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为逃离母星星系天灾的难民人口提供收容与支持,是泰斯凯兰一贯政策,无论其星系与帝国是敌是友。至于逃离人祸(战争或政治迫害)的难民,则自然适用更严谨的融入标准和评估(程序细节详见《法典》1842.A.9)。根据以上政策,试论西弧星系一行星上的泰斯凯兰总督,针对以下情形应采取何种行动为宜:一艘「世界舰」自报为难民船,为一自给自足之可动太空站,所载人数两万人,武力强度与环境卫生状况不明,现停泊于该总督所辖星系中最大行星的轨道上。请引用资料支持你所主张的行动。
——司法部一年一度政治人才训练课程(适性测验后)选拔试题。
忆象记忆为我们留传了技术,保存了组织知识的连续性,后者对于封闭状态与精密平衡中的社会系统(如莱赛尔及其周围附属太空站)功能之维持至为重要,克服了宇宙射线和真空生存环境的常见意外必然导致的高人员损失率——然而,忆象未能替我们保存太空站民当初来到巴札旺空域并停留于此的原因。同样地,我们并不记得我们从何处而来,或要往何处而去。我们保存了十四代的有机记忆,但我们最古老的忆象链中只有关于数字的梦境,还有一股肯定,相信我们如果成功过,就能再如法炮制一次。有机记忆并不能保留过去所做决定的理由,只留下做出决定的能力。但是我们的确成功过;我们能反向重来一次吗?将莱赛尔从我们在重力井中的定点解锚、展开旅程?
——节录自《飞行员的未来历史:世界舰与莱赛尔太空站》导论,作者为退休飞行员塔卡安‧摩纳,出版于291.3.11–6D(泰斯凯兰历)
莱赛尔太空站的达哲‧塔拉特大臣在「轮平衡锤」号的舰桥上,双手被铐在背后,三海草猜测那种束具通常是用于军法审判或舰队里其他的不愉快场合。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不是我派妳来这里做的事,德兹梅尔。」他是用泰斯凯兰语说的,代表他想要大家都知道玛熙特听命于他,而非其他人。三海草认为,就算不计较别的——事实上值得计较的可多了——他这样说也十分无礼。
他的脸庞如尸体般枯瘦,表情非常灵活,对于自己遭到泰斯凯兰士兵限制行动,他似乎觉得这只是有损尊严的轻微不便。他没有照规矩行礼,不对任何人鞠躬,没对任何人说话,除了玛熙特。玛熙特站在她身旁,脸上血色尽失,像水消失在沙漠里。她没有回话,但这无济于事,塔拉特继续说,而三海草感觉得到「轮平衡锤」号舰桥上所有的军官都将注意力聚焦于玛熙特,他们之中的陌生人——还有三海草,就算不计别的原因,也因为她与玛熙特接近的位置和关系。他们像一群潜鸟,等着无力反抗的鱼儿露出银闪闪的鱼肚。
在他们背后,二泡沫的舰队全像战略地图显示十六月出的旗舰正悄悄靠近外星人的行星被标示出的位置,毫不停止,在她自行选择的航向上加速。然而,整个舰桥的人反而都看着玛熙特。
妳吓着我了,玛熙特,三海草心想,并且发现这个念头像电流般刺激了她——怖惧和渴望在她的胸中缠绕得如此紧密。或许她一直是如此;也或许这是玛熙特造成的。噢,但她希望能有时间弄清楚。这个时机是多么天杀的不方便,她偏偏在此刻发现自己只想活下来,成为她所属的部会和帝国的荣耀——
玛熙特没有回答塔拉特那意有所指又粗暴的开场白,于是他继续说。
「我派妳来,是要让这场战争继续发生在离我们头顶远远的安全地方,德兹梅尔,」他说。「而妳做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沟通也没达成。妳原本应该让那些恐怖的东西和泰斯凯兰缠斗,但我从前线听说的第一件事,却是牠们溢出了远门、朝着太空站而来——现在昂楚为了把牠们驱离莱赛尔,派了飞行员去送死。而妳在做什么?」
「谈判。」玛熙特细声说,军械官五刺蓟随即拿着一把脉冲手枪抵住她的下巴。
三海草记得她们窝在黑暗里时玛熙特说的话:她说她应该是来当间谍的。比间谍更糟:她要当个破坏分子,企图让这场战争延续到永远,使泰斯凯兰毁于消耗与枯竭。她应该当个破坏分子,执行这个男人的意志,他回报救命之恩的方式,竟是反过来让她身陷生死之危。
三海草做决定时一向全神投入、立刻反应。她在适性测验中选择加入情报部,选择为莱赛尔大使担任文化联络官,选择相信她,选择来到这里、接下这项任务——完全没有先停下来看看她要跳进的这池水有多深。
「喔干,血红的星光啊,」她说着,移步到玛熙特和塔拉特中间——也是玛熙特、塔拉特和九木槿的中间,她让自己成为三角形中心。「你们能不能都先停一会,让我们从这个太空站人唐突的发言中整理出能够据以行动的情报?舰外射来射去的炮火已经够多了,我们不需要在这里也有样学样。」
塔拉特用太空站语说了些话,大部分在三海草听来仍然是一连串拗口到无法发音的子音。玛熙特没有回答他——此举非常、非常聪明。如果玛熙特在三海草设法让脉冲步枪离开她喉咙以前,都不要用泰斯凯兰语以外的语言说任何话,那就更聪明了。那把枪贴得好近,宛如一张嘴巴,冷静而耐心地抵着她的下颚。
没有时间思考了。不管做什么都没时间了!只能说话,而说话正是三海草的强项。
「特使,究竟我为什么不该让我的军官射杀德兹梅尔大使?既然根据她的上级所承认,她明显是来这里当间谍的?」九木槿轻柔平稳地问。这语气可不好,其中毫无迟疑。三海草必须更进一步打乱整个情况,稍后才有希望将它重新好好组合。
「因为那就等于相信了这个人的一面之词,」她用一只手做了个稍微垂下的手势,粗率地含括了塔拉特整个人。「而不多花时间详查他的企图,或是德兹梅尔大使和我的企图。元帅,这样会堵死我们的可能选项,我相信我们才刚讨论过,基于目前敌我之间的冲突状态,还有苔蛾座二号星上持续进行的谈判,保持各种选项开放对我们会非常有用。除非,您因为一个搭着小飞船的太空站人,就改变了心意?」
三海草有时会猜想自己将英年早逝,例如现在。抵住玛熙特喉咙的脉冲手枪,现在可能已经指着她自己的背后,但她不打算转身。她要表现得无畏肯定,这会有用的,会的、会的、会的。
「特使,」九木槿说,语气仍然带着阴狠的冷静。「妳有企图?妳私人的企图吗?与舰队的不一致?」
有进展了。情况还是不好——她可能会被射杀!就像小花一样,如果死人能笑的话,他一定会大笑特笑——但有进展了。元帅专注在她身上,会比让玛熙特和塔拉特针锋相对有用得多——也安全得多。三海草耸耸肩说:「元帅,我是个泰斯凯兰人,也是个情资官,我当然有企图。但我的企图很简单:舰队要找谈判专家,而我就是那个谈判专家,所以我的企图就是持续对话,在采取任何更终极性或戏剧性的行动之前做好确认。」她挤出一个自嘲的微笑,睁大眼睛然后眨了眨。
九木槿逼视着她。这位元帅就像一根柱子、一座雕像、一个自有重力的静止点,非常令人折服。她说:「我们的敌人不愿对话,特使。我们的敌人在行动。如果这个太空站人说的没错,牠们在帕札旺拉空域的出现逐渐密集,加以牠们对第十七军团的攻击,那么牠们的行动更是无人能够预测。」
在二泡沫的全像地图上,代表第十七军团碎锋机群的分散光点先是聚到一起,然后消失不见,着火发亮之后又重新聚集起来,不论经历了多少次死亡,仍然向前俯冲。扩张到跟整个空域一样大的战场就足以证明我们的敌人在行动——虽然三海草觉得这大半是肇因于十六月出的动作,但九木槿的话仍然是真的。不过,还有其他的事也是真的。
「我们的敌人有可能在进行对话,」她说。「您为何不呼叫您的副官来做确认,而要等他自行回报?我们离开他时,他活得还挺好,而我不觉得像二十蝉这样的一个人会轻易丧命。」
九木槿脸上闪过的情绪——挂虑、难过和愤怒——令人心满意足。三海草抓到她的把柄了,可以策动她、将这场协商打乱之后再重建。血红的星光啊,如果她成功了,她就要给自己写一首史诗,不管写起来会有多蠢。十一车床可没谈成过这种协商呢。
「枪留着别动,」九木槿说。「也别放开另外那个太空站人。」然后她走到二泡沫的通讯控制台,二泡沫让位给她。她没费事坐下——这显然不会是那种需要坐下的讯息——只是倾身靠近,伸手穿过显示着死亡与战果的全像影像,传了一段简短的窄频波束讯号:「蝉群,如果可以,请回报状态。」
三海草听到那个昵称时总是很讶异,虽然她知道二十蝉名字中的名词字符很荒谬地就是选用了一种昆虫。应该跟他的宗教信仰有某种关系吧。她心不在焉地希望自己当初有足够的时间跟他相处、对他建立真正的了解。说真的,他聪明、出人意表且令人迷惑,作为跟外星人留在苔蛾座二号星的谈判代表,他是最糟的人选,因为那些外星人杀戮时不会去了解独立的生命和独立的贡献——
一阵劈劈啪啪的静电声响起,话语接着传来。
八解药不是他的祖亲皇帝,也不是十九手斧陛下;在好漫长的一刻里,他就只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内,像个被处罚回房思过的小孩。他全心认定一切都结束了。他试过了,也失败了。没有人听他的话,他可以是小间谍,可以是十一月桂的学徒小药,甚至三方向角最青睐的政坛线人,但这全都没有用,因为他只有十一岁,他试过了,还是不成功。战争已经展开,现在那封下令毁灭整个行星的讯息,已经在某个穿越跳跃门的飞行员手中,可能是碎锋机群的飞行员,因为他们速度最快,而且舰队的船只随时有跳跃门的优先通行权,顺序先于其他任何邮件。
舰队的船只有优先权。
碎锋机群有优先权。
如果三方向角和十一月桂说的意思和他认为的一样,那么碎锋机群彼此间对话的速度,比邮件通过跳跃门更快。
而且,皇帝陛下一点也不晓得这件事。唯一知情的人——好吧,唯一不是碎锋机群飞行员、也不在战争部里,但是知情的人——就是他,皇储八解药。
他不是全泰斯凯兰的皇帝,现在还不是,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是。但他是跟皇帝最接近的存在。他说的话——他的指令——可以打开地宫上上下下的门、都城上上下下的门。
如果没有被来自皇帝本人的指令取代盖过,他下的指令就是全帝国效力最强的。
他需要一个有御用封印的数据微片匣。他还需要——需要一架碎锋战机,或是一个碎锋机群飞行员,但只有战机也行。
他还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内侧。他知道有一架都城的摄影机眼睛正对着他。一架在门上,一架在窗户上,还有一架在浴室的窗子。都城无所不在,用算法看顾着他,保护他的安全。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变化,不显露出他全身颤抖、筋疲力尽,而且充满了即将要采取某种行动的可能性,感觉就像要爆炸了。他必须表现得完完全全像他自己——正常无异,失望又生气,而且绝对、绝对没有在拾起那个打开过的空微片匣。那个以动物骨骼制成的微片匣,是十九手斧在几天前的晚上为了找他去说话而寄来的,上面刻着烈日尖矛皇座的图样。他绝对没有在把它从桌上拾起来,连同一组不需要加热的自动封蜡带进浴室。他脱掉全身的衣服,站在淋浴间里——没有打开莲蓬头,他可不笨,微片匣打开时若被弄湿会短路烧坏——面对着磁砖墙角,避开他已知的摄影机,还有他可能还不知道的其他摄影机。
他不需要永远不被看见,只要不被看见的时间够长就可以了。
但他花在撰写指令的时间还是比他希望的久。他以前没有写过,尝试的第一个版本听起来像是他在扮演《云蚀曙日》里的角色,写了一堆古老过时的动词型态,现在连宫廷宣令里都没在用了。他试的第二个版本比较简单,语气比较像他自己——也就是说像个小孩,可能吧,但他宁可语气像个小孩,也不要像全像剧里的假皇帝。
他用光线画出字符,写道:烈日尖矛皇座的继承人、皇储八解药殿下,代表坐拥繁星的泰斯凯兰帝国政府,致信予第十军团舰队长九木槿元帅:泰斯凯兰是文明之国,我们的职责是守护文明。这道命令禁止将反文明的武器或战略(包括以核武攻击平民居住的行星系)用于帕札旺拉空域外的外星威胁势力,除非唯有这样的武器或战略能够阻止我们整个文明的灭亡。
这样措词应该够强烈了。他猜想着,自己这样是不是在替未来的皇帝设定政策路线,然后决定他如果想的话可以就这么做。他是他自己,十九手斧让他成为他自己,而这就是他所知中真确、正当且符合泰斯凯兰风范的行为。
他将微片匣封起,自动封蜡上有他的名字字符,但没关系,他表现得够好了,他必须这样相信。
现在他只需要拿这个微片匣用星际邮件寄出,找到一个碎锋机群飞行员、或他们的战机本体,想办法传话给——
这就代表他得回去极内省太空港。瞬间,他肚子里的空虚感变成了一阵恐怖的翻腾。他不想。极内省太空港就是地铁脱轨时他所在的地方。当时有警报和惊慌的人群,除了他以外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反应,他觉得没办法回家了,而且还有爆裂物,五玛瑙还没跟他说当时是不是真的有炸弹,就像炸死钟镇那个女人的那种,也完全没跟他说这件事的发生是不是他的错——是不是有人想要杀他。
就算在脱轨事故之前,他也已经惊恐难平。
惊恐、愚蠢又独自待在太多人的地方,他以为自己会死掉,这真是让他丢脸极了。就算没有人想要杀他,他也可能因为这股别扭可悲的感受持续不断而死。
但他得回去。没人可以代劳。他也不知道除了极内省太空港,还有哪里可以让他找到碎锋机群飞行员,或是情报部柜台,让他透过跨跳跃门邮务系统寄出谕令。他的胃感觉像是往上爬到喉咙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放声说了一句「喔干」,像大人一样。然后他吐了出来,转头避开微片匣,免得弄脏它。
「噢,我还活着,小槿。」二十蝉说,他的声音在静电的嘶嘶与劈啪声中几乎听不见。三海草往通讯控制台的方向靠近,彷佛靠过去就能听得更清楚,虽然她知道那样不会有帮助。「现在还活着。我试着判断这里的温度和牠们的爪子哪一个会先打败我——别担心,我没有被牠们追。我现在是个——嗯,会讲话的人质,或至少会画画的人质。我讲话讲不久,牠们对我们缺乏音乐性的嘴巴发出的声音不太有兴趣,而妳又把会唱歌的都召回舰上了。」
「别说了,」九木槿表示。「别跟我说。跟牠们说。还有,不要死掉。这条线路保持开放,我会派碎锋机群去找你——」
「假如这里的情况会让我需要碎锋机群,我应该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已经死了。嘘,我觉得牠们在画碎形,或是——菌丝体——」
更多静电干扰音。然后一片沉默。
三海草尽可能召唤出她带着恶意的开朗精神,对着那片沉默说道:「您看吧?他还在说话。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先等待皇帝的正式派令,您再派出攻击部队——因为您知道,您攻击那个行星系的当下,他就会死在苔蛾座。何必呢,元帅?您为了什么要做此牺牲?」
九木槿缓缓转向她——比一只快速转动的巨轮更具威胁性。啊,三海草心想,锤,轮子的平衡锤,我懂了。同时她努力不让任何人发现她快要歇斯底里了。那应该是谈判结束之后的事!
「特使,我已经发讯给皇帝请求复核。不用再重复这个讨论了。」
「当然,」三海草柔柔地、轻巧地对她说——然后她在三角形内咻地转身,面对塔拉特。「你告诉我,大臣,」她将用语的正式程度降了一级,让自己听起来不怀好意又无聊透顶,像个诗人在宫廷里不得不跟一个文盲说话(这整场协商难道不就是这种老掉牙套路的某种翻版吗?九木槿就是皇帝的角色,而舰桥是地宫闪亮的扇形拱顶——啊,她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念都城),「你为什么认定德兹梅尔大使要为了你所指的这场突发入侵负责?自从你好心允许我在大使返家度假期间借她一用,我就一直跟她待在一起,而据我所知,她所做的无非就是贡献一己之力,使伤亡减到最少,并且从混乱无意义的冲突中解读出意涵。你说她有什么事没做到?没有跟你联络吗?大臣,你说她哪会有时间呢?」
若要让三海草评价自己的修辞演说能力,她会说这场小小的表演真是高明。「从混乱无意义的冲突中解读出意涵」这句她很喜欢——她巧妙地改写了十一车床的名句,一定会有人(就算也许只有她自己)欣赏这个用典方式。
但是塔拉特的不以为然让她心一沉。他完全没有对着三海草回话——只是一脸鄙夷地看着她,然后转身面向玛熙特,用太空站语匆匆说了又一段充满含糊子音的语句。三海草捕捉到几个她听得懂的字词:「伊斯坎德」、还有太空站语的「帝国」(跟泰斯凯兰这个字没有半点相同)。仍然被枪抵着喉咙的玛熙特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她睁眼时看起来的样子不同了,不像她自己,嘴巴的弧度拉得更宽,手的姿势大而化之且慵懒。她像是被附身了,像是——伊斯坎德‧阿格凡,也许是他。
(那么,是他们之中哪个人曾用那双漂亮的手抚遍三海草全身?现在纠结这个问题真是太不合时宜了,不过答案很可能是两者皆是。太吓人了,她永远都没办法喜欢忆象机器这个概念吧。不过要是玛熙特把自己害死了,这还重要吗——)
就连她说话时的声调都不同了。她先是用太空站语(「帝国」这个字又出现了一次,还有另一个三海草听懂的字是常见于进出口文件上的「关联」),接着改用泰斯凯兰语——真是感谢每一位接受过世人鲜血献祭的神明啊。玛熙特说:「大臣,我接下的任务是让外星人的表现变得足以理解,并且影响牠们针对太空站的行为。这不就一直是你所派给我的任务吗?」
噢,但这背后想必有段历史,三海草想知道,想将那段历史放进心里、嘴里,咀嚼一番再吐出来。如果塔拉特要求玛熙特暗中破坏,那么对于伊斯坎德‧阿格凡,六方位皇帝生前最宠爱的野蛮人,塔拉特又要求过什么?伊斯坎德拒绝过他的哪些要求、又做到了哪些?
五刺蓟将手枪在玛熙特的喉咙上抵得更紧,她恢复安静,默不作声。她吞口水时下颚移动的样子像是噎住一样。他说:「元帅,她这难道不是供认了间谍罪?窃取我们的秘密、企图影响我们的行为。」这无异于我应不应该现在就射杀她?,这下子三海草真的不能讲错话了——
但九木槿抢先一步,「五刺蓟,谁会期待一个野蛮人不把她的野蛮同胞放在心中第一位呢。」
说得真对!玛熙特一定会讨厌这句话说得这么对!不过三海草可以之后再处理这一点。
「然而,」三海草迅速插话。「德兹梅尔大使接受了我的请求,为我们与外星人的初次接触行动贡献了她的能力,不仅替她的太空站、也为全泰斯凯兰帝国效力。元帅,对于野蛮人,从来没有简单的答案,对于玛熙特‧德兹梅尔也是,她将我们的皇帝送上皇座,向我们警示敌人的出现,并且深深地了解我们——却仍然愿意随我而来。」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醒悟到自己是在道歉,因为之前玛熙特的外套引起的那件蠢事,因为她曾拒绝跟她说话,因为她当初片面认定玛熙特会跟她走。她当然会。但三海草没有想到,一个野蛮人一旦拒绝了帝国——即使此刻的帝国化身为朋友或暧昧的情人——的请求,也就无法再被帝国视为人。
这是个残酷的醒悟,等到大家不要在舰桥上拿着能量武器指来指去时,她得好好想一想。等到之后吧。(她希望还有之后可言。在这一刻她真的很希望。)
「至于你,塔拉特大臣!」她继续说,试着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争取到那个「之后」。「不管你期望的是什么,德兹梅尔大使都已经做到了。如果你继续逼迫我们相信她是你的密探,这位军官会除掉她,那会是多么大的浪费——消灭一个用你们的语言表达,却能让我们理解的声音。」她勉强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好吧,只理解一点点。你们的语言有太多子音了,大臣。」
接着是一阵令人喘不过气、恐怖不堪的短暂沉默。然后九木槿说:「放开大使,五刺蓟,暂时放开她。然后我们是否该让这位访客好好告诉我们,帕札旺拉空域发生了什么事?塔拉特大臣,请详细说明,如果你能力允许,请用文明的语言说。」
手枪移开了。三海草可以听见玛熙特快速地吸气。她想拥抱她,也许还想将她搂紧,更一定想亲吻她。但那会毁掉她刚才小心翼翼建立起的平衡状态,所以她只是直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露齿微笑。她可能愈来愈擅长这样笑了呢。
他很高兴自己在淋浴间吐过了,因为那代表他肚子里现在没东西可吐,不管是在地铁上,或是从地铁正常运行的最后一站通往太空港的陆行接驳车上。都城针对脱轨事故的调查尚未结束——或者是真的有炸弹,而善后维修还没完成。总之,现在没有直达极内省太空港的地铁。这辆陆行车是八解药有生以来搭过最大台的,车上没有座位,只有让人抓扶的杆子,挤满了成人、其他小孩和行李。他顺利融入了周遭:可能大家都觉得他是别的某个人的小孩。有很多人看起来像是想吐在接驳车上,或是已经吐过了,车子每次起步或停止的时候都颠簸甩动,而且要抓稳杆子很困难,滑来滑去的行李又不停撞到所有人的小腿后方,害他们失去平衡。
最糟的一点是,他在这段路上没有戴着云钩。上次离开中央宫殿区时,他有导览可循,还有都城看顾着他——但现在他必须迅速且安静地移动。他不确定皇帝陛下会不会让他继续当间谍,继续享有惹麻烦的自由,吸收他不应该知道——或是有人不想让他知道——的信息。他当着她的面反对她,而现在他正要推翻她的命令。如果他让都城和它的摄影机之眼取得他云钩的位置,跟他被拍摄到的影像交互参照——就不好了。如果皇帝想要阻止他,他这样会让她轻易成功。
于是,就在他换乘搭上这台恐怖的接驳车之前,他将他的云钩留在地铁上。他把镜片摘下来揉眼睛,假装成更小的孩子,一个刚拿到云钩、还不习惯佩戴的小孩——然后将它放在隔壁座位上。当他起身在中央一号广场站(地方很大,他很高兴之前戴着云钩来过这里,要不然他绝对无法独力在这七层盘根错节的轨道里找到路)下车时,就把云钩留在原处。它现在应该还在那里,一站接着一站在地铁路线上来回绕行。他现在毫无遮掩、自由自在,置身于一团也许高到能为他挡住都城目光的人群之间。他讨厌这样,太讨厌了。
微片匣装着他替换进去的命令,塞在他的上衣里不会搞丢、遗落或掉出来的地方。每次有大人在陆行接驳车上推挤到他,微片匣就压在他的肚子上,形成一股锐利的长方形压力。车门终于打开时,车上的所有人都朝着极内省太空港蜂拥而出,八解药努力不要留在原地、不要停下脚步。如果他停下来,他可能就会转身回去。他不想待在这里。太空港好喧闹,而且地铁站入口仍然围着绳子,他得要走过一整群的太阳警队,不能抬头查看他们没有五官的金色面罩是否全部转过来盯着他、认出他,并且告诉整个都城和皇帝说他打算做什么事。
(也许他们会告诉地铁脱轨事故的神秘主使者,叫他们再试一次。这真是个恐怖的念头,他希望自己从没想到。)
从郁金香航站,到金莲花航站。至少他记得路。他感觉自己像一艘投射在战略地图桌上的小小星船,沿着某人设定的航道移动。那个人可能就是还在宫殿时的他,但那个他跟现在这个担惊受怕的小孩判若两人。
金莲花航站的情报部柜台仍在一样的地点,里面也一样有两个看起来百无聊赖的情报部员工。八解药从衣服里捞出资料微片匣,拿着它在裤脚上擦亮,然后走向他们。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宫廷跑腿杂役,因为拚命跑到这里来而上气不接下气,而不是因为吓得魂飞魄散。
「不好意思,两位情资官,」他说。「我有一份皇帝的谕令,需要用最速件快递优先送进跨跳跃门邮件系统。」
其中一人扬起眉毛。「是吗?」她问。
身为一个肩负任务、却因为年纪尚小而不被相信的孩子,八解药挤出理直气壮的愤怒,拱起肩膀,将微片匣「叩」一声放在柜台上。「是的,没错,」他说。「从地宫送出的。这是皇帝本人专用的微片匣,而且有御用封蜡纹章。你们可以查查看。你们应该有封蜡纹章的查询数据库吧?」
「……是有,」那位情资官说,但她说话的样子好像还是不太相信他。「我很乐意帮你查查看——但是你应该知道,拿御用封蜡作为欺诈用途是非常严重的犯罪吧?我并不是非查不可,如果你不希望我这样做的话。」
八解药突然想要大笑。她觉得他是要恶作剧呢!真是太神奇了,她显然完全不知道他的身分。也许她没有看过他的近拍照片,或是也许他看起来比最新拍的照片又大了点。也许柜台员工都只是些蠢货。这真是太令人挫败——但也太神奇了。他再说了一次:「妳可以查查看。这个必须用下一班速件快递送出,最高优先顺位,尽速送达。」
「三十一暮光,你可以扫描一下这个吗?」跟他讲话的那位情资官说,并将他的资料微片匣递给同事。「我们来看看吧。得确保它送到对的地方才行。」
八解药看着微片匣消失在柜台后,胸口又涌起另一波作呕感。他真的希望自己现在不要又吐出来,不然会把一切都毁了——
「那小子说得没错,」三十一暮光说。「是皇帝陛下私人专用的数据微片匣,封蜡方式也没错。欸,小子——他们为什么派你来送信?」
八解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事先想到可能有此需要。「因为我跑得最快,」他说,并且睁大眼睛得意地微笑。「我今天早上值班,地宫每个人都很忙,忙着战争的事,我就说我可以来送信,这样大人就不用在接驳车上浪费半天的工作时间,因为地铁还在停驶,到这里来要花上好久好久。」
这个答案很好,似乎很得两位情资官欢心,或至少三十一暮光这么觉得。另一个情资官看起来依旧存疑。「收件人是谁?」她问。
但八解药对这个部分也是有备而来。收件人用密码写在讯息里,在数据微片匣本体里面。如果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跑腿杂役,不会知道封蜡底下的讯息内容。「我不确定,情资官,」他说。「我猜那超过了我该知道的层级。宫里的人只说寄最速件,而且是要寄到战争前线的舰队去。其他的信息应该都在里面。」
这个答案似乎足够了。至少那位情资官没有把微片匣递还给他,而是说:「从寄出地到目的地要花五个半小时。你回去跟你的上级说,好吗?我们最快的速度就是这样了。」
「我会告诉他,」八解药说,同时努力不要歇斯底里地笑出来。他的上级已经知道了,因为他就是他自己的上级。「感谢妳!帝国也感谢妳!」
他觉得他办到了——他成功了,他的命令即将启程送到舰队。但他不能留下来看情报部的员工把它寄出,那样会很可疑,甚至有欺诈之嫌。他好奇自己算不算是犯下邮件诈骗。他不觉得;他完全有权下这道命令。
只不过,他接着要做的下一件事,肯定是犯法了。毕竟,除了碎锋机群飞行员以外的人,都不应该坐上碎锋战机。
莱赛尔太空站的大臣不太适合九木槿这间紧临着舰桥、比较有隐私的会议室:他坐在桌边的样子,活像一根歪七扭八的金属桩,硬生生插在肥沃的土地上。他又高又瘦,高高的额头边长着因年老而日渐稀疏的鬈发。他的双手仍被铐住,指节粗大突出,靠在桌上的位置有关节炎造成的肿胀。他的颊骨看起来也一样突出,蒙在上面的皮肤从尖而窄的高点垂下。他是莱赛尔太空站的矿业大臣,所以可以想见,他曾经也硬朗到可以在小行星上工作。或者他一直都是当工头,是生来就要对下级发号施令的那种人。在「轮平衡锤」号这里,九木槿觉得他是个异常且突兀的存在,但他是人类,是她可以沟通的对象。尤其他能够用她的语言、还有太空站语说话。
她坐在他对面,给了他应有的尊重。他是外国政府的成员,她讯问他时是可以表现一些礼貌。而且,讯问他可以让她转移注意力,不再去想二十蝉的声音听起来有多奇怪;不再去想碎锋机员死后留下的火花残像,即使她已经超过一天没碰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那影像还是彷佛活生生地在她双眼后方;不再去想十六月出缓慢但无可抵赖的攻击航向加速的曲线。
现在她不再确定她是否想阻止十六月出,不管十九手斧陛下最后会对此事表达什么意见。
「塔拉特大臣,」她说。「针对先前一度将您的座机误认为敌舰一事,舰队深表歉意,很高兴这桩误会没有对您造成伤害。欢迎来到『轮平衡锤』号。」
「多么符合泰斯凯兰的作风,一面说欢迎我,一面把我五花大绑。」大臣说。
「多么符合野蛮人的作风,」九木槿欠缺思虑地说——她想念二十蝉,想念得要命,只有她一个人说话的时候,要同时扮演理性的声音和威胁的武器实在太难了。「把别人的欢迎当成表达自己不知感激的机会。我是这支舰队的元帅,大臣。我在这里就是皇帝陛下伸向远方的手掌,用她借予我的权力统治着我的领域。我本来可以在舰桥上等待我的士兵传来实际可用的战情讯息,但我现在花时间在这里向您询问:您对于我们的敌军进犯贵太空站的行动有何了解?为了您、也为了您的人民,还有身在这艘舰上的我们,我建议您将我们双方都需要知道的信息坦诚相告。」
「一位元帅,会是因何目的才想得知,她的船舰和武器毫无作用,徒然让她的敌人从她背后溜走,穿过她看守的跳跃门,之后蜂拥而出?」大臣问道。他的泰斯凯兰语是一个个生硬的片段勉强组合而成,充满了老派的语态和动词——但即使如此仍然相当正确。九木槿好奇他有多常和他的大使谈话、谈得多深,又是用什么语言谈。
「为了知道牠们数量多少和速度多快,大臣,」她说。「以及判断目前状况是否值得我们派出一两个军团保卫贵太空站,或者我们只该在下一道跳跃门后整备,等着看你们的三万条人命是否足以满足敌方。舰队的元帅是因此目的才想得知。」使用他怪异的语句结构回话令她沾沾自喜。她可以从他灵活、表情丰富而令人费解的野蛮人脸庞看出来,他并不喜欢她的行为。也许他觉得她把他当成了傻子。
她并没有。
她把他当成一条蛇,她的内心在争论的是,玛熙特是同一类蛇里的另外一条,或者只是个被蛇咬到的人。塔拉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开口表示:「数量多少?足以让我们召集所有飞行员,这是我们七代以来没有做过的事;速度多快?也许妳可以教教我们这些可怜又野蛮的太空站人怎么看见隐形的东西,然后我就能回答妳了。」
她可以想象:一波虚空的黑色浪潮吞噬掉船舰和人员,快得让计算损失的速度跟不上。她可以想象,因为她见过,用她自己的眼睛、和碎锋机群飞行员的眼睛见过。
她为什么会让特使说服她不要摧毁那些——东西?那些东西食尽了若干个星球,而且还会继续吃掉更多;那些吐着黏液蚀毁船舰的东西偷走了她的副官,杀死她的飞行员,可能也会葬送她的功绩(或只杀死她的肉身)——如果她能尝试将那波浪潮的来源给粉碎,她为什么不这样做?
「感谢您直言不讳,大臣,」她平顺地说,用冰冷的语气掩藏她喉中、胸中不断产出怒火的灼热引擎。「我稍后就会派遣我的总领航官协助您在我们的地图上标示已知的入侵地点。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您:贵太空站有快速舰艇吗?任何能够取得的支持,我们都需要。」
「若要协调使用我们的资源,妳得和飞行员大臣昂楚谈谈,但她也有理由想要将资源保留在自己手边,」大臣说着往前倾身,第一次表现出兴趣。「昂楚大臣甚至反对我来这里找妳的小动作,因为你们泰斯凯兰,这么个伟大的强权,应该已经足以让那些怪物远离我们的家园。目前,她有点忙。」
九木槿正要怒斥他、说他这样侮辱泰斯凯兰也救不了他的太空站,但她还来不及开口,云钩就在她的一只眼前遮上了绿色和白色。二泡沫从舰桥呼叫她:蝉群又在跟他们通话了。在跟他们通话,而且说要找她。
从苔蛾座二号星传来的窄频通讯夹杂着静电干扰,二十蝉的声音在其中听起来有一种特殊的质地,让九木槿想起他们头几次一起外派的时候——一种快速而鲜活的喋喋不休,通常出现在他睡眠不足、工作过度的时候,觉得自己因为看过了宇宙中的规律模式,而非常肯定知道宇宙是什么形状。至少他没有喊她小槿,或是我亲爱的——如果他再喊一次,她就要抢先杀了她,不让其他任何东西夺得使她心碎的权力。
当然了,他在跟玛熙特和三海草说话。她们设法在她离席期间接管了通讯控制台,二泡沫则站在她们旁边用锐利的眼光观察,彷佛在等待特使或太空站大使犯下足够严重的叛国罪行,她就能完全截断通讯线路。九木槿进来时,某句话正好讲到句尾:
「——颇为确定我不但搞懂了牠们如何不靠对话沟通,特使,还发现了牠们如何用我们无法追踪上的高速沟通——那根本不是语言,牠们是一个网络化的集合体。」
「牠们共享意识?」玛熙特问;同一时间三海草则说,「牠们共享记忆?」她们两人突兀地互视,彷佛彼此间有某种深藏的秘密。
玛熙特说,「意识或是记忆。如果你能分辨——」
「我不能,」二十蝉说。「至少现在一定不能——目前我们还在画图给对方看,而且我缺乏集体连结能力这一点,让牠们深感不安——到底记忆在一个集体的意识网络里会是什么样子?」
「玛熙特?」三海草问道,彷佛她期待玛熙特会知道这个完全属于哲学范畴的问题的答案。
九木槿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蝉群,」她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暖,传过他们之间充满尖细杂音的虚无太空。「对不起,我没办法立刻赶来——你是怎么想到的?」
「元帅,」二十蝉说;他把她的头衔说得像是个名字,像是她的名字。他对自己是如此满意,又是如此高兴听到她的声音。「是那种真菌。那就是牠们的方法。牠们把真菌喂给婴儿,让牠们——觉醒过来,这是我理解到最接近的意思了。牠们画了图给我看——一个小外星人被喂了真菌,然后就跟所有其他个体透过碎形网络链接起来。那是某种心电感应药物——或是某种变成共生性的寄生虫。我多想要找一队博理官和研究单位来啊。我们知不知道『轮平衡锤』号上是否有人的兴趣是研究寄生性真菌——」
「……我没问过,」九木槿发现自己正在这么说。她纳闷谁会刻意培养这样的兴趣,特别是在舰队的船上,这种绝对尽可能避免真菌出现的地方。「我不知道。害死那个见习医官的那种真菌,你觉得它让牠们变成了——蜂巢意识?」
「正是。六降雨的死不是它的错——我还是觉得他发生了严重的过敏性休克反应。此外,我们的敌人不是把那东西注射到体内,而是用吃的。」
「一种完全有机的记忆保存方式。」玛熙特用一种低沉而神往的语调打断了他们。九木槿置之不理。二十蝉不是才说过,外星人共享的不是记忆,而是意识?
「所以牠们让真菌跑到我们船上,不是为了破坏。」她说。这不太算是个疑问。
「不是,不是刻意的破坏,」二十蝉说。「但我现在完全无法细腻地措词,小槿。我在画图猜谜,牠们则在广大的真菌蜂巢意识里对彼此说话——或是歌唱。我有个点子,妳不会喜欢的。」
九木槿想要大笑、想要抱住他,让他回到舰上。「是什么点子我不会喜欢?」
「我要吃下这种真菌,」她的副官、她最亲爱的朋友、她超过二十年来的左右手说道。「然后我就能直接跟牠们对话。」
这是九木槿有生以来听过最糟糕的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