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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夏末风暴

1

黑黢黢的水漫过船艏,拍打船身,遍洒空中,铅弹般砸在洛克的油布雨衣上。暴雨先从一面横着扑上来,再从另外一面横着扑上来,就是不从上面直着掉下来,红色信使在狂风的灰色巨手中前后摇摆。
“法罗拉大副!”洛克攥紧绕了主桅打了一圈结的安全绳(类似的绳结遍布整个甲板),朝主甲板舱口大叫道。“水泵间积了多少水?”
金的回答隔了几秒钟才传上来:“两英尺!”
“很不错,法罗拉大副!”
洛克发现巴尔德·马祖卡正盯着自己,他按捺住心头的不安感。卡德烈斯死在昨天,他知道船员把这当做最糟糕的那种噩兆;他们再不遮遮掩掩地谈论女人和猫的话题,饱含恶意的视线纷纷投向一个人,那就是奥林·拉维勒,他作为船长和救星的地位正岌岌可危。再回头看舵手时,马祖卡已经转移了注意力,眼望前方叮人的暴雨,似乎全神贯注于活计中。
两名着雨衣的水手站在马祖卡背后,守着第二舵轮;波涛太过汹涌时,船舵的控制手轮很容易滑出操纵者的手掌。他们的面孔在兜帽中晦暗不清;这些人对洛克也没什么好脸色。
风呼啸着切过空中的缆绳和帆桁,大多数风帆都紧紧地束了起来,单靠缩起大部分面积的上桅帆,船依然被大约推向西南方。信使号朝星舷倾斜太甚,马祖卡和他的助手不仅仅是守住舵轮。咆哮的大海需要他们时刻保持警惕,免得船只倾覆,即便如此,他们和海面的距离依然愈来愈近。
灰绿色的海水浸过洛克的脚趾,他倒吸一口凉气;洛克早就脱掉了靴子,免得不小心踩伤别人。滚滚海水淌过甲板,仿佛不受欢迎但不肯离开的客人,继而或者流进排水孔,或者顺着垫在舱口栅底下的防雨帆布渗进船舱。海水其实很暖和,然而,身处不见天日的暴风中心,风如一柄柄飞刀划过身旁,他的想象力让海水变得冰冷。
“拉维勒船长!”
贾伯磊扶着港舷栏杆走过来,防风灯球拎在漆黑如夜色的手中。“几个小时前就该收起他妈的上桅杆!”他叫道。
自从洛克今天早晨起床以来,贾伯磊已经斥责和提醒了他五六次,语气中绝无恭敬的意思。洛克抬头望向主桅和前桅的最顶端,它们几乎消失在了头顶上翻滚的雨雾之中。“我想过,贾伯磊,但看起来并无必要。”按照洛克读过的资料,即便帆桁上不挂风帆,上桅杆在剧烈的暴风中也会由于杠杆作用带来不必要的应力,甚至在船只猛然起伏时折断落下。他脑子里念头太多,忘了卸下上桅杆。
“要是扯了许多索具落下来您就觉得他妈的有必要了!”
“也许过一阵会需要卸下它们,贾伯磊,如果我觉得有必要的话。”
“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贾伯磊瞠目结舌地瞪着洛克。“拉维勒,您的理智是不是丢了个干净?卸上桅杆是几个小时前该干的事情;风吹得越来越厉害了,现在谁他妈的有空干这件事情?迫不得已的时候也许还可以试试看……他妈的,估计没多久了!船长大人,您是不是从没进过铜海深处啊?”
“哎,哎,我当然来过。”洛克在油布底下直冒冷汗。若是早些知道贾伯磊的海上知识丰富到这等地步,他该把行船细节都交给对方处理,可惜此刻为时已晚,洛克的不足已然暴露无遗。“请原谅,贾伯磊。卡德烈斯是我的好朋友,失去他让我有点儿昏头了。”
“这倒是不错!可失去他妈的船怕是让大家不止昏头,头儿。”贾伯磊转过身,沿着港舷栏杆离开,几秒钟以后,他又转身回到洛克面前。“你我都清楚一件事情,拉维勒,船上他妈的一只猫也没有!”
洛克垂下头,抱紧主桅。马祖卡和他背后的帮手没听见贾伯磊的叫声,这是不切实际的希望。不过,等他回头张望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直视暴风雨,当洛克是个根本不存在的物体。

2

船舱内情况如同噩梦。甲板上至少还有桅杆和汹涌的海洋可供参照。汗水、尿液和呕吐物的气味让船舱内越来越闷浊,抖个不停的舱壁仿佛心怀恶意,不时陡然倾斜。海水从舱口和格栅灌进甲板底下,无视船员事先做好的一切准备。主甲板内回荡着呼啸的风声和水泵在最低层甲板发出的铿铿响声。
水泵是精良的维拉机械制品,能把海水提起来,从船身的洞眼高速喷出,然而,在这种天气下,水泵需要八名男人提供动力,船员轮流上阵,一个个累得直不起腰。即便是健康状况良好的船员队伍见了这样的活儿也要发怵;信使号的船员离开监狱的时候少有几个人使得出全身力气。
“水积得深了,船长,”漆黑之中,洛克认不出说话的是谁。那人把脑袋探出最底层甲板的舱门。“水泵间积水过三英尺,阿斯泊说某处的接缝爆开了;说他需要人手修补。”
阿斯泊是船员中最接近于随船木匠的人。“我来想办法,”洛克说,但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十个人在甲板上走不开,八个人驱动水泵……这八个人也差不多到头了。另有六七个身体弱得连当压舱物都不够格。一个小队和金在底层甲板忙活,抢救装食物和淡水的木桶,有几个没固定好的已经撞开了。八个人在几英尺外的主甲板上半睡半醒,他们一夜没有合眼。两个人断了骨头,正自把自为地拿葡萄酒麻醉伤痛。信使号的值班计划太过粗陋,在暴风雨面前不堪一击,洛克努力按捺住恐慌情绪的忽然发作。
“叫底层甲板的法罗拉大副,”末了,他说道。“让他和他的手下先帮阿斯泊堵漏,再去收拾存货。”
“哎,哎,头儿。”
“拉维勒船长!”
前一名水手刚离开,底下又传来一声怒叫,洛克站在舱口答话:“什么事?”
“船长,我们推不动该死的水泵了!我们需要休息,没法无休无止地推下去。我们还需要吃的!”
“两样都会有的,”洛克说,“十分钟之内。”事实上,他知道那几乎不可能;所有备选的人要么病了,要么伤了,要么疲惫不堪,要么腾不开手。他转身走向甲板,甲板上值班的和驱动水泵的,让他们换一换,双方大概都不会欢喜,但至少能让信使号在彻底沦陷前再支持几个小时。

3

“你什么意思,没有翻转沙漏?”
“拉维勒船长大人,希望您他妈的原谅他妈的我们,但我们实在没有时间翻转沙漏,也没空管什么航行记录,自打……自打他妈的天晓得多久以前。反正有段时间了。”
巴尔德·马祖卡和副手抓舵轮的样子仿佛是要借此逃生,而非替信使号把握方向。两个舵轮各有两名水手操纵;他们周围除了咆哮的暴风就是刺人的雨点。海浪至少有二十英尺高,一次次砸过船艏,在甲板上泛起白沫,冲刷着洛克的脚腕。他们终于放弃了向南的航线,被风赶着朝正西逃窜,只靠前桅大横帆的风帆提供动力。他们穿梭于一个个巨大如房屋的浪头之间。
一道黄光划过洛克的视线边缘,那是一盏防风灯球,灯球自由飞翔片刻,旋即消失于艏身之外,很快就将成为深海鱼儿的藏品。
洛克爬到罗经柜旁,翻看领航员日志湿乎乎的纸页,匆忙写就的最后一行是:
七十八莫甘蒂年菲斯托月七日下午三时,西南偏南,8节
恳求艾奥诺宽恕这些小灵魂
洛克记不清何时像是下午的第三小时。风暴让正午的天色黑得仿佛鲨鱼的咽喉深处,闪电不时划破天际,照亮按理说该是深夜的世界,现出一幕幕离奇诡异的场景。信使号在不知名的时间和空间中漂泊。
“至少还知道咱们在铜海里,”他在一片喧嚣中高喊。“很快就能穿过这片苦海,然后再想办法测定位置。”
若是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恐惧和疲倦让洛克的感官敏感得过头;无论哪个方向都是灰蒙蒙、打着旋的雨雾,他在艉舷把胃里的冷餐吐了个干净……诸神才知道那是啥时候吃下肚的了。几个小时前,也许吧。卡泰因的盟契法师若是出现在甲板上,手头有能够让船转危为安的魔法,洛克肯当场跪下去舔他的靴子。
头顶忽然传来可怖的巨响:先是爆裂的噼啪声,然后是缆绳劈开空气的嘶嘶声。几秒钟过后,随着一记更加响亮的噼啪声,仿佛皮鞭鞭笞肉体的啪啪声音响个不停。
“当心头顶,”贾伯磊在前面某处高叫,洛克和船被又一个犹如铁锤的巨浪拍得陡然倾斜。洛克脚下一滑,这反而救了他的小命。他跌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水花四溅,一片阴影恰好扫过左肩。碎裂的声音过后,周围的叫喊声此起彼伏,黑暗骤然降临,某件湿滑的软东西裹住了他。
船帆!洛克推开船帆,挣扎着爬出来。一双强壮的手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拽了起身。那双手属于金,金抵住后甲板的栏杆,借此稳定身体。洛克摔倒后向右滑了几英尺。他边嘟囔感谢的话边回头看,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主上桅被风扯了下来。变向风和船的颠簸折断了桅杆支索。上桅向前方落下,坠落的过程中,帆桁上的风帆展开了拖在背后,直到搅得乱七八糟的索具止住它的势头,让上桅如钟摆挂在半空。风帆遮住了舵轮,哪儿也看不见操纵舵轮的四个人。洛克和金拔腿飞奔上前,挣扎着撕开帆布和断裂的绳索,较小的碎块不停地落在四周。洛克已经感觉到船的动作不怎么对劲了,舵轮肯定给卡住了,必须立刻纠正船舵的位置。
“全体都有,”洛克鼓起他骨头里全部的权威感吼道。“全体都有,上甲板!全体都有,都来救船!”
金尽力托起坠落的上桅杆,身体死死倚住主桅,吼叫一声,使出身体最深处的力气。木梁和帆布挪动位置,轰然砸在甲板上。两面舵轮的几根把手已经碎成了片,但舵轮本身基本完好无损。洛克看见了巴尔德·马祖卡,他正在舵轮后慢慢起身;另外一名水手躺在甲板上,头颅上半截已经成了一摊烂泥。
“抓住舵轮,”洛克四下里寻找帮手,“抓住该死的舵轮!”他发现自己和贾伯磊扭成了一团。
“船长,”贾伯磊对着他的面门怒吼,“船会横甩的!”
噢,诸神啊!洛克心想,至少我知道横甩什么意思。他把贾伯磊推向舵轮,自己抓住金旁边的一面舵轮。“港满舵,”洛克哑着嗓子说,他对此尚有信心。洛克和金合力将舵轮扳向正确方向。红色信使号斜插向背风的角度,落进浪谷之中;有一个瞬间,船的侧面对上了大浪,险些失去控制。一团黑色巨浪,以重得难以想象的力度扑向星舷栏杆,水没过几个人的头顶,他们似乎在劫难逃了。
贾伯磊终于站在了舵轮背后,发力扳动,舵轮的应力立刻有所减弱;几秒钟后,马祖卡站起来,与他并肩作战,船尾一英寸一英寸朝港舷方向转动,直到船艏重新切入波浪。他们终于争取到了时间,可以清理倾倒的桅杆和带下来的索具。
水手纷纷奔出舱口,在防风灯球舞动的灯光下仿佛非人类的怪物。闪电在漆黑的天顶飞舞。洛克、金和贾伯磊一条条下达命令,现在没人理会谁是最高领袖。度分如时,度时如日。他们在永无止境的灰色混沌中协力拼搏,浑身冰冷,筋疲力尽,肝胆俱裂,头顶风声呼啸,脚下波涛汹涌。

4

“水泵间三英尺积水,船长,稳定住了。”
阿斯泊的头上用布裹了两圈,权做绷带,那是某人的上装衣袖,被随随便便扯了下来。
“非常好,”洛克说,他占据了卡德烈斯前几天的位置,站在主桅下发号施令。洛克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在抱怨它们的不适,他觉得自己好像塞满了碎玻璃的破布娃娃,这种感觉渗透进他身体的每个角落。就疲倦而言,他和红色信使号上侥幸逃生的任何一名水手都没有两样。正如锁链当年所说,满心求死的念头是件好事,说明你还没真的去死。
夏末风暴已经是西北方向海平线上的一条暗线,正在逐渐远离,几个小时前,它将信使号呕了出来。现在的浪高虽说还有五六英尺,天空依然呈灰黑色,但和暴风中心相比,这儿几近天堂。云层中洒下凄楚的亮光,告诉洛克白昼多少已经降临。
他巡视甲板上的惨状:断裂的救生索和帆缆纠缠成团,洒得到处都是。扯开的风帆在风中飘舞,滚落在地的滑轮和索具不时绊住水手的步子,他们边走边骂。水手一个个仿佛幽魂,面容憔悴,累得步履蹒跚。金在艏楼烹煮餐食,大家有段时间没享用过热气腾腾的食物了。
“挨诅咒了,”洛克嘟囔道。他们的逃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三个人落水不见,四个人严重受伤,两个人丢了性命,一个是卡德烈斯,另一位是厨子米尔隆,主上桅断开时,他正在操作舵轮,桅杆犹如神掷出的长矛,击碎了米尔隆的颅骨。
“不,船长,”贾伯磊在他背后说。“除非我们不以礼相待。”
“什么?”洛克转过身,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忽然间,他记了起来。“哦,是的,当然了。”
“丧命的人,船长,”贾伯磊仿佛在教导孩童。“若是不好好送他们上路,意外丧命的人会闹得船上鸡犬不宁。”
“哎,哎,”洛克说。“这就行仪式吧。”
卡德烈斯和米尔隆的尸体停在港舷栏杆开口处,帆布包裹着两人的身子。惨白的裹尸布用涂过焦油的绳索捆紧扎牢,等待众人送他们上路。洛克和贾伯磊在他们身旁跪下。
“念送葬词吧,拉维勒,”贾伯磊喃喃道。“这点抚慰你总给得了他们。送他们的灵魂去见风暴之父,让他们安息。”
洛克望着两具包扎整齐的尸体,心头泛起新的痛楚。疲倦和惭愧几乎将他淹没,他把脸埋进双手中,脑筋转得飞快。
按照传统,船长该是赞颂艾奥诺的领读祭司,他们要在供奉肆虐波涛之主的正规神庙做最小量的学习。到了海上,船长要带领众人祈神,主持婚礼和死亡祝祷。虽说洛克对艾奥诺神庙的仪式规章颇为清楚,但他并不侍奉艾奥诺的神名。他是诡诈看护人的祭司,身处汪洋大海之上,深入艾奥诺的领地上千海里,脚下的船因为违背艾奥诺的训令已经遭了诅咒……洛克心想,无论天堂还是地狱,艾奥诺只怕都无法让面前这两个人安息。为了他们的灵魂,他不得不召唤自己唯一能够触及的神力。
“诡诈看护人,无名十三神,您的奴仆在呼告。请替艾奥诺的仆人卡德烈斯·鲍·卡玛尔照亮前路,他起誓要在赤旗指引下盗窃财物,因此也可在您的领地内享有一角——”
“你在干什么?”贾伯磊抓住洛克的臂膀,嘶声说道。洛克一把推开他。
“我唯一能做的,”洛克说。“我能够给予这两个人的唯一真诚祝祷,明白了?别他妈的再打断我。”他低头抚摸裹尸布中卡德烈斯的躯体。“我们将这个人,将他的身体和灵魂,送进大海的万能领主,您兄弟艾奥诺的领地。”洛克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怎么拍马屁也不为过。“引领他的路途。把他的灵魂带给称量所有人灵魂的女神。我们怀了满心期待向您求祷。”
洛克打个手势,要贾伯磊帮忙。两人合力抬起卡德烈斯的尸体,从栏杆开口推向大海,贾伯磊始终一言不发。还没等溅水声传入耳中,洛克又俯身面对第二个帆布包裹。
“诡诈看护人,无名十三神,您的奴仆在呼告。请替艾奥诺的仆人米尔隆照亮前路,他起誓要在赤旗指引下盗窃财物,因此也可在您的领地内享有一角……”

5

哗变在隔天早晨开始,洛克正在吊床里睡得人事不省,陪他熬过暴风雨的湿衣服仍旧裹在身上。
某人砰然摔上房门,又立刻插好门闩,这些声音吵醒了洛克。他睁开蒙咙的双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翻身掉下吊床,不得不扶住箱子才站直身体。
“抄家伙,”金从门口退开,手中拿着两柄短斧。“咱们有麻烦了。”
洛克顿时全然清醒过来。他赶忙扣好佩剑腰带,船尾舷窗依然拉着厚实的遮光板,这让他安心不少。光线从遮光板边缘射进房间;已经是白天了?诸神啊,他一闭眼睛就睡到了现在,连梦也没有。
“呃,有几位兄弟对我不甚满意,对吗?”
“没有一位兄弟对咱俩满意的。”
“我觉得他们更恼火的是我,不是你。你可以继续当他们中的一员;这些人要的是我的鲜血,你可以说自己上了我的当,和他们没有区别。把我带给他们,你可以继续执行计划,从斯特拉戈斯那儿骗解毒剂。”
“你疯了不成?”金怒视洛克,但寸步不离船舱房门。
“你这人够奇怪的,我的兄弟。”洛克试了试那把维拉海军的佩剑,不怎么顺手,在他的手中和在剑鞘中差不多,都是摆设而已。“先是为了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现在又不肯让我帮你开脱,眼下的处境完全是我的过错。”
“你他妈是什么人,洛克,敢教训老子?先是无视我给你带来的危险,要我置身事外,现在又要我为了自己的安全出卖你?去你妈的,你就好比一品脱的杯子里塞了十品脱的癫狂。”
“金,这句话适用于咱们俩。”虽说局面不乐观,但洛克还是笑了;不分对象倾泻恶意的暴风雨过后,重新回到个人危险之中,这种感觉颇为提神醒脑。“你哪儿是一品脱的水杯,根本是个大水壶。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
“太他妈的对了。”
“容我插一句,等我们让斯特拉戈斯吃到苦头以后,我非常愿意参观一下他的脸色,”洛克说。“时机一到,我肯定找到机会,弄明白该如何对付他。”
“好得很,”金说,“谈到希望,我希望从天而降一百万索拉里以及一只能说王朝瑟林语的鹦鹉。可这两样我哪儿都找不到,明白我的意思?”
“也许老屁眼斯特拉戈斯的美妙大计划就是狠狠操你一场。”
“听我说,洛克。”金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也许水手想先聊聊。要是他们愿意和你谈话,你可别忘了带那一肚子坏水,咱们说不定还有机会。”
“毫无疑问,你是船上唯一对我在任何方面还保有信心的人。”洛克叹息道。
“拉维勒!”喊声从升降扶梯口传来。
“你没杀人吧,金,没有吧?”
“没有,还没有。”
“拉维勒!我知道你在里头,知道你听得见!”
洛克走到舱室门口,对门大吼:“你简直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贾伯磊!居然没有找错船舱,我他妈的在屋里睡了一整夜,人事不省。谁给你报的信儿?”
“拉维勒,我们都拿着长弓!”
“哈,去你妈的,”洛克说。“连武器储藏室都遭了你的毒手。还以为我能遇上一场大家欢声笑语跳跳舞的哗变呢,知道吗?唱唱歌、打打牌的那种!”
“拉维勒,我们有三十二个还走得动的!你们只有两个人,没有食物,没有淡水……船是我们的了。你觉得自己能在里头撑多久?”
“这地方可真不赖,”洛克叫道。“有吊床,有桌子,船尾舷窗往外看,风景美得很……我和你们这群人之间还有一扇够厚实的门——”
“门?我们随时都能砸烂了进来,你也知道。”贾伯磊放低声音;门外传来吱嘎一声,升降扶梯口有人走动,贾伯磊肯定已经站在了门的另一边。“你口齿伶俐,拉维勒,但也敌不过十把长弓和二十柄刀子。”
“贾伯磊,这房间里还有别人呢。”
“哎,哎。相信我,谁也不想单挑法罗拉大副,至少得四对一。可是,我们可不止四个人。另外,我说过了,我们有长弓。要是你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没问题。”
洛克咬了几秒钟嘴唇。“你对我起过誓,贾伯磊。起誓奉我做你们的船长!老子还救了你们他妈的狗命!”
“我们是起过誓,也是真心诚意的,但你并不是自己声称的船长。你绝不是海军士官。卡德烈斯才是管事的,愿诸神让他安息,但我不知道你他妈的是哪块料。你骗了我们,誓言就此作废。”
“明白了。”洛克想了想,打个响指,继续说下去:“所以,你本愿意守住自己的誓言,如果我……呃,是自己声称的船长?”
“哎,拉维勒。太他妈对了,我们肯定愿意。”
“我相信你,”洛克说。“相信你不是随便破誓的人,贾伯磊。我有个提议,哲罗姆和我愿意放下武器,走出舱室。然后,咱们上甲板聊两句。我们愿意听诸位倒苦水,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只要你肯起誓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就空手出门。安全登上甲板,开诚布公地聊聊。所有人都参加。”
“没有什么他妈的‘倒苦水’,拉维勒。只有你说话,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您所愿,”洛克说。“名字随便你叫。起誓让我们安全上去,没别的了。我们马上开门。”
洛克紧张地听了几秒钟,楼梯口没有任何动静。
最后,贾伯磊终于说:“空手出来,”他说,“别有任何不友善的举动,特别是法罗拉。这样的话,我向诸神发誓,你们可以安全登上甲板,然后咱们聊聊。”
“很好,”金嘟囔道,“至少帮咱们争取到了这个。”
“是啊。也许只是能够死在阳光下而非阴影中的机会。”他考虑片刻,要不要换掉湿衣服再上甲板,却只是摇摇头。“去他妈的。贾伯磊?”
“哎?”
“我们开门了。”

6

甲板之上是一片美丽的蓝色天空和明亮的阳光;洛克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世界的存在。贾伯磊带了两人走向船腰,三十个剑拔弩张的水手瞪着他们,可洛克依然心怀感激地眺望风景。远方海平线上泛起层层白浪,红色信使号附近的海面却很平静,风暖融融地吹在身上,洛克颇为受用。
“真他妈的好,”他悄声说。“又驶回夏日了。”
“显然连暴风雨也没拦住咱们往南的脚步,”金说。“肯定穿过零纬度的主分界线了。”
船还在蹒跚前进;洛克瞥见各处都是匆忙凑合、尚未完成的修补工地。马祖卡站在舵轮背后,不动声色,他是甲板上唯一不佩武器的人。船只挂了主上桅帆,靠它提供动力。主桅上的索具需要费很大一番工夫整理,否则决计挂不住任何风帆;断落的主上桅已不知去向。
洛克和金站在主桅前听候发落。前桅上站了几名水手,个个手持长弓。感谢诸神,长弓都尚未拉开——船员看起来都很紧张,洛克觉得他们的判断力和肌肉都还没恢复正常。贾伯磊靠在救生船上,抬手指向洛克。
“拉维勒,你他妈的撒谎骗我们!”
船员又是大叫又是嘲笑,晃动手中武器,嚷嚷各种侮辱性的话语。洛克抬手,表示有话要说,但贾伯磊没搭理他。“你在底下自己说的,你他妈的自己都承认了!那就再说一遍吧,说给所有人听。你不是他妈的海军士官!”
“这话不错,”洛克说。“我不是海军士官。大家应该都看出来了吧。”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贾伯磊和其他船员的疑惑不似作假。“你有一身维拉军服,能够出入迎风岩。执政官没收的船你拿了回来。这他妈的究竟是搞什么名堂?”
洛克意识到,若是没法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后果实在不堪设想;疑点太多,加起来让人无法置之不理。他挠挠下巴,举起双手。“好吧,好吧。我说的话只有一部分是谎话。我,呃,我的确是给执政官卖命的,只不过不是海军士官。我曾是他麾下的情报官员。”
“情报官员?”阿斯泊叫道,他持弓箭守前桅。“难道你是间谍之类的什么东西?”
“没错,”洛克回答。“间谍——之类的什么东西。我恨执政官,受够了替他做这做那,觉得……我觉得有了船和船员,肯定能逃出生天,让他心里难受好一阵子。掌船的事情全交给卡德烈斯,我还在学习。”
“哎,”贾伯磊说。“你做的岂止这些,你不止撒谎,不告诉我们你的真实身份。”他转身背对洛克和金,向船员发表演说。“他把咱们带出海,但船上没有女人!”
叱责声、嘘声此起彼伏,粗鲁的手势表达着众人的愤懑之情。提起这个话题,船员一个个怒火中烧。
“等一等,”洛克大叫。“我原本想带女人的,我的名单上有四名女士。你们在迎风岩见过她们,对吧?也是囚犯。可她们染了热病,不得不送回岸上治疗,明白了没有?”
“你要是真有那本事,”贾伯磊吼道,“也许动过一动念头,但她们病倒以后你就没想别的法子吗?”
“是执政官送走了囚犯,又不是我,”洛克说。“我只好拿剩下的人凑合,剩下的人就是你们!”
“这个先不提,”贾伯磊说,“然后呢?你把我们带出海,但船上一只猫也没有!”
“卡德烈斯叫我带猫,”洛克说。“请原谅我,我就是……我说过,我不是水手,对吧?我忙着逃出塔尔·维拉,结果忙得忘了带猫。我欠缺这方面的知识!”
“他妈的对,”贾伯磊说。“你不知道艾奥诺该死的训令,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在海上漂!全怪你,船受了诅咒!我们运气不错,没悉数送命。然而,有五个人因为你的罪错丧了性命!你不了解水手在风暴之父的海洋航行都需要什么!”
“肆虐波涛之主保护我们!”另外一名水手说。
“我们的不幸全得归功于你,”贾伯磊继续道。“你承认自己撒谎,承认自己无知。我要说,只要你还在船上,信使号就不会洁净!你们说呢?”
众人立刻一起大声表示同意,无人有任何异议;水手们边欢呼边朝洛克和金晃动武器。
“就这样了,”贾伯磊说。“把武器丢在甲板上。”
“等等,”洛克说。“你说咱们可以聊聊,我还没说完呢!”
“我把你安全带上甲板,我们也聊过了。谈话结束,誓言偿清。”贾伯磊抱起双臂。“放下武器!”
“嘿——”
“上箭!”贾伯磊叫道。前桅的水手开始瞄准。
“有什么选择?”洛克愤怒大吼。“缴械,否则怎样?”
“否则就留着武器死在甲板上,”贾伯磊说。“或者缴械,然后能游多远就游多远。让艾奥诺裁决你们的命运。”
“快而痛苦,或者慢而痛苦。好极了。”洛克解开佩剑腰带,丢在甲板上。“法罗拉大副和我的阴谋没关系。我硬拖他入伙的,他和你们一样!”
“嘿,少他妈的胡扯……”金满心怜爱地将恶姐妹摆在脚边。
“你怎么说,法罗拉?”贾伯磊环顾四周,看其他船员的反应,没人表示反对。“拉维勒是个撒谎精,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丢下他,诅咒也就消除了。我们欢迎你留下。”
“他游我就游,”金咆哮道。
“他值得你这样做?”
“我他妈的有什么必要解释吗?”
“随你吧,尊重你的意愿,”贾伯磊说。“那就上路吧。”
几名水手拿着长剑,心怀警惕地走向两人。“不,”洛克大叫。“不!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你想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就交给风暴之父吧。”
“我找到诸位的时候,”洛克说,“你们在囚笼中。头顶是一块他妈的大石头。你们给锁在钢铁和石头底下!下场要么是死,要么是划船逗执政官开心。你们都已经死了,都在腐烂,你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这样!”
“这话我听见过了,”贾伯磊说。
“我也许不是海军士官,”洛克说。“我也许活该去死,惩罚给你们带来如此不幸的人,你们也许没错。然而,我依然是给你们自由的人。你们还能说话喘气,都是我给你们的。如此对待我的好心肠,就是在唾弃诸神!”
“这样说来,你想吃两个箭头喽?”阿斯泊说,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不,”贾伯磊举起手。“等等,他说的也有道理。在诸神眼中,这已经不是一艘快活的好船了,他妈的我敢肯定。咱们能争取多少运气,就得争取多少运气,即便除掉他也是一样。他犯了罪,理当一死;为他的谎言和无知,为那些再也无法看见陆地的船员。可是,他的确给了我们自由。”贾伯磊看看众人,咬着嘴唇想了一阵,这才开口。“我们的确亏欠他。我提议,把救生船给他们。”
“我们还需要救生船,”马祖卡大声反对。
“浪子港有的是小船,”思特雷瓦说。“去那儿的路上随便抢一条不就好?”
“哎,哎,还有猫,”另外一名水手高叫。
“就一艘小船,”贾伯磊说。“没有食物,没有淡水,我的提议。他们现在怎样,就怎样上船。艾奥诺何时想收了他们就何时下手。诸位的看法呢?”
诸位的看法是又一阵狂热的欢呼。就连马祖卡也放弃反对意见,点头表示同意。
“到头来只是游得更远了点儿,”洛克说。
“哈,”金悄声说,“至少帮咱们争取到了这个。”

7

船员解开救生船,抬高,从星舷扑通一声扔进深蓝色的铜海水面。
“贾伯磊,船桨留给他们吗?”负责取掉小船上的淡水和口粮的船员问,他已经卸下了船桨。
“算了吧,”贾伯磊说。“全看艾奥诺想把他们带向何方吧。由他们在海面漂;这是我们的决定。”
几组武装船员前后簇拥着洛克和金走向屋舷栏杆开口处。贾伯磊紧随其后。站在船缘,洛克看见小船用只打了单结的绳子系在信使号上,他们可以沿绳子爬下去。
“拉维勒,”贾伯磊悄声说。“你真的信奉无名十三神?真的是衪的祭司?”
“没错,”洛克说。“那是我能真心奉上的唯一祝祷。”
“这的确说得通。间谍之类的东西。”贾伯磊把某样冷冰冰的东西塞进洛克的长罩衫,晃晃悠悠地插在裤腰间,紧贴洛克的腰背处。他立刻从其重量意识到,那是他腰带上的一柄短剑。
“风暴之父或许会很快夺去你的性命,”贾伯磊说,“或许会让你漂很长时间。直到你觉得受够了为止……明白我的意思?”
“贾伯磊……”洛克说。“谢谢。我,呃,真希望我是个更称职的船长。”
“真希望你是个船长,称职不称职都无所谓。现在给我下去,滚蛋吧。”
于是乎,洛克和金坐在缓缓起伏的救生船里,望着红色信使号在破烂风帆的推动下,朝西南微西方向缓缓驶远,把两人丢在天晓得什么地方,头顶是正午的大太阳,换了一两天前,洛克肯用一万索拉里换这样的好天气。
一百码,两百码,三百……曾经属于他们的船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渐行渐远,一开始还有半数船员站在船尾观望。他们很快就对背后的两个必死之人丧失了兴趣,回头拾起手里的活计,维修那个小小的木头世界,免得暴风雨的伤害将船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知道船尾舱室、金的短斧、他们不寻常的工具和箱子底下藏的五百索拉里将落入何人之手——五百索拉里,他们最后的财富加上斯特拉戈斯提供的经费。
要盗贼繁荣,他想。
“哈,好极了,”他说,尽量伸展双腿。他和金面对面坐在桨手的位置上,这救生船能坐六个人。“又一次从即刻的危险中逃得性命,还顺手偷了值钱的东西。这艘小船至少值两个索拉里。”
“不管恶姐妹落到谁的手中,都希望那人给活活噎死,”金说。
“给什么噎死,斧头?”
“不,随便什么。吃什么噎什么。宁可把它们丢出舱室窗口也不愿意让别人碰。诸神啊。”
“知道吗,下船的时候贾伯磊塞给我一柄短剑。”
金想了想其中的含义,然后耸耸肩膀。“若是碰上更小的船,咱们至少还有武器用来劫船。”
“呃,问问,您愿意上船尾舱室舒舒服服躺下吗?”
“当然,”金说。他从长条座位上起身,穿过中间走道,一屁股坐进船尾,背靠星舷舷缘躺下。“有点儿窄,胜在装饰得够华丽。”
“满意就好,”洛克指着船中部说。“空中花园和图书室就修在这儿吧,希望到时候别太局促。”
“我早就想到了。”金把脑袋往后一仰,闭起双眼。“空中花园放在我的浴室上头。”
“还能充当神庙使用,”洛克说。
“有必要吗?”
“有必要得很,”洛克说。“不得不说,咱俩有很多事情需要好好祈祷。”
两人默然无语,漂了不知多少分钟。洛克也闭起双眼,深深呼吸咸腥的空气,耳中尽是波浪的絮语声。阳光煦暖,落在头顶感觉很是舒服,一切阴谋都被抛之脑后,他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他试图酝酿几分愤怒的情绪,找到的却只有空洞和麻木;所有计划都彻底破灭了,这似乎反而让洛克放松了心情。没有什么人需要愚弄,没有什么秘密需要保守,没有什么责任需要他和金承担,剩下的只有漂浮,就这么漂啊漂啊漂,等待诸神的下一个念头。
天晓得过了多久,金的声音将洛克拉回了现实中,睁开眼睛,海面的明亮阳光晃得他直眨眼睛。
“洛克,”金显然已经重复了好几遍,“见船了,星舷船艏三个罗经点。”
“哈哈,金。那只能是红色信使号,正永远离开咱们呢。你会一直记得她的。”
“不,”金的态度很严肃。“没见过的船,星舷船艏三个罗经点!”
洛克扭头眯起眼睛去看。红色信使号仍在视线范围内,离他们大约有四分之三海里的距离。海上另有一艘船,就在信使号的左方,海洋和天空亮闪闪地混为一团,乍一看很难发现那艘船——有了,脏兮兮的白帆刚刚升上海平线。
“老天不公平啊,”洛克说。“咱们的小伙子们眼看着就要初次展开猎杀了。”
“该死的船昨天为什么就不现身呢?”
“我承认,我的确搞砸了许多事情。可是……能想象那些可怜的龟孙子如何扑向猎物吗?跳过栏杆,手持长剑,口中高喊,‘你们的猫!把船上他妈的猫都交出来!’”
金哈哈大笑。“咱们放出去一群多可怕的野兽啊。咱们至少有场好戏可看。信使号这种状态劫别人的船只怕费劲。会回头找咱们帮忙也说不定。”
“找你倒是有可能,”洛克说。
洛克眼看信使号抖颤着升起前桅大横帆,一方白帆迎风抖开。他凝神细看,能瞧见甲板和帆缆上有小小的人形前后奔跑。曾经归他指挥的船朝港舷一斜,让风吹上港舷后侧。
“她动作太不灵便,和断了脚腕的马匹差不多,”金评论道。“你看,水手不敢往主桅上挂风帆。这也怨不得他们。”金又端详了几秒钟。“那位新朋友从北西北上来。要是咱们那些小伙子悄悄兜到西边,扮作无关的过路船只,或许……否则的话,那艘船有足够的地方腾挪,往西往北都能逃。只要她的性能还算正常,信使号就永远别想追上对方。”
“金……”洛克犹犹豫豫地说,他不怎么信任自己对海上事务的判断力。“我不……我不觉得他们想逃跑啊。快看,他们直直迎向信使号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证实了洛克的看法。新现身的船只很快便挂上了两倍的风帆,船壳的线条也隐约可见了。那艘船的身份尚不明朗,她的航向正对着北偏东,正好能截住红色信使号。
“她可够快的,”金被眼前的场景迷住了。“看她怎么追上去的!我敢拿肝脏和你打赌,信使号连四节都开不到,她至少有八节,甚至更快。”
“也许那些人根本不在乎信使号,”洛克说。“也许他们看见信使号伤得多厉害,打算和她玩个近距离擦肩过。”
“传说中的‘亲亲老子的屁股咱们后会无期’吗?”金说。“太可怜了。”
新出现的船只越开越快;模糊不清的影子变成了一艘狭长的黑船,风帆如浪涛般鼓动,桅杆犹如两根细线。
“双桅船,”金说。“双桅横帆船,有数不清的风帆。”
洛克不知不觉心头一阵烦躁,他竭力按捺住激动的情绪,信使号慢慢驶向西南方,动作绵软无力,新出现的船只离信使号越来越近。这艘行为古怪的船亮出星舷一侧,正如金说过的,她有两根桅杆,外形不怎么引人注意,但看起来很敏捷,船壳黑得发亮。
一块黑色斑点出现在船尾半空。斑点向上移动,伸展开去,一面巨大的旗帜迎风飘扬——猩红色的身份旗,艳若鲜血。
“哦,诸神啊,”洛克叫道。“你们他妈的太搞笑了!”
新现身的船只紧追不舍,船艏劈开白浪翻滚的海面,每秒钟都能拉近一段距离。她的身旁出现了较小的白色物体——小船,黑压压地挤满了水手的小船。海盗船一甩船身,迎向信使号的背风面,如同饥饿的野兽截住猎物的去路,与此同时,几艘小船疾驶过波光粼粼的海面,从迎风面展开进攻。不知贾伯磊和船员做了怎样的努力,结果却都是白费力气;一阵阵战意盎然的欢呼声隐约回荡在水面上,小小的黑色斑点很快便攀上了信使号的船壳。
“不!”直到金拽着他坐下,洛克才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啊,该死的狗娘养的!烂污货,可怜虫,无胆鼠辈!怎么可以抢老子的船——”
“早就给人抢走了,”金说。
“我赶了上千海里路,就为了找你们握个他妈的手,”洛克声嘶力竭地叫道,“怎么可以等我们被丢下船后两个小时才现身?”
“连一个小时都不到,”金说。
“他妈的天杀的没鸡巴的蠢得天下难觅的爬得慢如乌龟的海盗!”
“要盗贼繁荣,”金咬住指关节,但依然从鼻孔里嗤嗤直乐。
战斗——如果称得上一场战斗的话——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有人登上后甲板,给信使号换了个方向,抢到风头,把信使号仅有的一丁点儿速度也耗尽了。水手收起她所有的风帆,信使号很快便只剩下了载浮载沉的力气,劫掠者的一艘小船系在侧面。另一艘小船飞快赶往生下它的母船。比起全力发动追赶信使号的时候,海盗船也降下了许多风帆,没多久,她抢风朝星舷方向偏转,绕个圈子,开始朝洛克和金的大致方向驶来——可怖的巨兽要逗弄它的开胃小菜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俗称的‘好消息,坏消息’局面了,”金说,他挨个扳响指节。“准备迎击登船的海盗吧!”
“拿什么迎击?一柄短剑和无数侮辱他们母亲的污言秽语吗?”洛克握紧拳头,他的愤怒化作了兴奋。“金,要是能登上他们的船,耍嘴皮子混进水手堆,诸神在上,咱们就又入局了!”
“他们更像是来杀人夺船的。”
“走着瞧,”洛克说。“咱们走着瞧。先交换礼节性的问候,然后使出外交官的派头和他们胡扯。”
私掠船慢慢驶向两人,太阳正要西沉,天空和大海的颜色都渐渐变深。那船通体乌黑,由巫木打造,一眼看得出,她比红色信使号更庞大。桁端和甲板栏杆边挤满了水手,看见这么一群生机勃勃的船员,洛克禁不住心生妒恨。船划破水面,姿态威严,随着后甲板上的号令声,她转舵侧身受风。风帆一一收拢,水手的动作既精准又迅速;船把速度放得极慢,挡在红色信使号之前,港舷船身距离两人大约二十码。
“嘿,小船哟,”栏杆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洛克能看见她的身形,女人个子不高,黑发,身上披了护甲,身后有十几位全副武装、神情警觉的水手。他们目光灼灼,烧得洛克毛骨悚然,他戴上欢欣鼓舞的假面具。
“嘿,双桅船哟,”他叫道。“天气真不错,您说是不是?”
“你们两位有什么想说的吗?”
洛克飞快斟酌恳求、审慎和傲慢姿态的不同潜在优势,傲慢应该能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不许动!”他站起身,把短剑举过头顶,“放明白点儿,我们占了上风位置,你们侧面受风,逃不掉了!你们的船归我们,你们都是我们的囚徒!我们愿意好好说话,但千万别试探我的耐心。”
甲板上爆发出一阵狂笑,洛克觉得有了希望。笑声是好东西,这样的笑声很少导致血腥屠杀,至少他还没遇到过。
“你是拉维勒船长,”女人大喊,“对不对?”
“哎呀呀,名声跑得比人快!”
“您从前的船上从前的几个船员似乎提到了你。”
“妈的,”洛克嘟囔道。
“二位愿意被救吗?”
“啊哈,太愿意了,”洛克说。“您真他妈的客气,太为我们着想了。”
“那就好。让你的朋友也站起来。两个人都给我脱衣服。”
“什么?”
一支箭嗖的一声飞来,在头上几英尺地方掠过,洛克吓了一跳。
“脱衣服!要我们帮忙?先逗我们乐乐!让你的大块头朋友起来,两个人都给我脱光!”
“难以置信,”金边起身边说。
“嘿,”洛克开始脱长罩衫,“衣服就脱在船里行吗?总不至于丢进海里吧?”
“行,”女人说。“衣服和船我们都要,你们就不一定了。二位先生,裤子!这就对了!”
几秒钟后,洛克和金光溜溜地站在晃晃悠悠的船上,尽量保持平衡,晚风轻轻吹拂他们的后背。
“我说二位,”女人叫道,“那是什么?还以为能瞅见两把马刀,拿出来结果却是短剑!”
她背后的船员一个个乐不可支。诡诈看护人在上!洛克发现其他水手也纷纷围了上来。光是站在栏杆边指点叫嚣的水手就比红色信使号的全体船员更多。
“小伙子们,怎么啦?觉得被救不够刺激吗?有什么能让二位扯个旗给咱们开开眼?”
洛克的回答是小时候学来的某个双手手势,这手势能在瑟林世界的任何一个城邦引发殴斗。海盗则用许多极富创意的变种手势作答。
“好吧,哈,”女人大喊。“单腿站立。两个人!抬起一条腿!”
“什么?”洛克双手叉腰。“哪条腿?”
“随便拣一条,学学你的朋友,”她答道。
洛克抬起左脚,仅仅高过桨手凳,伸展双臂保持平衡,这实在不怎么容易做到。身旁的金和他差不多,洛克很清楚,无论从多远的地方看,他们俩都是一对儿绝顶的大傻蛋。
“高些,”女人说。“太没劲了,你们就这点本事?”
洛克猛然将膝盖提高了一英尺多,挑衅地看着女人。疲倦让右腿开始颤抖,脚下的船也不安分;再过几秒钟,他和金就要陷入比尴尬更加尴尬的境地了。
“不错嘛,”女人高喊。“跳个舞!”
还没听见放开弓弦的噼啪脆响,飞箭的模糊黑影就划过了洛克的视野。箭头砰然击中船中部,他向右方闪避,隔了半秒钟才意识到对方瞄的不是血肉目标。海水立刻吞没了洛克;他入水时没有思想准备,头前脚后,他踢腾着浮上水面,挣扎喘息,气急败坏地擤出鼻子里让人难受的咸水。
金从另外一侧爬回船上,洛克没有看见,但听见金也呕出了一口海水。海盗们笑得按着肚皮,直不起腰。矮个子女人踢了一脚什么东西,打了攀爬结的绳子从栏杆开口处落下来。
“游过来,”她大喊,“顺便带上小船。”
洛克和金抓紧舷缘,用脚笨乎乎地拍打水面,两人好不容易才把小船推到私掠船身旁,大船的阴影顿时笼罩了他们。绳子的尽头漂浮在水中,金重重推了一把洛克,让他赶紧上船,仿佛害怕对方随时都会收起缆绳。
洛克踩着纹理细密的黑色船壳爬向上方,从头湿到脚,赤身露体,怒火中烧。粗糙的大手抓住他,把他拽上甲板。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望着一双久经风霜的皮靴,他慢慢坐直。
“希望诸位玩得开心,”他说,“因为老子要——”
一只靴子踹中洛克的胸膛,他又躺了回去。他痛得一缩,决定还是别立刻起身,先看看靴子的主人为妙。这女人并不是矮小——而是女性化的娇小,就算被她踩在身上也看得出这一点。她身穿磨白了的天蓝色长罩衫,底下是松垮垮的黑色皮革护甲,护甲上有不少划痕,那和险些要命的攻击有关,和时尚流行无关。她厚实的黑色鬈发紧紧扎在脖颈之下,腰间的皮带简直是个小型的军械库,近战匕首和佩剑样样俱全。她的肩膀和胳膊上肌肉线条分明,那种力量感让洛克立刻压下了怒火。
“要怎样呢?”
“要躺在甲板上,”他说,“享受傍晚的阳光。”
女人闻言大笑;一秒钟之后,金也被拽上甲板,扔在洛克身旁。他的黑发贴在脑壳上,海水从胡须间汩汩流下。
“哦,”女人说。“一个大块头,一个小个子。大块头看起来比较有自知之明,你肯定是法罗拉大副了吧?”
“您这样说,女士,我想我也不能否认了。”
“女士?岸上的才称呼人女士。海上你这样的人请叫我副船长。”
“这么说,你不是这艘船的船长喽?”
女人松开洛克胸口的脚,让他坐起来。“差得远了,”她说。
“艾兹丽是我的大副,”洛克背后有个声音说。他转身去看说话的人,动作慢而谨慎。
那女人比艾兹丽高出不少,肩膀也要宽很多。她肤色黝黑,只比船壳略微浅几度,她非常引人瞩目,但年纪已经不小。嘴角和眼角的皱纹说明她年约四十。眼神冰冷,唇线硬朗——看见两个裸体男人在甲板上滴水,她显然不如艾兹丽那么快活。
用红色和银色缎带扎起的浓密发辫黑如夜色,悬在宽边四角帽底下,尽管天气炎热,但她依然穿了一身因日晒雨淋而变色的棕色礼服大衣,大衣内衬是光灿灿的金色丝绸。最令人瞠目的是,她的大衣下是一件没有系上扣子的祖灵玻璃镶嵌胸甲。除了权贵,拥有这种护甲的人寥寥无几——每一小片祖灵玻璃都要镶在金属栅格中,因为人类还不知道如何融化锤炼祖灵玻璃的方法。甲胄反射着阳光,花纹比任何花窗都要繁杂——上千片指甲大小的灿然彩光勒在银色线条之中。
“奥林·拉维勒,”她说。“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听过就奇怪了,”洛克说。“请问我有幸在和哪一位说话?”
“德尔,”她扭头去和艾兹丽说话,“把小船弄上来。衣服拿上来,取走任何可疑的东西,让他们穿戴整齐。”
“如您所愿,船长。”艾兹丽转身向周围的水手下令。
“至于二位,”船上的视线挪回两名湿透了的盗贼身上,“我叫泽米拉·达拉卡夏。我的船名叫剧毒兰花。等你们穿好衣服,我的人会把你们拽下甲板,丢进船舭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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