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艾卢修斯
柯利泰的名字是二十七号,不过艾卢修斯尚未听他本人说过。事实上,这个奴隶精英从来没有开过口。他随叫随到,活儿不分轻重统统干得无可挑剔,而且任劳任怨,未曾流露过一丁点不满的情绪。
“我送你的礼物。”这是达纳尔大人的原话。那天,艾卢修斯被他们从黑牢深处拽出来时吓得大气直喘,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发现镣铐尽去,扶他起来的竟是父亲。“一个无与伦比的完美奴仆,”达纳尔指着柯利泰对他说,“要知道,我慢慢有点喜欢你遣词造句的味道了,小诗人。”
“是啊,早晨如此美好,我感觉棒极了。”艾卢修斯对奉上早餐的二十七号说,“感谢你的问候。”
他们所在的阳台可以俯瞰港口,只见旭日东升,给来往的海船染上一层金色——这种时候最该叫艾罗妮丝赶快取来画布和画笔。他选中这栋房子正因为有美景可看,这里以前应是商人的住宅,房主十有八九已经去世,或者与家人沦为奴隶。如今瓦林斯堡到处都是空置的房屋,万一住腻了,他还有很多选择,不过这儿的视野实在合他心意,可将整座海港尽收眼底。
船只越来越少了,他一边琢磨,一边习惯性地计数。十艘运奴船,五艘商船,四艘战船。运奴船吃水最浅,舱内空无一人,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周,始于数天不散的蔽日浓烟。艾卢修斯本打算为此写点什么,然而每当他备好纸笔,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谁能为一座森林写悼词?
二十七号摆好最后一个盘子,退到后面。艾卢修斯取过刀叉,先尝了蘑菇——加了一点大蒜,用黄油烹饪得恰到好处。“你做的菜还是那么美味,死气沉沉的朋友。”
二十七号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啊,没错,今天要出门走访。”艾卢修斯嚼着一大块腌肉说,“感谢你提醒我。如果你不介意,请帮我准备药膏和新书。”
二十七号立刻领命走开,先去了书架那边。房主拥有一间相当不错的藏书室,据艾卢修斯推断,应该只是用作摆设,因为很多书都没有翻阅过的痕迹。大多是通俗故事,还有一些史书,尽是妇孺皆知的内容,全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他只好钻到更大的宅子里搜寻更有意思的资料。可供挑选的地方很多,倭拉人虽是掠夺狂,却对书籍兴味索然,只作引火之用,因而昨日收获颇丰——他淘到了全套《马里亚观天录》,以及一本内有批注的厚书,但愿能引起某个人的兴趣。
十艘运奴船、五艘商船和四艘战船,他望向海港,又数了一遍。比昨天少两艘……他正想着,又有一艘船驶入视野,是战船,正绕过南面海角而来。看样子这艘船行进得相当吃力,只升起了一张帆,等目标靠拢了些,他才发现船帆已是烟熏火燎、残破不堪。战船拖着松垂的缆绳,驶过清晨平静的海面,距离港口越来越近,只见碎裂的木梁吊在索具上晃悠,屈指可数的几名船员在甲板上来来往往,个个垂头丧气,精疲力竭。抛锚的时候,艾卢修斯发现船壳上有无数焦黑的痕印,脏兮兮的甲板上布满深棕色污渍。
五艘战船,他更正了数字。其中一艘似乎发生过什么趣事儿。
途中,他们去了一趟鸽子笼,发现所剩的唯一一只鸟儿饿得不行。“别吃太急。”他摇着一根手指告诫蓝羽毛,可这只雌鸟毫不理会,小脑袋忽上忽下,一颗颗地啄起种子。鸽子笼位于印刷行会的屋顶——屋内早就烧光了,多亏了内里的铁架子,屋顶才免遭大火吞噬。
周围的房屋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为了印刷诗歌而拜访过的地方,当初门庭若市,如今不过是一堆碎石和尘土。居高俯瞰,曾经的都城四分五裂,污秽不堪,幸存的房屋犹如星星点点的岛屿,伫立在一片灰黑色的废墟之海中。
“若是这些天你觉得孤单,那真是委屈你了。”他对蓝羽毛说着,揉了揉鸟儿松软的前胸。起先有十只,那还是一年前。这群幼鸟的右腿都套了小卡环,可以送信。
他刚一离开黑牢就赶过来,发现只有三只鸟儿还活着。他喂饱了活的,处理了死的,二十七号则冷眼旁观。把奴隶带到这里,暴露他最大的秘密,这样做确实有点冒险,但他别无选择。说真的,他以为柯利泰会当场杀死他,或者把他再次五花大绑,直接送回牢里。然而二十七号只是站在原地观望,任由艾卢修斯捡起一小片羊皮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密信,然后卷起来,塞进鸟儿脚上的卡环。
他写的是“瓦林斯堡沦陷”——不过对于收件人而言或许不算新闻了——还有“达纳尔当权”以及“五百名骑士和第五倭拉师”。艾卢修斯放飞信鸽的时候,二十七号压根没有扭头看一眼,更别提臆想中的致命一击了。不仅当时没有,后来他又放出过一只信鸽,同样未受阻碍——当晚倭拉舰队启航,驶向梅迪尼安群岛。看来二十七号不是他的看守,也不是达纳尔的探子,只是引刀待命的刽子手。总之,他对于柯利泰的担忧早已无影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活到都城解放那一日的希望……以及再看一眼艾罗妮丝画画的心愿。
他思索片刻,琢磨着要不要派蓝羽毛最后送一次信——对方无疑会对那艘破烂的战船感兴趣——但还是作罢了。此事颇有意味,最好等到搞清楚前因后果,再把最后一个信使送走。
他们通过后墙的梯子下了屋顶,走向可能是瓦林斯堡内唯一一座完好无损的建筑,那是坐落于城中心的、以黑石堆砌而成的矮堡。他知道,这儿发生过一场血战。黑牢的驻军,即第四宗的爪牙,在此打了惊天动地的一仗,击退了一拨又一拨瓦利泰的进攻。滕吉斯宗老始终拼杀在前,以不可动摇的信仰,激发出他们无与伦比的勇气。故事的讲述者是那些疆国出身的奴隶,可信与否另当别论。柯利泰参战后,黑牢终于沦陷。滕吉斯宗老砍翻了四名奴隶精英,最终却遭到卑劣小人的背后偷袭。艾卢修斯对这个故事深表怀疑,但也承认那个疯狂的家伙确有可能是英勇战死的。
肩宽体壮的二十七号挎着麻布袋——里头装的是书籍和各种药物——跟随他走到黑牢门口,负责看守的瓦利泰让开了道。黑牢的内部比外表更让人提不起劲儿来,狭小的院子周围是森冷的黑墙,上头守着瓦利泰弓手。艾卢修斯走向院子的后门,瓦利泰卫兵打开门锁,退到一旁。进了里面,他顺着潮湿而蜿蜒的阶梯走下地牢。一股腐败的霉味混杂着耗子尿的臊臭,唤起了他颇不愉快的回忆。这段阶梯长约二十英尺,尽头是一条廊道,借着火把的光亮,可见十间牢房依次排开,每一间都被沉重的铁门封住。他第一次被带到这里时,牢房人满为患,如今空了八间。
“不,”艾卢修斯自语道,仿佛二十七号提了问题,“我可不会说回来是好事,朋友。”
廊道顶头的凳子上坐着一名自由剑士。每次都是他。这家伙身强体壮,面相令人生厌,说起疆国话来油腔滑调,犹如一个瞎眼的石匠使尽浑身解数,妄图雕出一件惊世之作。
“哪个?”他咕哝着搁下酒袋,站起身来。
“那就邓得里什宗老吧,”艾卢修斯回答,“我常说,讨厌的活儿先干。”见对方一脸不解,他倍感失望,不过终究把叹息声憋回了肚子里。“那个胖子。”他放慢语速说。
自由剑士耸耸肩,走到廊道尽头的牢房门口,开锁时钥匙串儿叮当作响。艾卢修斯鞠躬致谢,抬脚迈了进去。
关押期间,邓得里什·亨德拉尔那众所周知的体重恐怕掉了一半,但还是胖过大多数人。看到艾卢修斯进来,他依旧愁容满面,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小眼睛眯成细缝,反射着床上壁龛里仅有的一点烛光。“我相信你这次带的东西比上次更有意思。”
“我想是的,宗老大人。”艾卢修斯从二十七号手里接过麻袋,翻找了一阵子,拿出一本厚书,金灿灿的书名浮凸于皮革封面上。
“《谬论与教义:敬神本源》。”宗老接过来,读出书名,“你把我的书带来作甚?”
“不是的,宗老大人。您最好翻开看看。”
邓得里什打开书,一双小眼睛细细地察看扉页上的字,艾卢修斯知道那里写的是:“不如改名为《浮夸与傲慢:邓得里什宗老学术探源》。”
“这是什么?”宗老问。
“我在艾尔·埃文大人家中找到的,”艾卢修斯说,“您肯定记得他。因为他深厚的学术造诣,人们称他为墨水和书卷大人。”
“造诣?那家伙根本是外行,抄书的本事倒不小。”
“啊,他对您的本事可是有不少话说呢,宗老大人。对您研究阿尔比兰诸神本源的论著,他批评起来完全不遗余力,而且我要说,遣词造句还相当优美。”
亨德拉尔那双胖手飞快地翻动书页,动作极其熟练,最后停了下来,摊开的书页上写满了优雅的批注,正是已故的艾尔·埃文大人所留的墨宝。“‘简单复述卡文尔的论点’?”宗老咬牙切齿地读道,“这只无脑泼猴还敢说我缺乏原创性。”
“您也许能从中找到乐趣。”艾卢修斯再次鞠躬,向门口走去。
“等等!”亨德拉尔警惕地瞟了一眼守在门外的自由剑士,吃力地撑起身子。“你肯定有什么消息,绝对有。”
“唉,自从我们上次见面至今,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宗老大人。达纳尔大人不惜犯下滔天罪行,在灰烬中搜寻他的儿子,我们则等待着托克瑞将军在埃尔托城大获全胜,以及莫洛科舰队司令一举占领梅迪尼安群岛的捷报。”
亨德拉尔凑近了些,声音轻若蚊蝇:“格瑞林宗师……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吗?”
这个问题每次见面都会提起,至于他为何如此在意那位第六宗的地库总管,艾卢修斯早已失去了追究的耐心。“没有,宗老大人。一如既往。”奇怪的是,这个回答似乎每次都能打消宗老的顾虑。他点点头,坐回床上,手抚书页,直到艾卢修斯离开牢房,他也再未抬头看上一眼。
和以前一样,埃雷拉宗老的表现与其宗会兄弟有天壤之别。牢门打开时,她微笑而立,伸出纤纤玉手以示欢迎。“艾卢修斯!”
“宗老大人。”艾卢修斯每次见她,都要尽力克制情绪。她身上的灰袍已经肮脏不堪,却得不到更换干净衣物的许可,她的脚踝也因为长期戴着镣铐而红肿破皮。可是她永远面带微笑,看到艾卢修斯从来都是那么开心。
“我又带了药膏来,”他说着,把袋子搁在埃雷拉宗老的床上,“治您的腿伤。牲畜巷有一家药房,当然已经烧掉了,不过店主颇有远见,在地窖藏了不少存货。”
“还是这么多啊,好先生。感谢你。”她坐下来,在袋子里翻找了一会儿,取出一小罐药膏,揭开盖子闻了闻。“柯尔树油和蜂蜜。好极了。非常有用。”她接着翻找,发现有书。“马里亚的集子!”她兴奋地喊道,“我收藏过一整套。上一次读到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对我真好,艾卢修斯。”
“我尽力而为,宗老大人。”
埃雷拉宗老把书放到一边,抬头看他。考虑到每天配给的水相当有限,她的脸面还算干净。达纳尔大人上次来过,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那时她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达纳尔大人为此对她特别“关照”——于是,邓得里什宗老吃到的苦头无非是见不到人、吃不饱饭,而埃雷拉宗老则被一根铁链锁在墙上。牢房本就狭小,如今她的活动范围还不足两平方英尺,然而,艾卢修斯至今没听见她抱怨过一句。
“诗写得怎样了?”她问。
“进展很慢,宗老大人。如今时局混乱,史学家更有用武之地。”
“真遗憾,我还期待着拜读你的大作。你父亲呢?”
“让我转达他的问候,”艾卢修斯撒谎,“不过最近我很少见到他。他忙着帮大人办事。”
“啊。那么,请你转达我的问候。”
等一切结束了,至少埃雷拉宗老不会称他叛徒。或许她是唯一一个不会这样做的人。
“说说吧,艾卢修斯,”她接着说,“你有没有前往南区看过?”
“很少,宗老大人。可以拿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那边更是剩不下多少。”
“可惜了。那边有一家酒馆,黑猪,应该是叫这个名儿。如果你需要像样的酒,我相信酒馆老板偷偷存了不少库姆布莱葡萄酒,藏在地板底下的暗室里,以免国王的收税官过问,你懂的。”
像样的酒。他有多久没喝到好酒,只能靠酸不拉几的醋解馋了?倭拉人或许对书籍确实没什么兴趣,但在占领都城后的第一周,他们就搜刮干净了每一处酒架,迫使艾卢修斯在这段时间脱离了醉酒状态。
“您真好心,宗老大人,”他说,“不过我真的很惊讶,您居然知道这种事情。”
“身为医师,什么样的事儿没听过?只要能祛除病痛,他们愿意吐露埋藏最深的秘密。”她迎上艾卢修斯的目光,再开口时又换了副口气,“要是我的话,找酒的事儿决不拖拉,好先生。”
“我……不会的,宗老大人。”
自由剑士拿着钥匙串儿敲响牢门,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我要走了。”他捡起空荡荡的袋子。
“和以前一样,我很高兴见到你,艾卢修斯。”埃雷拉宗老伸出手,他跪下来亲吻,几周以来他们都依循这种宫廷礼仪。“你知道吗,”当艾卢修斯起身走向门口时,她说,“我认为达纳尔大人要是真有胆量,早就杀死我们了。”
“鼓动自家封地造反?”艾卢修斯回答,“他还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她点点头,再次微笑,尽管自由剑士关上了牢门,她的最后一句话依然隐约可辨,语气是那般迫切。“务必享受美酒!”
下午,达纳尔大人派人召见,打乱了他去南区的计划。封地领主占据了免遭战火损毁的王宫侧翼,只见残破的废墟之中仍矗立着一道道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宫墙和塔楼,有几处宫墙外搭有脚手架,泥瓦匠们尽力把残存的部分修葺为自成一体的建筑,仿佛它很早便是这般模样。达纳尔热衷于抹掉一切有碍观瞻的旧物。一小队奴隶正忙着为新主人效力,把烧毁的楼阁清理干净,然后在原址重建一座赏心悦目的庭院,用以陈列掠夺而来的石雕和尚待盛放的美丽鲜花。
每当运气不济非见封地领主不可的时候,艾卢修斯都为自己毫不畏惧的表现深感诧异:此人可谓恶名昭彰,其视人命如儿戏的恶趣味,相比之下连先王雅努斯都堪称仁君;然而,尽管自己的鄙夷和轻蔑表露无遗,达纳尔却始终不伤他的性命——至少,封地领主还需要他父亲打赢这场仗。
带他进新王座厅的是达纳尔手下的两名骑士。二人体态魁伟,全身盔甲,却满身一股厚厚薰衣草油也掩盖不住的臭气。这是披甲时日过长造成的体味问题,铁匠们至今无法解决。达纳尔正襟危坐于新王座上,王座由橡木精心雕琢而成,铺有天鹅绒,装饰华丽的靠背高达七英尺,十分惹眼。他虽然尚未正式称王,但浑身上下早已是王室穿戴,麦西乌斯王的王冠就是其中一件,不过艾卢修斯总觉得戴在他头上有点松垮——封地领主探身的同时,王冠在额前挪动了位置。达纳尔此举是在打量站在面前的来客,那人体形瘦长,披着黑斗篷,一身倭拉船员的行头,却是湿淋淋的。等艾卢修斯看清船员背后的那人,忽又重温了畏惧的滋味。梅维克校尉身披黑漆胸甲,昂首挺胸,傲然屹立,疤痕累累的面孔阴霾密布,神色一如既往的漠然,每次见到封地领主他都是如此。达纳尔或许需要留他一命,但倭拉人肯定没有高抬贵手的必要。不过,看到抄着胳膊立在达纳尔身边的父亲,他又多少找回了些勇气。
“一条鲨鱼?”达纳尔大人对船员说,低沉的嗓音带有几分嘲讽,“就因为一条鲨鱼,你损失了整支舰队?”
船员神色一凛,显然受到了侮辱——在他眼里,对方不过是个得势的奴隶。“是红鲨鱼,”船员的疆国话相当流利,然而口音浓重,“受一个艾尔维拉操纵。”
“艾尔维拉?”达纳尔问,“那个传说中的艾尔维拉不是在埃尔托城垂死挣扎吗?”
“这不是人名,至少现在没有这种用法。”梅维克解释,“这词意思是女巫或女法师,出自古老的传说……”
“你们的传说关我屁事!”达纳尔吼道,“为何带这条丧家之犬来见我,还要我听他胡扯什么女巫和鲨鱼的荒唐故事?”
“我没有撒谎!”船员面红耳赤地反驳,“我亲眼看见那个婊子和她的畜生杀了不止一千人。”
“叫你的狗注意点!”达纳尔轻声嘱咐校尉,“不然给他吃顿鞭子,长长记性。”
船员又要发作,梅维克按住他的肩膀,用他们的语言嘀咕着什么。艾卢修斯只懂一点点倭拉语,但足以确定校尉提到了“忍耐”这个词。
“啊,小诗人,”达纳尔注意到了艾卢修斯,“这件事值得写上两句。一个女巫用意念操纵一条鲨鱼,消灭了强大的倭拉舰队。”
“艾尔维拉。”船员重复了一遍,然后用倭拉语说了句什么。
“他说什么?”达纳尔问校尉,嗓音低沉而疲惫。
“火焰降生,”校尉替他翻译,“船员们都说那个女巫是自火焰中降生,因为她有烧伤。”
“烧伤?”
“她的脸,”船员伸手拂过自己的脸颊,“烧伤了,很丑陋。不是女人,是畜生。”
“我还以为你们不迷信呢。”达纳尔说完,扭头望向艾卢修斯,“小诗人,你觉得此事对我们的伟大事业有何影响?”
“看来梅迪尼安群岛并未轻易沦陷,大人。”艾卢修斯淡淡地说。站在达纳尔身边的父亲闻言一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达纳尔没有为此发火。
“的确。尽管我们的盟友许下了那么多承诺,却没能为我夺取群岛,不仅如此,还放狗到我家里乱吠一气。”他指着那个船员,吩咐梅维克,“给我带走。”
“上前来,小诗人。”等倭拉人走了,达纳尔无精打采地招手示意,“还有一个荒唐故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艾卢修斯走过去,单膝跪在王座前。他一直渴望撕掉虚伪的面具,但他也非常清楚,大人的容忍度是有极限的,无论他这条命有无保留的价值。
“接着。”达纳尔拿起脚边的一个球状物,扔给艾卢修斯,“眼熟吗?”
艾卢修斯伸手接住,翻来覆去地观察。是一顶仑法尔骑士的头盔,漆有蓝珐琅纹饰,上有好几处凹痕,面板已碎裂。“温德斯大人。”他回想起来,先前达纳尔把自己不要的盔甲赏给了首席狗腿子。
“正是,”达纳尔说,“四天前找到的,眼窝里插了一支箭。我想,你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猜到是谁害他遭遇不幸。”
“红兄弟。”艾卢修斯心中暗笑。尤里希森林算是白烧了,你终究没能抓到他。
“对。”达纳尔说,“奇怪的是,在杀掉他之前,他们还给他疗过伤。更奇怪的是他唯一幸存的手下所讲的故事。恐怕那家伙也没撑多久,毕竟有一条胳膊已经血肉模糊,烂了个透。是这样的,他向逝者发誓,他们全部人马都被落石掩埋,而落石是红兄弟的胖子宗师召来的。”
格瑞林。艾卢修斯不露声色地问道:“大人,您说‘召来’的?”
“是的,使用了黑巫术,真令人难以置信。先是拥有黑巫之力的宗会兄弟,现在又有使唤鲨鱼的女巫,尽是怪事,你不觉得吗?”
“确实,大人。太奇怪了。”
达纳尔弯下腰,端详着艾卢修斯。“告诉我,你和我们的宝贝宗老们见面时,他们有没有提到过胖子宗师和他的黑巫术?”
“邓得里什宗老要书,还有食物。埃雷拉宗老什么都不要。他们都没有提过这位宗师……”
达纳尔瞟了一眼艾卢修斯的父亲。“是格瑞林,大人。”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说。
“没错,格瑞林。”达纳尔回头看着艾卢修斯,“格瑞林。”
“我记得这个名字,大人。艾尔·索纳大人提起过他,那还是我们一起镇压篡夺者之乱的时候。他负责管理第六宗的地库。”
达纳尔的脸庞顿时没了血色,所有表情消失无踪。每次提起艾尔·索纳时他都是如此反应,艾卢修斯不仅早就心知肚明,而且次次依靠这样的伎俩避开进一步质询。然而今天不同,封地领主没那么容易上钩。
“管他是不是看仓库的,”沉默了片刻,他咬牙切齿地说,“反正已经烧成灰了。”他从丝袍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艾卢修斯——是吊在铁链上的徽章,烧得焦黑,但外形完好无损。盲战士。“你父亲的斥候找到的,就在温德斯尸体附近的火葬堆里。不是胖子宗师的,就是红兄弟的,不过我怀疑我们没那么好的运气。”
当然没有,艾卢修斯心说。你永远也别想得逞。
“我们的倭拉盟友对于与黑巫术有关的一切传闻都特别感兴趣,”达纳尔对他说,“但凡听说奴隶与黑巫术有涉,他们必然不会放过,为此牺牲的奴隶不计其数。想想看,要是你那几位蹲在黑牢里的朋友被他们盯上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下次你去黑牢的时候,把这枚徽章也拿去,讲一讲那个荒唐的故事,然后将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汇报给我。”
他起身离座,缓步走向艾卢修斯。此时,他的脸颊微微抖动,湿润的嘴唇含着唾液。两人个头相当,但达纳尔相当魁梧,杀人的经验更可谓丰富。然而不知为何,面对步步逼近的威胁,艾卢修斯依然感觉不到恐惧。
“这场闹剧拖得太久了!”封地领主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今晚带领所有骑士追捕红兄弟,营救我儿子。与此同时,你务必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搞清楚——我很乐意把他们交给我们的盟友。到时候管他们是不是宗老,宁死不开口之人,一律行剥皮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