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传染病隔离封锁程序须知:
太空站居民的第一要务,就是听从维生系统部员工的指挥,在防疫封锁期间,请相信他们,而不要信任自己的判断。然而,你面临此种情况的机率非常之低。莱赛尔太空站上一次进入防疫封锁状态,已是五个世代以前的事。当时出力协助绝大多数太空站民安全度过疫情的医疗人员,所属的忆象链都得到细心保存,他们的传承者就在你我身边。切莫害怕!一般感冒、皮癣类真菌感染等轻微疾病虽然具有传染性,但无须采用防疫封锁手段处理,只是人人(包括维生系统部员工)皆有的普通疾患。若有严重传染病疫情爆发,你将会接到详细的行动指令,范例如下……
——由莱赛尔太空站医疗安全与健康委员会(隶属维生系统部)广发的宣传小册。
旅游警示:针对帝国境内的泰斯凯兰人民,目前并无任何旅游警示发布,惟请留意跳跃门优先提供军事运输使用,故可能造成轻微交通延误。
——极内省太空港全像投影轮播公告。
八解药儿时就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有保育员照顾。
他们避免他掉进水耕花园、吞下数据微片匣,或做出其他小小孩常会做的蠢事。但现在,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保育员了。当然,他还有家教老师(自从他的祖亲皇帝死后,家教老师变得比较像是他想要时才去找的对象,而不是每天会主动找上他的人),以及整个都城的摄影机盯着他。
摄影机阻止不了他搭上地铁、前往太空港的决心。摄影机会追踪他的行动——现在他人在路上,倒觉得这个念头有点令人安心,因为一上地铁,你就会发现「世界之钻」原来有满坑满谷的人,而且离奇的是,他们似乎全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不会被眼前看到的任何东西弄得恍神分心或晕头转向。他自己就既恍神分心又晕头转向。这一切真的太超过了。他对宫殿区了如指掌,而且能画出六道跳跃门以外的空域的战舰飞行轨迹,但是都城对他而言还是非常喧闹、非常——嗯,就是太超过了。
但他就是要去太空港。摄影机的目光会追踪着他,他好久好久以来,第一次觉得这是件好事。
地铁站里有标示,八解药也记得路线图(谁会不记得?),就算他不记得,也可以靠云钩辅助。他判断,地铁这东西是很讲道理的。虽然吵闹、快速又令人不适,但很讲道理。如果他在某个站台上等候,时间表会显示下一班车的抵达时间和目的地,而车确实会在那个时间来,也会开往它应该去的地点。这就是地铁的算法系统发挥的作用。他换了两次车——第一次心惊胆跳,第二次就高高兴兴。他做得到呢,完全做得到。这比待在三方向角的办公室里简单多了,他甚至不介意走到他面前的行人因为他太矮而没注意,差点绊倒他。
然后,他就到了极内省太空港,他仍然不太确定自己最终能否达成目标。地铁是一回事,太空港又彻底是另一回事。这里的人更多,而且到处看着起飞和降落航班信息的投影,手上要不是抓着行李箱,就是推着比他还高的行李推车。太空港拱状的天花板将他们的对话声吸收,变成一波吵杂的噪音,混合着食物摊贩的全像投影广告轻快的标语,想吸引他买荔枝口味小蛋糕和新鲜进口鱿鱼棒。他打从肚子里觉得想吐。他通常很爱吃鱿鱼棒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要尖叫或大哭出来了,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太吵了,让他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包括鱿鱼棒在内。他要怎么在这个地方找到「织花」号?
他躲进一条比较安静的侧边走廊,那里的人都朝同一个方向移动,而非漫无规律地乱晃。他坐在一张长椅上,还想把双膝缩到胸口,埋头躲在膝盖后面。但那是小小孩才做的事。他试着思考。他是拥有六方位皇帝百分之九十基因的复制体,而这位皇帝可是军队出身的君主中数一数二聪明的,所以他应该要能思考出些什么。
当他真的思考出来的时候,答案简单明了到让他比先前更觉得自己好愚蠢、像个笨小孩。他开启云钩的导航功能,交叉查询「织花」号那位乐于遵守官僚程序的船长在抵港时登录的泊位号码。他的云钩轻响一声提示音,音量小得只有他能听见,然后亮起一条导航路线,从他的所在地点(显然也就是郁金香航站的附属B侧走廊)通往「织花」号的泊位,远在某个被他的云钩称为金莲花航站的地方。他眼前的路径发出白色的悦目微光,每样东西都描上了一种犹如阴天黎明前刻的色泽。八解药踏过太空港的地面,努力表现得像个身负任务的成人般自信而自在。
显然,金莲花航站是属于前往外星系、需要通过跳跃门的航班。这里整体的感觉跟郁金香航站非常不一样:郁金香航站里满是泰斯凯兰人,目的地各不相同,有短程也有长程,有的在同一星球上旅行,有的要前往某颗卫星,有的要在「世界之钻」所属的行星系内巡航。金莲花航站里当然同样有观光客,但也有很多大人严肃地看着他们的出境客货清单和签证,还有带着货箱的商人,以及几队穿着笔挺制服的舰队士兵、等着外派到第一个驻点的军校学员。八解药看着他们,走路时不禁竖直背脊、挺起肩膀。云钩上发光的路径带领他经过一个情报部的邮务柜台,负责的两名情资官看起来年纪不比舰队学员大。处理星际跳跃门邮件这回事,大概是没受过足够训练、在别处派不上用场的人会被分配到的任务吧。
八解药停下脚步看他们工作。他们做的事情看起来并不困难。他们接收别人拿来的数据微片匣(用跟他浴室垃圾桶差不多大小的桶子盛装),加以分类并放进不同的桶子里——可能是按照目的地,或至少是按照前往目的地途中必须经过的第一道跳跃门——然后将桶子交给身穿飞行员制服(但颜色是代表情报部的奶油白和橘红)的其他情报部员工。无聊透顶。若换成八解药,一定会讨厌死这份工作。有个不属于情报部的人走过来站在柜台的小窗口前,身上穿着非常普通的便服,但戴着代表司法部的灰色臂章。她递出了一只看起来非常正式的资料微片匣,没有被丢进桶子,其中一名情资官拿着那只特别的微片匣离开柜台不见了,八解药猜他是亲自去交寄特快速件。另一名情资官写了一张收据。
八解药在考虑他要不要让「织花」号多等一会儿,然后去问那个在写收据的情资官,谁有权限要求从「世界之钻」寄出特快讯息穿过跳跃门。与此同时,整个太空港爆出一阵巨响:不是泰斯凯兰人的交谈叫闹,而是尖锐且持续不断的疏散警报声。
在身为见习情资官期间,一个特别累人的学期中,三海草读过几本古老的工作伦理指南手册,里面不断表达对于与非帝国人民建立情感接触——或是更要命的,肢体接触——的恐惧,认为这会导致泰斯凯兰人遭受无法复原的污染。当时,她在选课期间觉得这门叫做「泰斯凯兰涉外活动哲学观流变」的选修课还不错,但那个学期,她是醉醺醺地在凌晨四点从「世界之钻」南方大陆上某个情报部办事柜台选课。她在那个地区练习文化沉浸——如果成功混进她根本不喜欢的音乐圈子,就算是达成文化沉浸的标准。她记得自己被那些旧手册的作者逗得有点发噱,他们有些人建议在不慎发生近距离接触后预防性服用抗生素、前往太阳神殿服事,并且进行社交隔离。
当三海草一点也不醉、读书读得非常挫折时,她觉得这些作者真是迂腐透顶。帝国的公民怎么会无法抵挡来自外族文明的那么点文化污染?而且,如果你跟某个有传染病的人上了床,比起「无法复原的污染」,你应该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要担心才对,例如你的对象所属的星球没有良好的公共卫生条件。
现在,她在「轮平衡锤」号的医疗舱消毒淋浴室里,狼狈而赤身裸体地站在玛熙特‧德兹梅尔旁边,她开始怀疑舰队是不是把那些古老的工作伦理指南当成了精神依归。也许他们完全没有读过近五百年来关于这个主题的其他著作。她也怀疑她们的寝室里是否被设置了偷拍摄影机。
她在加了氯的水柱中发抖着说:「玛熙特,这并不是我原本对今天早上的计划。」她满意地听见玛熙特笑了,尽管那笑声勉强而恼怒。
「在我们太空站上,」她说。「不会要求新交往的情人这么干干净净。」
「你们太空站上的人在跟新的情人交往之前,不会跟显然带有传染病原体的外星人对话好几个小时。除非我全面地误解了你们的文化。」
玛熙特摇了摇头。她湿润的鬈发滴着水,长度几乎碰到肩头,她不断将发丝从眼前拨开。「妳没说错——针对这一点。而且,如果我们体内长满外星真菌,那么我不晓得消毒淋浴有什么用。」
三海草也不知道。她稍早从她们共享的房间走出来时,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局面。当时她读完了《危险边境!》,并且发现它还有九本续集,立刻要求玛熙特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帮她弄到手;她们着装完毕,心里想的是要回到苔蛾座二号星的酷热环境,准时赶上她们和外星人预定的第二场会谈。
三海草完全没有预期自己会被穿戴全套隔离装备的舰队士兵抓住,丢包到医疗舱来。她和玛熙特被粗鲁地脱了衣服、做了消毒,其间只能模糊地听到他们解释为什么必须如此处置。验尸室里的外星人尸体长了侵入的真菌,也许她和玛熙特随时也会遭逢同样的命运。
三海草感到怀疑。她跟平常一样完全不觉得有遭到侵入的感觉,至少不是被真菌侵入。当她的思绪没有被一阵阵冷冰冰地泼在身上的化学消毒剂打乱,她就挺清楚地想到,她的确是被玛熙特灵巧的手指侵入过,还有那本漫画陌生新奇的叙事节奏也渗入了她的脑海。但是消毒淋浴这回事一点也没有性感的成分可言。老实说,这是三海草裸体待在床伴旁边时,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没有吸引力。
此外,她还更担心她和玛熙特随时可能错过预定在苔蛾座二号星进行的会谈。有什么事情能比寄生性的真菌在整个舰队上大肆传播还糟?那就是在谈判上迟到、激怒你的敌人,导致舰队在遭到真菌肆虐之前,就先被外星人的腐蚀性武器融化掉大半。
淋浴室的水龙头终于关掉,密封的门也打开了。三海草重重呼出一口大气。她身上非常湿冷、非常干净,现在她得立刻搭上交通船。但是,淋浴室门的另一端站着二十蝉部队长,他身上没有任何隔离装备,但是穿着衣服,这让他比起她们明显多占了优势。
「副官,」玛熙特温和地说。她没有试图掩盖身体,甚至没有使用双手或是腰臀的角度来遮蔽。三海草好奇起莱赛尔太空站民对于袒露身体有无禁忌,但接着又想到此时思考这件事没什么用处。玛熙特向没有穿戴滤清口罩和塑料隔离衣的二十蝉比了个手势,问他说:「你现在不担心我们会散布——那个叫什么呢——孢子了吗?」
「大使、特使,我认为妳们不太可能会散布任何东西,」二十蝉说。「但就算会,也不可能比我遭遇过的暴露量更高。毕竟就是我发现了那个医技官的尸体。如果有任何伤害,也早就已经造成了。」
玛熙特说,「为什么我们突然开始担心真菌污染?我们跟那些外星人说话——或是尝试跟牠们说话——的时候,牠们都非常健康,身上没有可见的真菌。」
「不是可见的,」二十蝉开始解说。「如果牠们身上有,也是长在体内。我开始认为牠们可能也有——只是牠们身上的真菌处于休眠状态,长在颅腔里,脑部结构里。」他看起来很乐意针对这个主题继续大谈特谈。他看起来已有好一阵子都在默默担惊受怕、一人独处,一旦获得准许,任何话题他都愿意谈论。三海草记得他在自己舰上中央的水耕花园里,是多么地舒适自得。她心想:隔离措施一定把他吓坏了。一想到他不能再接触那些植物——还变成感染的带原者,感觉一定就像被割断的花茎流出液汁那么痛。
然后她又想:也许我终究还是个诗人呢。
他还没拿出准备已久的讲稿,对玛熙特解释那种暗藏在他们敌人体内、直至宿主死亡的真菌,三海草就先插口表示:「部队长——我们要去苔蛾座二号星。我们承诺过会到场。如果我们说一套、做一套,我实在不知道那些外星人会有何想法或行动。」
「我知道,」二十蝉说。「我跟妳们一起去。我来开航天飞机。」
「你的元帅不想让其他人遭受暴露风险。」玛熙特冷静平和地说,像是对他伸出一只手:我很遗憾你的同胞这样对待你。
「的确,」二十蝉说。「但同时也是因为我的坚持。我有问题想问牠们,大使。我想给牠们看看这个,问牠们这是做什么的。」
他单手拿起一个密封的透明塑料方盒,盒里装着一团蔓生的白色碎形结构物体。三海草觉得,它的形状跟他手腕上似有若无的浅绿色恒定教派刺青颇为相似。他摇晃盒子时,那团物体似乎也受了惊动。
警报声一直持续,大音量和高频率令人无法忽视,而且响个不停。
除了八解药以外的所有人似乎都知道该如何应变。整个金莲花航站变成了一条由人群组成的河流,匆匆流向各个出口,整个太空港似乎都在不断尖叫。出事了,出事了,有危险了。八解药也应该跟着疏散,但他的脚感觉就像在地上生了根。在他身边流动的泰斯凯兰人群中,他宛如河流中的小小岩块。如果警报是因为他偷偷跑掉才响的,因为都城在找他,害得大家错过航班和火车,那怎么办?如果这都是他的错怎么办?
如果这不是他的错,警报是真的,真的出了事,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他安不安全,那又该怎么办?那就更糟了。他太自私了——每个人的动作都好快,他不再是河里的岩块,而是一颗小卵石,在人流中翻滚,在群众试图前往航站出口、远离警报噪音时被推来挤去。有人的后背包打到他,害他跌倒在地;某个人踩到他的肚子,好痛,他照十一月桂教的方法蜷缩成球形,用双手覆住后颈,保护脸部和身体中段。他甚至连要哭都吸不足气,那个跑步踩过他身上、把他当成地板一部分的人,挤光了他体内所有的空气。又有另一个人被他绊住跌倒,然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他如果留在这里,肯定会被踩死。
他试图回想他去过的那个冰冷清净的地方,在战争部的战情室里。那是你感到害怕时会去的地方。他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他好惊恐。那个地方现在一点也不真实。
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站起来。有个声音说,「死小孩——这样会害你自己没命的——」
然后他踉跄向前,置身于人群的河流中,不再是障碍物,而是水体中流动的数千个小粒子之一。他不知道是谁抓他站起来,那个人也跟他一样迷失在人潮中。
人潮涌出金莲花航站,像洪水般流回郁金香航站里。八解药看到所有通往地铁站的出口都被太空港保全人员挡住——还有愈来愈多的太阳警队围过来,戴着空洞的金色面罩,让人同时畏惧又安心。郁金香航站这里尖锐的警报声中听得到混杂的文字内容:请往户外移动,目前没有立即的生命财产威胁,但请勿尝试搭乘地铁。
其中一个地铁入口冒出了丝丝白烟。身上挂彩、心里惊慌的八解药被人潮带出航站门,来到都城午后明亮舒适的阳光下,他心想:地铁路线里有炸弹吗?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可能性。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地铁系统拥有完美的算法,如果有炸弹的话,它应该会发现的,对吧?
疏散的人流将他带到了太空港周边、太阳警队正在就位的地点。群众不再是一条河流,又变回了令人困惑的一团乱:有些泰斯凯兰人站在一旁,有些到处乱晃,拦下载客陆行车,或是徒步走远。八解药坐在一处种满郁金香的花圃边。郁金香航站,他心想。所以种的当然是郁金香了。他的肚子在痛,肩膀和侧脸也痛。他摸摸脸颊,刺痛得不禁瑟缩,看到手指上沾了血时并不意外。
他想回家。
如果没有地铁,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他离宫殿区中央有好几哩远,就算他要走路,他也不知道这里和那里之间隔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地区。他的云钩指示了一条路径,但是距离非常长,他实在不应该跑到都城里来假装成大人。如果他做不到这件事,他怎么敢想着当皇帝?或是当舰队里的士兵?他很确定,舰队士兵无法搭地铁时绝不会惊慌,或是急着回家,回到一个规则对他们来说可以理解的地方。
他才正对自己保证不会哭,下一刻就哭出来,所以他一面哭着,又对哭泣感到丢脸。当他努力止住眼泪、用衣袖背面擦擦鼻子(真是太幼稚了),他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一个人,全身白衣。
「嗨,殿下,」皇帝的勋卫五玛瑙对他说。「你还好吗?」
如果八解药的年纪比现在小个两岁——或也许小个两周——他就会冲向她怀里,紧紧抱住她。但他现在觉得太丢脸、太难为情了。
「还好。」他带着鼻塞说。
「好唷,」五玛瑙说着,也坐在他旁边的花圃围墙上。「那么你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会,等太阳警队确认附近都安全了,我再带你回东宫?」
这听起来真是太美妙、太轻松了。八解药不敢相信。他觉得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敢相信了。真是糟糕透顶,因为他很想要相信这位立誓效忠于皇帝的左右手,他以前一直都很相信她的。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很多事,」五玛瑙说。「你要问的是哪一件?」
他吞吞口水,然后发现自己可悲地问了这么一句:「是我的错吗?」
五玛瑙轻拍他的背,就只拍了一下。「不是,」她说。「不是你的错。只不过十九手斧在我很忙的时候吩咐我亲自来找你。但你表现得很好,让自己很容易被找到——待在摄影机看得到的地方,停留在原地。我只跟丢了你几分钟。」
他根本从来都不算是独自行动吧。他晚一点再想这件事,不是现在。都城看见了他,让五玛瑙来找他。或者该说这么做的人是十九手斧,也可能两者其实是相同的,有时候很难分辨都城和皇帝之间的区别。「对不起,」八解药说。「让妳跑过来。」
「我接受你的道歉。」
「嗯,那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我看到地铁里有烟。是不是有——」他不想问出是不是有炸弹?感觉问出来就会让这件事成真。
「有列车脱轨,」五玛瑙说。「这个——是很复杂的问题。意外的问题。从你还没出生的年代开始,我们就不曾遇过列车脱轨了。」
「有了新的算法之后就不曾遇过了,对吗?」
「没错。」她似乎不意外他知道这些事,并且能自己下结论。八解药记得她也有个小孩,很小的小孩,也许那孩子很聪明,所以五玛瑙很能够相信小孩做出的正确判断。这很合理。(他现在真的很需要合理的事情。)
「有人死掉吗?」他问。
「还没有,」五玛瑙眨眨眼睛、在云钩上浏览数据后说。「有些人送医了,但目前没人死亡。」
「好的,」他做了个深呼吸。「是我本来要搭的列车脱轨了吗?」
五玛瑙发出了一种沉思的声音。「也许,」她说。「如果我们知道列车脱轨的实际经过,会很有帮助。另外,你跑到这里来是打算做什么呢?」
来当间谍,八解药心想。自己做调查。但是那声「也许」在他喉咙里蠢蠢欲动,简直要呛着他。所以他说了实话。如果他说了实话,也许就可以回家,暂时不用当间谍了。他说:「我想要跟一个不是替情报部或战争部工作的人,问问三海草特使的事。」
「……而你觉得可以在太空港找到这样的人?」
「嗯,她是搭『织花』号离开的,然后——」
「噢,真聪明。」五玛瑙说。八解药以为这句赞美应该会让他感觉很棒、很骄傲,像十一月桂或三方向角说他做对了某件事时一样。但他只觉得好累。他们之间出现了很长的一段停顿,安静无声地各自思索。他吸了吸鼻子,刚才的哭泣让他头痛,这真是太丢脸了。
终于,五玛瑙站起来,白色长裤沾到了花圃的培养土,但她并不介意。
「我们回家吧,殿下,」他说。「司法部和太阳警队把现场封锁了。留在这里等着看事故原因是信号问题或爆裂物,也没什么意义。」
爆裂物。就像那些博理官好几天以前在皇座厅里说的。炸弹,在地铁里。那样就太糟了,比脱轨事故更恐怖,尤其如果那是八解药造成的。
「妳觉得,」他试着问,用意志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是爆裂物吗?」
「我觉得,」五玛瑙说。「你跟我都还是等司法部的事故报告出来,再担心这件事比较好。等到真正的问题出现再说,殿下,别去找没有送上门的麻烦。」她停顿一会,露出晃眼即逝的微笑。「而且,比起去找『织花』号的船长,我觉得有更好的选择。你想用什么方式跟特使本人说话?」
交通船向下飞向苔蛾座星系,蝉群也在船上。
九木槿看着交通船的引擎将燃料烧成耀眼的火光,从舰桥上的视野中消失,进入苔蛾座二号星的大气层。在她身边,原本她的副官应该站的位置,现在站的是十六月出——她想象不到还能有比她更糟的人选来取代蝉群。蝉群、特使和莱赛尔大使,以及和上次一样的四位护卫队士兵,就这么出发了。即使隔着新换上的制服,每个人身上氯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都还清晰可闻。他们要去和敌人面对面,而舰上的医疗舱依旧封死,只容紧急人员进入。十六月出表示她对处理情况十分满意:舰上不会爆发真菌引起的过敏性休克,目前不会,但身为舰队长(况且还身为元帅)可不容许任何风险。而且,毫不意外,十六月出当然拒绝回去「拋物线压缩」号,因为她自己有成为感染原的风险。多么高贵的情操,多么方便的借口啊。她可以多么容易地发现敌军所属星系的信息,尽管九木槿还没准备好让她知道。
九木槿想要伤害些什么东西,对着某个目标发射,放出「轮平衡锤」号上所有的能量炮弹,制造一场熊熊烈火。现在一切都没了道理。过去,在卡乌朗星系的行动是她能理解的。她理解如何让她的敌人信任她,如何加强手下士兵的忠诚——她一直都理解这一点。现在她却动弹不得、苦苦等待,舰上的验尸室里还有个死掉的军校学员和死掉的外星人。她拥有舰队的力量、背后泰斯凯兰帝国的力量,以及一身的战技和得来不易的耐心——但蝉群还是搭上那艘活该被繁星诅咒的交通船,要在铺天盖地的酷热中跟外星人问问题。一开始,这全都是她的主意,她现在但愿能够收回成命——如果那样能让她有些事可做,有些事可以交代给她手下的人,以免他们只能干等,最后在不知不觉间被突然从黑暗太空现身的敌舰袭击,死在爆裂火光中。
她可以把那个星系交给他们料理。她随时可以下达这项命令,浪费掉每个军团的半数兵力前往该地,然后——摧毁一整个住满智慧生物的星球,让这场战争延续到永远。但至少那会是一场有目标可言的战争,一场让她牺牲自己全力以赴的战争,在她死前就化为歌曲和故事。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意外」射杀十六月出而不用面临后果。恐怕不行,除非找到理由。
「您要给他们多久时间?」十六月出说。九木槿很遗憾地下了判断,这个问题不足以作为将她依军法处决的理由。这个问题,舰桥上的所有人也都想问:被云钩投影出的舰上通讯系统全像影像所包围的泡泡、双手在空中舞动操作推进器与导航接口的十八凿刀,脸上的表情渴盼她能提供的任何讯息。
「两个小时,」九木槿说。「如果蝉群回传警报解除信号,可以更久。他会回传信号的。」
「您对他深信不疑。」十六月出说。九木槿发现,自己根本不在意对方仍然试图找到切入角度和必要信息,来摧毁或减损她的权威。现在,这真的不重要了。
「我们从入伍开始就并肩共事,」她说。「我当然对他深信不疑了。若换成妳,难道不会吗?」
她完全确信,她永远也无法忘记他被医疗舱对讲机扭曲的声音、他仔细斟酌的字句。他称呼她「小槿」和「我亲爱的」,是因为他几乎相信自己就要死去,那种时候什么规定都不重要了,就算你奉献一生努力成为完美的泰斯凯兰人、完美的舰队士兵,成为这个其实不是你的形象。
「我会,」十六月出出乎意料地说,并且叹了口气。那声气息是个幽灵般的声音,像是虚空中的低温渗入碎锋战机的座舱罩内所结的冰。「他勇气过人。『他的血管滴出星光——亮如萤虫,落入祭祀钵。』」
那是〈第一开拓之歌〉,最古老的一首,和泰斯凯兰帝国一起拔地而出,或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就是帝国在初代皇帝治下挺进太空的第一个世代。〈开拓之歌〉从来没有作者——它为什么需要作者?这就是一首歌颂身为泰斯凯兰人之荣耀的歌曲。九木槿完全上了她的钩,但是没关系。「没错,」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他和特使同行。他该有机会去问问那些家伙,牠们为什么差点把他害死,牠们的目的是什么,还有牠们是不是蓄意的。」
十六月出发出了一个不成字词的声音。「只有他?没有我们其他死去的战友?我其他死去的部属?我们在苔蛾座二号星上的人民?」
「得到机会的是他。」至于这个机会是好是坏,她实在不确定。
「我的元帅,」十六月出说。「我想相信您。真的想。但这里还有超乎妳我掌握的势力在运作。」
「是什么势力呢,舰队长?」九木槿问。对方的偏执并不令她意外。第三分部的人就是这样,就算离开分部、加入指挥体系的军官亦然。但这种伴随着诚实的偏执就出乎她意料,这种请求,希望获准接受帮助的请求——
这次,十六月出口中发出叹息,一种无奈哀怨的声音,人准备好要说实话时会有的那种声音。该死,但她可不是第三分部的人吗。九木槿不能相信她。就算她说的其实没错——就算她将自己的分析包装在九木槿认为将领和士兵之间应有的对话语言里,以「我愿意为您而死」和「除非别无他法,否则我绝不会如此要求你」做出互相保护的承诺。
十六月出说,「就是说服情报部带着一名外国政府代表进行停火谈判的势力。促使皇帝陛下力劝九推进器前部长提前退休的势力。想要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受困而非获胜的势力。」
九木槿转身面对她,心意已决,虽然还不知道决定的内容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下了决心。「妳想要私下谈吗,舰队长?」她试图轻声细语,就像她跟自己手下的士兵问话时一样(就像十八凿刀报告说他们发现敌军所属星系位置时,她对他问话的语气)。这是个提议:妳想要我相信妳、保护妳吗?
而十六月出拒绝了她的提议。「不用,元帅,」她用一副礼貌的婉拒态度说。「这些话我全都可以在您的舰桥上说。我相信您也知情,战争部里有派系想要看到您在消耗战里油尽灯枯,而不让您打一场我方能够取胜的战争。而那些派系跟想要壮大战争部权力的人连手,他们想让我们回到一闪电的不幸风波发生以前的地位。您知道三方向角部长来接任之前,是派驻在哪里的吧?」
「奈喀尔。」九木槿说完便一语不发。当然,她知道奈喀尔的情形,她当然知道三方向角在那里是怎么平定叛乱的。三方向角对那里的反叛团体一律施以精确而毁灭性的暴力,将自己的人马安插到那些团体里,让他们背刺互斗到毫无用武之地。她也在卡乌朗做过类似的事。
突然间,九木槿灵光一闪地想到,战争部的新部长可能就和她一样讨厌十六月出和第三分部。但与此同时,新部长也可能对九木槿有相同程度的反感,因为旧部长曾是她的靠山,也因为她使用过一样的镇暴手法,「在最赤忱的心灵中点燃敌意之人」这样的头衔却没有像铁链般围绕她。
「就是奈喀尔,」十六月出附和道。「愿十九手斧陛下统御万年,但她让『奈喀尔人心目中的屠夫』当上了战争部长,把您的靠山、九推进器前部长送回佐莱的老家,并且派了您——和我——到这里来,面对这个东西。」她用手势比向远方仍在旋转的三环星舰,它在苔蛾座二号星,反射着点点闪光。
三方向角的「奈喀尔人心目中的屠夫」这个绰号,九木槿只在舰队酒吧里比较不正经的角落听说过。那里吟诵的多半是打油诗,诗里的主旨句念得飞快,在你注意到之前就无声消散。
「感谢妳如此直言不讳,舰队长,」她说。「妳想要我对妳说什么?说我们恐怕都要在这里慢慢等死,成为这场战争的第一波牺牲品?说我相信繁星庇佑的皇帝陛下会为了铲除舰队中最后一群可能支持一闪电的成员,发起一场根本没打算要赢的战争?不管此话是真是假,妳是不是正想要我这么说,好让妳能带着这句话回去给妳的次长?」
看到十六月出的退缩,着实令人心满意足。她本来还不知道九木槿已经发现她仍然是第三分部的人吧。这算是赢了一步,小小一步。
「不,」十六月出说。「我想要的完全不是这样。我想要我们投入这场战争。我想要战胜。」
也许她并没有说谎,但九木槿没有时间确认了,因为二泡沫从控制台前站起来说道:「元帅,抱歉打扰您,但我这边有一则皇帝陛下本人的急件讯息。她想跟特使谈话,特使和玛熙特‧德兹梅尔大使。一等我们回复讯息就立刻谈——速件信差在等。」
特使和玛熙特‧德兹梅尔,她们在苔蛾座二号星上,正在跟敌人争论,也可能即将死于真菌感染,或是中暑。
「好吧,那就叫她们回来这里,麻烦妳了。」九木槿说。既然皇帝——不论十六月出试图让她怎么想、怎么怀疑,皇帝依然是她的皇帝——想找特使,那么就把特使找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