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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幕

  这些身体:干燥气候的身体,拥有耐力基因的身体;一具身体,在尚未成为人的个体之前,就展现出固执与坚决;一具身体,展现出狡诈的才智,偷偷摸摸的身体,它的那种工具让靠近它的我们嘲笑它,将它踩在脚下,让它用工具的语言含糊乱说一通,随时吼叫着发号施令。这些身体在我们之中歌唱:在敌人封闭但坚定的心智里唱着高热和沙子和利益混淆,跟它们的前人一样。它们现在也用讶异的、因惊奇或恐惧而结巴的不连贯和弦歌唱。他们沉默的敌人中有一具身体带来了造人之物的几股细丝,没有吞下造人之物,而是将它关在一个塑料盒里,好像它是毒药。

  好像我们是毒药。

  沙子和高热中的身体试着理解。不用语言、或是等同叙事的概念思考(我们何必那样做?),而是尝试连接起过去不可能连接的概念:不是一个人并同时知道如何当一个人,而且不想要人的个体性;不想要歌唱、碎形、反射、重复穿越空之家。交互对照:那些身体只会重复地唱着飞行,除此之外都是沉默的。让恐惧在我们间回响,形状犹如沉默敌人的恐惧:想象只想要成为歌唱的一部分。

  沉默敌人的身体说的是嘴巴的语言,毫无道理。那具狡诈又偷偷摸摸的身体用没有爪子的手抓着造人之物,它吼叫了一下子,然后让自己安静下来。它非常沉静,非常警戒。固执又坚决的身体唱着人,狡诈又偷偷摸摸的身体唱着不是人,不唱歌,这些旋律的片段永无止尽地在我们之中回荡——

  同时,怀着寒冰般凌厉的决心,十六月出舰队长对她的军团送出了命令。她最敬爱的导师、她希望能全心信任的对象有时也昵称她为「月升」,但为什么他要将她派到如此遥远的战场,让她可能在此殒命?第二十四军团响应了她的命令,彷佛他们是她的双手与呼吸延伸而成:他们集合、就攻击阵形,警戒而沉稳地开始前进。

  十六月出的手稳稳握紧拴住他们的链子。她会再等一下,就一下下,让她思索为什么十一月桂将她派到这里,也让元帅思考出那个必然的结论:若要避免一场永无止尽的战争,他们开攻的第一步必须是使敌人无法还手的暴行,比苔蛾座二号星的屠杀更惨烈一千倍。

  我们用进出跳跃门的方式,滑行出入于黑暗的空之家:只要有歌声反复回响,不管是土之家、血之家,或黑暗中位于繁星之间的星际飞行器之家,在某种程度上,所有这些地方都是一样的。想着:有一项变化出现了。知道了沙子和高热中的身体的困惑,沉默的那些身体转了方向,离开造人之物,现在一起往我们最近的血之家移动。想着歌唱、尖鸣,啊啊啊,那里有一百万具身体,十亿具身体,多到不能在一夕间丧失:有那么多的沉默需要重建——

  然后,就像在我们原初的土之家,他们决定移动时,就全都一起行动,他们的三环星舰在星辰间成为扭曲的闪光,成为一组朝着不同方向前进的鸟群。这次,他们的行动是从敌人侧边袭击、加以驱逐,趁敌人还不敢奢想接近他们珍贵的终极领域:一群俯冲着、歌唱着的船舰忽然间在第十七军团的中心活了起来,他们匆忙召集了碎锋机群来赶走我们,但是太迟了——

  ——另一组鸟群前往跳跃门,沉默的敌人从那道门驾着他们矛尖形的大战舰而来,只在这个时间点进到空之家中属于我们的部分,以前是带着他们小小的资源开采殖民团队而来,最近则是带着炮火、威胁和只应属于智慧人种的永恒好奇。鸟群隐藏着行迹,漂向跳跃门,开始通过,一群接着一群、再一群、又一群……

  荻卡克‧昂楚在警报声中醒来,置身于一场噩梦中,这场梦她已经作过够多次,不得不说服自己那就是现实:外星人穿过安赫米玛门来了。她的行动全靠直觉和训练,还有来自她的忆象链的声音,它给予她足够的空间呼吸,以免她过度换气或陷入恐慌。她是飞行员大臣,她的祖先带着莱赛尔太空站安顿下来,如果有必要,她也会将太空站的公民全部带到新的家园,一个都不能少,甚至包括他妈的亚克奈‧安拿巴。她还是没决定要拿那家伙怎么办,只知道她要搞清楚该怎么让一个议会大臣做不下去,以及该怎么让达哲‧塔拉特帮她一把——

  但她不想要非得去找个新的太空站,像她的忆象链里第一个飞行员那样,凭空想象出不堪一击的数据,从零开始重建整个世界。所以她赶忙召集了莱赛尔和巴札旺空域其他次太空站所拥有的全部军事载具,准备正面迎战。

  她在机棚里看着她手下的飞行员爬上船舰时,望见了一个行尸走肉般的高减肥影,必定就是塔拉特了。是他。她停了下来。她要他解释他有什么理由:他害太空站遭受这一切折磨之后,现在要来搭船跑路了吗?自己一个人跑?今天会有多少议会大臣叛离他们对莱赛尔太空站的责任?先是安拿巴——她要等到战争落幕后才能考虑怎么对付安拿巴了,如果还有以后的话——现在又是塔拉特,他们都要弃太空站于不顾了吗?

  塔拉特对她说:「不,我不是要跑。我要找玛熙特‧德兹梅尔,我们要改变这场战争的方向。」

  昂楚不明白,始终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放他走。也许她认为他会在尝试穿过远门时死掉,那样就无关紧要了。也许她认为他能够设法办到他说的事——如果他办到了,等着她清理的血迹就会少一点。

  十一月桂办公室里的战略地图桌很小,架在一张边桌上,长度只有办公桌的一半。他将它随时开启,当作某种背景音乐,当他做着职责所需的工作时,上千个已经解答过的军事难题就在身边回放。他喜欢把这想成是在让他记得自己的历史。他的历史,他所属部会的历史,他的帝国的历史。十一月桂是一位老兵,在几十年前就退出了需要他亲自解决问题的战争前线。老兵不能让尖牙变钝,所以十一月桂就拿泰斯凯兰好几个世纪的丰富战史来磨牙,用一个个针尖大的光点重演那些战役。

  地图桌现在就开着,正在播放两个世纪前一个双恒星星系的某场战争。他根本没有在看,最多就是瞥瞥那些光点移过他手上的样子。

  战争部的历史、战争部的成就,先是交到一个觊觎皇位的元帅手中,在该名元帅兴乱后登基的皇帝又接着反击,这些历史和成就到头来是多么脆弱。

  十一月桂真的是个老兵了。他想到碎锋机群,被科学部发明的新科技捆绑在一起,变得古怪异常,实在不值得信任——在他们最恐怖骇人的时候(无可否认,也是他们在战略上最优秀的时候),他们比较像太阳警队,而不像他的战友士兵。他想到慢性毒素,想到信任。

  他想到他要求自己的爱徒浑然无知地舍命完成的目标。这全是出于希望保存战争部的历史、战争部的成就,切除容易腐化——或是有腐化之嫌——的分枝。如果能拉九木槿陪葬,为战争部赢得胜利,让战争部在冲突持续期间继续得到新皇帝的重视,那么十六月出的牺牲是个可以接受的损失。

  第十七军团内,碎锋机群整体互相链接,透过共享视觉、生物回馈和其他技术:他们所谓的碎锋秘技。当长官和不属飞行员的闲杂人等都不在场,只有他们自己人,他们之间共享的有时不只是本体感觉和痛觉,而是直觉——包括反应时间。在极端危险或美好的时刻,他们甚至能互通思想。

  不尽然是文字,而是思绪的沟通。喜欢这种沟通的人(在碎锋机群飞行员之中,喜欢碎锋秘技这东西的人只占了很小的比例)会挑战它的极限:闭着嘴巴对彼此背诵诗篇。

  对隔着一道跳跃门的彼此背诵诗篇,化作一声失真的回音、骨骼里的震动,但仍能被对方听见。两个完全分隔的空域之间,只靠一道跳跃门、还有无远弗届的碎锋机群共享知觉互相连结。

  第十七军团内所有的碎锋机群飞行员,无论喜欢碎锋秘技与否,都连结在一起:他们在外星敌军的三环星舰吐出的腐蚀性滑液中一起死亡,在能量炮弹的火光中一起死亡。承受死亡,还有痛楚。他们之间已经有许多人死去。

  远方,「世界之钻」所在的泰斯凯兰空域里,第三军团的巡舰「铜绿平顶」号四名受训的碎锋机群飞行员哭嚎落泪着回到机棚。他们扶助彼此下机,紧绷戒备地站着,相连相依,彷佛无法承受离群落单。他们其中一个人——到底是哪一个其实并不重要——在啜泣之间挤出一丝理智说道:「我们要找战争部长说话。代码『风信子』。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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