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发电机将一支拇指大小的震击棍塞进左边衣袖,右边塞了一条绞喉索,并且像野蛮人似地狞笑,方方正正的白牙全都露了出来。「我看起来如何?」她问。「能蒙混成莱赛尔本地人吗?」
「能混个二十秒吧,」九毛地黄说着拉上了战斗紧身衣的拉链。「感谢星光庇佑,妳也只需要这点时间。妳看起来可笑极了,但还够唬过太空站的海关人员二十秒,让我跟五灯丝潜入他们的通风管系统。」
二发电机皱起鼻子。「妳是前情报部官员,应该是妳来负责说服才对,」她说。「不然就别嫌我做得不对!」
「我愿意上场,」九毛地黄说。「但他们对我这张脸有点太熟悉了。」
「我加入这项任务的时候,妳可没提到妳在这里被揭穿过身分。」二发电机怀疑地说。
「她的脸非常有辨识度,」五灯丝说,并将一把小刀藏进靴子。「我还没从太空站偷东西过。这一定会很好玩的。」
——摘自《支点》,西弧星系群出身作者五尖矛所著之泰斯凯兰语大众小说系列的第一集。
最上层分为三个画格跨页。第一格:卡麦隆舰长的飞船接近了我们在上一个全页看到的泰斯凯兰战舰底部;舰身的体积大得看起来不像真的。第二格:特写卡麦隆放在导航控制台上的双手,乍得拉‧迈夫微微发光的残影帮助他驾驶;驾驶舱窗外的战舰变成金属色的背景,装饰极度繁复、过于华丽,还有宛如黑色眼睛的能量炮弹。第三格:卡麦隆和乍得拉‧迈夫溜下飞船,进入黑暗中,飞船退向远方。他们的行踪没被发现。
卡麦隆(内心独白对话框在第三格):这里的星体比帝国看见的、或是太空站想寻找的,都还要更美好。
——《危险边境!》第十卷漫画脚本,由莱赛尔太空站第九层小型出版社「冒险/阴森」发行。
八解药没有作梦,他十分高兴。
他不记得自己睡着,只记得醒来时天还没亮。他和衣睡在桌前,脸枕着双手,过一个小时左右就醒了。他向五玛瑙和皇帝陛下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一面思考一面睡着了。他本来试着要看全像投影节目,但是没办法专心。他觉得自己充满了想法、概念和惊恐之情,就像过饱和溶液,任何一刻都可能会析出结晶。他可能会突然顿悟,他几乎就快想通了。他的思绪一直回到玛熙特的声音说出的这句话上:「我认为牠们是某个种类的人」,还有「牠们不像我们这样重视死亡,但是牠们理解死亡的概念。」
还有三海草说的:「牠们会说话。」
这一点挺明显的,牠们当然会说话。牠们有宇宙飞船、有武器、有社会——所以牠们当然会说话。也许重要的不是牠们会说话,而是牠们会回话。
或许牠们认为人类可能也是某个种类的人。
他睡着的时候,可能就是在想着这件事。现在的天色仍是全暗,而他彻底清醒,他房间里唯一亮着的光源是摄影镜头,在月光下微微闪烁。都城看着他,追踪着他,一如太阳警队。整个都城都知道他在哪里(像是在一场不应该能够发生的恐怖地铁脱轨事故发生时,那可能是他的错,可能是冲着他来的,为了要——伤害他),就算他的所在地是地宫里他自己的房间。
这个想法已经占据了他整个人,彷佛他在梦中对它全神贯注,但不知道也不记得自己作了那场梦。这完全就像他那天一觉醒来就想通了九木槿舰队长是如何赢得卡乌朗的战役。
就是「牠们是某个种类的人」这个想法。八解药认为,他可能知道牠们是什么种类的人了。
要从太阳警队,还有他们透过全都城的摄影机视物的方式开始说起。整体上,太阳警队这一类人很复杂。当然他们是泰斯凯兰人,跟八解药一样是人类,但是他们同步行动、同步做出反应,全体都透过同样的眼睛(不是人眼,而是机器的眼睛)观看外界,所以他们才能同步行动和反应。他们使用的演算程序和地铁系统是一样的,虽然他们是人,不是自动排程的人工智能。早在科学部长十珍珠将新版的算法原则推广到泰斯凯兰各地以前,他们运作起来就已经跟现在一样顺利。人人都知道:现在太阳警队可以把摄影机当成他们的眼睛,全体一致,就像上千个负责对外观察的部件所组合而成的一个意识。
如果在人类之中有一个群体可以做到这一点,拥有众多的眼睛,能够轻松自如地集体同步行动,那么也就不难想象,可能还有其他种类的人,在这方面比太阳警队更擅长。(八解药一度差点捉摸不住这个想法,因为他鲜明且讶异地发觉到,他并不知道一个人是如何成为太阳警队的成员,完全不知道——但他叫自己别想这件事,现在先别想。)如果有一种人类,能够彼此共享视觉与意念,也就可能有其他种类——不是人类——的人,将这件事做得更得心应手,那么……那么,牠们有可能不会在意区区一人的死亡。就像三海草特使说的:牠们不像我们这样重视死亡,但是牠们理解死亡的概念。
如果说他的想法是对的——就像他对卡乌朗战役的想法一样,几乎全对,只缺了最后一块拼图——那么他得告诉别人。在战情室的模拟中,敌方会这样移动、这样摧毁补给链、这样以过快的速度出现在意外的地点,是因为牠们只有一个意识。如果他的想法没错——而他觉得确实没错。
他该告诉战争部长。因为,如果敌方能够集体同步思考,像一群庞然、强大的太阳警队,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三方向角和舰队里所有的将军都想不出该如何绕过牠们。他现在就得告诉她。
离破晓还有好几个小时,该怎么办?他知道此时的战争部是什么样子。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三方向角整整两天。如果她现在在睡觉,他可以把一整个倒影池的莲花都吞下肚。
玛熙特和三海草站在舰桥上九木槿的面前。她们还在尝试思考该说些什么——或者至少玛熙特还在试,她知道三海草在想什么,听到一位泰斯凯兰舰队的元帅如此随兴轻易地说出「我已准备好将手伸进那里,掏出那颗心脏」这种诗意的词句,彷佛从征服史诗摘录的宣言,帝国的古老叙事所蕴含的绝对重量像一块裹尸布笼罩着玛熙特,她从不曾真正摆脱。二十蝉目前还是毫无音讯,他在苔蛾座二号星,带着那盒宝贵又古怪的真菌,试图在她和三海草与外星人建立的基础——杀掉我们可能不是件好事,至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上更进一步,连结到他针对真菌感染想说明的事。完全没有讯息传来,玛熙特看得出这让九木槿变得脆弱又尖锐,不惜考虑彻底摧毁一整个行星系。
我们可曾这样爱着一个人,她心中想道,不尽然是真的在问问题。爱到想要抹杀一整个行星来替对方复仇。
〈不是一整个行星。〉伊斯坎德说。
她这下希望自己没问。说到底,怎样算是抹杀一个行星?用舰队炮弹的死亡之火,或是用泰斯凯兰温柔、广阔、强大的口颚包覆住她的心,取代莱赛尔原本应有的位置?
她说:「元帅,我确实认为我们正在达成某种进展。只要再几个小时、或几天,那么——也许。」
「噢,我并不怀疑妳,大使,」九木槿告诉她。「但妳不是我的士兵,对吧?我不期待妳会了解。最终,到了某些地步上,负责指挥的我们会要求士兵信任我们,不只交付性命,也交付他们的决定权。第十军团已经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玛熙特想对她说:就是妳把我们拉回来透过数据微片讯息跟一个小孩讲话,不顾我们正在工作——即使伊斯坎德在她的舌头后面拦住她、警告她,她的话仍然就要脱口而出,这时通讯官二泡沫打断了她们两人的交谈,「元帅,有讯息。」
「二十蝉吗?」九木槿问。玛熙特因为她嗓音中赤裸裸的希望而蹙眉,并且看到三海草同样也是。
「不是,」二泡沫说。「是来自四十氧化物的旗舰『游彩焚风』号——第十七军团遭受直接攻击。我认为敌军知道了他们的所在位置——第十七军团的碎锋机群正在损耗。速度很快。」
八解药连衣服都没换,也没把他要去的地方告诉任何人。他就只穿上鞋——灰色的间谍软鞋搭配他的间谍裤子和长上衣——并梳了头发,重新束成一条长辫子,然后走进了地道。就像在这一切真正开始之前,他每次去拜访十一月桂时一样。地宫和战争部之间的地道感觉熟悉又抚慰人心,但每个细微的声音、每一缕尘埃的飘动,都令他不禁颤抖、稍微加快脚步。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来过这里。就连想对自己唱那首描述宫殿区建筑物的进行曲(地底长的根多如朝天开的花),都像是小孩在壮胆,试图抵御可能藏在床底下的怪兽——或是可能藏在他的秘密地道的怪兽。(挺好笑的,但是也在很多方面令人笑不出来。要是有爆裂物在这下头爆炸怎么办?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他爬上梯子,从地下室的活板门出来。门外没有人跟他会合,而他突然感到高兴。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来这里,除了三方向角。他只想把他的想法交给她——也许还有十一月桂,如果他刚好跟她在一块,这样八解药就可以展现自己是个多么优秀的学生,在「六方之掌」决定如何据此行动之前,都别让消息走漏。但如果他要一路顺利前往她的办公室,不必跟人解释来意(这个时段的守卫人数比较少,但更容易起疑),那么他就得当个真正的间谍了,那种会潜行的间谍,懂说话、记性好、也会保守自己的秘密。
摄影镜头会看到他,在都城里就是这样。但是人——除了太阳警队——的眼睛和摄影机不同。他个子很小,可以藏匿在角落。他可以装成一抹灰尘、一道反射在地上的光线。他可以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本来就该在这里、本来就该出现的人。不重要的人。像是走廊清洁工,或是值晚班负责检查的军校学员。他的年纪对以上两种角色都太小,但如果他把自己想成两者之一——走廊清洁工比较简单。那他就是个理所当然应该身处战争部的人,要将环境清理得闪亮如新,反射早晨的日出。
他直接朝着三方向角的办公室而去。都城的摄影机和战争部的大楼人工智能保全系统应该都已经看过他走这条路线许多次,不会怀疑有异。他照着算法所预期的模式行动。如果他看到有人——不是太阳警队的人——觉得他不该在这里,他会解释,或是跟他们擦身而过,努力假装成走廊清洁工,心里想着自己是走廊清洁工,真心相信。故事里的间谍就是这样做的。
他一直努力练习相信自己是个走廊清洁工,直到他抵达三方向角办公室门外。结果他并不需要跟任何人说到话,几次看见有部里员工出现时,他就躲在阴影里等待他们经过。现在,他就在「六方之掌」的正中央、部长的办公室外——在门外的走廊,近到足以看见门下的光线,由此知道他想的没错,战争部长今晚没睡。就在此时,他听见了声音,拔高而紧绷的声音,从银光之中流泻到走廊上。
他可以打断他们,他需要告诉三方向角他准备要说的事,真的真的需要。
但他反而让自己文风不动,呼吸轻到几乎毫无声息,不让任何动静泄露他在这里,然后默默倾听。原来,一旦你习惯了当间谍,就很难停手。而八解药现在已经非常习惯了。
他不确定这要算是谁的错,是因为他自己或是他祖亲皇帝的基因,或是因为他受到的教养,又或是因为给了他那支矛尖的皇帝陛下。
「等一等。碎锋机群飞行员都来找我了,简直哭嚎得停不下来,要警告的事都没法讲清楚,我可不会袖手旁观。不管外面那里发生的是什么事,都在害舰队士兵送命,若是我们不中断碎锋机群的本体感觉连结,整个宇宙都会发现。」
是三方向角在说话。八解药从没有听过她这么凶恶激动。三方向角部长在说明的这段内容,他只想到一定指的是碎锋秘技,如果碎锋机群的飞行员全体都以某种方式连结在一起,能够听见彼此死去(就像太阳警队,但是至少据八解药所知,太阳警队的成员并不会在被击倒时听见彼此死去),那么部长为什么还没有得到跟八解药相同的结论?也就是跟他们交战的外星人之间也彼此连结?他朝着门靠近一步,准备要插嘴解释他的想法。
然后他听见十一月桂说:「若派出船舰到那个星球上,必定会让我们的人员暴露于那里的不知名真菌传染病。您是认真的吗,部长?」
他动也不动,没有开门。他对无法确定真菌传染病的部分。特使和玛熙特没提到那样的事。
「只要核弹的数量足够,就算是再顽固的真菌也会被消灭,」三方向角说。「我不只是下令发动攻击,次长。我是要一击毙命,将这个聚落从宇宙表面抹除,看看牠们知道我们的能耐之后,会跟我们达成什么样的谈判。」
一段沉默而恐怖的停顿。八解药在想,一颗行星的大气若是充满了放射性同位素会怎么样。他必须回想到很久远以前。泰斯凯兰已经不再采取那种手段。那真是太……行星若是遭遇了那种攻击,就永远无法恢复。他在两年前看过一整本在探讨这个主题的纸本书,当时他的其中一位家教老师判断他的年纪已经够大,可以学习了解那些已经被泰斯凯兰明智地弃绝的暴行。
十一月桂对着那片沉默说:「部长,我身为第三分部的次长,以及您辖下的军事情报实务专家,我必须说……如果您下令舰队轰炸一颗有人居住的行星、导致核冬天,事后您得到的不会是谈判。您会得到的是——噢,也许是投降,或撤退。或是退后防御,战争将在太空中那个小小的、丑陋的黑点上延续数十年。」
「您是在告诉我说,这是个糟糕透顶的点子吗,次长?」
「……不,」十一月桂说。八解药可以想象出他的笑容,一定就跟八解药答对一道战略习题的绝大部分时一样:高兴但同时显得自以为是。「我完全不认为这必然是个糟糕透顶的点子。只不过,谈判不太可能是您事后得到的结果——但话说回来,您也从来不喜欢谈判这回事,对吧?在奈喀尔星系时,您就不喜欢。您偏好的是效能,部长。」
「如果我就偏好这样呢?」
「那就照您的意思。」
八解药觉得自己应该打从肚子里想吐得要命,但其实没有,他觉得他的肚子好像离他太远,让他甚至无法有想吐的感觉。万事万物都非常遥远又非常可怕。战争部长在谈论要抹杀一整个行星系,而十一月桂在附和。如果加入舰队做的其实是这种事,那他很后悔自己曾经向往过,后悔他曾想要在战情模拟室里指挥船舰、想要解开所有的战略指挥习题,后悔他不曾想到碎锋机群飞行员在战友死去时会如何凄惨哭嚎。
如果他哭出来,就会被听到。
所以他忍住。
「……必须光明正大,」十一月桂正在说。「由皇帝陛下命令,不能利用碎锋秘技来跳过程序。」
「所以,皇帝尚且不知道本体感觉链接的副作用。你是这个意思吧,次长。」
一阵干巴巴的笑声传来。「是的,我想就是这个意思没错。我倾向于尽量将专属于战争部的知识留在部内,部长。在我们目前被削弱的地位下——因为一闪电所尝试的行动——我们不能让陛下有任何理由把情报部或科学部的人派来这里,夺走我们的决策权。」
「有时候,」三方向角说着小小叹了口气,让八解药手臂上寒毛倒竖。「我能理解为什么比起你们第三分部,九木槿宁愿求助于情报部。尽管如此,就照你建议的,光明正大地办吧。不会有问题的,讯息已经拟好了。」
「我对您至为赞赏,部长。我最出色的门生愿意为了执行这项计划而死,如果这能让我们得到所需的——」
「十六月出?」
「是的。她就在元帅身旁。两艘旗舰应该拥有充足的炮弹数量,能够在敌军的阵线中切出空间。您认为呢?」
八解药听够了。他想象抹灭一个行星系需要多少炸弹,行星上会有多少具尸体,即使牠们如他所想的都属于同一个意识。他不想要这件事发生。这并不——就连几名碎锋机群飞行员丧生,都会让其他战友痛哭。如果你感觉到一整个行星上全体的死亡,那又会是什么惨状?
牠们理解死亡的概念,只是不像我们这样重视死亡。玛熙特是这样说的。
但那不代表牠们完全不在乎死亡。
八解药转身回到走廊上,走向地道。他要把他的想法告诉别人,他还是这样打算。但他要去跟十九手斧陛下说,这样她才不会送出三方向角想要的那道命令。
「四十氧化物舰队长想要什么?」九木槿说。
她的声音变得非常平和宁静,属于一个正在精算攻击动线的人。玛熙特不确定她是否理解这个问题(一个遭受炮火的舰队长除了想要对方停火、自己取得胜利之外,还会想要什么?),但二泡沫似乎就能理解。
「他发出的不是针对所有船舰的求救呼叫,元帅。他在请求信息。我们是否做出了任何激化游击攻势的行为、您是否有更明确的指示——他们的通讯官九海冰在公开频道等待我们的回复。」
九木槿还来不及回答,三海草就用低沉急切、像对方一样稳定的声音道:「元帅,在您答复前,请看看您麾下六个军团有没有其他哪一个遭受类似攻击,或是改变位置。我怀疑这不是单一事件。」
九木槿看着她,眼神中估量的重量让玛熙特往下陷,被如此沉重的检视和评价所压垮。
但三海草毫不退缩,九木槿似乎也对此满意,她说:「二泡沫,照她说的办。所有舰长回报状况。」
这没花到多少时间。这一定是个很常见的指令——二泡沫将手伸高过头,双手在舰队的全像投影显示仪上舞动,将回传进来的讯息变成光点图形,代表各个军团在此空域内的动作、移动方式、遇袭船舰的数量。
就连玛熙特也看得出来,十六月出的第二十四军团开始以缓慢但无可阻挡的姿态朝着外星人的行星系接近。与此同时、或是稍迟随后,外星人就对距离该星系最近的军团——第十七军团——加倍开火。因果关系明明白白。
「牠们很了解复仇的概念,」她发现自己正在这么说。「元帅,我绝无不敬之意,我知道我不是泰斯凯兰人,也不是您的士兵,我也知道您手下的人正面临死亡,但如果这是外星人对我们企图接近的反应——那您想想看,您实际发出攻击信号时,牠们会怎么做。」
「而且,」三海草阴险地用平板的语调加上一句。「我不觉得是您命令十六月出把船舰的距离拉得那么近,对吧?」
玛熙特从没看过任何不曾和太空站民毗邻而居或认识的泰斯凯兰人,笑得和太空站的风格那么像,但九木槿做到了:她咧开嘴唇、露出牙齿。
〈那不是笑,〉伊斯坎德告诉她。〈是威胁,不悦的表示,非常泰斯凯兰式的表情,虽然恰好看起来很像我们想要表示自己会很乐于伤害某人时的笑容。〉
这两者够接近了,玛熙特对他说。
「妳说得真对,特使,」九木槿仍然龇牙咧嘴地说。「但妳有什么理由要我不信任我手下的舰队长吗?妳们两个——间谍和她的宠物?」
「是您请求情报部提供服务,」三海草说。「元帅,我和舰队长一样受您的指挥。」
「特使,而我又怎么知道,第十七军团遭受的攻击是肇因于十六月出舰队长的部队调动,或是妳和德兹梅尔大使在苔蛾座二号星上说的哪些话?」
「您是不知道,」玛熙特说。「我们也不知道。」
三海草匆匆看她一眼,如电光石火,嘴上勾起惊叹的苦笑,就像玛熙特的手指在她体内弯起时一样。在她们一起参加的第一场宴会上,她看着玛熙特用故意表现的野蛮无礼对付科学部长十珍珠,脸上挂的也是这副表情。同样的愉快,同样扭曲的惊叹与欣喜,一种带有占有欲的渴望。玛熙特无法去想那表情带给她什么感觉。她没有时间接收这么强烈的感受,这种搅乱整个世界固有规则的感受。
「大使说得对,」三海草说。「我不会向您承诺我无法保证的事。可能是我们的错,也可能是第二十四军团的错,也可能是其他根本想象不到的原因。我们的敌人不同于我所知的任何外星物种。」
九木槿短促凶恶地说:「我找妳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特使?如果妳无法让我们理解那些外星人?」
「为了尝试。」三海草说。
听到这句话,二泡沫显然已经受够了哲学、谈判、野蛮人这些有的没的。她说:「『游彩焚风』号还在等待答复。」声音大到让玛熙特几乎被吓得一缩。
玛熙特快速地说:「去请示皇帝吧。如果非攻击不可,就从泰斯凯兰的核心下令发动。」
八解药拥有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权限,更想都没想过要使用,直到今天早上——现在可以算是早上了,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随时好像要下起雨,日出也被乌云遮蔽了大半。他步行穿过地宫,要求一扇扇上锁的门为他打开,因为他是皇储八解药,他的云钩是全泰斯凯兰功能第二强的钥匙。
除非他的权限由于他身为儿童而遭到限制。他相信一定有,一定有某种限制,但是他没有碰到,一直没有,没有任何人事物——不论是都城、宫殿的人工智能保全,或是需要实体钥匙才能解锁的门——拦阻他。虽然这个想法糟糕、愚蠢且不公平,但他想要有人拦阻他,那样就代表这件事不再是他的责任,代表有别人(某个完全成年的大人)会接手负责,阻止一场——一场星球屠杀。只不过,现在就是大人在负责,然而他们目前什么都没阻止。
东宫宛如盛放的花朵般敞开,八解药一路走到皇家寓所所在的深处,经过掌玺大臣的座位,经过通往他自己房间的走廊,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门,到了皇帝本人的寝宫。他鼓起勇气准备试最后一扇门——他从不曾走过的、通往十九手斧私人卧室的门。此时,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他惊叫出声,把所有击退绑匪的方式都忘了,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等着看他擅闯禁地是否会遭到惩罚。
当然,那不是绑匪,是皇帝陛下,一身白衣,赤脚踩在地上悄然无声。
「小间谍啊。」她说。这不是指责,更像是在请他解释。
「陛下,」他转过身。她的手仍放在他肩上,他努力不缩起身或退开。「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
「不,你没打扰到我,」十九手斧说。「你从宫殿的保全系统里硬是开出了一条路。可见你想打扰我的心意非常强烈。你想跟我说说是为了什么原因吗?」
她的专注神情像个重力场,会把人拉进去。「我去了战争部,」他说。他想要一次就说对,不要犹豫迟疑或语焉不详。「我偷听到部长和第三分部次长十一月桂在讨论要对一整个住满我们敌人的行星系使用核子粉碎弹。他们会这么做,而且会请求您批准。他们会请求您下令他们屠杀一整个行星,将它毒害到寸草不生。」
「而你是来——怎么,警告我的吗?」她面无表情。八解药感到完全茫然失措。她为什么没有反应?她为什么不阻止这件事?
「对?」他试着解释。「还有告诉您,我认为那些外星人,我们的敌方,可能所有人都是属于同一个意识,就像某些时候的太阳警队那样,如果屠杀牠们整个星球的人——太恐怖了,我无法想象,陛下。」
「是很恐怖。」十九手斧说。「你吃过早餐了吗?过来,陪我坐一会儿。我这边有鲜干酪木薯面包——你的祖亲皇帝爱吃的东西。你也喜欢吗?」
八解药也喜欢——那是他最爱的食物之一,美味的圆形树薯外皮,裹着刚出炉稍微融化的软黏干酪馅——但他现在无法想象吃东西这件事。他打从肚子里想吐。他完全不了解十九手斧的处理方式。但他还是坐到她身旁,面前的餐桌邻着她房里大片的窗户。他从盘子里拿了一个木薯面包,用手指剥开。
「您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他终于问出口。十九手斧轻轻叹气——声音微乎其微,同时肩膀往后垂。她咬了一口木薯面包,嚼了嚼吞下去,八解药则一直注视着她。
然后她说:「我没有阻止他们,是因为我认为这个想法是对的。」
他又从面包上剥了一块,捏在指间压扁。「为什么?」他委屈地问,同时又讨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委屈。「牠们是人。不是人类,但仍然是人。我真的这样想,而且您刚刚也说屠杀一个星球是很恐怖的,我有听到。」
「我的确说了,」皇帝告诉他。「我也确实如此相信。做这件事、下这个决定,都非常可怕。但这就是皇帝存在的原因,八解药。为了下可怕的决定。噢,我就对你说实话吧,我的小间谍,你总有一天也必须自己这样做,所以还是对你说实话才好。我宁愿要一场代价高昂的胜利:展示泰斯凯兰的战力,将一颗生机盎然、美丽且布满人群的星球——是的,牠们可能是人,但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人——击碎成尘土和辐射雨。我宁愿要一桩骇人听闻的暴行,也不要永无止尽的消耗战,让敌我双方都不断、不断地损失人力,就像在帝国的边界划一道永远在发炎化脓的伤口。」
她没在吃手上的面点了。她吞了吞口水,彷佛她的喉咙跟八解药一样干燥。「有时候,烧灼伤口消毒止血是比较好的方法。」她说。
九木槿咬着牙嘶嘶吐气。玛熙特想要瑟缩起来,或是站到三海草前面,以免她请皇帝准许全面开战的这项提议,对一位元帅来说太过出格,会导致——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让三海草被射杀、军法审判,或是被派上那种闪亮亮的碎锋战机率领攻击。
她但愿自己可以别再想象一个比一个糟糕的结局。但是她看不到几个好的结果,而伊斯坎德此时只是她手腕里微微颤抖、安静无声的痛楚,他们都如坐针毡地等待着,与其说是靠着耐心,不如说是在做心理准备,等待着某种破釜沉舟的行动——
但九木槿接下来说:「下令四十氧化物开火回击,但不要追击。」二泡沫点头,迅速表示收到。玛熙特试图在九木槿句子间的空档呼吸。她吸气吐气的速度不够快。
「先不要追击,」九木槿继续说。「但是做好准备,等我的命令。还有,派一个速件信差去都城。我要请皇帝为这项命令背书。」然后她的目光看回三海草,声音小了许多,玛熙特在一旁几乎听不见:「我总是说,要在舰队外做反情报工作,找情报部比找自己人好,因为情报部早就被搞烂了——你们不会因为第一次跟野蛮人打得火热,就忘记舰队的目标。你们原本就已经腐化了。不过我想也没想到,妳会给我带了一个野蛮人来,用泰斯凯兰帝国的规章左证她的意见。」
「德兹梅尔大使她——很特别。」三海草说。玛熙特试图判断是不是有人侮辱了她,以及她该不该介意。她赢了,对吧?暂时赢了。她帮他们争取到了时间——让二十蝉继续对话,让他们不会只有唯一这个选项:全泰斯凯兰的军队齐力带来无可回复的彻底毁灭,直白确切、壮丽绝美,消灭所有的困惑无解。一场损失。
〈对谁来说是损失?〉伊斯坎德低语道。玛熙特不确定,或是无法告诉他,或是他可能已经知道了。(对她来说是损失。损失的是语言之内的空间,让像她这样的人能够想象着泰斯凯兰,但本身仍然当个太空站人。损失的是这个概念:一个人说出代表「世界」的单字时,有可能在指涉除了泰斯凯兰以外的事物。)
舰桥上有另一个军官说:「元帅,有一艘船穿过跳跃门——在我们后面——」
「是敌舰吗?」九木槿问。而玛熙特突然澄澈如冰的脑海想着:如果那是从太空站那一侧穿过安赫米玛门的敌舰,那么牠们已经拿下莱赛尔了,我的同胞在我浑然不觉时被杀死。我却在这里,跟杀害他们的凶手对话,我根本不知道——
她要是呼吸的话一定会过度换气。她要是一有动作,这个念头就会成真、成为现实,她就得继续呼吸了。
「不是。」那名军官说。玛熙特重重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迷失在被忆象额外迭加的放松感之中,但那波洪流般的感受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她不住颤抖,差点错过了他接下来的发言。
那名军官将靠近中的船舰接上广播,现在充斥于「轮平衡锤」号的舰桥上的声音,属于达哲‧塔拉特,莱赛尔的矿业大臣,六人议会之首——他要求登舰和玛熙特当面说话。
烧灼伤口。
八解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该怎样告诉皇帝陛下说她错了?她怎么能错得这么离谱?「……我不懂,」他勉强开了口。「您告诉我——您告诉我祖亲皇帝为了让泰斯凯兰再享有八十年的和平而做的那一切,而您现在却还是要这样做?这是——」
「继续,」十九手斧说。「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这是星球屠杀,」八解药说。他的语气愤怒,但一点也没有哭出来。他又回到那种超越了恐惧的澄澈境界。「我不在乎这是不是在烧灼伤口,就算您这样认为。如果有人抹杀了我的家,我会跟他们战斗到永远。」
「我的确认为你会,」十九手斧说。她对他没有反应。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让她不再这么冷静、这么胸有成竹。「我也会,如果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也许在我的年纪是十一岁的两倍时也会。但那是在我认识六方位之前。我们必须跨出自己的局限和欲望来思考,这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我看着他治国,也看着他的统治结束。这是个丑恶的决定,也充满伤害性,八解药,我很遗憾你是在暗中发现这件事。我但愿当时可以跟你在一起,这样你能提问,我也能解释。」
「之前在我房间,您说过——」他试图回想十九手斧确切的用字。如果她当初是念了一首诗就方便多了,可惜不是。她是跟他说……「您说六方位治下的泰斯凯兰是个强大到能够享有和平的帝国。我们怎么会从那里走到——走到要屠杀一个星球的地步?」
十九手斧耸起单边肩膀,然后又垂下。「你实在不像他,」她说。「或者你是像他小时候,我并不认识小时候的他——只听他讲过一些故事。你知道,我很高兴你不像他。我在你房间说的话是真心的。我宁愿要一个聪明但烦人的继位者,也不要愚蠢平庸之辈。就算你在我的起居室里,尝试想让我耻于用凶残的手段杀害我们的敌人、驱使牠们远离。你的祖亲皇帝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事。我们曾经一起这样做,在那场战役里,就是我给你的全像投影里记录的战役。」
「你们屠杀过一个星球?」
「一个城市。这结果都是一样的,小间谍。当时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可以想象。他们两人骑着马,拿着染血的长矛。他纳闷着,你要怎么不在屠杀一个城市的同时,连着它所在的星球一起杀死;他纳闷着,他长大以后会不会知道答案。他说,「您一直说我不是我的祖亲皇帝。我知道我不是。我是个复制体,大部分的人也都是复制的!这又不奇怪。」
皇帝将手放在八解药的手腕上。她的皮肤触感就像是皮肤,温暖而有人味,就跟他的一样。「你就是你,」她说。「但是——你本来可能会成为别的样子,而我并不希望。」
八解药很确定自己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专注于那恐怖又确切的事实:就在此刻,可能有一封资料微片匣里的讯息正在前往太空港,送上最快最快的速件信差船,穿过一道道跳跃门,大屠杀离现在只剩五个半小时。但他就是忍不住要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问,喉咙会被噎住的。
他说,「我本来会成为什么样子?」然后等待答案。
十九手斧闭上眼睛。她的眼皮薄透,上面没有彩妆——她一向不怎么化妆,八解药总是暗自怀疑,白衣和烈日尖矛皇座对她而言就是足够的装饰了。他知道的每首诗里都说皇帝不需要睡眠,也许是真的。她开口说话时,眼睛仍然闭着,像在道出一个故事的开头、史诗的前言,「你的祖亲皇帝在世时爱过的人有许多位。包括我、他的手足八循环——你现在的监护人,你的名字也是依着她取的——以及其他数不清的人。但他曾经爱上莱赛尔太空站的大使。」
「玛熙特‧德兹梅尔?」八解药大惑不解地问。
「不是,」十九手斧说。「繁星在上,不是她,他只见过她——三次吧。我知道的就只有三次。小间谍,他爱的是在她之前的前任大使,伊斯坎德‧阿格凡。而我——噢,伊斯坎德是很容易让人爱上的人。让人就像喝了太多酒,也不管会醉;像率领一个攻击部队上山,却不知道另一面山坡有埋伏。」
「但是,他死了。」八解药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示哀悼。大人和他们相爱的方式在他看来一向很没道理。皇帝陛下所描述的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爱。
十九手斧点头,仍然闭着眼睛。「对,他死了。这也许不重要,但他是在我的帮忙之下被杀的。那就像是屠杀一座城市、或是一颗星球,当时真的都是一样的。你想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吗?」
「……这是个蠢问题啊,陛下。」
她笑了,笑声听起来脆弱而怪异。「当然是了,是个陷阱题。但你的确想知道,对吧?」
「对。」他想知道,虽然不是真的很想,但他觉得如果之后才意外发现这件事会更糟。
「因为,伊斯坎德和玛熙特来自的莱赛尔太空站,他们那里——他们有一项科技,用来将前人的意识放进继承者的脑中。玛熙特的说法是——共享,让记忆永远存活下去。而伊斯坎德爱着你的祖亲皇帝。小间谍,我不知道像伊斯坎德这样一个野蛮人能否相信六方位的泰斯凯兰帝国,但他相信六方位这个人。当你的祖亲皇帝慢慢衰老、步向死亡,伊斯坎德提议要交出一具那种机器给他。他们叫那种东西忆象机器,可以让他记录他的自我,将自我放进一个新的身体,像幽灵一样,并且确保八十年的和平能再延续八十倍的时间。」
他的肚里有块石头,但他明明都还没吃木薯干酪面包。「必须找一个跟他很相近的身体,是吧?」他说。他的声音薄弱无力,像个小宝宝。他管不着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复制体。」
「是的,」十九手斧说。「复制体会非常适合。你很像他,虽然不像的部分还是很不像。」
他口干舌燥地吞咽了一下,差点呛到。「我本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皇帝不再盯着眼皮后面的东西看,现在改而注视着他。他想缩起来躲开。她说:「我不知道。变成不是你,但也不是六方位。某种——不可想象的存在,对我、对泰斯凯兰而言不可想象。」
但对她而言,以屠杀一整个星球作为止战的可能手段,却是可以想象的。八解药不懂;他不想懂。他很高兴他没有变成幽灵、结合祖亲皇帝和他自己的半人半鬼的东西。因为他就是他自己,而他不想理解十九手斧怎么能为了救一个小孩而杀死她的朋友,怎么能屠杀一个星球,而且只是为杀而杀。
「我不是他,」他说。「我不是六方位。」
「你不是,」十九手斧说。「你是皇储八解药,不多也不少。」
「您让我成为自己。」他说。算是为了确认。
「我——给了你这个机会,在别人可能把你的机会夺走的时候。是的。」
「那我就是我自己,而且我认为您错了,陛下,您错在赞同了三方向角的想法。您在打造的这个帝国不是我的泰斯凯兰。」
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地还能够站起来,转身背对皇帝,抬头挺胸地走出她的寝宫,留下一口也没吃的早餐。
「对那艘船开火。」九木槿说。
她语中有着一种生硬易碎的决断,通常出现于她做出不智的选择之时,但那样的感觉终究好过于什么选择也不做。她了解这种思路,她以为自己早在当上舰队长——更别说还有元帅——之前就已摆脱了它。这种思路会摧毁不同的可能性、让世界之间失去平衡,二十蝉会因此很失望的。
二十蝉并不在场。
「不要这么做,」玛熙特‧德兹梅尔说。她的脸绞扭成某种难以辨识的表情,悲伤、愤怒、或是其他无理可循的野蛮人情绪。「元帅,拜托,不要。他是达哲‧塔拉特,他代表我们六分之一的政府。拜托。」
如此简单的要求。她应该拒绝,这就是十六月出警告过她的事——情报部跟莱赛尔的密探私通,太空站的利益考虑渗透到原本应该专属于舰队的事务之中。那些警告显然全都属实,这个在小船上求见德兹梅尔大使的野蛮人就是证明。但也是同一位德兹梅尔大使在为他、为太空站政府一员的性命求饶。
「先别行动,」九木槿对已经瞄准小艇的五刺蓟说,小艇里就载着这位达哲‧塔拉特。「为什么我不该开火,大使?在这场战争中,那艘船也不会是第一艘被双方驳火击中的太空站船舰。」
大使原本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她皱起眉头,所有的情绪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但是九木槿却无法肯定自己能解读得出她的表情。
「他要求跟我说话,」玛熙特说。「我——我有职责要保护他,保护我同胞公民的生命——」
「而且这样很无礼,」三海草特使十分平淡地说。「对自报为友军的人开火。」
九木槿好希望她是错的,希望她们都是错的,也希望自己是那种不在乎她们是对或错的舰队长。
但她不是。
「带他上来,」她对五刺蓟说。「带他上来见我。替他上铐。这个时间点让我无法信任,特使、大使。我一点也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