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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清账时刻(2)

8

细长的小艇靠上执政官的私人码头,洛克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微妙的时刻来了,计划中最脆弱的一个环节。
身边的鹰眼卫士将两人拽起来。他们的手绑在身后,大师杰作也被拿走。最后一名下船的鹰眼卫士,他小心翼翼地保管着那几幅画。
执行逮捕任务的军官迎上码头上的指挥官,行了个礼。“卫队长,我们押送俘虏前去面见护国大人。”
“我知道,”码头上的军官说,他的声音中透着明白无误的满意感。“干得好,士官。”
“谢谢您,长官。花园吗?”
“是的。”
洛克和金被押过王域,看见空荡荡的大厅和静寂的跳舞场,闻到武器防护油和积尘角落的味道。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执政官的花园。
难以忘怀的气味在夜色中包围了他们,散发黯淡银光的藤蔓和时隐时现的灯笼甲虫从身边经过,砾石在脚下发出嘎扎嘎扎的磨擦声。
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等在船库旁,坐在专为这种场合预备的椅子里。他身边是梅蕊因和——洛克的心跳不禁加速——秃顶的炼金术士,以及两名鹰眼卫士。在长官的带领下,执行逮捕任务的卫士齐刷刷地向执政官行礼。
“让他们跪下,”斯特拉戈斯轻描淡写地说,洛克和金被按倒在了砾石地面上。洛克疼得做了个怪相,认真研究眼前场景的各个细节。梅蕊因身穿长袖套衫和黑衬衣;从洛克所处的角度,他发现梅蕊因穿的不是典雅的高级鞋子,而是一双黑色平底野外靴,最适合奔跑和战斗。有意思。斯特拉戈斯的炼金术士拿着一个硕大的灰色背包,神情紧张。想到背包里可能是什么东西,洛克的脉搏不禁又快了几分。
“斯特拉戈斯,”洛克假装不明白执政官在想什么,“又是花园宴会吗?您披甲的混球手下可以给我们松绑了;至高会的探子不至于在您的树林里出没吧?”
“有时候我不禁要想,”斯特拉戈斯说,“如何能让你的态度更加谦逊。”他示意右边的鹰眼卫士上前。“很抱歉,我觉得这实在不怎么可能。”
鹰眼卫士飞起一脚,踹在洛克胸口,他仰面倒下。他蠕动着试图起身,但身下的砾石却吃不住力气;鹰眼卫士弯腰,把他拽回跪姿。
“看见我的炼金术士了吗?看呐,正如你所要求的。”斯特拉戈斯说。
“看见了,”洛克说。
“那就是你将得到的。你能得到的就这么多了。我守住了承诺。请享受您看到的每一眼吧。”
“斯特拉戈斯,你个龟孙子,我们还有事情没完成——”
“我想没了,”执政官说。“我认为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经过这么久,我想我也终于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盟契法师为何非得把你交到我的手中。”
“斯特拉戈斯,如果我们不返回剧毒兰花号——”
“我的观察人员注意到,一艘符合描述的船在城市北面下了锚。我打算率领半个舰队,前去剿灭这个敌人。然后,我就又有一队海盗可以拿来游街示众,又有一群船员可以挨个丢进堆场深渊,让塔尔·维拉为之欢呼雀跃。”
“可我们——”
“我要的,你们都给我了,”斯特拉戈斯说,“也许方式与你们预想中的不同。士官,在罪塔尖逮捕他们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雷昆拒绝让我们进入塔内,护国大人。”
“雷昆拒绝让你们进入塔内,”斯特拉戈斯享用着每个字眼的滋味。“也就是说,把不成文的习俗凌驾于我的法律权威之上。也就是说,我有了理由,可以整排整排地派遣军队,行使那些光拿薪水不做事的治安官不去履行的职责——把那个王八蛋扔进牢笼,看看在供出至高会的好朋友都干了什么之前,他能熬多久的时间。现在,我的战斗机会来了。没必要让你们俩继续侵犯我的水域了。”
“斯特拉戈斯,你个狗娘养的——”
“实际上,”执政官说,“没必要让你们俩继续存在下去了。”
“我们有约定!”
“若不是你们在一件事情上违抗命令,蔑视我的权威,我也愿意遵守约定的!”斯特拉戈斯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我的指示是什么?让迎风岩的男女士兵活命!活命!”
“可是——”洛克完全不明所以。“我们用的是神智霜,没有伤害他们——”
“只是割断了喉管,”斯特拉戈斯说。“只有塔顶的两个人活下来;你们是不是太懒惰了,不想爬到高处去结果他们?”
“我们没有——”
“科斯塔,那天夜里还有谁登上了我的岛?那儿又不是给朝圣人准备的神庙!如果不是你们,也是你们纵容囚犯下了狠手。无论如何,错误都该由你们承担。”
“斯特拉戈斯,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反正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的四名优秀士兵活过来了,”斯特拉戈斯用手扶住自己的腰。“因为这个,我们到此为止了。听见你们的声音,那种傲慢的音调,说话间那种彻头彻尾的厚颜无耻……简直拿鲨鱼皮磨我的耳膜,科斯塔阁下,你谋杀了塔尔·维拉的忠诚士兵。不会有祭司为你送行,不会有送葬仪式,连坟墓都不会有!士官,把你的剑给我。”
执行逮捕任务的士官上前两步,拔出他的剑。他掉转剑锋,将剑柄递给执政官。
“斯特拉戈斯,”金说。“只有最后一件事情了。”
洛克扭头去看,发现金正露出饱含恶意的笑容。“我剩下的该死的人生中,将永远记得这一刻。”
“我——”
斯特拉戈斯没能说下去,因为那名鹰眼士官忽然挥动持剑的手臂,剑柄狠狠撞向执政官的面门。
他们是这样做到的。

9

鹰眼卫士将洛克和金拖离罪塔尖庭院,把他们推进一辆带铁栏杆的重型马车。三名士兵随他们一同坐进轿厢,两人爬上车顶,驾驭马匹,三人担当警卫,守住轿厢两侧和背后。
到了黄金阶梯最顶层的街道尽头,马车必须左转,走之字形路线去下一层阶梯,另外一辆马车忽然出现,拦住了它的去路。鹰眼卫士高呼威胁话语;对方的驾驶者忙不迭道歉,吆喝着说他的马匹实在固执得要命。
接着,一把把手弩发出脆响,驾驭马匹的士兵和警卫应声而倒,暴雨般的飞箭让他们毫无抵抗能力。全副武装的治安官涌上街头,从各个方向包围马车,不时挥舞手中的棍棒和盾牌。
“走开走开,”他们对瞠目结舌的路人叫嚷,最聪明的一些早已蹲下寻找掩护。“有什么好看的?执政官和议事会的梁子。”
尸体才落在马车外的圆石地面上,车门被猛然踹开,三名鹰眼卫士做了一番徒劳的挣扎,想救助倒下的同伴。又是两队治安官冲出来,还有许多着便服的私家武装人士,见了同样的信号,也杀将出来,他们压制住了这三个人。一名士兵动作太大,对手一个不小心要了他的命;另外两人很快被按倒在地,趴在马车旁边,卸掉了黄铜面具。
莱昂尼斯·科多身穿鹰眼卫士的制服现身,除了没戴面具,所有细节都无懈可击。他身后还有七名同样打扮的男女。除了这八个人,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位洛克不认得的年轻女子,她跪在两名被俘虏的士兵身前。
“你,我不认识,”她对右边一人说。那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名治安官便用匕首抹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尸体摔在地上。另外几名治安官把尸体拖出视线,动作飞快。
“你,”女人对剩下的唯一一名鹰眼卫士说,“卢修斯·卡乌鲁斯。你,我认识。”
“杀了我,”男人叫道。“我什么也不会说。”
“很好,”女人说。“可是,你有一位母亲,还有一名姐妹,她在黑手新月岛做苦工。你的连襟兄弟在渔船上做事,另有两名侄子——”
“操你妈,”卡乌鲁斯说,“你绝不——”
“我会的,就在你的眼前。我一定会。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而你自始至终也在同一个房间,他们知道,你只用说几个字就能拯救他们的生命。”
卡乌鲁斯望着地面,开始啜泣。“求你了,”他说。“这只是你我的——”
“这是塔尔·维拉的事情,卡乌鲁斯。执政官不是塔尔·维拉。不过,我没有时间和你讨论了。回答我的问题,否则就去找你的家人。”
“诸神,请原谅我,”卡乌鲁斯使劲点头。
“重新进入王域,需要什么特别口令或是手续吗?”
“不——不需要——”
“逐字逐句地告诉我,你的士官接到的命令是怎么说的?”
短暂的拷问结束后,卡乌鲁斯被丢进车厢——没有杀死他,害怕事情泄露的后果将让他守口如瓶——和尸体一起拉走,假鹰眼卫士佩起真卫士的武器和甲胄,戴上黄铜面具。马车重新上路,驶向等在内码头的小船,即便有斯特拉戈斯的探子看见了刚才的事情,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横渡海湾。
“实施得和预想中一样顺利,”莱昂尼斯也坐在马车轿厢中。
“这些假制服做工如何?”洛克问。
“假?你弄错啦。制服并不困难;斯特拉戈斯的阵营中也有同情我们的人,早就把这些制服给了我们。真正困难的是他妈的面具。一名鹰眼一个,没有多余的;卫士把这玩意儿当传家宝似的。他们花在注视面具上的时间太多,仿制品很容易被认出来。”科多拿起面具,笑着说。“过了今夜,希望再也不用见到这鬼玩意儿。那几个油布短筒都装了什么好东西?”
“雷昆给的礼物,”洛克说。“不相干的个人事务。”
“和雷昆很熟?”
“我们口味接近,都喜欢瑟林王朝晚期的艺术,”洛克面带微笑。“事实上,我们最近还交换了几件艺术品呢。”

10

莱昂尼斯把执政官打倒在地,与此同时,其他假鹰眼卫士也除掉面具,开始行动。洛克和金没用一秒钟就甩开了纯粹装饰在手腕上的绳结。
一名莱昂尼斯的手下低估了真正的鹰眼卫士,几乎被削掉了左边半个身子,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另外两名至高会战士逼近那名卫士,忙乱中,他不慎滑了一下;两人抓住机会,将他打翻在地,接连刺了好几剑。另外一名卫士企图逃跑,去找人帮忙,但还没奔出五步,便也遭了毒手。
梅蕊因和炼金术士眼神张皇,炼金术士比梅蕊因更加紧张,两位莱昂尼斯的手下用剑抵住了他们。
“好啊,斯特拉戈斯,”莱昂尼斯把执政官拽成跪姿,“请允许科多家族致以最诚挚的问候。”他面露笑容,举起胳膊,准备劈下利剑。
金从背后抱住科多,将他甩倒在地,他的愤怒几近沸腾。“我们的交易!科多!”
“对了,”莱昂尼斯说,虽说躺在地上,但他的笑容丝毫未减,“你看,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帮了我们好大一个忙,可是呢,让松脱的线头四处乱钻,我们实在不怎么放心。我们有七个人,而你们俩——”
“你这双重背叛也太小儿科了,”洛克说。“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如此驾轻就熟。你觉得你们聪明得天下难觅?一百英里以外我就看清楚啦,所以呢,请允许我让一位共同的朋友提供另外的解决方法。”
洛克从靴子里抽出一张对开的羊皮纸,它略略有些折损,被汗水浸得透湿,叠成一个方块。洛克微笑着把羊皮纸递给莱昂尼斯,他知道这位至高会成员即将读到什么字句:
此封短信的持有者,在实施符合双方共同利益之行为时,如果受到伤害或是打扰,无论方式若何,我都将视之为对吾本人的蔑视。对其所抱有的友好态度,亦等同于对吾所抱有的善意,吾人定当铭记在心,日后必有回报。我完全而彻底信赖持信之人。
最后,当然,有雷昆的个人封印。
“我知道,你本人并不热衷于他的赌场,”洛克说。“可是,你必须承认,并不是每一位至高会成员都如您这般洁身自好,不少同侪更是将巨量金钱存于他的金库——”
“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科多站起身,嫌恶地把信丢还给洛克。“有什么要求?”
“两样东西,”洛克说。“执政官,他的炼金术士。想怎么对待该死的维拉城?那都是你的事情了。”
“执政官必须——”
“你本想把他像死鱼似的开膛破肚。他交给我处理。记住一点,无论他发生什么,都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花园另一头,叫喊声越来越响。不,洛克纠正自己——是堡垒的另外一面。
“那他妈的是什么?”他问。
“我们的支持者聚在了王域门口,”科多说。“我们正在带队伍进来,不让任何人离开。他们总得彰显出自己的存在吧。”
“你不是打算猛攻——”
“我们当然不打算猛攻。只是围困起来。等里面的士兵明白了事态进展,我们相信,他们一定会接受议事会的权威。”
“最好整个塔尔·维拉都能这样,”洛克说。“废话说够了。嘿,斯特拉戈斯,咱们找您豢养的那位炼金术士聊聊吧。”
金抓起执政官——他显然仍处于休克中——推着他走向梅蕊因和炼金术士站立的地方。
“你,”洛克指着光头男人说,“有许多事情需要解释,如果你明白趋利避害的话。”
炼金术士使劲摇头。“哦,可是我……我——”
“给我听清楚了,”洛克说。“执政府就此完结了,懂吗?今夜,这整个制度都将沉入海港。从今天开始,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什么权力都没有了,别说塔尔·维拉的金钱,连一杯热尿都不会有人卖给他。因此,你已经无路可去,有两位吃了你的毒药的朋友,他们想让你度过一个短暂、悲惨的人生。你有永久性的解毒剂吗?”
“我……给执政官配置的每一种毒药,我都有解毒剂,是的。以防万一。”
“西恩德林,你不能——”斯特拉戈斯说。金给他腹部狠狠一拳。
“哦,不。来吧,西恩德林,给我,”洛克说。
光头男子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玻璃小瓶,瓶中装满了透明的液体。“我带了一份。够一个人用的——不能分给两个人。它能清理体液和血脉中的那种物质。”
洛克接过那个小瓶,他的手在颤抖。“这个……找个炼金术士,复制一份需要多少钱?”
“不可能复制,”西恩德林说。“我设计的解毒剂不允许反向分析。样本一受到炼金术探查就会被污染。毒药和解毒剂都是我独有的配方——”
“给我笔记,”洛克说。“配方,还是什么别的叫法。”
“在我脑子里,”西恩德林说。“纸张很难保守秘密。”
“那好吧,”洛克说,“在你制作出另一份解毒剂之前,看起来,你他妈的只好跟我们走了。喜欢大海吗?”
就在此刻,梅蕊因下了决定。如果解毒剂是无法复制的,那她只要把瓶子敲碎在地上……总是招惹麻烦的讨厌鬼科斯塔和德·费拉就必死无疑了。剩下需要处理的不过是斯特拉戈斯和西恩德林而已。
她效忠于塔尔·维拉之外的某某人,直接知晓此事的只有斯特拉戈斯和西恩德林,除掉他们,也就守住了秘密。
她微微移动右臂,淬毒匕首的刀柄落入手心,她深吸一口气。
梅蕊因的动作极快,站在她身旁的假鹰眼卫士连举剑的机会都没有。她向侧面刺出一刀,事先既没有多看一眼,也没有扯动手臂,正中假鹰眼卫士的颈部侧面。收刀的时候她顺手横切,割断了这一刀能割断的所有东西,以免毒药发挥效力之前的几秒钟误了她的事。

12

梅蕊因的第一名受害人还在讶异中竭力吸气,第二击又来了,她手握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匕首,横砍西恩德林的后脖颈。洛克呆望片刻,心中震惊非常;洛克觉得自己动作已经够快了,但他心知肚明,如果梅蕊因的攻击对象是自己,他只怕连刀的影子也看不见。
西恩德林痛呼一声,蹒跚着向前走了几步,梅蕊因向洛克踢出一脚,力道并不大,但足够出乎意料。她踢中洛克的胳膊,小瓶飞出他的掌握;洛克只来得及叫喊一声,“操!”他俯身扑向小瓶,无论即将在砾石上蹭破多少皮,无论梅蕊因打算如何继续进攻,他都不在乎。他从地上抓起小瓶,小瓶没有摔破,他不禁低叫一声谢天谢地,话音未落,就被张开双臂冲过身旁的金推了开去。
洛克把小瓶抱紧在胸口,狠狠撞上地面,眼看梅蕊因挥手甩出短刃;就在她松手的那一刻,金抱住了她的身体,匕首原本冲着斯特拉戈斯的脖子或胸口而去,受金干扰后落在了执政官脚边的砾石地面上。执政官被这一击吓得直往后缩。
出乎意料的是,梅蕊因的反抗竟然有声有色;她的一条胳膊甩开金的铁掌,肘击金的肋间。她身体柔软,斗志更是坚决,挥腿踢中他的左脚,她挣脱金的双手,蹒跚着想要逃跑。金还抓着她的长罩衫袖子,衣服从左袖到肩头全给扯了下来,金一下子失去平衡,也跌倒在地。
一瞥之下,洛克发现梅蕊因上臂白皙的肌肤间刺了一个精致的黑色文身——葡萄藤缠绕的长剑。她如离弦之箭般蹿出,奔进夜色中,远离了金和假鹰眼卫士,他们追了几十步,徒劳无功,只好停下脚步,大声咒骂。
“妈的,什么——喔,该死了,”洛克这才注意到梅蕊因刺杀的那名假鹰眼卫士和西恩德林,他们在地上翻滚,嘴角白沫横流。“喔,该死,该死,妈的,”洛克大叫,在濒死的炼金术士身前弯下腰。几秒钟后,连抽搐也停了下来,洛克看看手中唯一的一瓶解毒剂,胃里阵阵难受。
“不,”金在他身后说。“喔,诸神在上,她为什么要这样?”
“不知道,”洛克说。
“我们他妈的该怎么办?”
“我们……妈的。我也不知道。”
“你该——”
“先别做决定,”洛克说。“由我保管。事情结束后,咱们坐下来,先吃顿好饭菜,然后再商量。总能想出办法的。”
“你该——”
“该走了,”洛克尽量坚定地说。“来这儿的目的已经达成,趁局面还没变得更加复杂,咱们赶紧走吧。”趁忠于执政官的军队还没注意到老家伙今夜过得很不舒畅。趁莱昂尼斯还没发现雷昆也在追杀他们。趁其他什么天杀的狗屁东西还没从地底下爬出来,狠狠咬上他们的屁股。
“科多,”他叫道,“答应给我的那个口袋呢?”
莱昂尼斯对一名假鹰眼卫士打个手势,那女人递给他一个粗麻布口袋。洛克把它抖开——口袋比他的身体还宽,约有六英尺长。
“好吧,马克西伦,”他说,“给过你机会,要你忘掉这些,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一切,让我们好好离开;可你为啥非要那么混账呢?”
“科斯塔,”斯特拉戈斯终于又能说话了,“我……我什么都可以给——”
“你什么也给不了我。”斯特拉戈斯似乎打起了梅蕊因匕首的主意,洛克伸脚用力一踢,匕首飞过砾石地面,落进花园深处。“干我们这个行当的人,尊崇诡诈看护人的家伙们,有个小小的习俗,适用于最亲近的人死去的时候。这次嘛,那个亲近的人因你的疯狂计划而死。”
“科斯塔,请不要蔑视我能够给你的——”
“我们管这个习俗叫死亡献祭,”洛克说。“意思是说,我们要窃取某些值钱的东西,与失去的那人相称的东西。这一次,我不认为全世界存在任何配得上的东西。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金站到他的身旁,逐个捏响他的指节。
“艾兹丽·德尔马斯特洛,”他的声调极为静定,“我将塔尔·维拉的执政官献给你。”
接下来的一拳力度之大,让执政官的脚飞离了砾石地面。他三两下将失去知觉的老家伙塞进麻袋,系住袋口,扔上肩头,仿佛那是一袋马铃薯。
“好啦,莱昂尼斯,”洛克说,“祝你的革命有好运气。趁事情对我们而言还没变得更加复杂之前,我们打算悄悄溜走了。”
“斯特拉戈斯——”
“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洛克说。
“很不错。要离开维拉城?”
“再快也比不上我们期望的速度。”

13

金把执政官摔在后甲板上,泽米拉和幸存的船员在旁围观。回来的路很长,也很艰苦——先去科多的小船取背囊,然后尽职尽责地取回兰花号的小艇,再划着小艇一路划出港湾——然而,费这些力气是值得的。整个夜晚都是值得的,洛克想,光是观赏斯特拉戈斯看见泽米拉站在面前时的表情,就已经值回票价了。
“达……拉……卡夏,”执政官喃喃道,低头把一枚牙齿吐在甲板上。几缕鲜血挂在他的下巴上。
“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塔尔·维拉的前执政官,”她说。“塔尔·维拉的最后一任执政官。上次见你的时候,我的视角有所不同。”
“我……也一样。”他叹息道。“现在如何?”
“你的躯壳里寄居了太多旧债,死亡无法赎买它们,”泽米拉说。“我们考虑过,花了很长时间,想得很认真。我们决定,要让你活在我们身边,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她打个响指,贾伯磊迈步上前,手里捧着一大堆铁链和镣铐,那些东西很沉重,虽说略略生锈。他把铁链和镣铐丢在斯特拉戈斯身旁,老家伙吓了一跳,贾伯磊见状哈哈大笑。其他几名水手抓住执政官,他啜泣着眼看自己的双手双脚失去自由,铁链拖在他的身后。
“最底层的船舱就归你了,斯特拉戈斯。居住在黑暗里吧。我们去哪儿都会载着你,这是兰花号的小小特权。无论什么天气,无论什么海域,无论什么热度。我们将带你周游世界。你和你的铁链。即便是你的衣服悉数朽烂,我向你保证,铁链也依然与你作伴。”
“达拉卡夏,求你——”
“兰花号有多深,就把他丢多深,”她说,五六名水手拽着执政官走向主甲板舱口。“把他锁在舱壁上,然后随他去吧。”
“达拉卡夏,”他嘶吼道,“不能,你不能这样!我会发疯的!”
“我知道,”她说。“你还会嚎叫。诸神啊,你在底下会嚎出什么调门!没问题,茫茫大海正需要音乐作陪。”
接着,他被拽下了兰花号的甲板,去享受剩下的漫漫岁月了。
“不错,”达拉卡夏扭头对洛克和金说。“顺利交接完毕。不可思议,但你们真的得偿所愿了。”
“不,船长,”金说。“我们追寻的东西,基本上都得到了。可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却都未能到手。差得还很远很远呢。”
“对不起,哲罗姆,”她说。
“不想再听见有人叫我哲罗姆了,”金说。“我的名字是金。”
“洛克和金,”她说。“那好吧,二位想去哪儿?”
“维尔·维拉佐,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洛克说。“我们有几笔买卖要完成。”
“然后你们就是富人了?”
“我们会不缺钱。要不要分你点儿,修理——”
“不用了,”她说。“去塔尔·维拉窃取东西的是你们。自己留着吧。我们在萨隆·科伯劫了不少钱,也没几个人瓜分贼赃了。我们没问题的。之后呢?有什么打算?”
“我们有个计划,”洛克说。“记得那天夜里你在栏杆旁和我说了什么吗?若是有人在你的船附近划线,那你就……挂起更多的风帆?”
达拉卡夏点点头。
“就这么说吧,我们也想试试这个主意,”洛克说。
“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呃,”洛克说,“为了安全起见,考虑到我们过去的遭遇……能否借我一个小口袋,给我们几样小而重要的东西?”

14

第二天,应雷昆的邀请,他们在雷昆办公室会面,更准确地说,是办公室的废墟上。正门被砸脱了铰链,那套椅子仍旧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当然了,墙上几乎每一幅画都割得只剩下框子。让七位至高会成员坐在精美的椅子中,看见周围一片混乱却要假装一切正常,雷昆似乎暗暗地有几分愉悦之情。塞琳黛在客人身后缓缓踱步。
“昨夜之后,诸位先生女士做事是否更加顺利了?”雷昆问。
“宝剑码头的战斗已经结束,”雅堪莎·提加说,她是七人内议会中最年轻的。“海军落入我们手中了。”
“王域也是我们的了,”莱昂尼斯·科多站在父亲身前报告。“斯特拉戈斯手下的军官全部落网,除了两名情报官员——”
“别再来一次拉维勒的事情了,”一位中年至高会成员说。
“我亲自派手下在追查拉维勒,”雷昆说。“他们不可能藏在城里,这点我敢保证。”
“塔里沙玛、爱思帕拉和七水手王国的大使公开表示,他们对议事会的领导能力抱有信心,”提加说。
“我知道,”雷昆笑着说。“昨天夜里,我免除了他们不少欠债,建议他们别让新政府失望。鹰眼部队呢?”
“有一半活着,都关起来了,”科多说。“剩下的都死了,只有几个人想煽动反抗情绪。”
“他们撑不了太久,”提加说。“对执政府的忠诚不能换食物和啤酒。最好让这些人散开死在各处,以防普通士兵受到过多干扰。”
“接下来几天内,我们会静静地处理掉剩下的鹰眼,”科多说。
“嘿,我不禁要想,”雷昆说,“这样做是否明智。执政官的鹰眼部队是一群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优秀战士。比起拉去填坟坑,总该有更加合适的用途吧?”
“他们只对斯特拉戈斯忠心耿耿——”
“也许是塔尔·维拉呢?如果你仔细问过他们的话。”雷昆伸手按住心口。“我的爱国心让我不得不指出这一点。”
科多嗤之以鼻。“他们是拿来吓人的卫队,他的保镖,他的拷问人。即便他们不四处煽动暴乱,鹰眼对我们也毫无用处。”
“也许,我们亲爱的离任执政官,尽管他自认对军事了如指掌,却没能利用好鹰眼部队,”雷昆说。“也许,看不见脸容的面具实在是过犹不及。他们若是换上便衣只怕效力更大,可以拿来补充情报部门的不足,而非充当唬人的打手,帮助他用恐怖手段统治维拉城。”
“还好你不是他,”提加说。“否则的话,他的情报部门肯定能挫败我们的行动。昨天真是命悬一线。”
“不过,”科多说,“没有了国王,该如何维持一个王国呢?”
“是啊,”提加说,“我们的印象够深刻了,科多。别再拐弯抹角说起您扮演的角色,求你了,好吗?”
“至少我——”
“若是再任意抛弃前任国王留下的顺手工具,”雷昆打断他的说话,“那可就更加难以维持了。”
“烦请原谅我们的愚钝,”萨拉维莱·菲奥兰说,这位女士的年纪和马留乌斯·科多相仿。
“只有一个提议,鹰眼卫士,经过驯化和约束后,理当是塔尔·维拉的宝贵财富,不要拿他们当做吓唬百姓的突击部队,而是……秘密警察?”
“指挥某些人的那一位,难道不怕被他们抓了去?”科多嘲笑道。
“小科多,”雷昆说,“‘某些人’?在我的斡旋下,他们对你家族生意的妨碍一直保留在可接受的极低水平上。你昨天的胜利,还不是靠‘某些人’制造出来的?替你传信,堵塞街道,不让士兵增援,引开最忠诚于斯特拉戈斯的军官,而你们呢?有些参与这桩事情的人,漫不经心得仿佛在打草地保龄球!”
“不是我——”科多说。
“不,不是你。你战斗得很勇猛。然而,莱昂尼斯,请允许我面带微笑炫耀自己的虚伪。请不要继续假装了,这里看得见的人就眼前几个,你的蔑视实际上是想撇清关系,在你和我这种人之间划清界限。告诉你,一个城市的犯罪,缺了我这种人的管理,其情形是你无法想象的!至于鹰眼部队,我不是在恳求你,而是在述说事实。狂热效忠斯特拉戈斯的人寥寥无几,不小心跌倒,摔在了剑锋上,由他们摔吧;但剩下的人很有用,不该随便抛弃。”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权教训——”提加说。
“凭你们七个人有六个人信任我,在罪塔尖的金库存放物品和现金。请允许我实话实说,如果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疑问,那些物品将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我在这个城市有大笔投入,和你们没有两样。我不希望有外国力量介入我的事务。不得不称赞斯特拉戈斯,陆军和海军落在你们手中,维拉城的敌人只怕不会有很多敬畏之情,还记得上次战争中至高会的表现吧?因此,我觉得有必要想办法保护大家的资本。”
“我们几天后原本就要讨论这个,”莱昂尼斯说。
“我不这么认为。若是在继续讨论之前,活下来的鹰眼卫士染上了挨个失踪的毛病,那可如何是好?大家都很忙。带的信或许会丢失,或是有人曲解意思,无论发生什么,都找得出合适的理由。”
“你究竟要什么?”菲奥兰问。
“如果你们打算把王域当做闪闪发光的新政府的行政中心,我认为,一套办公室是个良好的开端。要好房间,受尊敬的,别急着把好房间都分配出去。另外,周末之前,我希望能得到一笔启动资金;我会亲自制定粗略的财务制度。明年的薪水之类的。说到这儿,在新政府的组织中,希望替我预留三四个职位,完全由我指定人选。薪水嘛,就定在一年一万到一万五千索拉里吧。”
“你好让手下的剪径蟊贼担任政府闲职?”莱昂尼斯说。
“好让我帮助他们转换人生方向,变成备受尊敬的市民和塔尔·维拉的守护者,”雷昆说。
“你的人生方向呢?是不是也打算做一名备受尊敬的市民?”提加问。
“我难道还不是吗?”雷昆说。“诸神啊,当然不了。我才不想抛弃手上的责权,我乐在其中。对了,说到新组织的领导人,十分凑巧,我正好有一名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这个人和我一样,都对斯特拉戈斯使用鹰眼卫士的方式颇为不满,由于她曾经是其中一员,故而会用极度认真的态度看待这桩事情。”
至高会成员纷纷转身去看塞琳黛,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嘿,雷昆,等一等——”科多说。
“不需要等了,”雷昆说。“这忠勇爱国的小小请求,不至于受到其他六位朋友的拒绝吧?诸位说呢?”
科多环顾众人,塞琳黛知道另外几位至高会成员将有什么表情:如果他想在台面上反对此事,就会受到众人的孤立,连带着招致削弱的不单单是其父亲暂居的位置,更是他自己的堂堂未来。
“我想,她的起始薪金将颇为可观,非常可观,”雷昆快活地说。“当然啦,也得给她官方的马车和印章。官方住所,斯特拉戈斯有几十幢宅子和庄园。对了,我想她在王域的办公室也该是最好的、最受尊敬的。难道不是吗?”
至高会成员离开时,喜怒哀乐各自不同,待到办公室只余下他们两人,雷昆和塞琳黛长久地吻在一起。和平时一样,雷昆脱下手套,用他伤痕累累、烧成棕色的双手抚遍塞琳黛全身,既细细品尝左侧与他的手相同的疤痕组织,也不放过右侧完美无缺的血肉身躯。
“给你了,我亲爱的,”他说。“你在罪塔尖熬了这么多时间,跑上跑下,见了醉醺醺的高等人或要绕道而行,或要卑躬屈膝。”
“我还是觉得很抱歉,没能——”
“你的失败也就是我的失败,”雷昆说。“事实上,科斯塔和德·费拉的狗屁把我骗得更加厉害——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消疑虑。若是听了你的建议,早该把这两个家伙丢出窗户,我相信,事情也不至于结束得如此糟糕。”
她微微一笑。
“看不起人的至高会,还以为我安排了好大一个闲职给你。”雷昆抚弄着塞琳黛的头发。“诸神啊,他们将多么惊讶。我等不及想看你的手腕了。你肯定会缔造出了不起的组织,让我的泥脚丘八显得华而不实。”
塞琳黛环顾办公室的废墟。雷昆哈哈大笑。“我想,”他说,“我不得不敬佩这一对胆大包天的小混蛋。花了两年时间筹划这件事情,费尽心思送给我一套椅子……还有我的印鉴!天哪,莱昂尼斯险些要中风——”
“还以为你会大发雷霆呢,”塞琳黛说。
“大发雷霆?已经发过了,这四把椅子我挺喜欢的。”
“我知道,你花了很长时间搜集那些绘画——”
“哈,绘画,没错。”雷昆露出促狭的笑容。“至于绘画嘛……这几面墙壁光秃秃地委实不美。想不想和我去趟金库,帮我把真迹搬运上楼?”
“什么意思?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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