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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将已成功使用于执法工作的演算式信息共享程序应用于军事,是一项合乎逻辑的延伸。虽然飞行员使用的接口功能势必比太阳警队的版本更有限(考虑使用时间的弹性,而非仰赖算法随时启动),针对共享本体感觉的初步测试目前十分乐观。考虑到碎锋机群接口的运算能力,科学部热切相信,碎锋机群将会成为这项新科技的第一个广泛应用领域……

  ——摘自〈人类演算科技报告:军事应用篇〉,由二蓝晶石(主任调查员)、十五吨位及十六毛毡组成之博理官团队整理,提交予科学部长十珍珠并获批准。

  统计上,因忆象融合失败导致无法恢复之心理或神经伤害的机率是百分之〇点〇三,亦即每一万例中有三例。传承部及维生系统部皆认为这是可接受的风险等级。

  ——摘自《忆象手术:术前准备指南》手册,于忆象机器植入前的例行医疗评估程序中发送。

  八解药花费了二十分钟试图在金莲花航站里找一台暂时停靠的碎锋战机。到处都没看见他设想中碎锋战机的外型:边缘尖锐的银色楔形玻璃,他想象的根据是他在战争部看到的规格,还有那些像光点般散布在黑色地图桌上的单人战斗机轮廓。过了二十分钟,他才想起来,碎锋战机几乎全都是含纳在较大的战舰内部,一起停在泊位里。

  严格来说,他需要的不是一架碎锋战机。他需要的是一个让他坐进战机的碎锋机群飞行员。

  这就更不妙了,他要上哪去找飞行员呢——他不能进酒吧,也不能联络战争部询问,而且他的时间每分每秒都在流失。他在一片混乱的金莲花航站每多逗留一分钟,十九手斧授意舰队毁灭整个行星的命令就传送得离元帅更近一些,他自己的命令远远落后。

  最后,他发现自己又徘徊在情报部的邮务柜台后面,躲在情资官的视野之外,试图想象他该怎么溜上一艘战舰。也许他可以志愿入伍?他年纪还不够大,但他可以假装一下……直到有人查询他的基因标记,然后发现他是皇储,把他当成走失的小猫一样送回地宫。这行不通。也许他可以——爬进货箱里,跟货物一起被载上军舰?偷渡上去?

  他的点子全都像是脱胎自蠢到不能再蠢的全像剧,那种他总是一看就关掉的集数。

  然后,两个舰队士兵彷佛从他的想象中凭空现身,他们绕过情报部柜台,直直走向他。他们两人都长得很高,留着深色长发,绑成军队风格的紧密发辫。左边的那一个在袖子的臂章下方别了第二军团的徽章(两个共享轨道的星系,是最容易辨识的军团徽记之一)和一个金属三角形,形状中的线条全都弯成弧线,彷佛处于动态。她是个碎锋机群飞行员。就在这里,看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他需要一个飞行员,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只不过这两位碎锋机员是要负责将邮件用最优先顺位快递穿过跳跃门,送到舰队里的目的地。

  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是让这位士兵凭空现身了。

  他让她到柜台来拿他的讯息送往舰队。她刚拿起了微片匣。

  八解药吞吞口水,把自己的身高挺直到最高,暗暗希望自己的穿著符合皇储八解药的身分,而不是像跑腿杂工。但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一无所有。他在角落拦截了那两位士兵,在他们正前方止步,变成一个障碍物,他们要不是被他绊倒,就是要为他停下来。

  「尊贵的飞官,」他说。他不太晓得「尊贵的」是不是正确的敬语,但他准备要请他们帮个小忙,所以他想这样说应该不为过。「我是皇储八解药殿下,如果你们能允许我登上你们的战机片刻,我将会不胜感激。」

  两名士兵互看一眼,然后又看回他。其中一个人——不是飞行员本人,是她的朋友——说:「小朋友,你说你是谁?」

  八解药咬着牙说,「我是八解药,烈日尖矛皇座和泰斯凯兰帝国统治权的继承人。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透过你们的云钩显示的全像影像跟我做比对。我需要借用你们的战机……呃,她的战机。」他用下巴指指那位碎锋机群飞行员,「我需要一个碎锋机员。」

  「这肯定是我遇过最怪的事,我们在瑟卡太空站那间超恐怖的酒吧被金桔醉倒一事得排第二了。」那名士兵说。八解药不想知道金桔除了是水果之外还能指什么,也不想知道它会不会是含酒精的水果。

  「你要找碎锋机员做什么?」那位飞行员说,这个问题比胡扯什么喝醉的小故事好多了。八解药希望她已经把碎锋秘技告诉过她的朋友,不然这位朋友现在就会在极内省太空港的中央得知此事。

  「我知道,」他说。「碎锋机群的飞行员在战机里时,可以感觉到彼此。除了互相感觉之外,或许还可以对话,而且是隔着不可思议的距离,隔着跳跃门。」

  那名飞行员的脸孔变得像雕像一样凝止,像一张面具。「你是从哪里得知这项信息的?」她说。

  八解药说了实话。这似乎是最有效的方法了。「从战争部长三方向角的私人会议上。」并不是跟他开的私人会议,但这个答案够接近了。

  「如果你真的就是那个八解药……」碎锋机群飞行员缓缓地考虑着说——但她的朋友突然插话。

  「四番红花,我很肯定,如果是那个皇储小孩,他大概才七岁左右吧。这家伙年纪太大了。」

  「妳就查查看吧,」八解药恳求地说。如果他们不相信他——如果他现在被人阻止,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了。而且,进行到一半的星际邮件诈骗比成功的星际邮件诈骗糟糕多了。「拜托,我真的有这个需要。要是逼不得已,我可以用泰斯凯兰帝国传人的身分命令你们,尊贵的飞行员们,但我真的不想非那么做不可。拜托了。」

  四番红花用她的云钩进行了某种操作,双眼迅速移动,在眼窝里轻颤。是快速搜寻。

  「……看起来是他没错。」她说。「还有啊,十三缈子,你不知道过去几天来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里是什么状况。如果他想看——如果部长派他来看——虽然我得送这封讯息出去,但我还是会让他看看碎锋战机。」

  「出了事算妳头上,」十三缈子说。「但妳知道,我不会阻止妳,我从没阻止过妳,不然我们就永远没机会找乐子了。」

  「这边走,殿下。」四番红花说,八解药跟着她和她的战友,走回金莲花航站里船舰排成的迷宫。

  碎锋战机比他想象得小。

  而且它其实也没有停在战舰里——四番红花的战机就在太空港内,没有悬吊在她平常所属的战舰中供碎锋战机使用的泊位,因为她在执行邮件快递勤务,从她和十三缈子的对话中听来,这可能是惩罚,也可能是奖赏;太复杂了,他没听懂。她所属的战舰是第二军团的喜庆级中型巡航舰「疯狂地平线」号,它现在正等待她从「世界之钻」完成穿越三道跳跃门的航程后回归,她听起来既迫不及待想回到舰上,同时又担心要回去。

  总之,她的碎锋战机目前暂且停在金莲花航站里,像一片插在掌心的碎玻璃,准备让太空港的某座天网捞起、抛向行星轨道。机体大小足以容纳一名成人,但乘客无法在机内做出太大的动作。八解药摸了摸机身侧边,金属的触感冰凉而平滑。他知道这架小型战机可以朝任何方向、用任何参考轴线定位,飞行员本身会悬在中央的胶囊状驾舱,处于无重力的自由状态。

  「陪他一起等,」四番红花对十三缈子说。「最多十分钟。我要去找个也在执行邮件勤务的人帮忙——这封讯息真的很紧急,我又不知道殿下想要体验多久的碎锋机群共享视觉——所以就让排在后面的下一艘战机送它穿过跳跃门吧。」

  八解药很高兴四番红花对她的工作如此认真。他希望他可以做点什么——例如公开表扬她,也许等到他当上皇帝的时候,如果到时她还记得他。那封讯息——也就是他的命令——必须立刻出发,即使这代表他得要在十三缈子的看管之下度过难受的十分钟。这个人显然在自己长大之后就再也没跟小孩相处过,以为所有的小孩都喜欢手球选手(八解药对这个无感),或是演唱会门票热销一空、让小鬼头尖叫连连的音乐家(八解药对这个真的很无感)。

  最后,等待期间的挫败感实在太难受,他确信有人随时会引燃爆裂物,或是来把他抓回宫里的房间,像送他入狱一样。于是他问起十三缈子在第二军团里的职务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让他们俩都松了一口气。十三缈子是工程专家,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改良维修船舰机壳的方法。八解药完全不了解零重力环境下用于精密导航的手持式微型推进器,他若想听懂十三缈子说的内容,就必须全神贯注,这让他能够真正专心,不致因为焦虑难耐而全身抖动。

  不过,四番红花终于回来时,他还是直接打断了十三缈子说到一半的话。「我得进去,」他对她说。「四番红花飞官,我得加入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不得不做出这么多要求让他倍感挫折,他觉得自己因此脸红起来,「我需要妳示范给我看。」

  四番红花瞄了十三缈子一眼,然后眼神又回到他身上。「你确定吗?」她问。「那比你想象的简单多了,但也比你想象的恐怖多了。」

  「他只是个孩子啊,四番红花,就算他的身分真的跟他宣称的一样——妳放假跑回『世界之钻』就找我去喝个烂醉,妳说是因为上次妳在碎锋机群共享视觉里遇到的事,而妳现在要让一个小孩经历那种事?」十三缈子问。八解药实在、实在没有时间听大人争论这件事对他来说好不好,或不管他们争论的点是什么其他的主题。他就是不懂,也不想要懂。

  「示范给我看,」他再说了一次。「立刻。这是命令。」

  「你会需要我的云钩,殿下,」四番红花说。「而且你需要坐进碎锋战机——共享视觉在任何安装过程序的云钩上都能运作,但是碎锋秘技——真不敢相信他们取了这个名称,听起来好像这是我们故意做的——占用的运算资源对一只云钩、或是一个人类的意识这么小的东西而言太多了。你需要战机。」她的手放在她的碎锋战机机壳上,彷佛在轻抚一只需要安抚的宠物。「我的碎锋战机,」她继续说。「是艘好船呢。」

  八解药非常严肃地说,「我相信。」因为四番红花似乎需要听到这句话。

  她深呼吸一下,像个准备在宫廷朗诵诗歌的吟咏家。「好吧。我们——就速战速决吧。妈的,但我希望你真的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不然我绝对会因为这件事被踢出碎锋机队——」

  机内的空间连容纳一个人都嫌勉强,两个人更是挤不下。四番红花指示他应该坐的位置,还有双手该从哪里唤醒战机的引擎和人工智能瞄准系统,但不实际启动起飞程序。然后,她将她的云钩放在他的左眼上。尺寸当然太大了,他得微微仰着头才能让它保持在原位,但是功能运作起来就和他自己的一样,接口也相同,只是塞满了上百个他没看过的指令和程序。舰队的硬件装置和舰队的程序,这全都吓人极了,但他已经把害怕的感觉留在战机外的某个地方、在他等待四番红花回来时的厌烦之中。他只剩下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发抖。

  「这就像万花筒,」四番红花喃喃说道。「你一开始可能会吐。很多人都会,我之前也是。但是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我们身上正在发生的事。准备好了吗?」

  他点头。他发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那么,唤醒战机,」四番红花说。「程序出来之后,所有的选项都选『是』。」

  她从自己的战机里出来,驾舱的玻璃罩在她背后关上。八解药独自一人,双手摆在控制板上——

  他执行了唤醒程序,感觉到战机在他身下随着一阵嗡鸣、一阵蠢蠢欲动苏醒过来。他的半边视野变成了星空的一片黑——云钩连接上线,开启了某个版本的共享视觉。视野边缘闪出了一个提示,「是否继续?」他眨了一下眼,回答是——

  然后他坠入宇宙空洞,不断翻滚,被抛得离自己前所未有地远,被抛入虚空及虚空里的尖叫中。

  「那样会有什么好处?」九木槿问。「就算你活得下来,而这一点也他妈的无法保证——」

  「那是一个系统,」二十蝉被静电干扰扭曲的声音说。「那是一个分布式系统,现在失去了平衡,因为牠们不了解我们为何能够是人、却不是系统的一部分。那样会有——会有很多好处,小槿。加入——外来的嫁接。」

  玛熙特看着元帅的脸,看着她消化泰斯凯兰人对人工心智扩增的根本恐惧。这是一件玛熙特始终不太懂的事——是他们文化中深层的禁忌,也是后来的那个伊斯坎德之所以丧命的原因:他要将忆象科技提供给六方位,而科学部和十九手斧都无法茍同如此行为,这在他们的理解中似乎就是彻底腐蚀了一个人的自我。

  〈那个人准备要对自己做的事,和忆象没有半点相似,〉伊斯坎德在她的脑海深处低语。〈如果他活下来,根本也不能算是人类了。他会成为别的某种东西的一部分。〉

  他们不就是这样说我们吗?她问他。说我们不真的算人类,说我们是有意识共享科技的野蛮人。

  〈是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伊斯坎德说。这是老的伊斯坎德,他向皇帝承诺了记忆的延续,以此诱惑了皇帝。〈只是某些人。〉

  九木槿说,「蝉群,你的信仰并没有要求你靠自己一个人来平衡这整个天杀的宇宙。」

  「不然会有谁来尝试?」二十蝉说。玛熙特颤抖起来,她的背部肌肉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

  「妳觉得他说得对吗?」三海草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牠们是一个集合体?是不是就像你们?」

  「太空站人组成的是传承链,」玛熙特说。「是一条条线,不是他描述的这种——意识的碎形网络,两者毫不相似。对,我觉得他说得可能没错,这样就可以解释牠们为什么好像随时知道己方船舰的位置,完全没有时间差。他可能说得对。」

  三海草伸手握住玛熙特的手。玛熙特完全没有预期到三海草会在公开场合碰触她,但她没有抽开手。现在没有人在注意她们,他们在听元帅和她的副官争论他是否应该在生化上、心理上完全地加入敌方,希望他能中止这场战争。三海草温暖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她,像疯狂旋转的世界里的一只船锚。

  「如果他那样做了,」三海草说。「而他说的是对的,然后他又活了下来——那么他会成就一桩史无前例的第一次外星接触谈判,泰斯凯兰不曾有人做到。」

  「……妳这是在嫉妒吗?」玛熙特发现自己在这么问。

  「我没有勇敢到可以嫉妒他。」三海草说着转开视线。

  他死了两次之后才学会怎么说话。最恐怖的经验是最吵闹也最强烈的,吸引着飞行员的心灵,就像黑洞吸引质量。一架碎锋战机从外到内融解,机身玻璃布满了蠕动的浓稠黑色油脂液体,机上人工智能系统的警报全部开始尖响,接着又同时沉寂,然后是飞行员自己一再尖叫,又安静下去——八解药还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停止在一千个心智和两千只眼睛之间的翻滚,像陀螺仪般不断转动——

  (怎么有人能从这之中存活下来,怎么有人能学会成为这种飞行员,感觉到所有人都在身边——)

  ——他还来不及察觉自己掉进了这片喧闹里,他就在张牙舞爪的恐惧中不停旋转。引擎切断了,他的喉咙里充斥着另一个飞行员铺天盖地的恐慌,一艘呈三层环形、光滑灰色表面的战舰如轮子般转动,边缘击中了她的战机,她看见一颗小行星布满坑洞的平坦侧面愈来愈快、愈来愈快地靠近,只听见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记得我,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火焰的残像。

  死了两个人,差点有第三个——巨大的惊怖将他拉扯进螺旋,能量炮弹以毫厘之差飞过,友军炮火的蓝色死光迎面袭来——但那不是致命一击,八解药不知怎么地找回了足够的自我,吼出字句。

  能够哭着、吼叫着说,停、停,负责载送三方向角的速件讯息的人,拜托,等一等。

  从一千个心智和两千只眼睛之间传来了:什么?是谁……?在哪里?他引起了某种注意,某种骚动。他们并没有全都解体,没有全都在垂死边缘:有些人就只是——在飞行,或是战斗,或是聚在一起。有人离他比较近——跟他在相同的空域;他靠着一丝理智想道,如果它在无意中这样送出去,就糟到不能再糟了,他们听见他的话,知道他不是四番红花,并且想要知道为什么。

  拜托,他说。他不知道他是开口说出来或是在心里想。我是八解药——先皇的百分之九十复制体。我必须拦下那封讯息。那是错的,是假的。

  他竭尽所能努力不要去想:但你们就快死了,这太可怕了,如果三方向角和十九手斧是对的怎么办?如果种族屠杀的命令就是力挽狂澜的唯一方法怎么办?

  因为,一旦他这样想了,他们就绝不会相信他了。

  九木槿在舰桥上来回踱步,彷佛她丰润硕大的身躯里有某种内在机制,让她无法在跟她的副官说话的同时保持静止。玛熙特无法相信,他们这种程度的对话怎么会是公开进行,让她和三海草、以及舰桥上半数的军官,都听见他们之间来回飞掠的绵长友情、信任,还有显然已经重复过上百次的争辩,但现在不再是理论层次的争执、不再抽象。然而,二十蝉置身于致命的沙漠里,九木槿则在她应该归属的地方,在他一直替她管理的这艘战舰的舰桥上,如此一来,他们的对话怎么可能不公开?玛熙特想象他的手掌上端着塑料方盒里伸出细丝的白色真菌。苔蛾座二号星上现在应该终于日落了。她猜想着,那些外星人是否对他伸出了爪子,或只是回到牠们自己的船舰等待,或是撤退了,或是正在得意(如果牠们能有这种情绪的话)牠们骗到了泰斯凯兰人自愿服下毒物。

  她想象他会如何打开盒子,将真菌放在舌上,然后准备赴死,或是准备解决问题,就像他在「轮平衡锤」号的医疗舱里所做的一样。她在想象的同时,发现伊斯坎德想到了六方位——或是她自己想到了——脸上发烧泛红的模样,被衰老和病痛耗损得形销骨立,只剩双眼炯炯有光。准备赴死,或是准备解决问题,即使那代表他将要使用莱赛尔的忆象机器,让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

  这是件好事吗?知道他不是唯一愿意如此尝试牺牲自己的泰斯凯兰人?她问道,刻意让这个问题在他们脑海中空荡的镜像空间里成形。

  〈我想念他,〉伊斯坎德告诉她一个拐弯抹角的答案。他忽然涌现的悲伤、眷恋和骄傲更加清晰——〈是的,〉他说。〈但他永远没有机会陷入这样的处境,所以谁知道呢。〉

  九木槿像一道阴影般走过舰前观察孔的玻璃,她的剪影让载运谈判代表到苔蛾座二号星的外星船舰忽隐忽现。它仍在原处盘桓旋转。她一面踱步,一面争论。

  在其中一位舰桥军官(玛熙特觉得他应该是导航官,但记不得他的名字和实际职务)的陪同下,塔拉特从他被带进的小房间里走了出来。玛熙特几乎和他出现时一样惊讶。她原本轻松多了,可以不用想到他,不用感觉到伊斯坎德的退缩——还有她自己羞耻、愤怒又惧怕的退缩。

  「大臣。」玛熙特说,试图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场。舰桥上的泰斯凯兰人全都转头看着他,还有玛熙特——只有九木槿除外。显然她有更要紧的事情得思考。

  「德兹梅尔,」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她。她察觉自己站起来,彷佛准备要退后——并且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三海草握着,也看到塔拉特的目光移向她们双手相接之处,那猛然向下投来的眼神似乎终于找到让他彻底满意的证据。他的嘴巴弯起生硬而恶意的微笑。他用他们的语言说,「我现在明白妳在做什么了。明白妳为什么这么乐意跟着这个女人走——她不只是给了妳机会,让妳暂时逃开觊觎妳忆象机器的亚克奈‧安拿巴,是吧?她给了妳更好的甜头。」

  〈让我来。〉伊斯坎德说。玛熙特听了他的话,她太过愤怒,除了默许之外别无他法。那感觉就像她直直摔落,落向自己体内,重心变了位置,头颈的角度也移动了,但只移动了一点点,幅度比之前小。他们现在更相近了。切换于伊斯坎德和玛熙特之间的技巧终究会不再需要派上用场,他们终究会度过这个阶段。

  「你又跟前任大使说过多少次,」她说——伊斯坎德说,他的声音微微拖长,全然自信的态度和常年使用泰斯凯语的习惯,让他发出的太空站语子音变得扁平。「说帝国的诱惑是可以有来有往的?」

  噢,她希望舰上没有人对太空站语熟悉到听得出她在跟塔拉特玩什么把戏——用他和伊斯坎德之间长期的通信回敬他,看他会不会知难而退,并且让她自己看似一个不效忠任何一方的间谍,既不忠于莱赛尔,也不忠于泰斯凯兰。(她希望三海草真的如她自称的懂得一点太空站语。这是关键。她不想要破坏她们之间好不容易挽救回来的某种关系。她不想为了塔拉特这么做。)

  「看看他因此落得什么下场,」塔拉特啐道。他朝着玛熙特比了个手势,彷佛她在所有方面都冒犯了他的情感。「看看妳又要落得什么下场。」

  「你说的是什么下场?」伊斯坎德藉她之口说。「跟你的下场又有何不同?我们不论是被拯救或毁灭,都仰赖泰斯凯兰的行动——这一切有任何改变吗?」

  这是一场她从未参与的争论的延续,是她不曾有过的经验。她的双手又刺又痛,灼热起来。小心一点,她想道。但她并不真的想要他小心,也不想要她自己小心。她只想获胜,她希望自己知道胜利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你们的忆象链,」塔拉特凶狠地说。「完全没有忠诚可言——就算你们其中一个人抱有忠诚,忆象链上的其他人也会将它抛入虚空、任其凋萎。也许安拿巴的主意终究是对的。」

  玛熙特举起一只灼痛到麻木的手(是她,不是伊斯坎德,伊斯坎德退居为一抹带着惊骇与赞叹的微光),打了塔拉特一巴掌。

  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是一片众声喧哗;是极内省太空港的混乱、动态和噪音放大成无数倍,八解药在这巨大的洪流之中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一直无法定位代表自己的那个单点——他的位置、他的身体、他的生命和他所知的一切。他又死了一次,被卷进某个人和一艘旋转环形船舰的驳火中,那名飞行员将自己射向敌方,成为一支矛枪、一片插进那三层圆环核心的弹片、一场爆炸,带来一股狂野的胜利感。但是好痛,每一次都好痛。

  他不断说着,拜托,听我说,我需要你们拦下那封讯息。就在你们其中一个人身上——你们其中一个人即将带着它穿过跳跃门。它造成的结果会比这更惨。那封讯息是假的,是错的。我是泰斯凯兰的皇储,我要告诉你们,如果那封讯息送到了前线,现在这些死伤都只会是前菜——

  那些不是真正的字句,而是感觉,在眼睛旋动之间形成的思绪。

  终于,有一个单独的声音、一个人响应了他。那个人的碎锋战机在通往跳跃门不连续带的直接航向上,离他战友飞行员纷纷死亡的地点很远(还很远!也许还够远!)。那个不习惯如此迟疑的声音,现在迟疑地问他:如果你是八解药,如果你就是全像影片和新闻里的那个孩子,如果你就是在皇帝为我们而死时被他洒满鲜血的孩子,那么你要对我保证你说的是真的。对我保证只要我丢掉那封讯息,我们就不会再这样死去。

  万花筒里一阵沉默。又一声尖叫被压了下去。八解药想不起他自己的眼睛在哪里,想不起原本无法同时感觉到所有一切的眼睛是什么样子。那是一阵等待中的沉默。

  我保证,他认真地说,却不知道自己的保证是不是个谎言。

  塔拉特的脸颊上被玛熙特打过的地方赤辣辣地泛红。

  双手仍被铐住的他箭步冲向她,往前移动时看起来龇牙咧嘴。她猛然后退。三海草同时感到赞叹、惊骇又得意,玛熙特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带给她这样的感觉。她向前一步,站到玛熙特前面。莱赛尔的大臣比她高了足足一呎半,但他的胸膛非常窄。三海草自己虽然也身材单薄,可是她比塔拉特年轻了四十多岁,如果有必要,她觉得她可能有办法撂倒他。那样会造成巨大的外交过失,但目前又有什么行为不会?现在舰桥上的一切都混乱透顶。什么协议规则都不管用了!情报部的训练中没有半点提到如何在舰队旗舰的舰桥上进行三边谈判,其中一方根本不是人类,还有一方不是泰斯凯兰人,而且除了己方谈判代表之外没有人是情报专业人员。她真应该来写一本标准程序教学手册。

  如果她活得到有那个闲工夫的时候。

  塔拉特退后了。啊,所以他敢攻击玛熙特,但是不敢这么对泰斯凯兰人。知道这一点很有用处。

  「元帅。」通讯官二泡沫说。她听起来十分为难,因为必须再次在她的指挥官和苔蛾座二号星上的二十蝉通话时打扰。三海草转过头看是什么引起了二泡沫的注意,而走上舰桥的人让她惊讶不已:那是个士兵,衣袖上有碎锋机群闪亮的尖三角形标记。他当众哭泣着。

  她自己当然哭过,甚至也是当众哭,当时她既难为情又惊恐,可是又觉得完全合情合理,因为她是在哀悼。但她不曾哭得像这个男人一样连续不断、无休无止,还这样子来跟长官报告。

  九木槿转过去看那位士兵,三海草看见她的脸颊在太空射线晒成的古铜色下变得黯沉灰败。「稍等,」她对二十蝉说。「别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做出什么事来,蝉群,这是命令。这位飞官,你叫什么名字?出了什么事?」

  她朝他走过来,他的脸转向她,如同一株种在阴影深处的花朵伸展着迎向太阳。「元帅,我是十五方解石,碎锋机员。」他边说边哭,丝毫没有为了哭泣而停下来,彷佛哭泣只是一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种自动程序,不会阻碍他向长官报告。九木槿在军队中激发的忠诚是如此强烈而耀眼。

  他继续说:「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被腐蚀了,或是效果太强了,或是——我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元帅,但是状况跟您还是碎锋机员时不同了。是因为那个新程序,那个本体感觉共享系统——我们一直感觉到彼此的死亡,好多好多的死亡,我把程序全都关了,但还是无法不去想到。您得知道,创伤经验有一个——一个阈值,我想是这样说的吧,超过之后,本体感觉就会开启反馈回路。也有其他人跟我一样哭得停不下来,元帅。我很抱歉,我无意要这样冒犯您。」

  九木槿摇头。「我一点也没有受到冒犯,十五方解石飞官。如果可以的话,请跟我多说一些。我知道——碎锋机群共享视觉里的残像。不久前,我也是你们的一员。但是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碎锋机群还能运作吗?」

  「从我们至少三、四个人在邻近的地点阵亡之后,死者当时都开启了碎锋秘技——我指的是本体感觉的升级功能。」

  三海草知道她不应该插话,但她不是舰队成员,不受他们规则约束,而且她完全没有听说过这项科技。「碎锋秘技?」她问,音量大到足以切穿九木槿和她手下士兵周围的沉重静默。同时,舰桥上其他地方也一片安静,只剩和苔蛾座二号星的开放通讯频道上的静电干扰音,二十蝉还在另一端听着。

  所有人的头都转向她。她再重复一次:「什么碎锋秘技?」

  她左后方的二泡沫喃喃自语地说了些像是希望她闭嘴之类的话,「是科学部提供的新科技。让碎锋机群的飞行员感觉到彼此在太空中的位置,消减导航上的时间差。它的基础是太阳警队的算法。」

  三海草非常确定,她以及整个情报部都不应该知道这项科技的存在。又是战争部和科学部偷偷合作,不让情报部加入——就像两个月前那次差点成功的叛乱时一样。它们用同样的模式发挥影响力。她用比二泡沫更大的音量说:「舰队把意识共享科技应用在导航目的?」

  然后她听见玛熙特虚弱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妳看吧,三海草?」她说。「泰斯凯兰已经在做的事,和我们太空站人许多个世代以来应用忆象链的行为,不过也就一步之差。只不过我们不会让任何人毫无准备地接受,就像这位飞行员——」

  她随即发觉自己说了什么,猛然住口。

  她发觉自己几乎是肯定地承认了忆象机器的存在,完全抛弃了伊斯坎德巧妙如舞蹈的谨慎守密。

  但是已经太迟了。塔拉特大臣龇牙咧嘴地从三海草右方弯身(她永远搞不懂太空站人微笑的方式,以及他们微笑的言外之意,还有两者之间的边界又在哪里),用太空站语怒斥出某些难听话。三海草听到了「忆象机器」这个字,并且猜到了剩下的内容:奸细,叛徒,泄密者,公开了我们秘密的、极端反道德的科技,妳和妳所代表的一切都去死吧。很明显吧,真的,很明显,从玛熙特的反应也看得出来——她脸色刷白,然后轻轻推开三海草,和塔拉特面对面。现在舰桥上每个人都在看他们了,甚至连那个哭个不停的飞行员也是,不过他现在缓和下来,多半时候只是吸着鼻子啜泣。

  玛熙特用太空站语开始说了些什么——一个很长的句子、一连串咆哮的子音——然后轻松流畅地切换成泰斯凯兰语。「那么,大臣——你真的以为是我第一个拿我们的科技去交换我们的存续吗?你跟伊斯坎德通信了二十年,而他这整段时间都把你蒙在鼓里。」

  她的声音柔顺滑腻,在三海草熟悉与陌生的音调之间摆荡。三海草知道她听到的话有一部分是伊斯坎德说的。跟玛熙特非常相似,但完全不是她,而且如果还有以后可言,三海草就会有时间大惊小怪自己到底是睡了、信任了他们俩之中的哪个人,所以这件事现在不要紧。

  塔拉特用完全能让人理解的语言(他显然是有这个能力的)说:「如果妳说阿格凡创造了某种——意识集合体,那也不是忆象科技,德兹梅尔。如果那东西真的存在,那是偏差,泰斯凯兰式的腐化。」

  玛熙特仰头大笑,「塔拉特,噢,我的朋友——我前人的朋友——我的保护者、我的帮手,不,我们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我们做的不就正是你要求的:让泰斯凯兰爱上我们,向帝国承诺记忆的永恒延续,以换取我们的自由?」

  「你们做的事情无比病态,」塔拉特说。「是忆象融合的倒错——妳不是伊斯坎德。这是粗鄙至极的伪装。」

  「不,」玛熙特说,「我不是伊斯坎德。我绝不会将忆象机器提供给六方位皇帝,也绝不会因此而死。我会做出其他令你鄙夷的事。泰斯凯兰不会让我们保持洁净无瑕,我、你、或伊斯坎德都无法幸免。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因为我变得够像他了。我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记得你帮助他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他又让我变成什么样的人。」

  二十蝉在听的开放无线电频道传来低沉的静电劈啪和嘶嘶声,然后杂音变成了他平静而奇异的声音。「啊,小槿,」他说。九木槿像是被刺了一记般转过身,凝视着舰桥外的星空,彷佛她的副官的脸庞会从中浮现。「看起来我甚至不会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莱赛尔已经走在我们前面了,对吧?但我们就要赶上了。」

  「不要。」九木槿说。但她没有说我命令你不要,或是拜托。三海草猜想这两句话对她而言也许是相等的。

  「和妳一起服役,是我一生最深远的荣耀,我亲爱的,」二十蝉说。「祝我好运吧。」

  然后开放频道上的静电音归于寂静,线路中断了。

  苔蛾座二号星上的某处,有一个相信浪费是社会上至恶之事的男人,正在任由自己被吞噬。

  八解药还是不太能够脱离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即使他已经做出了保证,即使他已经成功了——如果成功代表的是感觉到离他足迹所及之处非常遥远的某位飞行员拿起了带有战争部封印的资料微片匣,用鞋跟将它在驾驶舱的侧边踩碎,踏破封印图徽上的战旗,让太阳分裂成一支支尖矛,用光线写成的文字不复存在,只留下金色的封蜡,闪亮的碎片在他的靴子周围无重力地飘浮。八解药整个人分散到好远的地方,碎锋机群的成员好多,他分不清楚哪里是上面,或是上面有没有意义,也搞不清楚他自己到底有没有意义。他只是他自己,而相较于死亡、绝望、变动不断的繁星与太空令人无法招架的壮丽,还有如同鸟群的集体同步行动,他自己并没有多少分量。

  他既害怕又自傲。他确定这些感觉是属于他的,但也是属于其他的碎锋机群飞行员。感觉到害怕和自傲还不够,他感觉自己像撒进水里的盐,正在溶解。

  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会被死亡和痛苦吸引,但大量聚集的碎锋战机也有同样的引力。现在就有一个这样的群体出现,一个集团里的中心点,那群人原本就认识彼此,甚至不需藉助于集体感觉,也就是碎锋秘技跨越不可思议的界线与距离的原理。他们悬在半空中,像散落分布的星辰,全部围绕着一艘旗舰一起移动,形成一面灵活变化的盾牌,保护着他们的母舰,不让它被轻易看见或辨识。他构着了一个名字:那艘船是「拋物线压缩」号,第二十四军团引以为傲的旗舰。

  虽然没有收到命令,但那艘战舰和它的碎锋机群已经在接近外星敌军所居住的行星系,无视于八解药所做的、所得知的、所保证的种种。他们群情沸腾、胜券在握,带着恶狠狠的企盼:他们现在就要一起结束这一切,终于可以——

  不,八解药想道。但那个字消失了,消失在众人意识连结出的广大范围之中,微弱得听不见。他不管做什么都再也不够,不足以触及那么遥远的地方。

  拜托,不要!喧闹之中传来一个声音,伴随着其他更凄惨的否定句组成的合唱:不,别让我死掉——不,我做不到,我怕——不、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

  第二十四军团的碎锋机群继续前进,无畏且固执,彷佛根本没听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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