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剧毒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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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说,这里是前货舱;船舭位于他们左边十英尺的地方,用一块隔舱板封住。右手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是弯曲的黑色船艏迎接风浪的位置。他们能听到柔和的海浪声,海水在头顶三四英尺的地方轻轻拍打船身。
“铜海上最友善的好人,最舒适的房间,”洛克说。
“黑暗倒是很合我的胃口,”金说。“跌跤落水的时候把该死的眼镜弄丢了。”
“今天丢的可真不少,先是一艘船,一笔小财富,你的短斧,现在是你的眼镜。”
“还好啦,丢的东西越来越不值一提。”金捏响指节,声音在黑暗中听来颇为古怪。“你觉得咱们在这儿呆了多久?”
“一个小时?”洛克叹息道,手上用劲,挪开贴在星舷隔舱板上的身体,吃力地寻找躺起来更加舒服的地方,他周围全是木桶的箍顶和装满粗笨物体的口袋。要是非得无所事事地等待,他宁可无所事事地躺着。“又不可能把咱们永远关在这儿。我想这只是……杀杀威风。接下来是啥还很难说。”
“躺舒服了吗?”
“正尽我所能呢。”洛克推开一个口袋,终于找到了足够伸展身体的空间。“这就不错了。”
几秒钟过后,头顶传来许多双脚踩在甲板上的吱吱嘎嘎声,紧接着是金属刮擦的声音。通往上一层甲板的舱盖(连那东西也用油布裹了一层,以隔绝全部的光线)被掀开了。一团苍白的光线射进黑暗,洛克不由眯起眼睛。
“才刚躺舒服了,”他嘟囔道。
“货舱排查,”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寻找没放对位置的东西,你俩符合我的标准。”
金爬到那一方黯淡的光线中,抬头上望。“艾兹丽副船长?”
“德尔马斯特洛,”她说。“艾兹丽·德尔马斯特洛,因此,是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
“请原谅。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
“这态度不错。觉得二位的房间如何?”
“味道可以再坏一些,”洛克说,“不过想拿尿泡透所有东西需要几天时间。”
“希望你们能活到口粮不足的时候,”德尔马斯特洛说,“那时候吃喝的东西让你回忆起现在的味道就心生向往。呐,通常我要垂下一段绳梯,可惜它只有三英尺长。我想你们能克服的。慢慢上来,达拉卡夏船长忽然想和二位说说话。”
“能不能顺便招待一顿好饭菜?”
“拉维勒,让你穿了衣服上来就不错啦。别磨蹭,小个子先请。”
洛克爬过金的身旁,沿着绳梯攀过舱门,最底层甲板的空气都比底下清爽。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和八名披甲持剑的船员等在那儿。一名魁梧的女船员从背后擒住他,让他站在舱口旁。几秒钟之后,金也探出脑袋,抓住他的是三名水手。
“不错。”德尔马斯特洛拉过金的手腕,咔嗒一声用黑钢镣铐锁住。接下来轮到洛克;她给洛克戴上冰凉的拘束物,扣紧,动作毫无温柔之意。洛克从职业角度掂量了一下镣铐。这东西上过油,不生锈,扣得很紧,就算他对大拇指做一番痛苦的位置调整,也没法挣脱出来。
“船长终于抽空和您的几位老船员长谈一番,”德尔马斯特洛说。“按照我的看法,她很好奇。”
“啊,太好了,”洛克说。“终于找到机会为自己辩解了。我可喜欢为自己辩解了。”
警惕的水手驱赶着两人,他们没过多久便走上了甲板,正赶上黄昏的最后一抹阳光逝去。太阳刚刚落下西方海平线,血红色的眼睛懒懒阖上,淡红色的云团就是它的眼睑。洛克满怀感激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剧毒兰花号人手之众多又一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船员到处都是,有男有女,炼金灯球越挂越多,他们或者在光亮的甲板上忙碌,或者在下层的船舱钻进钻出。
他们经过船中腹。主桅杆前一个黑黢黢的笼子里,有某样东西边咯咯叫边瞎扑腾。鸡舍——至少有一只鸟儿被他们搅扰了,使劲儿啄着笼子。
“多可怜啊,”洛克嘟囔道。
兰花号的船员领着他走向船尾,金在背后几步路的地方。到了后甲板,站在通往船尾舱室的升降楼梯口,德尔马斯特洛打个手势,几个水手又捉住了金的胳膊。
“只邀请了拉维勒一个人,”她说。“法罗拉阁下就在这儿等你,看接下来怎么处理。”
“啊哈,”洛克说。“哲罗姆,你就舒舒服服等着吧。”
“‘冰冷的墙壁困不住自由的人,’”金面带微笑,背诵道,“‘钢铁的镣铐也无法造就奴隶。’”
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报之以奇怪的眼光,过了几分钟,她应答道,“‘刚被锁链羁困的人,舌尖总能吐出大胆的言辞——仿佛燧石迸发的火花,生命不息,发热不止。’”
“您也读过《十名诚实背节者之悲剧》呀?”金说。
“你不也是?很有意思。这可……是件全然无关的事情。”她轻轻推了洛克一把,示意他走下扶梯。“等在这儿,法罗拉。哪根手指动得碍眼了都会让你当场送命。”
“我的手指保证一根根都乖乖的。”
洛克跌跌撞撞爬下扶梯,底下的黑暗空间和红色信使号格局几乎相同,只是面积更大。洛克的估计若是够准确,那么剧毒兰花号比信使号大概长一半。帆布帘子隔出几间小舱室,一边两间,另有一扇厚实的巫木门扉,通往船尾舱室,此刻正关得严严实实。艾兹丽随手推开洛克,敲了三下门。
“艾兹丽,还有您的疑问号,”她叫道。
几秒钟后,门闩从里面拉开,德尔马斯特洛示意洛克先走。
达拉卡夏船长的房间和“拉维勒船长”的迥然不同,到处都是住了很久、而且住得很舒服的证据。炼金宝石灯球装在黄金框架中,许多棱面折射出充足的光线,房间里层层叠叠堆了不少织锦挂毯和丝绸枕头。几个海员箱支起过漆木板,桌上摆满了空盘子、折好的地图和价值不菲的导航器具。看见自己的箱子大张着口摆在达拉卡夏的椅子旁,洛克心头不禁一阵刺痛。
船尾舷窗的遮光板拉了上去,达拉卡夏坐在窗前,她脱掉了外套和护甲,膝盖上坐着一名三四岁的女孩。透过窗户,洛克望见夜色逐渐降临在红色信使号上,船上有灯光跃动,肯定是维修队伍在劳作。
洛克瞥向左方,想看清是谁替他开门,低头时才发现自己正和一名鬈发男孩面面相觑,男孩的年龄不比泽米拉怀中的女孩更大。两个孩子都继承了她乌黑的头发和部分长相,但他们的肤色略浅,像是阴影中的沙漠。艾兹丽一边爱抚男孩的头发,一边推了洛克一把,让他继续往里走,男孩有点儿害羞,退到了旁边。
“你看,”泽米拉没搭理走进房间的两人,指着船尾舷窗说。“看见了吗,珂塞塔?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船,”小女孩说。
“对极了。”泽米拉面露微笑……不对,洛克纠正自己,这绝对是志得意满的嘲笑。“妈咪的新船。妈咪在船上找到好可爱的一小堆金子。”
“金子,”小女孩拍起手来。
“没错。亲爱的,看船啊。你看那艘船。能告诉妈咪吗,那些高的东西是什么?伸向天空的高的东西?”
“那是……嗯……哈!不。”
“不?是不知道呢,还是打算哗变了?”
“花变!”
“妈妈的船上不许哗变,珂塞塔。再看看吧,妈咪跟你说过,那些东西是什么,对不对啊?伸向天空,能撑住风帆,它们的名字是……”
“桅杆,”女孩说。
“桅杆,真聪明。有几根啊?妈咪的新船有几根桅杆啊?替妈咪数一数。”
“两根。”
“真聪明!妈咪的新船有两根桅杆,太对了。”泽米拉凑近女儿的脸,两人蹭蹭鼻子,珂塞塔咯咯直笑。“再问你,”泽米拉说,“船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两件的?”
“嗯……”
“就在船舱里,珂塞塔。替妈咪找到它。”
“嗯……”
女孩四处张望,几乎把左手的每根手指都塞进了嘴里,眼神最后落在一双装了剑鞘的佩剑上,佩剑靠在舷窗下的墙边。
“剑,”珂塞塔说。
“对极了!”泽米拉亲吻女孩的面颊。“妈咪有两柄剑。至少在你看得见的地方有两柄。现在,做个乖女孩,和艾兹丽上去好吗?妈咪要和这位先生单独聊两句。帕奥罗,你也去吧。”
艾兹丽走过舱室,抱起珂塞塔,小女孩紧紧攀住艾兹丽,显然很开心。帕奥罗如影随形,跟上艾兹丽的脚步,让副船长隔开他和洛克,不时壮起胆子从艾兹丽的两腿间偷看洛克一两眼。
“船长,你确定要和他单独聊聊?”
“没问题,德尔。法罗拉才是需要担心的人。”
“法罗拉上了镣铐,八只手守在旁边。”
“那可以了。红色信使号的人呢?”
“都在艏楼底下。特里甘尼看着他们。”
“行。把帕奥罗和珂塞塔带给葛伟兰,让他们在后甲板坐着。别靠近栏杆,记住了。”
“哎,哎。”
“告诉葛伟兰,要是再敢给他们喝不兑水的啤酒,我就挖了他的心,往胸口的窟窿里撒尿。”
“我会原话转达的,船长。”
“带着他们去吧。亲爱的,要是你们给艾兹丽和葛伟兰找麻烦,妈咪会不高兴的哦。”
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离开舱室,带走了两名孩童,关好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洛克对达拉卡夏几乎一无所知;没有弱点可供进攻,没有偏见可供利用。抛下他花工夫构建许久的各层伪装干干净净出海,这也许是他的错误。就现在而言,先扮演好拉维勒这个角色吧。
达拉卡夏拿起佩剑,第一次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洛克身上。他决定先开口,做出拉家常的姿态。
“您的孩子?”
“退役的情报军官,有什么能够逃出他如炬的目光哟。”她慢慢抽出一柄佩剑,佩剑和剑鞘摩擦,发出低低的金属嘶鸣,她举起佩剑,指向洛克。“坐下。”
洛克不敢不从。舱房里还剩一把桌旁的椅子,坐下后,他把戴了镣铐的双手摆在膝头。泽米拉坐进自己的座位,面对他,将出鞘的佩剑横放在膝头。
“我的故乡,”她说,“有个习俗,问到紧要的事情时,膝头总要摆一柄出鞘利刃。”她的嗓音独特而悦耳,洛克听不出是什么地方的。“对此有所了解吗?”
“不,”洛克说,“但我认为意义很明显。”
“很好。你的故事有不对头的地方。”
“我的故事就没有对头的地方,达拉卡夏船长。我有一艘船,有一群船员,有一堆钱币。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搂着一口袋马铃薯坐在闻起来像是从来没洗过的啤酒杯杯底的货舱里。”
“别指望能和马铃薯天长地久。我和信使号的船员谈话时,觉得你有点儿不对路。”
“啊哈,我的船员怎么样了?”
“拉维勒,你我都知道,他们不是你的船员。”
“那么,信使号的船员怎么样了?”
“勉强还凑合,多亏了你。看见我们的人数,他们就没了战斗的胆子。多数人看起来非常想投降,因此接管信使号只产生了几块淤青和一堆受伤害的自尊心。”
“谢谢您。”
“又不是为了你的缘故,拉维勒。事实上,你们真他妈的幸运,正好赶上我们在附近。我喜欢撵着夏末风暴的屁股追,它们总能吐出些美味可口的食物,无力拒绝我们的好心肠。”
达拉卡夏低头在洛克的箱子翻找,从乱七八糟的物件中抽出一叠纸张。“现在,”她说,“和我说说李奥康托·科斯塔和哲罗姆·德·费拉都是什么人。”
“化名,”洛克说。“在塔尔·维拉做事用的假身份。”
“替执政官跑腿?”
“是的。”
“几乎所有文书都署名‘科斯塔’。小额的信用证,证明信……几把椅子的工作订单……存放衣物的收据。唯一署名拉维勒的文书是维拉海军的委任状。我该叫你奥林还是李奥康托?究竟哪个是假名?”
“叫我拉维勒就好了,”洛克说。“军官名录上我用了好几年的名号。领工资也签的这个名字。”
“你生在维拉吗?”
“大陆人。叫弗·萨马拉的小村子。”
“给执政官跑腿前是干什么的?”
“您可以管我叫‘耐心人’。”
“耐心如今也是个行当了?”
“指的是度量衡和收支差额方面的行家里手,给一家商人联合会做事。我做的是斟酌分量的事情,所以叫耐心人,明白了吗?”
“有意思。塔尔·维拉的商人联合会?”
“是的。”
“那么,你是给至高会做事的了?”
“啊哈,那正是斯特拉戈斯的手下引我入伙的最初原因之一。我在那家联合会当了几年探子,建功颇丰,到头以后又领到了新任务。”
“嗯哼。我和贾伯磊谈了很久。久得足够让我相信你的海军委任状是个假货。你究竟有没有进过军队?”
“从没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我想您是这个意思吧?”
“多有趣,”达拉卡夏说,“你却有了指挥一艘战船的权力,尽管是艘小船。”
“情报官员拥有颇大的权力,可以随时征用各色东西,虽说我们一直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怕惹恼了别人。至少我有这个权力。因为我的行径,估计留下的同僚要受到更多看管了,无论他们愿不愿意。”
“真是悲剧。不过……还是说不通,躺在我脚边的时候,你竟然问我的名字。还以为斯特拉戈斯的手下一个个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跟了他多久?”
“五年。”
“自由舰队失败后你才加入的。然而,身为一名维拉人——”
“我有个模糊的印象,”洛克说。“模糊得连您的名字和船名都记不太清。我向您保证,若是执政官愿意找人绘出您的画像,他手下的任何男人永远也忘不了您的容貌。”
“多好听的话啊。你还是等我死了再向我调情吧。”
“太可惜了,那是我多么擅长的事情。”
“第三件可疑的事情:看见我的孩子在船上,你的惊讶不似作假。”
“呃,我只是奇怪,您竟然把他们带在身边。带出外海。冒那么多的危险。”
“还能留在哪儿呢?我总得看着点儿他们吧。”泽米拉手抚佩剑的剑柄。“帕奥罗四岁,珂塞塔三岁。您的情报是不是太过时了,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嘿,我的工作是在城内对抗至高会和其他异议者,对海上事务不怎么关心,除了按时领取官面上的薪水。”
“我脑袋上可是有五千索拉里的赏金的。我的,以及任何一名在认可之战中活下来的船长。关于我和家人的详尽描述去年在塔尔·维拉传得很广——有人给我拿了两份传单。难道你希望我相信,处于您这种位置的人竟会不认得我?”
“真不想伤害您的感情,达拉卡夏船长,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是一名陆上人——”
“的确是。”
“……过去是,现在还是,我的眼睛只注意城里。为盗取信使号做准备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时间学习海上的求生技能。”
“说到这个,为什么?为什么偷了船出海?这完全超出了你供认的经历。你的眼睛只注意陆地和城市,为什么做的事情和陆地和城市都没有关系?”
洛克舔舔嘴唇,嘴唇干得难受。他往奥林·拉维勒的脑袋瓜里塞了一整个档案柜的背景材料,但谁也没想到有人会从这个方面考问这个角色。“听起来或许很奇怪,”洛克说,“但那是我最佳的出路。正如您看到的,我的假委任状是我最厉害的武器,可以更好地伤害执政官。偷一艘船是比偷,呃,一辆马车更辉煌的成就。”
“斯特拉戈斯做了什么?要让他享受如此辉煌的成就。”
“我发过誓,绝不提起那件事情。”
“多方便呐。”
“恰恰相反,”洛克说,“很希望我能够让您安心。”
“安心?你说的哪句话能让我安心了?你撒谎,给旧谎言洒上新的佐料,拒绝讨论诱发如此疯狂冒险的行为动机。如果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必须假设你对兰花号是个威胁,收留你有可能触怒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我无法承担那样的后果。看来该让你哪儿来哪儿去了。”
“底舱?”
“大海。”
“呃,”洛克皱起眉头,咬住腮帮子,压住快要按捺不住的笑容。
“啊,达拉卡夏船长,您干得真不错。不够熟练,但是有创意。若是没有我的那些经历,说不定就上当了。”
“该死。”达拉卡夏笑得干巴巴的。“该拉上船尾舷窗的帘子。”
“没错。说话间我看见你的人爬得满信使号到处都是。您那些了不起的船员若是不去整理索具,她航行的速度只怕还比不上癞蛤蟆,对吧?假如你有那么一星半点儿害怕触怒执政官的心思,肯定会沉了信使号,而不是修整它准备转手。”
“没错,”达拉卡夏说。
“这意味着——”
“这意味着我的问题还没问完,拉维勒。给我说说你的同伴吧,法罗拉阁下。特别的朋友?”
“老同事。他在塔尔·维拉帮我做些……让人厌恶的活儿。”
“只是老同事?”
“是的,我给他不少钱,信任他帮我做事。”
“他的教育水平可不一般。”泽米拉指指天花板;舱顶开了个细缝,泻下一线天光,气孔和后甲板相通。“几分钟前听见他和艾兹丽互相引用卢卡诺。”
“《十名诚实背节者之悲剧》,”洛克说。“哲罗姆……爱死了那玩意儿。”
“他挺能读的。按照贾伯磊的说法,哲罗姆不是海员,但能做复杂的数学计算,会说韦德兰语。他使用商人的术语,精通各种货品。按照我的看法,他来自某个有势力的商人家庭。”
洛克什么也不说。
“为执政官卖命前他就跟了你,对吧?”
“好吧,他是至高会的人。”显然,让金符合达拉卡夏的某项期望不像洛克想象中那么困难。“加入执政官麾下时我拉了他一起。”
“但不是朋友。”
“只是个好帮手。”
“我亲爱的没有道德感的间谍哟,”达拉卡夏说。她站起身,走到那一线天光下,抬高声音说话。“甲板上,有人吗?”
“哎,哎,船长?”答话的是艾兹丽。
“德尔,把法罗拉带下来。”
几秒钟后,舱室门被人推开,金走进房间,背后是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达拉卡夏船长忽然抽出另外一柄佩剑。两把空剑鞘叮叮当当落在甲板上,她举起一柄佩剑,指着洛克。
“敢从椅子上起身,”她说,“就死定了。”
“怎么了——”
“安静。艾兹丽,把法罗拉处理掉。”
“如您所愿,船长。”
金还没来得及反应,艾兹丽就抬腿狠踢他的右膝后侧,动作的迅疾和恰到好处让洛克悚然一惊。紧接着,她伸手猛推,金立刻双手双膝趴倒在地。
“拉维勒,你或许还有利用价值,但我不能让你的帮手留下。”达拉卡夏向金走了一步,举起右手佩剑。
洛克的身体动得比脑子还快,他蹿出椅子,扑向达拉卡夏,想用戴了镣铐的双臂阻止她。
“不!”他大叫。舱室在周围飞快旋转,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躺在了地板上,整个下颌都在钝钝地疼。他的意识落后了一两拍,慢慢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达拉卡夏用剑柄重击了他的下巴。他瘫倒在地,佩剑则在咽喉上方盘旋。达拉卡夏足有十英尺高。
“求你了,”洛克喘着气说。“请别杀哲罗姆。没那个必要。”
“我知道,”达拉卡夏说。“艾兹丽?”
“哎,船长,看起来我欠你十个索拉里。”
“你早该想到的,”达拉卡夏一脸坏笑。“你也听见了贾伯磊怎么说他们俩。”
“听见了,我听见了。”艾兹丽跪在金身旁,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关注。“只是没想到拉维勒能那么关心他。”
“这种事情很少是单方面的。”
“我早该想到。”
洛克抬手推开达拉卡夏的剑锋。她没有抵挡。洛克翻过身,挣扎着跪起来,先抓住金的一条胳膊,他没去理会抽痛的下颌,反正骨头没断。
“还好吧,哲罗姆?”
“没事,”金说。“手蹭破了点儿皮。”
“对不住了,”艾兹丽说。
“没事,”金说。“这一击堪称精妙。很少有你这样体型的人能彻底放翻我这种尺寸的。”他在洛克和艾兹丽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起身。“肾部冲拳或许也行。”
艾兹丽亮亮右手戴着的铁指节套。“备用计划。”
“该死的,还好没给我来那么一下。不过,其实你可以……如果你推的力气不那么大,我更可能仰面倒下。你若是从背后伸脚勾住我的胫骨——”
“考虑过。或是给你腋下的敏感点一个刺拳——”
“然后扭胳膊,嗯。这或许也行——”
“可是,考虑你的体型如此庞大,我不怎么敢用那招;我扛不动你,除非——”
达拉卡夏大声清清喉咙,金和艾兹丽马上闭嘴,那架势仿佛一双小羊羔。
“关于哲罗姆,你撒谎了,拉维勒。”她找到佩剑腰带,把两柄剑插回鞘中,发出两声清亮的脆响。“他不是花钱雇的帮手,而是你的朋友,是那种不肯让你孤身一人被丢下船的朋友,那种你情愿违反我的死亡威胁也要保护的朋友。”
“了不起,”洛克觉得面颊略略有些发热。“原来就是为了证明这个。”
“差不多吧。了解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才能决定该怎么处置二位。”
“您的决定是什么呢?”
“你这人顾前不顾后,狂妄自大,喜欢卖弄小聪明,”她说。“居然觉得那些胡言乱语能蒙得了人,迟早要吃苦头。另外,你和哲罗姆一样,都情愿为了朋友鲁莽丧命。”
“不错,”他说,“好吧……这些年来,那堆难看的肥肉让我越看越顺眼。结论究竟是什么?送我们回底舱,还是下公海?”
“两者都不对,”达拉卡夏说。“去艏楼,和红色信使号别的水手一起吃喝睡觉。你的谎言嘛,我有空了再慢慢戳穿。有哲罗姆需要你关心,这能让你懂得进退,暂时就这样吧。”
“那么,我们是什么身份?奴隶?”
“这艘船上没有奴隶,”达拉卡夏的声音中有几分危险的意味。“不过呢,自以为是的混球我们倒是经常弄死一两个。”
“我还以为自己是个会蒙人的胡言乱语者呢。”
“听清楚了,”达拉卡夏说。“你的整个世界就是我允许你容身的几英寸甲板,还能拥有它们已经算你狗运齐天。艾兹丽和我会去艏楼给诸位解释你们的处境。”
“我们的东西呢?我指的是那些文书。个人文件。金子您留下,可——”
“留下?您的用词够讲究的。艾兹丽,这位先生多贴心呀。”达拉卡夏用右脚扣上洛克的水手箱的盖子。“你的文件质押在这儿,前途得看你的行为了。我最近正缺空白羊皮纸,两个孩子也刚发现墨水的好玩之处。”
“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
“艾兹丽,带他们上甲板,去掉镣铐。咱们继续装作前方有什么紧要去处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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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上哪儿找也不至于弄来这么一群凄凄惨惨的伙计呐,”她招呼也不打,劈头盖脸说道。
“你或许也该注意到了,最近出手战利品不尽然是个买方市场。”泽米拉对待妇人的态度十分随意,两人显然是旧相识了。
“好吧,若是你愿意拿磨白了的麻线搓绳索,断了的时候请别怨恨动手的人。”
“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因为任何事情怨恨您呀,亲爱的大师。那样会让所有人郁闷好几个星期。有多少人?”
“艏楼有二十八人,”她答道。“八个人只能留在战利品上,都是断了骨头的。移动他们会有危险。”
“能撑到浪子港吗?”
“他们的船撑得到,他们也就撑得到。假设他们都能遵照我的嘱咐,也就是——”
“我相信那都是为了他们的好。二十八个人的状况如何?”
“你难道听漏了我说的‘凄凄惨惨’四个字?它们描述了一种生存状态,那就是凄惨,而导致这一结果的诱因则是他们这些人时运不济,凄惨了得。我另有许多其他的技术术语可以拿来形容他们,只不过中间有几个乃是我生造的——”
“特里甘尼,我的好耐心和您的好长相一样,都消失于世间很久了。”
“多数人还没从长期囚禁中恢复回来。营养不良,缺少运动,精神折磨。离开塔尔·维拉后他们吃得不错,但被暴风雨耗尽了体力,也没有什么意志可言。能称得上健康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在我点头前不适合任何劳作的人数量也差不多。这一点上我不会让步的……船长。”
“我也不会要你那样做。疾病呢?”
“神迹一般,居然没有,如果你指的是热病和传染病的话。性交传播的疾病也几乎没有。他们有几个月没见过女人了,多数又是东瑟林人。不怎么情愿互相那个来那个去,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他们的损失。我要找你的话——”
“就去我的舱室,显而易见。另外,看好你的孩子,掌舵的似乎是他们。”
妇人跺着步点走开,洛克望着她的背影,一只脚落地时发出木头撞击的空洞、沉重声音,她依靠一根模样奇特的拐杖走路,那拐杖由许多堆叠起来的白色柱体构成。象牙?不——某个不幸生物的脊骨,用亮晶晶的金属物连接在一起。
达拉卡夏和德尔马斯特洛转身走向舵轮,兰花号和信使号没什么不同,都配置了两个舵轮。此刻操舵的是一个没见过的高个子年轻男人,他身材干瘦,骨节嶙峋。帕奥罗和珂塞塔分别站在他两边,手没放在舵轮上,只是在咯咯笑着模仿年轻人的动作。
“蒙钱斯,”达拉卡夏走过去拉开珂塞塔,“葛伟兰人呢?”
“粪杆。”
“跟他说过,小孩子就交给他了,”艾兹丽说。
“我要挖了他的眼睛,”达拉卡夏说。
蒙钱斯丝毫不为所动。“人总得撒尿,船长。”
“总得撒尿,”珂塞塔学样道。
“嘘。”泽米拉伸手抓过蒙钱斯那边的帕奥罗。“蒙子,你很清楚,不能让他们碰舵轮和栏杆。”
“他们没有碰到舵轮,船长。”
“也不许在你身旁跳舞,或者攀住你的大腿,或者以任何方式帮你掌舵什么的。明白了?”
“一清二楚。”
“帕奥罗,”达拉卡夏说,“带你妹妹回舱室,等我回来。”
“好的,”男孩说话不比两张纸摩擦的声音更响。他拉起珂塞塔的手,走向后方。
达拉卡夏加快步伐,继续前进,经过几伙水手,他们或在干活,或在吃饭,看见她的人纷纷点头挥手,表示尊敬。艾兹丽推着洛克和金紧随其后。
快到鸡舍的时候,达拉卡夏撞见了一名身体浑圆但动作轻盈的韦德兰男子,他的年纪比女船长大上几岁,身穿镶嵌了许多铜扣的华丽黑色上衣,金色和灰色兼有的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辫,一直垂到马裤后裆。达拉卡夏伸出左手,一把揪住他的长罩衫领口。
“葛伟兰,艾兹丽难道没说清楚吗?‘照看几分钟我的孩子’很难理解不成?”
“船长,我把他们留给蒙子——”
“任务是交代给你的,不是他。”
“呃,您信任他操纵舵轮,也该信任他——”
“葛伟兰,我信任他,肯让他执掌爱船方向。然而,我更乐于看见的是人人遵守命令。”
“船长,”葛伟兰压低声音说,“我必须往蓝海丢两块棕色物事,明白吧?倒不是不能带他们上粪杆,然而我想那样做也许不怎么利于他们的教育——”
“就不能忍一忍,看在艾奥诺的分儿上,就让你照看几分钟而已。现在,去收拾行李吧。”
“行李?”
“划上最后一艘救生船,去信使号加入维修队。”
“维修队?船长,你知道我不怎么擅长——”
“我要你去仔细瞧瞧那艘船,详细造册登记物品,从船艏斜桅到船尾栏杆,一样也别放过。等我和船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我要知道那杂种打算怎么骗我。”
“可是——”
“希望到浪子港和他见面的时候,你能交出一份像样的清单。你我都清楚,今天没什么战利品好清点分配。赶快过去,给自己挣工资吧。”
“遵命,船长。”
葛伟兰边咒骂边蹒跚走开,泽米拉说,“给我管账的,人不坏,只是喜欢摸鱼偷懒。”
艏楼比露天甲板高出四英尺半左右,两边都有宽阔的台阶。两道台阶之间是一片不加遮蔽物的空地,空地背后是个黑洞洞的区域,看起来既像居住隔间,又像爬行空隙。按照洛克的估计,这个区域长度约为七到八码。
红色信使号的多数船员挤在艏楼的甲板和台阶上,泽米拉的六名武装船员无可无不可地看管着他们。贾伯磊和阿斯泊坐在人群最前面,看见洛克和金再次现身,似乎打心眼里给逗乐了。他背后的那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都闭嘴,”艾兹丽在泽米拉和这些人之间找个位置站好。洛克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和金站在一旁,等候发落。达拉卡夏清清喉咙。
“有些人还没见过我。我是泽米拉·达拉卡夏,剧毒兰花号的船长。都听清楚了。贾伯磊告诉我,你们在塔尔·维拉登船时,打的心思是去当海盗。有人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多数人要么摇头,要么小声说些否定的话。
“那就好。我正是你们这位拉维勒朋友假扮的角色,”达拉卡夏说着伸出胳膊揽住洛克的肩膀。她像是在舞台上似的笑笑,几名精神头尚足的信使号船员嘿嘿直乐。“我没有老爷要伺候,也没有主人能使唤我,我有胃口了就升赤旗,平时低眉顺眼、乔装打扮。我有一个补给港口,鬼风群岛的浪子港,其他地方我都不去。其他地方都不安全。留在我的甲板上,就要分担风险。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并不明白。想想这个世界吧,想想全世界除了这艘船的地方,把它们当做最腌臜的黑窟窿深处一小坨倒霉腐烂的臭大粪吧。你们即将与之永远断绝关系。所有事情,所有人物,所有地方。”
她放开洛克,心满意足地注意到信使号船员脸上的阴沉神色。她指着艾兹丽说,“我的大副,艾兹丽·德尔马斯特洛。我们叫她‘副船长’,你们也不例外。她说什么我都支持。别有什么别的心思。
“诸位见过船上的医师了。特里甘尼大师说你们不算太糟,还能更好。需要休息的人可以休息,没法干活的人我可没兴趣要。”
“达拉卡夏船长,你是请我们入伙吗?”贾伯磊说。
“她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艾兹丽说。“仅仅是个机会。除此之外,你们不是囚犯,但也不是自由人。我们管这段时间叫候补观察。你们睡在这儿,艏楼底下。差不多是船上最糟糕的地方。如果有什么肮脏活儿缺人手,你们就去做。如果我们缺少毯子和衣服,你们就没份儿。吃饭喝水也都最后轮到你们。”
“我的任何一名船员都能使唤你们,”达拉卡夏接过艾兹丽的话头。洛克有种感觉,这套说辞她们似乎经常排练,否则没法如此整齐。“而你们每个人也必须服从。我们没有固定的刑罚;好好干活,敢偷懒的话随便哪个人都能打得你满地找牙。闹出太大动静,传到我的耳朵里了,我就把他扔下船。觉得我在说笑?那就随便找个呆了一阵子的人问问吧。”
“我们得候补观察多久?”人群最后的一名年轻人问道。
“直到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达拉卡夏说。“我们几分钟后就起锚,往浪子港去。到了浪子港,想离开的尽管走人。我不会卖你们;兰花号不是奴隶船。然而离开时我也不会给你们钱,除了淡水和几份口粮。话也说回来,在浪子港,当个奴隶也比穷鬼强,至少还有人关心你的死活。”
“路上若是和别的船狭路相逢,”她继续道,“我也许会考虑拿下对方。赤旗升起,那就是你们的机会了。你们先上,在我们之前登船作战。对方如果有火器、长弓、刀锋网或者天晓得别的什么,你们要先品尝滋味,先流血流汗。活下来的,就入伙,就是船员了。拒绝的话,我就把你丢在浪子港。没有必要的话我手头不会保留候补船员。”她对艾兹丽点点头。
“现在嘛,”德尔马斯特洛说,“从这儿到主桅的艏楼和露天甲板是你们的活动区域。没有指令的话,不许下船舱,也不许碰任何工具。敢碰武器,或是企图动别的船员身上的武器,当场处死。这方面我们比较难相处。”
“和船员套近乎,或是他们和你们套近乎,请等手头没事的时候,而且,请不要离开该死的露天甲板。在这儿,遇上什么都是自己的运气。若是想用暴力强迫别人,那就祈祷自己死在尝试的过程中吧,因为这方面我们也比较难相处。”
泽米拉再次接口,指着洛克和金。“拉维勒和法罗拉将归队。”几个人咕哝了几句什么,泽米拉的手搁在剑柄上。“注意他妈的态度。你们把这两人扔下船,向艾奥诺起誓,由他处置他们。我在一个小时后便现身了。这就是结果;任何人觉得他比肆虐波涛之主更加睿智的话,请立刻跃过栏杆下去找他面对面理论。”
“他们和诸位一样,都是候补班的成员,”艾兹丽说。
那些人依然不怎么高兴,泽米拉清清喉咙。“这艘船实行平均分配制度。”
这句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管账的名字叫葛伟兰,他清点战利品。百分之三十归船所有,免得风帆和绳索朽烂,把船弄沉。剩下了平均等分,一个活人一份。”
“从你们旧船缴获的钱,你们一个辛提拉也分不到。我没什么好抱歉的。去浪子港的路上若是撞见机会,也许等我把信使号卖给船贩子的时候你们已经是船员了,那就可以分到一份,那一份会让诸位很开心的。前提是,你们必须是船员。”
洛克不得不表示赞赏;这是非常值得称许的策略,她提出来的时刻也经过精心算计,恰好能抵消不满和担忧。正在维修队手中的信使号不止是快要消失在海平线上的不愉快记忆,更有可能成为一堆和蔼可亲的银币。
泽米拉转身走向船尾,由德尔马斯特洛处理其他事情。人群中交谈声越来越响,身材娇小的副船长只得大声叫喊,“闭嘴!正事说完了。很快就会分给你们口粮,每人今天有半份啤酒,镇定心神。明天我来看看诸位都有什么特殊技能,顺便介绍介绍工作内容。”
“还有一件事情船长没有说。”艾兹丽停了几秒钟,确保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听她讲话。“达拉卡夏的孩子。船长有一儿一女,多数时候呆在她的舱室里,不过偶尔会在船上跑来跑去。对你们来说,他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别当我开玩笑,这句话比今天晚上别的话更加重要。敢对他们说一个不恭敬的词,我就把你的鸡巴钉在前桅上,由你渴死。船员把他们当做家人看待。若是只有折断脖子才能保护他们,那就折断你们他妈的脖子吧。”
德尔马斯特洛把众人的沉默当做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信号,最后点点头。几秒钟之后,后甲板传来扩音喇叭放大了的达拉卡夏的喊声:“起锚!”
德尔马斯特洛拿起用皮绳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吹了三下。“船腰,”她用难以置信的洪量声音叫道,“上绞盘横木!准备起锚!能干活的候补人员,去船腰!”
在她的催促下,大部分信使号的前船员爬起身,朝兰花号的船腰蜂拥而去。前桅和鸡舍间已经聚集了许多干活的船员,灯球的照耀下,他们正把横木插进绞盘上的洞眼。一个女人拎着桶,往甲板上撒沙子。洛克和金跟上贾伯磊的脚步,贾伯磊露出挖苦的笑容。
“晚上好,拉维勒。你看起来有点儿……降职了。”
“我够高兴啦,”洛克说。“嘿,贾伯磊,我把信使号才交给你多久啊?一个小时?看看都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他妈的大改善,”洛克背后有人说。
“喔,我表示同意,”洛克觉得接下来的几天估计不好过,看见拉维勒短暂船长生涯中积累的点滴尊严被打落凡尘,这些人一定开心得不得了。“我他妈的全心全意表示同意。”
艾兹丽排开众人,爬上绞盘;绞盘很大,足够她盘腿坐在上头。她又吹了两下口哨,扯开嗓子叫道,“底下扣好了?”
“底下扣好了,”舱口传出回答的喊声。
“各就各位,”艾兹丽说。洛克挤到金的身旁,用身体倚住一根横木,兰花号的绞盘比信使号的要宽大不少,需要的水手也多二十来个。几秒钟之内,各个位置都有了人。
“很好,”艾兹丽说,“用力推喂!起头难哟!用力推喂!起头难哟!腿脚别松劲!好,现在快点儿——让这小婊子一圈一圈转起来!别羞羞答答的!”
洛克竭力推动横木,脚下的砂砾在吱吱嘎嘎地摩擦,正好抵住脚趾和脚踵间的敏感位置。谁也没有抱怨,因此他也只好咬牙坚持。绞盘带着艾兹丽一圈圈转动;锚链哐啷眶啷地收了起来。一组人聚在港舷船艏,帮它就位。又推了几分钟,艾兹丽吹了一声哨子,让绞盘组停手。
“推得不错,”她叫道,“港舷船锚就位!”
“转向,港舷抢风,”达拉卡夏放大了的声音再次响起,“起前上桅帆、主上桅帆。”
他们继续跑动,哨子响个不停,众人四处忙乱。艾兹丽在绞盘上一跃而起,快速叫出一系列命令:“上头的解开前上桅帆、主上桅帆!拉紧主帆架,准备港舷抢风!前帆架逆帆!”命令陆续有来,洛克没工夫理会,集中精神弄明白眼下在发生什么。剧毒兰花号下了单锚,漂在平静的海面上,东北方向吹来微风,她朝南变向,好让风从正前方直吹。就他的粗浅理解,艾兹丽的命令是要叫船朝后略略滑行,然后转向东方,让风从港舷船艏驱动船只。
“前后值班的,看着栏杆边!上头瞭望的,可别打瞌睡,出发!”艾兹丽跳下甲板。黑乎乎的人形手脚并用,攀上绳梯,滑轮和索具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吱呀作响,更多的船员爬出舱门,加入混乱的大部队。“候补的!候补的,去艏楼底下呆着,别碍事!你们俩留下。”艾兹丽把他们拖出信使号的人群,朝后一指。“工具房,主桅后头星舷方向台阶下去。拿扫帚把沙子弄回桶里。然后去卸绞盘横木。”
他们在舞动的炼金灯光下做着繁重的工作,时不时被忙碌和粗鲁的船员打断。洛克越干越是烦闷,直到艾兹丽站到他和金之间,悄声说道:“别在意。这能让你和旧船员更容易相处。”
洛克心想,这女人说得真他妈的对,给拉维勒和法罗拉一些额外羞辱,这或许能让旧船员放下怨怼心情。
“谢谢你了,”他小声回答。
“我心里有数,”她没好气地说。“把东西放回原处,然后去艏楼底下呆着吧。”
她说完便回到忙碌的人群中,同时监督十几件复杂的事情。洛克把扫帚放回工具间,抬步走向船艏,金跟在他背后。头顶上,风帆噼啪作响,翻腾飞舞,应力增减改变,扯得绳索吱吱呀呀,男男女女呼叫别人,他们身下除了几十条帆桁就是无处落脚的空气。
剧毒兰花缓缓抢上港舷的风头,把消逝日头的最后一缕辉光抛在身后,仿佛驶出了某个虚幻的黄金港口,正在第一群晚星的指引下踏上征程,东方如墨的天空中,星星越来越亮了。
洛克发现贾伯磊给他和金留了位置,不禁又惊又喜;虽说不是靠近艏楼底下出入口的好位置,但那地方贴近港舷舱壁,有足够的空间可以伸展身体,而且颇为黑暗。其他占据较好位置的人似乎不怎么愿意挪动身子,他们只好跌跌撞撞、或走或爬地挤了过去。有几个人甚至嘟囔了两句问候话语;最差不过的态度也只是不友善的沉默,例如马祖卡和阿斯泊。
“看来二位也终于加入了划船奴隶的队伍,”贾伯磊说。
“若不是拉维勒把咱们救出迎风岩,现在倒可能真的在当划船奴隶,”一个洛克不认得的声音说。“这厮也许是个蠢到家的混球,但咱们至少该为此待他好些。”
我们给扔下船的时候似乎更该听见这些话,洛克心想。
“哎,蠢到家的混球那部分我同意,”马祖卡说。
“待他好些那部分我更在意,”金的语调缓慢、谨慎,这是他为那些尽量忍住不去殴打的人准备的调门。“奥林不是一个人,对吧?”
“这儿很黑,”马祖卡说,“我们好些人挤在一起。法罗拉,你觉得自己能有多快?你觉得自己能一直保持清醒?二十八对二——”
“你我之间若是空荡荡的甲板,”金说,“老子一捏指节你只怕就要尿裤子了。”
“哲罗姆,”洛克说,“别这样。咱们可以——”
黑暗中传来一阵扭打声,然后是一声闷响。马祖卡挣扎着痛叫出声。
“巴尔德,你个没脑子的杂种,”一个陌生的声音哑着嗓门说,“敢对他们动手,达拉卡夏会要了你的命,懂不懂?”
“你会让咱们处境更艰难,”贾伯磊说。“没听说过泽米拉·达拉卡夏吗?惹怒了她,咱们可能都会失去入伙的机会。敢动手,马祖卡,就让你尝尝二十八对一的滋味。我他妈的向你保证。”
黑暗中传来一阵愤愤不平的低语声,捉着马祖卡的某人松开了手,马祖卡使劲吸气。
“和平,”他喘息道。“我不会……不会坏大家的好事。我不会的。”
那天晚上很暖和,三十个男人的热力很快在狭小的空间中聚集起来,艏楼甲板正中的通风孔形同虚设。洛克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周围男人黑乎乎的身形渐渐浮现。他们或者躺着,或者侧身坐着,仿佛一只只家畜。船上的动静在耳畔回响。艏楼甲板上的脚步声,底层甲板的船员在走动、欢笑、叫嚷。船艏嗖嗖地分开波浪,波浪拍打船艏,一刻不息的劳作声,后方喊出的行船指令。
终于等到了开饭,随便凑合的餐食包括不咸不淡的腌肉和半皮口袋臭烘烘的馊水,麦酒不知是它的多少代祖先。人们手忙脚乱地传递饮食,膝盖和手肘不时撞上胸腹和前额,直到所有人都吃到了东西。把水袋和锡盘传回去的时候又是好一番忙乱,接下来,众人一个挨一个爬出去,上粪杆解决问题。最后,洛克总算在那一窄条地方安定下来,他靠着金的后背,一个念头骤然蹦进脑子。
“贾伯磊,有人知道今天几号吗?”
“菲斯托月十二日,”贾伯磊说。“上船的时候我问了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
“十二天,”金嘟囔道。“该死的暴风雨持续得够久的。”
“是啊,”洛克叹息道。十二天过去了。距离出发尚不足两周,所有人不再把他和金当做大英雄。解毒剂的效力发挥了十二天。诸神啊,执政官……该怎么向他解释信使号的下场?有什么海军专用术语吗?
“老子拿星舷三角帆操得你个烂鸡巴的再敢说左右,”他喃喃自语,“可我却用错了港舷三角帆。”
“什么?”金和贾伯磊同声问道。
“没什么。”
很快,引火区孤儿的旧日本能又冒了出来。洛克用左臂弯当做枕头,阖上双眼。没过几秒钟,噪音、热力、周围人窸窸窣窣的动静、陌生船只成千上万的各种声响,都化成了浅而稳定的睡眠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