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弗伦提斯
一阵冰冷刺骨的秋风掠过尤里希森林的残骸,卷起一波又一波灰烬之浪,逼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这样的景象一望无际,仿佛在地上铺了一张脏兮兮的灰毯子,几根黑色长钉零散地扎在其中——曾几何时,它们还是参天大树。
“还以为不会死绝呢。”厄蒙德清清嗓子,吐了口痰,然后用围巾蒙住嘴脸。
“达纳尔一点儿也没放过,”班德斯说,“在这儿行军可不好受。”
“我们可以绕过去,”艾伦迪尔建议,“从海边走。”
“海岸狭窄难行,”索利斯说,“咽喉要道太多,而且肯定都在艾尔·海斯提安的掌握之中。”
“如果坚持从这儿走,”班德斯回答,“扬起的灰尘足以暴露我们的行踪,更别提我们会吸进多少灰了。”
“西边的地带更开阔,”索利斯承认,“但要多花一周时间。”
一想到噩梦连连的夜晚不减反增,弗伦提斯不由暗自呻吟。他一心要在瓦林斯堡做个了断,而且抱的希望越来越大——无论这次进攻是怎样的结果,至少他可以摆脱女人的纠缠。
“没办法的事儿,兄弟。”班德斯掉转马头,冲厄蒙德点头示意,“传话下去,我们走西边,去没灰的地方。”
“又来了。”伊莲说。现在是早餐时间,她向三十四号报以微笑,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碗蜂蜜燕麦粥。
“什么又来了?”艾伦迪尔问。
“狼。我每天都看到它,连续一周了。”
“扔石头,”达沃卡建议,“狼看到就会跑。”
“这匹狼不会。它好大,我怀疑扔石头对它就像挠痒痒。反正它也不可怕。它既没有追我,也没有冲我嗷嗷叫,只是蹲在那儿瞧着我。”
达沃卡盯着喝粥的女孩,不安的神情没有逃过弗伦提斯的眼睛。“今天我跟你一起去,”她说,“看它会不会瞧我。”
伊莲板着脸回了一句罗纳语,虽然生硬,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弗伦提斯能听懂。“娇生惯养的崽子永远不会打猎。”
达沃卡笑了笑,接着吃饭,但弗伦提斯看得出她还在担心。“我也去。”他巴不得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昨晚的噩梦始终萦绕在心头,比以往更加奇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画面,大多充满暴力,还有痛苦和悲伤,但也有例外。她躺在床上抽泣,盯着卧室的门……她在荒漠里狂笑,勒死一个女人……她随着他的抽动,愉悦得浑身颤抖,那种久违的奇妙感觉在心中死灰复燃……
醒来时,弗伦提斯大汗淋漓,心潮澎湃,一时难以平息。他明白了,梦里不是她醒时的所见,而是她的梦。我梦到了她的梦。她梦到的又是我的什么呢?
他们一路向西,骑行至正午时分。途中只见空旷的田地,偶有一群群被屠宰的牛羊,上了年纪的居多,年轻力壮的无疑被赶到了瓦林斯堡。又走了一英里路,他们遇到一间农舍,屋顶没了,墙壁烧得焦黑,里头死气沉沉。“他们为什么要破坏到这种地步?”伊莲问,“他们抓奴隶确实罪大恶极,但至少还能理解。走到哪儿破坏到哪儿,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认为这是在清理异国的土地,”弗伦提斯对她说,“打扫干净,以便他们的人开荒,重建为帝国的一个省。”
一个钟头后,伊莲勒住缰绳,扭头望着达沃卡,笑嘻嘻地指向附近的一座山坡:“在那边。是不是很漂亮?”
弗伦提斯一眼就看到了,天光勾勒出它的轮廓,确实大得惊人。狼静静地蹲坐在那儿,注视着他们。达沃卡把长矛搁在肩头,摆出投掷的姿态。他们慢慢接近,最后停在距离那头野兽三十码左右的地方,弗伦提斯看到它眨动眼睛,目光依次扫过他们,皮毛在风中起伏如浪。伊莲的描述再准确不过了——它很漂亮。
狼起立转身,姿态轻灵地向北方跑了大约一百步,然后又蹲下来,朝他们张望。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它以前没有这么干过。”伊莲打破沉默。
达沃卡用罗纳语咕哝了一声,面色阴沉,似有不祥的预感,不过弗伦提斯看到她放下了长矛。他又望向狼,发现它的双眼始终盯着自己。他踢了踢马腹,向前行去,狼再次起立,继续向北慢跑。很快,他听见伊莲和达沃卡也跟了上来。
走了半英里地左右,狼开始飞奔,步子奇大,看似不快,一转眼就窜得老远。他们跟在后头策马疾驰,翻过低矮的丘陵,蹚过浓密的草地,弗伦提斯有好几次找不见它的踪影。最后,它来到一座相对较高的山坡前,停下了脚步,他们也扯住缰绳,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了弗伦提斯的鼻子。他扬起眉毛目询达沃卡,后者点点头,翻身下马。弗伦提斯也照做,两人把缰绳递给伊莲。他用力地指了指脚下,伊莲生气地噘起嘴。
他们猫着腰爬坡,到坡顶就趴了下来。狼蹲坐在几英尺开外,依旧注视着弗伦提斯,目光仍是那般空洞。
“这家伙蠢到什么地步了……”弗伦提斯俯视着面前的景象,轻声说道。开阔地带有营地驻扎,后方是一条浅浅的溪流,周围设了巡逻岗哨,但推出去的距离不够远。此时烟味和战马的汗味更浓烈了,数十堆营火都在冒烟,竖立于营地中央的军旗依然醒目:红白相间的背景上有一只鹰。
最多五百人,弗伦提斯一边观察营地,一边估算。而且班德斯的军队没有惊动敌人。“带伊莲回去,”他对达沃卡说,“告诉班德斯,我把敌军引去勒坎坡。索利斯宗师知道路。”
“她回去就行了,”达沃卡说,“你不能一个人上。”
他笑着摇摇头,示意那匹狼。“你瞧,我有同伴。快去吧。”
她俩离开后,弗伦提斯看着营地里人来人往,等足了一个钟头。那些人成群结队,带着猎犬,进了营地又走,却和来时的方向不同。他以为我们要去尼塞尔,弗伦提斯判断,因为大多数斥候都被派往北边和西边。那家伙居然不考虑自个儿的封地仑法尔,还以为那里的老百姓忠心得很哩。他摇摇头,搞不懂达纳尔是真的那么蠢,还是虚张声势、故意装傻而已。
又过去大半个钟头,一队斥候过来了,是两名带着一群猎狗的骑手,径直向他所在的山丘跑来。正在他们爬坡的时候,狼忽然起身,骑手立刻扯住缰绳,猎狗们吓得呜呜直叫,不管主人怎么鞭打和咒骂,它们乱成了一团。
这时,狼仰头嗥叫。
听到这深长而悠远的叫声,弗伦提斯紧闭双眼,捂住耳朵,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嗥叫声在田野和丘陵间回荡,其中蕴含的力量之强,犹如锯子割开他的身体。自从解除长年的束缚之力以来,他从未感觉这般无助和渺小。
嗥叫声停息后,他睁开眼,发现狼俯视着他,碧绿的眸子与他对视。他忽然有种觉悟,它认识自己,熟知他的一切秘密,乃至藏在心底的每一分愧疚之情。它低下脑袋,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弗伦提斯的前额,在他情不自禁的呜咽声中,印记已然留下。是一句话,但并未发出声音,而是一个清晰明亮、确凿无疑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耀:你必须原谅自己。
弗伦提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狼收回舌头,眨了眨眼,离开了。弗伦提斯起身目送,只见一道银光掠过杂乱的野草,瞬间消失无踪。
惊马的嘶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弗伦提斯扭头一看,两名骑手正惊骇莫名地瞪着他。那群猎犬已经躲得老远,一边魂飞魄散地乱吠,一边向营地狂奔。弗伦提斯挑中了左边的骑手,飞刀抖进掌心,然后刺中了对方的喉咙。那人扼住脖子,一骨碌摔下马背,嘴里冒出血沫。另一个骑手睁圆了眼睛,目光在同伴和弗伦提斯身上来回跳跃,抓住缰绳的双手颤抖不止,压根没有拔剑迎战的意愿。
“你回去送个信儿,”弗伦提斯对他说,“告诉达纳尔大人,红兄弟向他致以问候。”
他骑上马,立在山顶,目送猎人快马加鞭返回营地。不过片刻工夫,营地一阵骚动,骑士们匆匆忙忙地披盔戴甲,跑向各自的坐骑,侍从们纷纷收起帐篷,整理包裹。飞扬的尘土之中,出现了一位骑士,蓝色盔甲映射着夕阳的余晖。弗伦提斯抬手致意,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等到确定达纳尔看见了,他才向东边疾驰而去。
弗伦提斯牵着骑士们的鼻子绕来绕去,尽量为班德斯争取时间。他忽而向东,然后驻足张望追来的达纳尔,静候片刻,忽而又掉头朝南。他每等候一次,达纳尔就更接近一些,不过他们身披重甲,战马的脚程快不起来。弗伦提斯回回都冲他们挥手,有一次甚至等达纳尔近至不远处,嘲弄地向他鞠了一躬。
两个钟头后,他抵达了勒坎坡。这片拇指形状的狭长沙洲野草丛生,其中一头伸进了宽阔的布宁沃什河。此处的河水不深,这个时节甚至可以涉水而过,北边是地势开阔的田野,南边约三百步远有一座石岭,挡住了东岸的景色。他勒马止步,四处张望,不见援兵的影子。
他掉转马头,亲昵地抚摸马儿的侧腹。狼的无声之语依然在他胸中回荡,抖擞的精神令他的嘴角始终有笑意浮现,尽管达纳尔正率领五百名骑士快马加鞭地冲来,蹄声震天。
来吧,大人,他暗自催促达纳尔。再靠近些。
令他有点泄气的是,达纳尔忽然抬起手来,骑士们停在了两百步开外。弗伦提斯伸手探过肩头,拔出长剑,高高举起,随后剑锋指向达纳尔,明白无误地挑衅对方。别骗自己了,大人,弗伦提斯在心里求他。你可是傻子啊。
达纳尔也抽出剑,胯下战马扬蹄嘶鸣。一名家丁策马上前,许是劝诫了几句,达纳尔暴躁地摆手斥退了他,随后一夹马肚子,猛冲过来。弗伦提斯正要迎战,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响——东边传来嘹亮的号角,仑法尔骑士吹的号角没有这般尖厉,而第六宗从不使用号角。他扭头望去,嘴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有两个营的倭拉骑兵,正冲向布宁沃什河东岸。
艾尔·海斯提安!他心中痛骂。这时,南边又传来一阵喧嚣,是很多马儿涉过浅滩时搅起的巨大水声。班德斯带领骑士们绕过石岭,径直杀向达纳尔的队伍,弗伦提斯看见岭上有兄弟们拉弓的影子。他回头望向达纳尔,发现封地领主已经扯住缰绳,队伍乱成一团。弗伦提斯又瞟了一眼倭拉骑兵,他们正在涉水过河,无奈河水太深,速度快不起来。
他瞅准了达纳尔,平举剑身,一踢马腹,杀将过去,不过眨眼工夫,两人的距离迅速缩短。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兄弟们射出的箭矢划出一道道黑色弧线,落入达纳尔的队伍,战马仰立嘶鸣,骑士们纷纷坠地。达纳尔的一名家丁拉住封地领主手里的缰绳,向倭拉骑兵的方向猛拽,结果达纳尔一剑砍断了对方的脖子,那人摔落马下。达纳尔掉转马头,迎面向弗伦提斯发起冲锋。
两匹战马携千钧之力,轰然相撞,封地领主提剑劈来,弗伦提斯抬手弹开,与此同时,马儿们踉跄后退。弗伦提斯的坐骑站立不稳,嘴里血沫直喷,很快跪倒在地,他急忙跃下马背,弓腰低头,避开了达纳尔俯身扫来的长剑,这一剑势在取他的首级。等剑锋掠过头顶,弗伦提斯扑了过去,抓向对方的前臂,顺势把这位披盔戴甲的封地领主拽下马鞍。随着一声金铁碎裂的脆响,达纳尔摔倒在地,反应却快得惊人,戴着头盔的脑袋猛地撞向弗伦提斯的肋部,将他顶翻,接着双手持剑,作势欲砍。透过达纳尔的头盔目窗,弗伦提斯看到了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面充满莫名的仇恨。
长剑劈落,泥花四溅,弗伦提斯就地翻身,一跃而起,剑锋扫向达纳尔的面门。封地领主矮身躲过,手中长剑抡出一道大大的弧线,弗伦提斯闷哼一声,硬生生封住剑势,达纳尔的剑刃竟然深深地咬进宗会之剑。弗伦提斯抓住对方有铁甲防护的手腕,拔出剑来,趋前一步,由下而上斜刺入面甲。剑尖抵达之处鲜血淋漓,达纳尔仰起头,疼痛难忍,放声怒吼。
弗伦提斯旋身抽剑,又向达纳尔下盘横扫,虽然未能砍透铁甲,但力道之强,足以放倒封地领主。他号叫着回敬了一剑,却被弗伦提斯轻易挡开,执剑手也挨了一脚,长剑飞旋而出。弗伦提斯操起剑柄猛击达纳尔的面甲,打得他头晕目眩,又抬脚踩住他的脖子,剑尖悬在目窗之上,刚刚触及底下的眼珠子。弗伦提斯冲着满眼惊惧的封地领主笑了。
“兄弟!”
是艾伦迪尔在喊,他正向缠斗不休的二人驰来,剑尖指向弗伦提斯的背后。他没有浪费时间回头看,迅速向左边躲闪,一柄倭拉人常使的骑兵长剑划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浅浅的割伤。倭拉人猛扯缰绳,企图掉过头来再次攻击,突然翻身落马——艾伦迪尔的剑贯穿了他的肩膀。
弗伦提斯转身看去,发现四名倭拉骑兵全速向他冲来。他听到背后蹄声急如鼓点,立刻趴在地上,一匹战马飞跃而过之时,热腾腾的鼻息直喷他的脖子。他抬头看见壬希尔宗师迎向倭拉骑兵,剑锋上挑,其中一人的胸甲生生裂为两半,然后避过右侧倭拉人的凶蛮挥砍。两马擦肩而过之际,宗师回身一剑,劈中了对方的脊梁,骑兵挺胸如满月,当场毙命。
余下的两个倭拉人并肩而行,长剑平举,杀向弗伦提斯。突然,两人同时翻滚落地,一阵箭雨从山顶上飞射而至,人马无一幸免。
弗伦提斯急忙转身,在逐渐白热化的战场上寻找达纳尔。班德斯的骑士们冲散了封地领主的队伍,又与倭拉人展开恶斗,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喊马嘶。弗伦提斯发现右边有蓝色盔甲一闪而过,有人蜷伏在马背上,两个倭拉人在前头开路。号角吹响,骑兵开始撤退,他们最后象征性地挥了一剑,掉头冲向河里。
弗伦提斯看到十几英尺开外有一匹失去骑手的战马,他跃上马背,朝达纳尔逃跑的方向疾驰,凡是不幸挡路的倭拉人,通通倒在他的剑下。他瞥见壬希尔宗师就在附近,刚刚砍翻了一个落马的倭拉人,于是高声呼喊。宗师很快发现了他,战斗中的壬希尔向来专注、冷静,一点儿也不疯。弗伦提斯指着快赶到河边的封地领主,宗师立刻催动战马追过去,弗伦提斯尽全力紧随其后。
达纳尔奋力涉水的同时,壬希尔和弗伦提斯与他的护卫正面遭遇了。两人掉转马头,背对河水,驾驭坐骑的动作异常娴熟,弗伦提斯一眼瞧见他们背上的双剑,忍不住低声咒骂。是柯利泰。
壬希尔并不恋战,半身悬于鞍外,避开一个柯利泰的攻击,但奴隶精英竟然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壬希尔的马鞍上,双剑同时刺下。壬希尔脱开马镫,整个人绕着马头回旋,接连两脚踢中柯利泰的胸口,双剑飞落河中,奴隶也摔下马去,宗师安然回到鞍上。
弗伦提斯打算用飞刀解决第二个柯利泰,等两人的高度接近一致时,飞刀出手,直取奴隶的眼窝。那人身负如此重伤,却不以为意,挥剑砍向靠近的弗伦提斯,无奈剑锋短了几英寸。奴隶一击不中,正欲掉头追赶,突然坠落马下——达沃卡的长矛洞穿了他的胸膛。罗纳女人从尸体上拔出长矛,催马向前,跟着弗伦提斯下了河。
达纳尔就在前方,正狠狠地鞭打坐骑,挣扎着上了岸,然后在一群倭拉人的贴身护卫下向东边疾驰。另有一群倭拉人稳稳地守在岸边,壬希尔径直杀到他们之中,出剑如风,如砍瓜切菜,他正要追赶落荒而逃的达纳尔,忽然胯下战马扬起前蹄,原是脖子挨了倭拉人一剑。又一个倭拉人冲向宗师,直刺他的后背,然而弗伦提斯及时赶到,撞翻了倭拉人的坐骑,很快,宗会之剑刺透了对方的脑袋。
达沃卡绝望地号叫着,在倭拉人的包围下奋力冲杀,长矛飞旋,鲜血四射,最后只剩两名骑兵,企图追上撤退的同袍,结果死于从背后射来的箭矢。弗伦提斯回头一看,索利斯和艾文手执弓箭,正在渡河。他们身后的西岸恢复了宁静,战斗已经结束,骑士和自由战士们在尸堆里游走。
弗伦提斯又望向达纳尔身后扬起的尘土,知道抓他已是不可能了。达沃卡用罗纳语骂了一句,把长矛掷在地上。壬希尔跪在战马旁边,一边抚摸它的脖子,一边轻言细语,陪它度过最后的时刻。
“太鲁莽了,兄弟。”索利斯苍白的眸子盯着他,目光中饱含责备。见弗伦提斯纵声大笑,经久不息,宗将的眼神愈加严厉。
“是的,兄弟。”等撒欢的劲头过了,弗伦提斯答道。他很清楚,索利斯的表情,正是自己看待疯子壬希尔的样子。“是我太鲁莽了,我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我们逮着他了!”厄蒙德恼怒地说。他按着剑柄,剑鞘深深地插进土里。“打仗的时候我离他不到两码。我们逮着他了,结果他还活着。他肯定在笑话我们,我都能听见。”
“他的骑士不是死了就是被俘,他本人像条挨了鞭子的狗,逃回了瓦林斯堡,”班德斯说,“我不认为他还笑得出来。”
“不过,他现在知道了我们的兵力和行踪。”索利斯说。
“但也缺兵少将,徒呼奈何。”男爵回答。
他们站在石岭上,俯视脚下的勒坎坡,弗伦提斯的战士们仍在死尸之间徘徊,搜刮武器和值钱的物件。河岸边那一小群达纳尔的骑士都是战俘,仍在等待处置。他们褪去盔甲的模样莫名的可怜,不过是一帮精疲力竭的败兵,个个绷紧神经,惊惧不安地睁大双眼,唯恐死亡随时降临在头上——那些投降的倭拉人正是如此下场。
“我说兄弟,这帮浑身长疮流脓的杂种,还留他们的狗命作甚?”刚才公鸭向弗伦提斯发问,听到这番话的囚犯们吓得浑身发抖,“全是疆国的叛徒,我说的不对吗?”
“他们依照传统投降了,”厄蒙德不无遗憾地说,“男爵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最好别让他们跟我们走。”公鸭咕哝了一句,气哼哼地走开,继续洗劫尸体去了。
被俘的骑士们供出了不少情况,达纳尔的痴心妄想已是昭然若揭。“重建王宫,自称国王?”班德斯摇着头说,“我真怀疑倭拉人对他施了什么黑巫术,抹掉了他脑子里全部的理智。”
“向来如此,父亲。”乌丽丝夫人平静地说,“他那股疯狂劲儿,我记得太清楚了。我当时少不更事,误把疯狂当做热情,甚至是爱情。也许真有过吧,但他爱的是自己,唯有他父亲的意志可以将之束缚。封地领主塞洛斯去世后,他自以为获得自由,可以飞到天上去了。”
“我们只能希望他疯狂到听不进艾尔·海斯提安的建议,”班德斯说,“如今偷袭瓦林斯堡恐怕不大可能了,他只需要躲在城墙后头,等他的盟军解决完库姆布莱。”
“我还是希望试试下水道,大人,”弗伦提斯说,“如有必要,我一个人去。”
在场的将官们纷纷递来古怪的目光,索利斯的神色尤其严肃。弗伦提斯知道是因为他把精神的愉悦表露在了脸上,不过狼的礼物如此珍贵,又何必遮遮掩掩?你必须原谅自己。
“我……一定会考虑的,兄弟。”班德斯说话时露出生硬的笑容。弗伦提斯明白:这样笑的原因只有一个,你认为眼前的人是疯子。
“我们距离尼塞尔边界不过数英里之遥,”福勒尔大人说,“暂时在此驻扎,等我信使的回报,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说不定这会儿援军正在向我们开进。至少我们能收到北疆的消息。”
班德斯向索利斯投以征询的目光。“我派兄弟们各方打探,”宗将说,“如果方圆五十英里有什么情况,我们两天内就能知道。”
班德斯点头道:“很好。我们就地扎营。弗伦提斯兄弟,你要服从你兄弟的调拨,而不是听命于我,不过我认为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你要晚些时候再去瓦林斯堡了。”
弗伦提斯耸耸肩,大大咧咧地一笑,鞠躬领命:“听凭大人吩咐。”走回帐篷的一路上,笑意始终挂在他的嘴角,每次看到铺盖卷时的恐惧不安已然消失。一夜无梦的安眠,他心里想着,脱掉靴子,躺在毛毯上。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冷眼旁观,暗自评估坑底斗士的武艺和速度。金铁相击的鸣响在周围的墙壁上回荡。石头屋顶粗糙而原始,这些深坑是新近开凿的,远在倭拉城的街道之下,孩子们在这儿被长年累月地孕育,然后诞生。
你喜欢他们吗,爱人?她问。她知道他能看见,更想引起他的兴趣,尤其渴望听到远隔重洋的他开口,哪怕一个字也好。我们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
在坑底打斗的人不戴镣铐,死时也不会惨叫。但他们的面孔不像柯利泰,并非完全没有表情:他们剧痛的时候面目狰狞,暴怒的时候放声咆哮,赢得血淋淋的胜利之时,冷峻的神色中透露出几分得意。坑里少说有百把人,个个身手非凡,天生都是练武的材料。
她心想,项圈要是太紧,狗就会窒息。无论怎么鞭打,狗始终是狗,可这些不一样,爱人。她微笑着俯视坑底的人。这些是狮子。
她转身离开,走向石道尽头的一扇窄门。打斗声不绝于耳,石道漫长而漆黑,但她以前走过,连火把也不用。门内豁然开朗,两侧的墙壁均有阶梯,通向一排排铁栅森冷的牢房。她驻足不前,任由歌声逡巡,感受每间牢房里散发的恐惧——负责看守的督头们使用药物是家常便饭,囚徒的感官因之迟钝,但仍有恐惧存在。她的歌声降落在中间一层靠左的牢房里。调子刺耳、阴沉、饥渴难耐。
她为此稍感不安。若在往常,歌声会选择某个天真无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要么掳自惨遭屠戮的山地部落,要么是督头们在训练坑里发现的。她喜欢扮演恩主的角色,以一位仁慈的贵族夫人的形象把他们从可怖的地狱里解救出来。她享受那种濒临绝望的眼神,即便一个痛快的了断,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奖励。
这一次不同。歌声揭示的分明是一个粗鄙可憎之人,反倒激起了她的欲望。是你吗,爱人?她问。是你彻底改变了我吗?尽管心怀忐忑,但她知道这具躯壳必须加以维持,信使提到过,偷来的躯壳坏得太快,需要汲取大量的天赋。她正要登上旁侧的阶梯,两个柯利泰拉着一个红衣人走过来。她站住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令她颇为愉悦。
“洛文克议员,”她问候红衣人,“好久不见。很高兴在你身上看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
红衣人的外表只有三十来岁,虽说他们初次相遇是在八十多年前。那时他刚刚晋升为议员,正好也在这间房子里。他是那么趾高气昂,为获得了所谓的永生而得意忘形。此时此刻,他原形毕露——只不过是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凡夫俗子,难以承受折磨和死亡的威胁。
“我……”他说着吞了吞口水,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我……千不该万不该,冒犯了盟友及其仆从……”
“噢,又来了,洛文克。”她摇着头,露出悲伤的笑容,“老是说错话。二十年前,你在议会上喊我什么来着?那天我刚从斜眼猪的国家回来,记得吗?”
洛文克耷拉着脑袋,一味地求情:“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祸殃鬼影养的杀手婊子。”她揪住红衣人的头发,一把拽起他的脑袋,“没错,确实不该说。可你方才又称我是仆从。我很好奇,凭你这么点脑子,居然也能混得高官厚禄。盟友赐给你的一切全是白费。”
他身子一软,似是疲惫不堪,眸子里神采顿失。她以为红衣人为求情已经竭尽全力,却见他深吸一口气,眼里回光返照,然后往她脸上啐了一口血。“议会绝不会容忍这种事,你这个卑鄙的婊子!”他嘶声吼道。
“贪污腐化,铁证如山。”说归说,她反而有点钦佩红衣人在最后时刻展现的勇气,“恐怕没人提出异议。还有……”她凑近了,咬着对方的耳朵说:“这话我只告诉你——议会很快就不用容忍任何事了。”她亲了一下红衣人的脸颊,退回原位。
“带过去。”她吩咐柯利泰,同时一歪脑袋,示意那条通往深坑的石道,“给他一把剑,扔下去。告诉督头,我想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他被拖走的时候尖叫不止,刚开始的满腹怨气,进入石道就变成痛心疾首的哀号,最后没了声儿。她再次唤来歌声,找到那间调子阴郁的牢房,然后拾级而上。
弗伦提斯大叫一声,忽然醒转,难以抑制的绝望和悲痛令他直不起腰。泪水奔涌而出,他捂着脸,喉咙里哽咽不已。
“小子?”壬希尔宗师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扶在他的肩头,语气充满困惑,“小子?”
在疯子宗师的安抚下,弗伦提斯的眼泪依然掉个不停,他听到旁边的帐篷有动静,他知道人们围在外面惊讶地观望,可他就是止不住哭声。直到旭日东升,彻底剥夺了睡梦侵袭的机会。
“我的亲祖母经常做梦。”达沃卡与他并肩骑行,说话时专注地观察他的脸色。她今早语气轻柔,往日的凶蛮劲儿全不见踪影。
弗伦提斯疲惫地点点头,并未回应。吃早饭时,他也少言寡语。三十四号忧心忡忡地递给他一碗粥,伊莲和艾伦迪尔不敢与他对视,公鸭则关切地盯着他,浓密的眉毛揪成一团。
红兄弟哭鼻子,弗伦提斯心想。他们忘了我只是一介凡人……或许连我自己也忘了。
“她梦到星星从天上掉下来,砸烂了大地,”达沃卡接着说,“洪水高得吓人,淹没了大山。有一天,她把自己的矮种马和所有的东西都送人了,因为有一个梦预言太阳将在黄昏时分爆炸,结果并没有发生。人们只当她是一个喜欢做梦的老疯子,梦什么都不是。”
我看到的不是梦,他很想说。一阵倦意袭来,他闭上眼,揉着太阳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适合带队了?”
“只要你开口,我们部落愿意追随你到尼沙柯之嘴。他们担心你,仅此而已。”
他强行睁开眼,目光投向远方。勒坎坡西侧以牧场为主,如今没了牛羊啃食,牧草长得老高。索利斯宗将同意了他向南边侦察的请求,尽管那对苍白眸子所透露的想法比那些从尤里希森林一路追随他的人还要不堪。他以为我脑子坏了,弗伦提斯明白。因为不堪承受的愧疚导致精神失常。他还没有把狼的事情告诉索利斯,他受到了祝福,已经从愧疚中解脱出来,压在心头的负担不复存在。可是,如果夜夜都要透过她的眼睛看世界,摆脱愧疚又有何意义?
达沃卡忽然紧张起来,伸手一指。弗伦提斯驱散了满脑子的疑云,抬眼望去,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影,在浓密的草丛中不紧不慢地奔驰。他知道对方不是倭拉人——他们的巡逻队向来人多势众——同时也不大相信达纳尔还匀得出猎人,况且没有带狗。除此以外,对方显然已经发现了北边的两名骑手,却径直迎了上来。不像敌人的作为。不过他还是取下长弓,搭上一支箭,等待对方靠近。达沃卡则轻扯缰绳,斜向而立,长矛低持,掩在坐骑的右侧。
看到骑手们的模样,弗伦提斯不禁皱起眉头。对方是一男一女。女人梳了一根长辫,胯下是一匹高大的杂色母马。她的装束前所未见,除了皮衣,还有倭拉人的物件,包括绑在鞍上的短剑,提在手里的一柄饰有鸟羽的长枪,以及护身符模样的骨雕。
他听见达沃卡惊讶地咕哝了一句:“俄尔赫人。”
男人身穿疆国禁卫军的步兵制服,面容有几分憔悴,眉头从未舒展过,说不清是困惑还是痛苦,他嘴唇微张,看不出有何意味。一男一女勒马停在十码开外,女人来回打量他们俩,弗伦提斯手执弓箭的样子似乎逗乐了她,而看到达沃卡时,她神情严肃,颇为防备;疆国士兵却只是疲惫地扫了他们俩一眼。
达沃卡开口了,使用的是弗伦提斯听不懂的语言,结结巴巴,勉强成句。俄尔赫女人大笑一声,操着口音浓重的疆国话应道:“罗纳黑姆说话就像猴子下崽。”
达沃卡脸色一变,抓紧缰绳,扬起长矛,俄尔赫女人却报以微微一笑,扭头对弗伦提斯说:“我的……丈夫,教我说……你们的话。你是……宗会兄弟?”
“是的,”他说,“第六宗的弗伦提斯兄弟。这位是达沃卡小姐,派驻联合疆国的罗纳人使者。”
听到不熟悉的词,俄尔赫人一脸茫然,然后摇了摇头,拍着胸口说:“英莎·卡·佛纳,我是俄尔赫人。”
“我们知道,”达沃卡淡淡地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这位是勒尼尔兄弟。”俄尔赫人抬手示意,那名疆国禁卫军盯着地面,默然无言。“是吕望派我们来的。”
“吕望?”弗伦提斯问。
英莎·卡·佛纳沮丧地咕哝了一声,然后回身指着南方,一字一顿地说:“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