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艾卢修斯
听到这个消息,邓得里什宗老顿时泄了气,他庞大的身躯瘫坐在窄得可怜的床上,好像缩小了许多。那对鼻涕虫般的嘴唇翕动着,肥硕的面颊闪闪发亮,眉头挤成一种极不情愿的形状。“肯定……”他吞了吞口水,抬头望着艾卢修斯,圆睁的双眼充满绝望,“肯定弄错了。是误会……”
“恐怕不是的,宗老大人,”艾卢修斯说,“看样子,格瑞林宗师确实离开了人世,只是当时的情形特别古怪。”他转述了达纳尔所讲的故事,尤其是那位已故第六宗宗师使用的黑巫力量。
邓得里什的回应张嘴就来,像是事先演练过——除了撒谎,没有别的解释。“完全是胡说八道。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居然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
“您教训得对,宗老大人。”艾卢修斯从袋子里翻出一本新的大部头,扔到了床上。这本书是他淘到的宝贝之一,基伦兄弟所著的《燕翅号航行记》。他起初打算带那本艾尔·埃文大人著写的注释版《世界之父教会正史全集》来刺激宗老,但转念一想,这位胖墩墩的学者或许需要振作一下精神。结果邓得里什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呆呆地坐着,双眼失去了神采,对艾卢修斯的辞别毫无反应。
相比之下,埃雷拉宗老的回答谨慎多了,只说自己与已故的宗师并不相熟,然后对他带来的药品和书籍表达了感激之情。不过,她提问时的语气格外急切:“酒怎么样,艾卢修斯?”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宗老大人。”
埃雷拉宗老迎上他的目光,压低的嗓音竟然有些刺耳。“请尽快满足你的酒瘾,好先生。”
达纳尔领着一大批仑法尔骑士前去追捕神出鬼没的红兄弟了,瓦林斯堡较以前更为安静。多数倭拉守军是瓦利泰,不大喜欢讲话,少数自由剑士则猫在征作兵营的北城区宅子里。街上一如往常,几乎看不到巡逻的卫兵,因为城里连鬼影也没有一个,不必费心维持治安。大部分奴隶几周前就已经装船渡海了,余下的忙着建造达纳尔设想的宏伟王宫,其中一人的工作更是极具价值,达纳尔甚至威胁说,倘若督头们手里的鞭子胆敢碰此人一根毫毛,就砍下他们的手。
艾卢修斯不大喜欢拜访本瑞宗师,只是偶尔良心不安才去一趟,通常是满脑子想着艾罗妮丝的时候。这位上了年纪的宗师正在西边的城墙上辛苦工作,都城沦陷后,这道城墙残缺不全、遍体焦黑,数得上是王宫内破坏最严重的地方,如今终于披上了崭新的大理石衣装。本瑞身边有一个胖乎乎的秃头奴隶,年纪比多数奴隶大,之所以逃过一死,是因为他有手艺,还知道上哪儿找到更多石头。他不怎么说话,因为督头们并没有接到不准抽打他的禁令,但当他开口时,那温文尔雅的谈吐充分证明他出身名门。艾卢修斯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没打算知道:奴隶向来活不了太久,费心结识他们纯属徒劳之举。
“进展相当不错啊,宗师大人。”他抬头问候站在脚手架第二层的本瑞,这位雕刻大师正在制作达纳尔大败疆国禁卫军的浮雕。
本瑞停下手里的锤子,回头看了一眼。他没有打招呼,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准许艾卢修斯爬上梯子。两人干活的效率之高,每每令艾卢修斯吃惊不已,本瑞宗师不断地化腐朽为神奇,胖奴隶则用锉刀打磨刚刚完成的作品。这项为达纳尔歌功颂德的工程,仅仅开工一个月就完成了四分之一,精美的图案从石头里跃然而出,完全与波澜壮阔的草图一致——本瑞早就展示给封地领主看过,备受赞誉。
这或许是他最伟大的作品,艾卢修斯一边想,一边看着本瑞凿出一位仑法尔骑士威风凛凛的侧面像——他正与一个形容猥琐的疆国禁卫军士兵对战。却是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
“什么事?”本瑞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儿,拿起身边的陶罐。
“没什么,日常汇报而已,两位宗老还活着,安然无恙。”艾卢修斯回答。这个条件是宗师提出的。那天他被带到封地领主面前,不管达纳尔以什么样的死法相威胁,他只是挑了挑眉毛,始终面色不改,而当威胁转移到宗老们身上时,他才妥协。尽管本瑞鄙夷一切宗教习俗和礼仪,但他终究是信徒。
宗师点点头,喝过罐子里的水,又递给奴隶。那人胆怯地看了看二十七号,飞快地喝了一口,匆匆忙忙地继续干活儿。艾卢修斯拿起罐子,拔掉塞子闻了闻。只是水。
“我听说有个地方藏了不少酒,”他对本瑞说,“您也许想来点儿。”
“酒只会麻木我们的感官,让平庸无能的艺术家自以为了不起。”本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头接着干活儿,“相信你早有亲身体会了。”
“畅饮美酒向来是赏心乐事,宗师大人。”艾卢修斯在他背后鞠躬告退,走到梯子边,又停下脚步,扭头望向本瑞单薄但依然结实的背部,那双细瘦却筋肉饱满的胳膊,正游刃有余地摆弄着石头。“还有一件事,”他又说,“格瑞林宗师好像跟一群战士躲在森林里。您记得格瑞林宗师吧?就是第六宗管地库的大胖子。”
“怎么了?”本瑞嘴里说着,手下不停。
艾卢修斯盯着他的手。“他死了。”
手微微一抖,在精美绝伦的浮雕上留下了一道极不起眼的划痕。可惜太深了,无法磨掉,一时的走神造成了永久的遗憾。
“死的人多了去了,”本瑞头也不回地说,“等艾尔·索纳大人来了,死的还会更多。”
胖奴隶手里的锉刀掉在地上,他忐忑不安地看看二十七号,赶紧捡了起来。附近的一个督头扭头朝这边张望,同时卷起了手里的鞭子。
“请保重,本瑞宗师,”艾卢修斯说,“我可不愿把您离世的噩耗告知我心爱的女人。”
本瑞仍然没有回头,双手又开始忙活了,还是那么娴熟自如。“你不是要去找酒吗?”
他来回寻摸了好几遍,才确认要找的那座废墟。他从一堆碎砖头底下翻出一块焦黑的木头,上面的文字都烧掉了,不过尚能勉强辨识出一头野猪的图案。“是的,”他对二十七号点点头,“我很清楚这趟差事怕是再愚蠢不过了,感谢提醒。帮我搬开这块石头。”
他们忙活了一个多钟头,等到地板上的碎石清理干净了,透过厚厚的尘土,可以隐约看见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大约一码见方。“如果有一两瓶狼血就棒极了。”他对二十七号说,然后扫去尘土,露出隐蔽的暗门,他很快摸到了门缝。“太紧了。用你的剑撬开。”
二十七号一如既往,不假思索地执行命令,他把短剑插进门缝里,将其撬起,胳膊肌肉鼓胀,脸上却不露声色。等到暗门松动,艾卢修斯把住门边,一口气拉开了,里面是一条垂直向下的通道,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带了一盏灯,这时候点亮了,悬在通道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只见底下有一段人工挖凿的石头地道,可惜没有酒瓶子反射的亮光。
“没错,”他摇着头说,“我也不喜欢这样,朋友。但人总要为嗜好付出点代价,你不觉得吗?”他抽身离开门洞,摆手示意奴隶。“你先下。”
二十七号盯着他,一言不发。
“信仰啊!”艾卢修斯咕哝着,把提灯递给他,“要是我死在底下,他们会用鞭子把你活活抽死的。我敢肯定你知道这一点。”
他撑着门洞的边儿,慢慢地放下身子,然后一松手,掉进了黑暗之中,空气里充斥着陈腐发霉的味道。很快,二十七号轻盈地落到身边,灯光照亮了地道,目力可及之处尽是枯燥乏味的景象。
“里头最好有几瓶库姆布莱葡萄酒,”艾卢修斯说,“不然我只能对埃雷拉宗老说几句难听的话了。绝对是相当难听的话。”
他们在地道里走了好几分钟,灯光之外漆黑如故,脚步声反复回荡,有种永远走不到头的错觉,艾卢修斯越来越怀疑这一趟是寻不到美酒了。“我不管你有什么主张,”他轻声告知二十七号,“反正我现在是不会打道回府的。”
地道尽头豁然开朗,出现了一间宽敞的圆形内室,艾卢修斯很快注意到其精美的建筑风格与隧道里的粗糙石壁形成鲜明对比。四周有七根石柱,还有几级低矮的台阶,通向一方平坦的浅池,中间摆了一张长桌。艾卢修斯走到桌边,举起提灯察看一番,发现表面竟然不见积灰。
“我又考虑了一下,”他说,“也许你说得有道……”
忽然一声轻啸响起,空气随之翻涌,他手里的提灯应声破碎,仍在燃烧的灯油泼洒到地板上,火苗很快熄灭,黑暗以惊人的速度降临。艾卢修斯听见二十七号抽剑的响动,随后便没了动静,不闻金铁交鸣,亦无哀号痛呼。只余沉寂的黑暗。
“我……”他欲言又止,吞了吞口水,接着说,“我觉得你们这儿没有酒。”
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抵住了他的脖子,正在关键的血管上方,他知道,即便伤口很小,人也只有几次心跳的时间可活。“埃雷拉宗老!”艾卢修斯脱口而出,“是她让我来的。”
对方的动作略有停顿,然后脖子上的压力消失了。“姐妹,”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悦耳动听,却也铿锵有力,“点火把。兄弟,别急着杀那个家伙。”
“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年轻女人坐在桌子对面端详他,面沉如水,看样子并不怎么待见他。“我读过你的诗歌。我的宗师认为那是当代阿斯莱最优秀的作品。”
“绝对是有品位有文化的人。”艾卢修斯回答,然后偷偷看了一眼二十七号。奴隶摆出战斗姿态,手里的短剑前后挥舞,动作却极其缓慢而笨拙。一对男女立于奴隶左右,与坐在桌边的女人同样年轻。女人身材矮胖,肩上趴着一只大老鼠。男人个子高些,体形健壮,身着污秽不堪的都城戍卫军制服。矮胖女人打量着艾卢修斯,嘴角隐约有笑意,卫兵模样的男人却没有理会他,始终盯着慢慢悠悠耍剑的二十七号。
“说实话,”年轻女人又说,“我认为那些诗歌胡乱堆砌辞藻,纯属无病呻吟。”
“你说的肯定是我早期的作品。”艾卢修斯回头看她。年轻女人容貌端庄,窄窄的鹰钩鼻,尖尖的下巴,一头漂亮的蜂蜜色金发,眼神却是冰冷的,打着不怀好意的算盘。
“写诗的,你父亲是叛徒。”她说。
“我父亲因为爱护我,被迫承受奇耻大辱,”他解释,“如果你要他罢手,杀了我就行。”
“好有英雄气概。”年轻女人张开十指,桌上赫然出现一排精致小巧的铁镖,整整齐齐地呈弧线摆开,“要是让我发现你不老实,你的愿望很容易就能实现。”
矮胖女人走上前,大老鼠顺着她的胳膊跳上桌子,飞快地窜到艾卢修斯跟前,鼻子一抽一抽的,闻他的衣袖。“汗味儿里闻不出谎话。”她向年轻女人汇报,听口音是底层平民。
“汗?”艾卢修斯问,同时感觉到背后有一滴汗珠滚落下来。
“撒谎的人流的汗有味儿,”矮胖女人说,“我们闻不到,但黑鼻闻得出来。”
她伸出手,大老鼠又快步跑回去,跳上胳膊,心满意足地缩成一团。
黑巫术,艾卢修斯心想。要是莱娜能看到,该有多开心啊。他赶走了这个念头——有关莱娜的记忆是痛苦的,使他容易因为悲伤而分神,此时此刻最该考虑的是如何保命。“你们是什么人?”他问年轻女人。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艾卢修斯,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左手,摊开掌心,伸直手指。她眨了眨眼,一枚飞镖陡然升起,悬浮于距离食指一英寸之遥的半空中。“再敢乱问,”她说,“这玩意儿就飞进你的眼睛。”
“可以抓紧时间吗,姐妹?”卫兵的嗓音有点紧张,“这家伙的脑子很容易搅乱,可我也不能永远这样。”
年轻女人又眨眨眼,飞镖缓缓落回桌上。她双手交握,死死地盯着艾卢修斯。“埃雷拉宗老让你来的?”
“是的。”
“她在哪里?”
“黑牢。没有受伤,除了有只脚踝磨破了,再就是特别需要洗澡。”
“她是怎么跟你提到我们的?”
“说你们有酒。”艾卢修斯斗胆环顾四周,“看样子她骗了我。”
“没错,”年轻女人回答,“我们还缺食物和水,我们上去找过,什么也没搞到。”
“我可以带食物来。还有药,你们应该用得上。我认为,她叫我来这儿的真实目的是……”他略作停顿,吸了一口气,“找到第七宗。”
年轻女人歪过脑袋,嘴角一挑,露出嘲讽的笑容:“你在讲故事呢,写诗的。”
“算了,现如今还有啥必要遮遮掩掩的?”矮胖女人说着走了过去,站在姐妹身后,“你想的没错儿,小老爷。我是伊奈拉姐妹,这位是克莱西亚姐妹,那边是瑞尔金兄弟。在这座漂亮的城市里,第七宗就剩咱们几个了。”
艾卢修斯摆手示意周围:“那这儿是?”
“以前是宗会的圣堂。”克莱西亚姐妹回答,“建造之初,信仰尚未摒弃华而不实的风格。是我们第六宗的兄弟多年前找到的,当时是不法之徒的藏身地,后来有了更高尚的用途。”
艾卢修斯扭过头,仔细观察二十七号和瑞尔金兄弟,发现卫兵神色焦虑,奴隶仍在挥舞短剑,一举一动仿佛困在浓稠的糖浆里。“他对那家伙做了什么?”
“让他看到我们需要他看到的景象。”克莱西亚说,“我们发现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不光是他们,还包括不如他们厉害的近亲。意识空白,就容易干扰。他以为自己正与一群刺客搏斗,保护你的性命。瑞尔金兄弟可以自由操控幻象的速度,使其持续一个钟头,或者仅仅一秒钟。”
“但,”瑞尔金咬着牙说,“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艾卢修斯回头望着克莱西亚。“食物和水,”他说,“你们还需要什么?”
“最好还有近期的战况。”
“倭拉舰队去了梅迪尼安岛,结果惨遭溃败。托克瑞准备攻占埃尔托城,达纳尔带着骑士们去追捕红兄弟了。”
“艾尔·索纳大人呢?”
艾卢修斯摇头。“目前还没有消息。”
克莱西亚叹了口气,起身问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两天后,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坚持。收集更多补给的,同时避免引起怀疑,总要花点时间。”
她点头示意二十七号。“要不要杀了这家伙?”
“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我,如果我出城,就杀了我。除此之外,他既瞎又哑。”
她点点头。“我相信你,因为埃雷拉宗老不会无缘无故派你来。”她打开系在腰间的袋子,铁镖凭空飞起,尾端冲着袋子口划过一道道弧线,依次落了进去。眼见这般不可思议却又赏心悦目的一幕,艾卢修斯微笑不语。
“都城沦陷当晚,”克莱西亚接着说,“我用它们,还有身边的各种玩意儿杀死的人数也数不清。我也因此失血过量,倘若不是姐妹找到我,带我来这儿,我早死了。记好了,写诗的,如果你胆敢利用我们对你的信任,我即便是全身的血流得一滴不剩,也要杀了你。”
艾卢修斯的父亲正在北大道起始的城门口与倭拉校尉商讨事宜,有一个营的自由剑士在城墙后挖掘深沟。
“灯油?”艾卢修斯走近了,听见倭拉人问。他在合适的距离驻足不前,但还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越多越好,”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回答,“把这条沟填满。”
倭拉人研究着铺展在面前的地图,仔细察看代表城墙及郊野的一根根线条。艾卢修斯隐隐抱有一丝希望,唯愿此人骄傲自大,忽视父亲的提议。遗憾的是,对方再次证明自己不是傻子。“很好,”他说,“你选好投石机的安置点了吗?”
艾卢修斯的父亲在地图上点出了几个位置,倭拉人颔首赞同。“不过,”拉科希尔说,“我还需要更多投石机。”
“三十天左右可以送达,”校尉肯定地说,“还有一千瓦利泰和三百多柯利泰随行。议会没有抛弃我们。”
不知道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有没有从中获得一丝安慰,至少他没有表露出来。“三十天时间足以进行长途行军,”他说,“尤其是一支士气如虹的军队,那位死而复生的女王对他们的激励是可以想见的。”
艾卢修斯强忍着没有惊呼出声,唯恐惹怒了倭拉人。此时他心跳加速,心脏跳得比在酒馆底下的黑暗地道里还要剧烈。她没死?
梅维克昂首挺胸,狠狠地瞪着他父亲。“不过是懦夫们为失败找的借口罢了。”他斩钉截铁地说,“等你的国王回来了,你就这样告诉他。不管那帮乌合之众的领头人是谁,反正不是你的女王。”
他的父亲只是微微颔首。艾卢修斯尚未见过他向任何一个倭拉人鞠躬。校尉又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副官们匆匆跟上。艾卢修斯走到父亲身边,心脏还在咚咚狂跳。“真是女王?”他问。
“据说是的。”艾尔·海斯提安仍低头看地图,“不光活过来了,还通过黑巫术恢复了美貌。天知道是不是她本人。要是艾尔·索纳从哪儿找来一个替身鼓舞士气,我倒也不觉得奇怪。”
还有维林?如果他来了,那么艾罗妮丝也会来。“托克瑞呢?埃尔托呢?”
“前者被杀了,后者解围了。今早有信使从沃恩克雷过来。据说托克瑞的军队死得一个不剩,一位中了黑巫术的女王率领大军正在北上。儿子,看来你写的诗很快就能收尾了。”
艾卢修斯深吸一口气,目光离开地图,投向挖沟的自由剑士。“壕沟不是一般挖在城墙外面吗?”
“是,”父亲回答,“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在外面再挖一道,面子上好看。不过真正的防线在这儿。”他用右边袖子里的铁钩指点地图,艾卢修斯看到一条条黑线穿插于迷宫般的街巷之间——当然,这些街巷已不复存在——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各种壁垒、关卡和火陷阱。艾尔·索纳狡猾得很,但也不可能创造奇迹。这儿就是他那支军队的坟墓。”
“父亲大人,”艾卢修斯靠近了些,轻声说,“我恳求您……”
“此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父亲的语气掷地有声,不容商榷,“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一个。”
艾卢修斯回想起都城沦陷的那一夜,此起彼伏的惨叫和烈火肆虐的声响吵醒了他,他醉醺醺地下了楼,发现父亲在大厅里被柯利泰团团包围。父亲疯狂地挥剑乱砍,一个柯利泰亡命当场,但对方无意杀死他。艾卢修斯惊得动弹不得,有人猛地勒住他的脖子,短剑抵上他的太阳穴。一名自由剑士军官指向艾卢修斯,冲他父亲大喊。他放弃战斗、挺身张望时的表情令艾卢修斯难以忘怀,那不是羞愧,也不是绝望,只有赤裸裸的对爱子的担忧。
“三十天,”艾卢修斯轻声念叨,然后裹紧衣服走开几步,“三十天后就是冬至前夜,对吧?”
“是的,”艾尔·海斯提安想了想,说,“是的,应该没错。”艾卢修斯感到父亲的目光落在身上,不用看就知道他眼里充满关爱。“艾卢修斯,你是不是需要什么?”
“食物还要多点,”他说,“邓得里什宗老威胁说,如果我不多带吃的,他就要上吊。不过我怀疑那条床单挂不住他。”
“放心吧。”
艾卢修斯回过头,快活地笑了笑,只因思绪不再纠结,心跳已然平稳。“谢谢父亲大人。”
离开时,城门口发生了一阵骚动,瓦利泰卫兵纷纷为一名骑手让路。艾卢修斯判断此人是达纳尔手下的猎人,说白了就是从仑法尔最底层征募的一帮恶棍和杀人犯,派他们追捕红兄弟。骑手有气无力地趴在鞍上,马儿口吐白沫,奔向艾卢修斯的父亲。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匆匆鞠上一躬,说了几句什么,可惜太过微弱,根本听不清,不过艾卢修斯看到父亲神色一凛,显然是大事。艾尔·海斯提安一边下令,一边带领两个柯利泰卫兵走开了,艾卢修斯只听到“骑兵”二字,父亲就消失在视野里。
“先是女王归来,现在又要骑兵出马。”艾卢修斯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说给二十七号“我相信是时候跟一位老朋友告别了”。
他把蓝羽毛从笼子里取出来的时候,这只雌鸟狠狠地在他的大拇指上啄了一口,它的腿上系好了字条。这样一个脆弱的小玩意儿,竟要背负如许重担,艾卢修斯望着小钩子,心想。
“你要不要跟它道别?”他问二十七号,后者当然还是一言不发。
“噢,别理他,”他对蓝羽毛说,“我会想你的。”他举起鸟儿,摊开手掌。它停留了片刻,似乎不大确信已经重获自由,接着跃至半空,翅膀扇得不见影儿,最后乘着风飞向南方。
冬至前夜,艾卢修斯心想,此时鸟儿早就飞出了视野。据说到时候一切积怨必将化解,毕竟,有谁愿意满怀憎恨地熬过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