲近的员工在场。(他其实不该在的。不过他没有离开。)他之前从来没有听过九木槿的声音,只看过她的全像影像,现在听见她的声音真的像个人,而不只是一个威胁或待解的谜题,感觉很奇怪。她只是个语调轻松自信的女人,用一种隐藏着迫切感的保留态度,报告她的侦查舰发现了一颗有外星人居住的行星,牠们的母星——虽然可能只是许多颗母星的其中之一——属于那些正在吞食她的军团的敌人。
他旁听着三方向角和十一月桂冷静地讨论历史上针对行星发动大规模攻击的先例。他知道八百年前甚或更久之前有这样的纪录,当时的泰斯凯兰很——狠毒,镇压叛乱毫不手软。
十一月桂轻快地说,「舰队目前改采谈判协商和建立从属关系的模式,背后有非常合理的原因,部长,我相信您也非常清楚,因为奈喀尔……」
三方向角回答:「针对星球上人员的大规模攻击将徒然消耗帝国的资源和声誉,在新归顺的星系和泰斯凯兰之间造成永远的敌意。正如你所说,次长,奈喀尔是协商与从属模式获得成功的最佳范例。你有什么理由认为我在接任部长之后就会大幅改变行事手段吗?陛下任命我接下这个职位,同样有非常合理的原因。」这话听起来像是警告。
「的确是有!」十一月桂附和道。「而且是再好不过的理由——我十分熟知您在奈喀尔的建树。他们那里是怎么称呼您的?是『奈喀尔人心目中的屠夫』吗?世上竟然有些行为连称号如此优雅的人都会在道德上反对,可真是太有趣了。」
八解药很确定自己并不应该听到这段话。他也同样确定,十一月桂就是刻意让他听到的,要他认为自己这位第三分部次长才是整个战争部里唯一值得信任的人,要他觉得三方向角在奈喀尔总督任内做过非常糟糕的事——光是随意提起这件事就足以作为对她施压(勒索?)的筹码,要他自觉应该回去当十一月桂的学徒。就像十六月出舰队长曾经是十一月桂的学徒那样?
作乱分子,他又想起了这个字眼,接着又想:他们被三方向角辨认出来之后,会怎么样?肯定不会有好事。不会是他愿意细想的事。
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种立即的、愚蠢而发自内心的欲望,想要维护她。她的手段——不论有多像屠夫——在当时不是奏效了吗?
他希望她的手段奏效吗?如果这代表她会对一整个星球再次如法炮制?
三方向角发出一声轻巧而烦扰的叹息。「次长,问题在于这些敌人是不是人类、是不是道德上的反对适用的对象。」
「我们只能靠情报部来解答了。」十一月桂带着含蓄的嫌弃说。
「靠情报部,还有一个野蛮人外交官。我对这件事也开心不到哪里去,相信我。」
八解药非得说些什么了。他们在考虑针对整个星球进行毁灭性的第一波攻击,他不能继续默不作声。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知道他想要他们俩知道他在场、在聆听。
「我们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不是由舰队执行谈判?」他说。他知道自己说溜嘴讲了我们,他在这里的办公室待了太久。但即使记得这一点,他还是意识到这个脱口而出的说法大有用处,让他和他们俩站在同一阵线。这是个糟糕的感觉。他应该要学点经验的,他怀念以前的自己可以觉得犯错就只是犯错。他开始当间谍以后,就连好事也跟失误一样让他感觉糟糕透顶。
「这孩子说得有道理,」三方向角说。「我们可以——如果我们利用碎锋秘技,派一个你们自己的人手加入谈判,次长——」
困惑的八解药心想:什么碎锋秘技?与此同时,十一月桂摇了摇头,断然反对,他脸上那些曾在八解药眼里显得友善的线条,全都狰狞地皱了起来。
「我认为这段讨论不适合在现在的听众面前进行。」他说。
这就代表——代表八解药刚听到的是他完全不应该听见的内容,甚至比「奈喀尔人心目中的屠夫」更不该被他听见。这是更糟、更怪异难解的事。碎锋秘技。是某种比速件更快的管道吗?他等着三方向角制止十一月桂;她毕竟是十一月桂的上级,不管有没有勒索这回事,而且她似乎是真的对这个主意有兴趣。
但她只是稍微耸了一下单边肩膀,点点头,然后就再也没人提起碎锋机群或参与谈判的事。他们和运输分部和武器分部又展开了关于补给线的冗长会谈,讨论着要如何在不违反太多涉外条约的状况下运送武器通过跳跃门。
感觉就好像战争部长一点也不想得罪十一月桂。这实在是反了,就好像十一月桂才是那个有能力指认出作乱分子的人,而他判断部长本人——也许还有八解药——就是乱源。
当天晚上,八解药悄悄回到他位于地宫的房间,虽然离午夜还有几个小时,但他直接就上床睡觉。他但愿自己没有睡得那么早。睡得愈少,能作梦的时间也就愈少。
九木槿前往医疗舱的路上,「轮平衡锤」号上舰载人工智能的每一个子程序都在透过云钩对她大声警告:止步——禁止进入——危险——生物危害发生,不带节奏地一直重复,比正常的安全提示讯息刺耳得多。一般的提示讯息带有韵律,但这个警告……它的目的就是要使人惊愕、不安、怖惧,用单音节的字眼制造异于常态的震慑效果,让人吓得远离现场。尽管如此,她还是来到了医疗舱的气密门前。十六月出跟着她,敏捷如秃鹰。她满心挂念着关于外星敌军根据地的讯息,只要她愿意冒着损失船舰和人命的风险,她就可以前往牠们的根据地展开袭击。
一幕残像飞快出现,快得徒然让她的心跳又加速了几分。那个死在火焰中的碎锋机群飞行员,还有她觉得自己从他身上感觉到的丑陋解脱感——但那势必只是她自己的情感投射,情绪无法透过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传递。至少这种事史无前例。
她隔着医疗舱门中央的厚重玻璃窗向内窥视。不管蝉群现在遭遇了什么天杀的惨事,她只能透过这扇窗看见。
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封锁整个医疗舱,比照出血热疫情爆发的处置方式。她猜想,造成至少一名士兵死亡的外星真菌,危险性是约莫等同于出血热没错。如果真菌的散播速度也一样快,那么二十蝉肯定没命了,就算此刻还没死透,也绝对活不成。
她不在乎会被十六月出听到,大声透过通讯系统向他匆匆提问:「我们到了。里面怎样?」
「这个嘛,」二十蝉用医疗舱的对讲机系统说——他应该还没有要死掉,如果他能够打开专为这种紧急情况设置的双向通讯系统,在舱门隔绝内部的传染疾病和外部的健康环境时维持沟通。「我现在感觉还好,里面没其他人了,只有个死掉的外星人,和一个死掉的见习医官——我想是六降雨吧。他手上的一个伤口里长出了真菌。」
「你已经开了净化器,而且舱内的空气完全没有循环回舰上,对吗?」
「元帅,小槿,亲爱的,妳是懂我的。净化器当然是开成释气模式。我们大概三天就可以从水耕甲板补足氧气量。」
二十蝉喊她亲爱的,这比小槿还糟,代表了他有多担心自己命不久长。要命,她不想失去他,更真的不想在十六月出看得见她的悲痛时失去他。「我毫不怀疑,」她一面对他说,一面希望自己能看见他。「告诉我那个见习医官的状况。」
「嗯,他死前发现了那种真菌,还有时间发了讯息给所有医务相关人员,附上显微分析全像影像。所以我才晓得要过来——我也在收件名单上。所以,不管是什么东西害死了他,作用的速度都很慢。根据我目前的发现——相信我,我没有像那可怜的孩子一样把手伸进外星人嘴里——原初的真菌丛是从脑部生长出来的。我是说外星人的脑部,不是六降雨的。」
十六月出说,「是像那种真菌性脑疝吗?穿过筛骨进入口腔?」
「就是这样,舰队长,」二十蝉说,声音透过对讲机变得有点阴森。「也许,您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生物学家吗?」
「我过去未曾有幸在医疗方面服务,」十六月出说。这并不是个否定的答案。九木槿既讨厌她派上用场,也彻底讨厌她整个人。「但如果这种真菌生长在脑部,它可能是这样形成孢子的:受到向下作用的压力,先穿过筛骨,然后通过软颚。我记得外星人是有软颚的。」
九木槿打断她,「那个见习医官是怎么死的?」
「他把自己割伤了,」二十蝉说。「然后让真菌侵入伤口。但我认为致死的原因是过敏性休克,不是真菌本身。真菌它并没有散播得很广。而且他脸色发绀。」
又多了个问题,她实在不想问。「那你呢?」
「没有割伤,没有过敏性休克,」二十蝉爽快简短地说。「再过一会,我就会得到比较详细的读数,判断这种真菌是否具有气溶胶性——舰上系统正在帮我做粒子诊断,只是很粗略的分析,但可以提供我一些信息。那些真菌可不太高兴。」
「高兴。」十六月出用平板的语调说。
「它们的宿主被抢走了,」二十蝉对她说。「但又不喜欢在六降雨体内生长。至少不喜欢在六降雨的血液里生长。我观察的时候看到它们在萎缩。」
「也许它们会比较喜欢他的脑。」
九木槿转向十六月出,朝对方的个人空间跨近一步,利用她的重量和身材居高临下地强调自己的权威。「我们不会把死人的脑袋切开,」她说。「用来做实验。不管是不是为了外星真菌。」
「我绝不是在提议采取这种手段,元帅。」十六月出说,还带了点受到冒犯的语气。
「那妳是在提议什么?」
「我是说这种真菌偏好脑部组织,而且在其中可保持稳定状态。我们的敌人可能是派它来当陷阱、炸弹、牺牲品。您应该检查您那个探子和她的宠物有没有过敏性休克症状——或是脑部有没有被真菌渗入。还有您的副官。元帅,我不是要在您的舰上挑战您——我深怕这番话会传达出那样的意思。但请认真考虑吧,就算不是为了您自己,也是为了帝国。」
她讲起话可以如此诚恳,冰冷而诚恳,而且大有可能说得没错,无法随便打发掉——不能把她打发下「轮平衡锤」号,也不能打发她结束这段对话。
「如妳所见,我的副官人在污染环境内,」九木槿说。「我再怎么都不可能比现在更认真了。」
十六月出点点头,然后趁势进逼。「那情报部的特使呢?还有您派去跟她一起落地的护卫队?他们可能都已经死了,也可能已经把真菌散布到污染环境以外。」九木槿心想,她一定是那种总是在命令中隐含威胁的舰队长。「拋物线压缩」号一定像是一条精密调音过的弦——紧绷到逼近断裂。
二十蝉透过对讲机说:「我不认为,舰队长。我拿到粒子分析的结果了,它并不具有可侦测的气溶胶性质。不论它的作用是什么,它最有效的散布方式都不是透过空气。请放心吧。」
九木槿没办法说得那么冷静、那么平抚人心。如果换成她在医疗舱门的另一端,绝对没办法。「蝉群,」她说。「你是说你不太可能死于真菌感染吗?请确认。」
他突如其来的笑声显得怪异。「没错,不太可能。但要等到六个小时过去、我完全肯定之后,我才会从这里面出来。另外,舰队长说得没错,亲爱的——应该要让那位情资官知道目前的发展。」
「如果她还没知道的话。」十六月出阴沉地说。九木槿可以十分清晰地想象到:情资官三海草和她的野蛮人外语学家大使全身覆盖着霉菌,已经陈尸在她分配给她们的寝室里好几个小时——还可能有更糟的:如果真菌已经散播开来,「轮平衡锤」号到处散落她手下士兵的尸体,每具尸体都是一个感染源。但真菌没有散播到二十蝉身上——还没有——
「那我们就来看看,」她说。「我会叫人带她们到医疗舱甲板。」
其他的事就等到之后再说吧。
玛熙特醒来时全身充满暖意——体温的暖意、与人相依相偎的暖意,在小小的空间里被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环抱,带来深沉原始的抚慰。没有困惑的片刻、没有那种「让我再感觉一下这一切,再思考我怎么会在这里」的冲击感:恢复意识的第一个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蜷缩在三海草身边,在泰斯凯兰旗舰「轮平衡锤」号上她们寝室里的下铺。她的膝盖靠在三海草的膝后,她的脸埋在三海草披散的黑发里,自己赤裸的髋部托着三海草的臀部。她的手抱在三海草的胸肋,将对方拉近,双腿之间有着完事后甜美的微微酸痛。
噢,玛熙特完全知道自己在哪里、知道她们做了什么、知道她有多享受,也知道三海草的手在她体内几乎没入到指根、将她带向高潮的那一刻,她在金色的闪光中看见十九手斧和六方位模糊的脸庞,并且回想起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体感经验。她并不介意回忆的闪现,只是设法恢复成她自己,让她将三海草压在床垫上。她想看看伊斯坎德是否知道什么她没见识过的口交技巧。
〈我就只比妳多活二十年,玛熙特,〉他现在对她低语。〈谁都不会抱怨妳目前的技巧。〉
他的声音在她隐密的心灵深处听起来是如此淫靡,真是不可思议。她的脸又红又烫,庆幸三海草要嘛是睡着了,不然就是跟她一样在装睡,所以她不需要解释。
如果她们能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不用解释任何事,不用发觉她们的关系是多么糟糕的主意。
小草,她心里想着,就像用思绪在对伊斯坎德说话一般。如果妳在这些士兵眼中原本还不是通敌者,现在也是了。
伊斯坎德悄声回应她:〈妳也一样,玛熙特。妳要怎么对达哲‧塔拉特解释这回事?〉
就这样,情欲的残留痕迹消散无踪,她感到冰冷、清醒又微微反胃,彷佛被抓着泡进冰水,然后又重获自由。将近二十四小时以来,她依序经历了文化冲击、失望的愤怒、第一次外星接触的程序、热衰竭、还有相当美好的性爱,她一直设法不去想她对塔拉特做出的承诺。能够不要想到塔拉特、不要想到自己正在担任他的眼目,是再好不过的。不要去想她是来这里当间谍,像尖锐的弹片嵌在这艘船上,缓缓刺向它的心脏。她奉命来当间谍,以及破坏者,尽管她还没有想到究竟要破坏什么——
〈一切,〉伊斯坎德悄声说。〈这就是问题之所在。塔拉特想要——看清泰斯凯兰,彻头彻尾地了解它,好引导它自己走向毁灭……〉
那么他会喜欢现在这样的,玛熙特刻意而苦涩地想道。看看泰斯凯兰人多么信任我。当然,她不是皇帝,所以你还是胜我一筹。
她感觉得到自己伤到了他,在她自己胸中的空洞,有一股悲戚的痛楚,像眼泪一样清晰。她努力不要觉得抱歉,但无济于事,她不知道她是因为伤了他而抱歉,还是遗憾自己也受了伤。这又是一件融合疗程的心理师不会先警告你的事:你会同时承载两个人的心痛,让你和你的自我互相指责。
〈我把忆象技术当成协商条件交给六方位换取和平的同时,也辜负了塔拉特,〉伊斯坎德最后说。〈最终,我也辜负了六方位。玛熙特,妳要做得比我更好。我们的忆象传承链应该要有点用处。〉
她不曾听过他如此清楚地描述出他的绝望、他的自厌。这就像看着一面无限延伸的镜子,突然变得真实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空洞。她在内心静默的深处迟疑又害怕地问他:达哲‧塔拉特想要泰斯凯兰和这些外星人硬碰硬,斗得至死方休。我可以告诉他十六月出的事——然后破坏我们在苔蛾座二号星上的谈判。我可以害死我们大家。我该这么做吗?
〈噢,玛熙特,〉伊斯坎德说。〈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的回答,她的双眼溢出了泪水,三海草在她怀里转身,将凉凉的手指按在她脸颊上,顺着湿濡的泪痕抚过。
「不会吧,」她说。「我没有让妳这么后悔吧?」
她听起来深受打击,这完全不是玛熙特想要带给她的感受。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绝对不是这个,不是三海草因为她落泪的样子而像被她打了一样地呆望着她。
「不,」她说。她讨厌嗓音变得混浊哽咽。「不是因为妳,小草,完全不是,我——」
用字遣词太花时间,而且她能用的词也全都是泰斯凯兰语。于是她改而亲吻她。
那仍然是个很美好的吻,三海草的吻功也依旧非常优秀(至少在她没有看着皇帝对整个帝国全像直播自杀仪式,因而产生存在危机的时候)。她们分开时,三海草轻松地靠着玛熙特的肩膀,彷佛她们的身体是为了契合于彼此而被设计出来。
「所以,」她轻快开朗地说,带着一股温柔,让玛熙特强烈地想起十九手斧(或是让伊斯坎德想起十九手斧,也许这比较贴近实情)。「玛熙特,如果不是我让妳后悔,那么是什么事?我们昨天表现得那么好。」
「是的,」玛熙特表示赞同。「是的,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努力,而且——」
「别告诉我妳在怀疑自己的能力。妳想出了对牠们唱歌的方法。我们真的应该找一个除了『敌人』以外的名字来称呼牠们,妳说对不对?」
「可能吧,没错。还有,不是,我不是在怀疑自己的能力,我在——」她住口。她的舌头在嘴里如铅块般沉重。她的手又出现了神经性病变痛,像不断闪烁的火光,像玻璃碎屑扎刺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伊斯坎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三海草会继续像昨天那样伤害她,视她为「我聪明的野蛮人」,而非玛熙特‧德兹梅尔,不论她们亲吻多少次。而且世界上再也没有安全可言,没有家乡可回。
「玛熙特?」三海草一面问,一面用窄小的手掌托起她的脸颊。「我不喜欢把讯问技巧用在刚跟我睡过的美人身上,但是妳让我好担心,而且又没告诉我多少信息给我接话,所以我受训得来的能力就自动发挥了。」
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情报部那种吓人又可爱的幽默感极具代表性的实例。是很有趣,也完完全全具现了她们在一起会有的问题。玛熙特好疲累,让她疲累的是——
〈终究,〉伊斯坎德对她轻细地耳语道。〈我们都会陷落。真的不会痛,我是说落下的过程。〉
只有在最后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才痛?
电流般的笑声,还有那种骇人而悲痛欲绝的空虚,淹没了她的胸臆。她的手好痛好痛。
「如果,」她开口,同时闭上眼睛,转头背对三海草,让自己只感受得到她温柔的抚触,还有眼睑后面温热的黑暗。「如果我成为我应该为莱赛尔扮演的那种使者,我既然能设法让妳把我偷偷带走,我也应该非常努力不要在跟外星人沟通时有那么好的表现。」
三海草啧啧有声地弹了弹舌头。「莱赛尔太空站会偏好一场永无止尽的战争吗?」
玛熙特叹息。「不,」她说。「达哲‧塔拉特想要泰斯凯兰耗尽自身的力量,来迎战……这些不知道什么人。至于莱赛尔整体所想要的是什么,还有待更复杂的政治分析,但我们肯定不乐见这些漂亮的战舰川流不息地从我们头上飞过。总之,在我不为妳工作的时候,我应该效劳的对象是塔拉特。」
坦诚是如此可怕,但同时又带来一种强烈的、全身性的松懈,原本紧绷的张力解放了。〈我想我们现在都是通敌者了,永远都是。〉
〈妳在世界的边缘,〉伊斯坎德低语。〈也许这里就是适合成为通敌者的地方。〉
三海草用双唇快速而突然地扫过她的脸颊,留下一吻。「妳真是太迷人了,玛熙特。总有一天我要弄清楚妳为什么决定告诉我这些。我的床上工夫是不错,但没有好到能造成这种效果。」
玛熙特发现自己笑了出来,尽管这违反了她明智的直觉。「三海草,这是因为我觉得我不会去做塔拉特要我做的事。而且——我应该要让别人知道。知道我考虑过了。」
「这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但我会想想看的。」三海草说。两人交缠的肢体稍微分开,让她能够坐起身来。「来吧,我们去吃早餐,然后准备回去苔蛾座二号星。毕竟妳显然是下定决心不搞破坏了吧?」
「显然是。」玛熙特说着伸手摸索她掉落的胸罩,它在前晚的手忙脚乱中跟上铺弹簧卡在一起。
「太好了,」三海草说。「还有,妳裸体真是漂亮极了。就趁妳把内衣穿回去前跟妳说一声。」
玛熙特望着她,而她露出一副相当地道的莱赛尔式笑容,然后起床将双手伸展过头、弓起背部,让玛熙特清清楚楚看尽她肩膀的肌肉、脊椎的曲线、披散垂落的秀发。玛熙特一直望着她,直到她带着跟先前脱下玛熙特衣服时同样贪婪的好奇眼光,拿起了那本薄薄的《危险边境!》。玛熙特为了初次前往苔蛾座二号星而匆忙着装的时候,将它放在折迭桌上。
「……那是莱赛尔的文学作品。」她发觉正在这么说,并且讨厌起这句话语气中的歉意。
仍然一丝不挂的三海草坐在桌前,翻开那本书。「是谁画的呢?」她问。
「我不知道,」玛熙特说。她将被单拉到自己身上,裹住手臂和双膝。她感觉就像在准备挨打,却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又不是她画的。「某个青少年吧。我在我们住宅舱区的小摊子买的。」
「你们有好多小摊子,」三海草一面翻阅,一面心不在焉地说。她读得很快。「有个摊子想跟我推销海藻啤酒。超恐怖的。」
海藻啤酒是很恐怖。「有些人喜欢。」玛熙特说。三海草什么时候找到时间去接受海藻啤酒摊贩的推销?是在她撞见亚克奈‧安拿巴之前还是之后?
「嗯。我比较喜欢这个。线稿真的画得很好,而且这个叫伊莎莱克的角色——」
「她怎么样?」
「我觉得,她有点让我联想到妳。我要读完剩下的部分才能确定。」
「我们还有时间,」玛熙特发觉自己如此说道。「这本书不长。如果妳想看的话,回来这边吧?床比椅子舒服多了。」
梦境的开始,是战争部长的耳朵扭曲、熔化的肉块,但它不是在部长身上,而是变成了花园里的玛熙特‧德兹梅尔的整张脸。而且还有宫廷蜂鸟小小的鸟喙伸进那块湿润、歪扭且毁坏殆尽的残骸,吸食着其中的液体。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暴露在核弹攻击中的人,受到毒害而惨遭熔化,也毒害了她所触碰的一切事物。
他还记得,在梦中,她将他说过的话抛回给他。她说,他们甚至连碰都不用碰到你。她被鸟群包围覆盖,烧毁的身体满是滑溜的淋巴液,然后她摇身一变,不再是玛熙特,而是他们的敌人、那些外星人的一员,有着长长的脖子、布满奇怪斑点的皮肤、掠食性动物的牙齿——而且没有烧伤,一点都没有。
外星人没有烧伤,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宫廷蜂鸟握在手中,牠的手指很长,除了末端的爪子以外都显得十分纤细。梦中的八解药记得自己想着,外星人一定会把鸟给吃了,他记得自己感到致命的害怕、慌乱的害怕,他想劝阻牠,而牠用食指梳理着鸟儿的羽毛,指爪的尖端还带着露珠的结晶。
还有更可怕的,但他记不清楚了,只感觉到自己做了恐怖的事、知道自己在梦中那样做了。
他起床、淋浴(一如往常背对摄影机)、着装,穿了一套间谍行头:灰衣灰裤。他看起来几乎就像个正常的小孩。几乎吧,但小孩可能会穿彩色的衣服。他也不真的知道。他把头发往后梳直抚平,用一条银和皮革的发带束起来。如果他看起来不像小孩,那也许他倒该穿得像个间谍。他有一件灰色长版外套,缀着多层次领片,是成人的尺寸,跟他这身衣服挺配的。
他有个地方要去。他在穿上外套的过程中意识到这一点,决定先坐下来,在出发前决定好要去哪里。不是战争部,如果再去那里,他觉得他可能会尖叫出来,那样既幼稚又没用。
他对玛熙特‧德兹梅尔有一点点了解,不多,就一点点。而且他看过她在新闻上的发言,就是在他的祖亲皇帝死去前不久,那段导致战争开始的发言。他看了很多次,而且——噢,「作乱分子」这个字一直在他的脑袋里响个不停,让他觉得既奇怪又有点反胃。(他是个作乱分子吗?一个人有可能在成为皇帝的同时不当个作乱分子吗?)
但玛熙特‧德兹梅尔不是独自一人,先前在都城的时候不是,现在搭上舰队的战舰,去和初次接触的外星人进行谈判时也不是。她都是跟同一个人在一起,就是情报部的第三次长三海草,或者该说是三海草特使。都是同一个人。八解药对她实在了解不多。不过想着关于她的事,比想着针对某星球的第一波攻击轻松多了。
有谣言说,就是她写了那首被支持六方位皇帝的示威者在叛乱中传唱的歌。就是「一旦重获自由,我们会是太阳手中的尖矛」那首,那首在八解药的脑里挥之不去,也让许多人忘不掉的歌。
不管她现在算是什么身分,三海草首先是个诗人。
他用云钩搜寻她公开的作品,数量还不少,但过去两个月来,她没有写出——或至少没有公开发表——任何新作。他不想要整个早上都干坐着读诗,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读完之后好像非得写篇作文,交给他的家教老师不可。何况这些诗也补充不了太多关于她的信息,都只是以前的东西。
他还可以做些搜寻。他毕竟是八解药殿下,泰斯凯兰烈日尖矛皇座的继承人。虽然他只有十一岁,他的云钩还是有许多权限,比他目前以为的还多,也可能比他想过要用或他知道的更多。
他向综合纪录局查询了三海草上个月的所有公开活动。综合纪录局的接口很烦人——它显然是司法部的管辖范围,在这个部门的人工系统判断他是否有权得知三海草公余之暇的活动内容时,代表司法部的字符就在空中旋转。他心里好奇太阳警队会不会也使用类似这样的接口。可能不会吧,他们有自己的办法可以眼观四路。
结果,三海草过去一个月来做的事并不多。她在几家餐厅消费过,送了制服去干洗,这是人人都会做的事。她没有购买任何反常、昂贵或是与外星人有关的东西,也没有写任何讯息寄往外星(或至少没有任何私人讯息——综合纪录局并未追踪情报部收发的通信。也许这是件好事。虽然八解药也希望他可以看看,三海草在情报部的纪录中都和哪些人对话过)。她的活动全都集中在离开都城前的十八个小时内:她的职位改为外交特使,她提领了大部分的存款,转存到一个肯定是隶属于情报部的账户,并且订购了一大堆新制服,然后以货舱临时乘员的名义,从极内省太空港搭乘一艘叫做「织花」号的医疗补给艇出发。
然后她就走了,消失了,穿过这里和她想对话的那些外星人之间隔着的每一道跳跃门,到达彼端。
八解药现在知道他要去哪里了。「织花」号会循环通过一连串相邻的跳跃门来回于「世界之钻」(这艘补给艇的船长异常地仔细小心,把每道门都记录下来),现在它就回到了极内省太空港。
一艘医疗补给艇的船长对宫廷里或是政府部会之间的斗争,不会有什么立场。医疗补给艇的船长不会对外星人或作乱分子有任何了解。医疗补给艇的船长只会将他对特使的印象告诉八解药,而这正是八解药所需要的。跟这位特使以及玛熙特‧德兹梅尔对话的那群外星人,就是三方向角派出整整六个军团要去击杀的对象。他需要想清楚,他认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