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林
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一个结果。
“大人?”
阿达尔的声音唤回了维林的思绪,北疆戍卫军司令策马行至身边,眯着眼睛观察他的气色。“我的手下在北边两英里处发现了一些掉队的士兵,”阿达尔说,“好多天没进食,已经奄奄一息了。估计那支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
维林略一颔首,扭头避开对方的目光,望向西边——按照他今早的命令,俄尔赫人纵马疾驰,执行迂回包抄的作战计划。当平原人翻过山丘,消失在视野里,他体味到一瞬间的茫然无措,那种挫败夹杂沮丧的熟悉滋味日渐强烈。如今没有歌声跟随俄尔赫人,当然,早在莱娜的身体得以痊愈如常、精神是否康健仍然存疑之时,他就失去了歌声的指引。在奥文执行女王的命令、吊死倭拉战俘之时,也没有歌声出现;此时此刻,更是不见踪影。他回过头,命令阿达尔带人去东边。
阿达尔二话没说,掉转马头跑远了,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但他不敢确定,甚至有隐隐的担忧。不知道经过埃尔托之战,这位戍卫军老兵的敌意是否有所消除,毕竟他对守塔大臣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尊敬。可惜,这种事情放在以前可以轻易察觉,如今却变成难解的谜团。缺乏天赋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他回想起歌声沉寂的那几年,是他拒绝聆听,于是失去了指引。当时战乱频仍,举目茫然,自是格外艰难。如今境况更是糟糕,那种透彻骨髓的寒冷源自盟友的地界,却在人世间也挥之不去,而脚下道路无数,尽皆黑暗难行。当然,还有盟友所说的话,从往生世界而来,至今纠缠不休。
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一个结果。
诺塔策马来到身边,雪舞一如既往,在前头蹦蹦跳跳,无比期待即将到来的杀戮。
“你应该留在军团。”维林对他说。
“达文管理得不错,”兄弟回答,“老实说,要是你去求女王提拔他,接替我的职位,我感激不尽——无休止的仇恨和杀戮,我实在无法忍耐太久。”
“他们需要治军严厉、手腕铁血的统帅。”
诺塔扬起眉毛。“女王也是这个意思吗,兄弟?果真如此,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维林并未回答。那天在埃尔托看见小船载着莱娜过河,他欣喜万分;等女王登岸,他如释重负。歌声的缺位带给他实实在在的痛楚,面带烧伤却依旧光彩照人的莱娜犹如一剂解药、一颗定心丸。我岂能抱有她已经死去的想法?他这样想着,跪下了。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士兵们在行军途中对女王的爱戴越发炽烈,歌声的缺位也越发刺激维林的神经。她带来了很多问题,本人却只字不提。多年前他在王宫走廊遇见的那个女孩与今天的女王判若两人,恣意生长的野心已变为某种与从前迥异、更为可怕的东西。她当初追求的是权力,如今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我的族人见过我们那位兄弟了。”诺塔说。他总是这样称呼奈因角的天赋者,仿佛他们自成一个族群。“依照女王的要求。毫无疑问,他们拒绝了他。”诺塔顿了顿,“在他揭露了那个小秘密之后,你找他谈过吗?”
维林摇摇头,极不情愿再谈下去。这件事惹出来的麻烦,甚至比女王的还要棘手。
“管它什么第七宗,”诺塔接着说,“管它什么信仰。他终究是我们的兄弟。”
他一向知道很多事,维林心想。却不怎么说出来。本来可以很有用,或许能救不少人命,包括弗伦提斯……还有米凯尔。
“我去找他谈。”他向诺塔保证。我们确实有不少事情要谈。
“你今天没打算干什么……蠢事吧?”诺塔问。
“蠢事?”
“是啊,兄弟。”诺塔严肃地说,“比如孤身一人冲进敌阵。随他们怎么编写歌谣,反正这种行为是傻透了。相信你也记得,我们还有家要回。宗会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有别的事情值得我们活下去,有人值得我们守护。”
一席话语重心长,维林当然清楚他的意思。行军路上,达瑞娜大部分时间陪在他身边,除了今天——她耗尽心力寻到猎物后,维林要求她去休息。奇怪的是,两人朝夕相处,却极少交谈,对话成了多余的事。他知道达瑞娜能感觉到自己没了歌声,也担心这会造成两人之间的隔阂,但事实上他俩的相处比过去更加轻松自在,理由不难猜到:两个灵魂曾于往生世界相会,所谓生死与共也不过如此了。
虽说心存不安,维林仍然感激她的陪伴,只有她在身边,寒冷才稍有缓解。此时此刻,它又闹腾起来,一阵剧痛随之爆发,这种情况常常在他长时间骑马或是专心处理事务的时候出现。
“我不干蠢事,兄弟,”他对诺塔说,顺手拉紧胸前的斗篷,“说到做到。”
他的坐骑曾经属于一名北疆戍卫军士兵,与大多数在北疆饲养的马儿一样,拥有俄尔赫战马的血统:高大,迅捷,不上战场时性子温顺。阿达尔队长说它的前主人讲究实用,极少感情用事,称呼这头畜生只用一个“马”字,维林暂时也没想到更好的名字。午后,当他们接近山顶时,他感觉到马儿忽然紧张起来,鼻孔扩张,尽管随风飘来的气味对维林来说太淡了,但也足以分辨:那是很多人身上的汗味,对方处于惊恐不安的状态。
抵达山顶后,他看到了敌人。两边的尼塞尔骑兵呈扇形散开,重整队列,摆出冲锋的阵势。尼塞尔骑兵的装甲较轻,驯养的战马注重速度而非负重,骑手们大多手持七英尺长枪。他们注视着倭拉人,神色肃穆,不见一丝一毫的仁慈或恐惧。敌人在沃恩克雷犯下的暴行很快传遍军中,再者,他们在前往埃尔托城途中已经看够了凄惨的景象。
倭拉人摆出方方正正的阵形,左翼却参差不齐,松松垮垮,维林据此判断他们是自由剑士;右翼队形紧密,面无表情的瓦利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迂回的俄尔赫人已经切断了他们后撤的路线,各支战队在平地上集合,缓慢地向前逼近。在东边,他看到北疆戍卫军抵达了指定地点,奥文的骑卫队则在西侧待命,敌人无路可逃。
“请您下令,大人。”尼塞尔骑兵的光头指挥官向他请示。此人瘦小精干,是当地典型的兵痞子模样,那一身新鲜的伤疤无疑是在埃尔托的收获。他握持枪柄的手反复张开又捏紧,其余骑兵和他一样跃跃欲试,恨不能即刻杀敌。
“等俄尔赫人行动。”维林说。他伸手从背后拔出长剑,奇怪的是,握住剑柄的感觉毫无舒适可言。以前的那种手感,仿佛抓的是有生命的活物,如今只是一截铁条和半根木头,而且比记忆中沉重。
一阵熟悉的“嗖嗖”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倭拉人头上乌云盖顶,竟是一片冲破云霄的箭雨,俄尔赫人正全速冲过平地,一时间万马奔腾,气贯长虹。维林举起长剑,尼塞尔号手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在他挥剑下劈的同时,俄尔赫人的箭雨扎进了敌阵之中。他一夹马腹,骑手们蜂拥而动,马蹄踏响,似滚滚惊雷。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头晕目眩,战马狂躁的嘶鸣瞬间淹没在刺耳的怒吼、铁与血的碰撞声中。他紧紧抓住鞍桥,感到有硬物擦过背后的锁子甲。混乱之中,一个倭拉人向他冲来,眼睛瞪得老大,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手里的短剑却是既狠又准。维林松开鞍桥,狼狈落地,顺势滚向倭拉人,撞飞了对方。维林刚刚跪坐起身,又抬剑挡开一个自由剑士的突刺,此人体格健壮,光看年纪就是老兵,而且轻松闪开了维林砍向他腿部的一剑——出手动作之慢,维林自己都大吃一惊。自由剑士手腕翻转,凌空劈向维林,正好击中剑柄,震得长剑脱手飞出。
他瞪着空空的手掌,内心却异常平静而超脱,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回响。我的剑脱手了。
自由剑士踏步上前,剑锋回撤,然后猛地刺向维林的咽喉。然而剑士的身体忽然优雅地一扭,鲜血从断掉一半的脖子里喷出。诺塔勒马立在几英尺开外,雪舞跟在后头,爪子和牙齿上已是血迹斑斑。
维林站起来,估摸着周围的战况。他们这次冲锋几乎杀进了倭拉军队的中心地带,四面八方激战正酣,尼塞尔人枪花点点,奥文的骑卫剑舞如风。西边又有一阵箭雨落下,看来俄尔赫人遇到了一股誓死顽抗的瓦利泰。
不远处响起了奥文大人的喊杀声,维林见他集合兵力,以置生死于不顾的气势,冲向一大群自由剑士。一声响亮的嘶鸣传来,他发现自己那匹无人驾驭的战马撞进敌阵,高扬前蹄,疯狂践踏,龇牙咧嘴地嘶叫。奥文带兵击溃了倭拉人,尼塞尔人趁机杀进去乱砍。
“不干蠢事?”诺塔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目光中满是责备的意味。
维林低头看着空空的手掌,五指蜷起的同时,寒冷再次来袭。这时,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到了自己的战马。这头畜生一边大打响鼻,一边摇头晃脑,鼻子上赫然有一道新鲜的刀伤。“刀疤,”维林说着,抚摸它的鼻子,“你就叫刀疤。”
“别动。”达瑞娜告诫他。涂在背部的药膏疼得他火烧火燎。方才他滚落马背,导致从臀部到肩膀出现大片瘀青,更难受的是,在返回沃恩克雷的途中始终折磨他的那句话。我的剑脱手了。
“你还嫌传奇故事不够多吗?”达瑞娜边说边给他上药,指头用力地打着圈,“难道每次打仗都要亲自冲锋?现在倒好,还有一匹中了黑巫术的马。”
“哪有。”他呻吟着回答,最后松了口气,因为达瑞娜终于站起身,走向装满各种瓶瓶罐罐的小药箱。“我新收的坐骑应该只是喜欢打仗。”
他所在的地窖属于沃恩克雷仅存的一座建筑,原是海港管理者的私宅。因为宅子建在防波堤的底层,而且完全用花岗岩堆砌,牢固的程度堪比要塞。女王及随从住在上面的楼层,军队则在废墟中扎营,兵力仍在增加,附近的村庄有不少人闻风而至。
“主人也一样。”达瑞娜咕哝道,他心里有些忐忑。自从埃尔托之战过后,这是他俩第一次闹得不愉快,他不由得担心两人之间的纽带并非想象的那么稳固。战斗结束得很快,胜负早有定数,不过一刻钟的工夫,等瓦利泰死光了,倭拉人便也不再顽抗。幸存的自由剑士们四散奔逃,很快被俄尔赫人追杀殆尽,同时尼塞尔人也结果了伤者,正忙着实践他们的古老传统——洗劫尸体,饱其私囊。出乎意料的是,维林巡视战场之时,士兵们纷纷举起长枪,神色肃然地鞠躬致意。他们视而不见吗?他心想。宁可相信他只是骑着中了黑巫术的马,逞匹夫之勇,也不愿意接受他既愚蠢又无能的事实——不仅坐不稳马鞍,连剑也脱了手。
“我今天差点死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语气平淡。达瑞娜并未回头,身子却僵住了。“你知道我没了歌声。”他接着说,“你救我回来时就发现了。没了歌声……我的剑也脱手了,达瑞娜。”
她转过身,气呼呼地皱眉道:“你这是自怨自艾吗,大人?”
“不。”他摇摇头,“只是实话实说……”
“那么,我也有些实话对你说。”达瑞娜走过来跪下,纤纤小手摸索着扣住他的手指,“我见过一个男孩,像野蛮人一样打斗,只为在血腥的比赛里赢得一面旗帜。我那时感觉特别残酷,其实现在的想法依然没变。不过那天,男孩根本听不见歌声,否则我会察觉到。你所拥有的,从来都不只是天赋。”她握得更紧了。“天赋既不是肌肉,也不是骨头,更不等同于从小勤加练习的武艺,我不相信短短几周,武艺可以荒废至此。”
她抬头起身时,怒容已消。她松开手,捧着维林的头,搂在怀里。“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维林。我相信,有你在,我们的女王才好实现她的目标。”达瑞娜撤开身子,低头微笑,温暖而光滑的手掌从他的眉毛摸到下巴,然后送来一个深情的吻。“你有没有找到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过了一会儿,达瑞娜的头枕在他胸前,娇小玲珑的胴体贴在他身上,彻底驱散了寒冷。第一次还是在埃尔托城,那天晚上两人几乎没说话。发生时毫无预兆,只有不可言说、不知羞怯的欲望。黑暗之中,他们犹如干柴烈火,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
“女王讨厌我,”达瑞娜轻声说道,呼吸的气流拂乱了他的胸毛,“她藏在心里,可我能感觉到。”
而我只能怀疑,他心想。“我们没有违反律法,更没有失礼,”他说,“女王有什么个人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你们俩年轻时,是不是……?”
他嗤笑一声。“不,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当林登·艾尔·海斯提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时,他立刻收敛了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内疚仍在折磨他。
“她爱你,”达瑞娜接着说,“你肯定看出来了。”
“我看见的只是一位非效忠不可的女王。”这样对谁都好。“瑟奥达人对她是什么看法?”
他感到达瑞娜紧张起来,搁在胸前的脑袋躁动不安。“没什么,反正我没听说。至于他们内部的说法,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早就察觉到,埃尔托之战结束后,瑟奥达人对他俩的态度忽然大变,以往对达瑞娜的喜爱、对他的尊敬——尽管颇为勉强——都变成了高度戒备。“怎么回事?”他问,“他们为何如此惧怕我们?”
达瑞娜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坐起来,双手撑着下巴。她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却有一束光从墙壁上的裂缝透进来,在她眼中闪耀。“与信仰的追随者一样,瑟奥达人从来不把死亡当成坏事。但他们的观点是,灵魂离开躯壳之后所去的地方,并不在世界之外,而是隐于人间的秘境,它存在于每一处阴影、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活人既看不见,也无从知晓。在秘境里,你保留了生前的一切知识,不管是狩猎的技巧、作战的武艺,还是所有的学问。你将在此进行一场伟大而无穷尽的狩猎,但不会害怕,亦不会动摇——因为前世的负担已经全部卸下,所余唯有狩猎一事。如果你有心爱的人迷失于狩猎之中,你把手伸进漆黑的树洞,或是岩石的阴影,祈求他们捎来一声私语,也许偶尔能见到他们。”
“你带我回来时,”他说,“我的天赋被剥夺了。”
“最强大的天赋。”
“你应该找他们谈谈,说出事情的真相。”
“我说了。根本没用。在他们看来,我是罪人,而你不该活在世上。他们抛弃我了。”
达瑞娜低下头,任维林抚摸肩膀,心头的哀伤也传递给了他。“那他们为何不走?”他问。
她一边叹息一边流泪,声音轻不可闻:“他们和我们一样,听从狼的召唤。”
瑞瓦一剑砍在他瘀青未消的腰部,激起一声闷哼,然后迅速向后跳去,躲开一记笨拙的撩刺,继而弓腰探身,刺向他的胸口。他矮身闪避,木剑向上一挑,削砍瑞瓦的腿,竟然命中了——她挥剑格挡的速度放慢了许多。
“好多了,”她说,“你不觉得吗?”
维林走向附近的树桩,拿起搁在边上的水壶,猛灌一口。今日阴云密布,寒意逼人,预示着秋天的到来,同时也意味着此行前往瓦林斯堡绝非坦途。他们已在克雷沃恩驻留了三天,等梅迪尼安舰队出现。艾尔·贝拉大人提供的补给暂时缓解了当务之急,但粮草依然不足以支持大军北上,尤其是考虑到新兵仍在持续增加。自从他们来到这座毁于战火的镇子,有一千余人闻风而至,诺塔的军团扩充了好几支战队。看样子,倭拉人抓奴隶的本事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尽管斥候们每天都会发现敌军疯狂屠杀的证据,提到一座又一座惨遭蹂躏的村庄,腐尸堆积如山。
“不觉得,”他对瑞瓦说,“说真的,今天更差劲了。”他扔掉水壶,冲了过去,一连串剑招急攻而至,木剑快若流星。瑞瓦滴水不漏地闪避格挡,导致刚才的陪练成了个笑话——他知道,最重要的是在战斗中磨炼技艺。他心里也清楚,瑞瓦必然会手下留情,本来可以轻松化解的招式,却故意放慢一点点速度,任由他得逞。
“这样不行。”他猛地刹住脚步,嘴里喃喃道。
“来呀,”瑞瓦激他,“这就放弃了吗?”
你太爱我了,他内心叹道。害怕再一次看我死掉。他望向丘陵底下的田野,士兵们正按照军官和军士的教导勤加操练,不管新兵老兵,他们无一例外地被打造成女王的复仇之剑。他看见莱娜骑着白马巡游,黑斗篷随风摇摆,所到之处,众人争相行礼,呼喝声此起彼伏。
“你有没有……”瑞瓦走到旁边,欲言又止。
“什么?”他接道。
“女王。”瑞瓦目送莱娜策马驰向诺塔的新军,当她勒马止步,士兵们纷纷下跪。“她的遭遇。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意味?”
“你是说她恢复原貌吗?”
“不。不是恢复原貌的问题,是她之前的遭遇。经历了那种事,无论治愈与否,伤痕是抹不掉的。”
“和你一样吗,妹妹?”
“也许比我还痛苦吧,这正是我担心的。我和你一样,双手沾满了鲜血。清白二字已与我们无缘,等我大限将至之时,我自会给圣父一个交代。而她……有时候我觉得她为了将倭拉人赶尽杀绝,不惜烧掉整个世界。即便实现了这个目标,她也不会满足。”
“你不希望讨回公道吗?”
“当然要讨回公道。还要我的人民安居乐业。为此,我愿意打她的仗,解放她的城。可是这样还不够,对吧?等她命令你随她渡海,你打算怎么说?”
没有歌声。没有引导。只有沉默无声的不安。
“感谢你的陪练,小姐,”他说着鞠了一躬,“但我还是想要一个不大同情我的老师。”
达文的梣木剑破解了维林的守势,“喀嚓”一声戳中肋部的护甲,他登时气短,折腰不起。见达文撤剑退却,维林抬眼瞪着他喝道:“谁叫你住手了,军士?”
曾经的造船工闻言皱起眉头,忽然满面春风地露齿一笑,疾冲而至,挥剑刺向维林的鼻子。他急忙扭头,以毫厘之差堪堪避开梣木剑,顺势抓住军士的胳膊,使了个过肩摔。达文反应极快,一个鲤鱼打挺,回身扫向维林的下盘。木棍撞击声顿时铿锵大作,维林先挡下一击,然后双手执剑,向对方的胸前和头部发起猛攻。军士连连后退,见招拆招,毫不理会围观人群的呐喊。
三天了,维林一次都未能击中对方,同时两人的较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不出所料的是,达文二话不说就答应与战争大臣过招,而当他发现维林的武艺变弱已是不争的事实时,更是情绪高涨。如果没当着士兵们的面,对维林来说或许能减轻一些压力,但他决心直面尴尬,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而能产生强大的动力。
武艺有长进,他感觉到了,寒冷亦稍有缓解。然而剑在手中,仍是那般陌生,曾经超凡脱俗的剑术,如今顶多用精纯熟练来形容。究竟歌声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疑问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歌声对我又有多重要?
达文矮身避开维林的又一击,人影晃动,斜刺里递来一剑,既狠又准。他没来得及招架,上嘴唇就中了招,鲜血登时涌出,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抱歉,大人。”达文嘴里说着,一剑拍中维林的右腿,将他放倒在地,又挡开他绵软无力的反击,然后抬起木剑,看样子是要出狠招了。“是您说不用客气的。”
“够了!”艾罗妮丝冲过来。她气得满脸通红,一把推开皮笑肉不笑的达文,跪在维林身边,用一块干净的布捂住他流血的嘴唇。“打完了,”她对军士说,“回你的军团去。”
“这儿又归您妹妹指挥了吗,大人?”达文问维林,“也许让她发号施令也不错。”
“军士。”有人轻声喝道,达文立刻收敛了笑容。诺塔站在不远处,扫视着这群看热闹的士兵——大多是他麾下的自由战士——众人很快散去了。雪舞离开诺塔,用脑袋顶了顶维林的肩膀,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直到他站起身来。
“你的手下太残忍了。”艾罗妮丝一边对诺塔说,一边给维林的嘴唇止血。
“只是服从大人的命令,老师。”达文对诺塔说。他对维林毫无畏惧之意,对诺塔却始终尊敬有加。
“的确如此,”维林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血水,“而且我要说,他做得很好。”
诺塔看也不看达文。“去巡察岗哨。”他轻声下令。
军士鞠了一躬,迅速离开。
“战场上的情况变化万千,”诺塔对维林说,“剑脱手一次而已,你看得太重了。”
“剑脱手了,仗不可能打赢,兄弟。”维林接过妹妹手里的布,向拴着刀疤的那棵树走去。
“凯兰兄弟可以治伤!”艾罗妮丝喊道,但他只是摆摆手,翻身上马。
找到凯涅斯并不难。第七宗军团如今有四位兄弟和两位姐妹驻扎在港口附近,与大部队相距较远,避开了众人毫不掩饰的、满怀疑虑的目光。他们栖身的房屋已成废墟,只能用帆布遮盖以挡风雨。凯涅斯正和手下的人坐在一起说话,他嗓音低沉,语气恳切,听众们个个专心致志。这些人都比他的兄弟年轻。事实证明,面对倭拉人的突袭,年轻人逃生的机会更大,也更能适应残酷的战争,当然也更容易吸引奴隶贩子的注意。听众之中有个赤裸上身的年轻男人,明显受过虐待,背部布满新鲜的鞭痕,在将逝的天光里猩红刺目。
“战争不只是第六宗的职责所在,”凯涅斯说,“如今所有的信徒都要参与其中。我们都是战士了,隐世绝尘已经是痴心妄想。”
看见维林走到亮处,他闭上了嘴,众人纷纷扭头张望,面露敬畏之色。
“兄弟,”维林说,“我想和你谈谈。”
夜幕渐渐降临,他们沿着防波堤向前行去,月亮露出大半个身子,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凯涅斯一路无话,只等他开口——他可能会说什么。
“米凯尔。”当两人走到防波堤的尽头,维林打破沉默。晚潮早已携海水退去,徒留堤坝矗立,劲风鼓吹,脚底不见波涛,尤感高处不胜寒。凯涅斯并不作声,他便端详起兄弟的脸来,看到了意料之中的表情。愧疚。
“我去北疆之前,格瑞林宗老信誓旦旦地说,他与此事毫无瓜葛。”维林接着说,“他把责任推给了哈力克兄弟,此人也确实承认自己牵涉其中,尽管干的不是最肮脏的勾当。对于这个故事,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兄弟?”
凯涅斯面不改色,淡淡地回答:“本宗宗老指示我保护你。我按照指示做了。”
“杀死米凯尔的人提到了另一个人,我认为他们当晚在森林里见过面,而且是他们特别害怕的人。”
“他们当时在等哈力克认识的一个兄弟,两人是同谋。我找到了他,杀了他,取而代之。刺客是诺塔父亲雇的,杀掉怕是不容易,于是我给他们指了错误的方向,我本来以为那边不会有我们的兄弟。可惜米凯尔的行动太慢了,而且经常迷路。”
维林扭头望向海面。起风了,暗淡的月光下,浪尖银白如雪。远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很快又有好几个。“我们的舰船大臣说话算话。”他说道。
凯涅斯看了一眼愈来愈近的战船。“这场战争带来了好些古怪的同盟。”
“也揭露了不少秘密。”
“你找到我们的那天……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们死了太多人,且死得毫无预兆。看样子是逝者抛弃了我们,而你背叛信仰,是他们这样做的原因。这种想法非常愚蠢,兄弟。”
“兄弟。”维林轻声复述,“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这样称呼彼此,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把对方当做兄弟。我们隐瞒了太多的事,撒了太多的谎。第一天去地库里,格瑞林拍了拍你的肩膀,把你吓成那样,我以为你害怕他故事里的老鼠,其实他是在问候你。你不是第六宗的人,你一直听命于你的宗老。”
“我们就是这样坚持下来的,暗中为信仰效力,一直到现在。格瑞林宗老不在了,重建宗会的重任压在我身上。如果有你的帮助,我会轻松许多。”
“北疆的天赋者不愿意加入你的宗会。卡拉和马肯连信徒也不是,至于洛坎,我怀疑他什么事情都不会相信。”
“跟你很像,兄弟。”凯涅斯说话声很轻,但维林听出了言下之意。
“我没有失去信仰,”他对凯涅斯说,“只是在真相面前,它枯萎了,凋零了。”
“那么你所谓的‘伟大的真相’可以帮我们打赢战争吗,兄弟?看看你周围有多少人受苦受难,你所谓的真相能够支撑他们度过未来的年年月月吗?”
“你的天赋可以吗?我还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能力,既然我要统率军队,了解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凯涅斯没有说话,神色专注地端详着他,双眼一眨不眨。维林摸向腰带处的猎刀,握住刀柄,随时准备拔出来,刺进兄弟的眼珠……他缓缓地呼气,松开刀柄,却发现那只手颤抖不止。
“现在你知道了,兄弟。”凯涅斯说完,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