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尼尔斯的记述
相比第一回搭乘此船的凄凉遭遇,这次我有了一间舱房,原本归大副使用,遗憾的是那人在蛇牙之战中牺牲了。我们的船长面对一帮衣衫褴褛的船员高声宣布,因为他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手下的饭桶们无权享用大副的舱房,不妨暂借给我。我起初以为可以舒服一段日子了,结果事与愿违,因为船长坚持要我和曾经的女主人同住。
“她是你的囚犯,抄书人。”他说,“你负责看守她。”
“有何必要?”我摆手示意茫茫大海,“请告诉我,她能逃到哪里去?”
“说不定在船上搞破坏,”他耸耸肩,答道,“说不定跳下去喂鲨鱼。不管怎样,她由你看管,我腾不出人手。”
“床好小。”等舱门在我俩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她说,“但我不介意和你同床共枕。”
我指着舱房的角落说:“你睡那儿,夫人。如果你不唠叨,我也许好心分你一条毯子。”
“不然呢?”她一屁股坐到窄小的床铺上,“你要鞭打我,还是残忍地折磨我,非要我屈服不可?”
她面带微笑,我则扭头走到舷窗边,这儿有一张小型地图桌,牢牢地嵌在船板上。“要说惩罚你,船上至少有十来个人愿意换着花样来。”我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卷轴。
“那是当然,”她表示同意,“你会观看吗?我亲爱的夫君最喜欢看奴隶女孩挨鞭子,那种场面让他有快感。你也是吗,大人?”
我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展开手中的卷轴。这份《倭拉陶瓷器物图解》由哈力克兄弟创作,标题的笔画写得准确到位,但字体太过花哨,我忍不住嗤笑出声。不只标题,连正文也写得异常浮夸。虽说我打心眼里不大喜欢那位宗会兄弟,但也得承认哈力克画技出众,插图精细到无可挑剔,第一幅复刻自大约一千五百年前的花瓶,描绘的是狩猎的场面,人们手执长矛,赤身裸体,在松树林中追逐一头鹿。
“陶器,”佛奈娜在我身后观望,“大人,你认为盟友的秘密藏在罐子上?”
我头也不抬地说:“研究一个缺乏文字记载的年代,装饰图画所蕴含的信息量很大。如果你能提供其他方面的启发,我一定感谢你。”
“怎么感谢?”她凑到我耳边,轻轻地呼气。
我摇摇头不接腔,继续研究卷轴,她笑着走开了。“你真的对女人没兴趣吗?”
“我对女人的兴趣多种多样,依不同的对象而定。”我接着展开卷轴,又看到了几幅狩猎图,还有拜神仪式、形象各异的神祇和千奇百怪的动物。
“我可以帮忙,”她说,“我也……愿意帮忙。”
我扭头一看,她表情拘谨,却充满真诚。“为什么?”
“因为前路漫长。还有,不管你如何怀疑我的动机,我是真心希望完成这次的任务。”
我回头端详卷轴上的图画,赤裸的人们饮酒狂欢,面前有一只巨大的猿猴模样的动物,张开的嘴里吐出火焰。根据文字描述,图画源自克希亚陶罐的残片。那是前帝国时代。
“究竟是何时,”我问她,“倭拉人放弃了神明崇拜?”
“那是远在我出生之前的事,”她说,“也远在我母亲出生之前。她勤奋好学,也希望我熟悉伟大帝国的辉煌历史。”
我们来到甲板上,坐在船头附近,她讲述历史,我动笔记录。船长看到我们上来,只是吼了几声,却也没有提出异议,船员们则不愿搭理我们,偶尔不怀好意地瞟一眼佛奈娜。
“如今帝国算是统一了语言,”她接着说,“无论身居大城市还是沼泽地,一律遵守议会的法令。但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们帝国是在战火中造就的,”我说,“战火绵延不断,持续了三百多年。”
“正是,我们在锻造年代建立了帝国,但接下来的数百年并未真正统一。货币各式各样,价值也不尽相同。语言种类繁多,神明更是数不胜数。我母亲常说,人们会为了钱财而争斗和厮杀,但只会为了神明而牺牲自我。为了帝国的延续,我们需要一种不被神明影响的忠诚。于是战争到处爆发,有人称之为灭教之战,不过帝国的历史学家将其命名为大清洗时期,这是一场历时六十年的残酷审判,充满血腥和虐杀。四海之内,土地荒芜,人民背井离乡,有的逃进北部山区,有的渡海避难,重建家园。尽管我们失去了一切,帝国却得以新生,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们成了奴隶之邦。
“当然,奴隶从来就有,以前集中在倭拉帝国的中心地带,后来蓄奴之风大盛,手法不一而足:有人因为不愿背弃神明而被征服,有人战败被俘,有人被威逼恐吓,有人被代代圈养,遗忘了本来的身份。维持庞大的奴隶资源必须有两大要素:强大的组织和极度的残酷。我常想,正是这样的特征,引起了盟友的兴趣——毕竟,盟友选中我们必然有其原因。”
“你知道他是何时现身的吗?”
“我不知道盟友是男是女,连它是不是人也无法断定。我母亲曾说,有一段时期,大约在四百年前,帝国达到空前的统一。与阿尔比兰爆发战争并不新鲜,但当时的规模之大,战况之激烈,实属前所未有,以前相持数月即告结束,后来则以年计,然而胜利依旧遥不可及。结果,阿尔比兰厌倦了帝国的频繁骚扰,终于转守为攻,仅仅几个月就推到了南部省份。乱世出英雄,来自南方城市米尔泰斯的一位年轻将军声名鹊起,因为他有一个革命性的想法,而且可以付诸实践:既然我们的奴隶可以建造城市、耕种田地,为何不能参战呢?于是,利用他发现和掌握的知识,我们创造了瓦利泰和柯利泰。对奴隶战士的妙用,辅以天才的战术,这位帝国将军挫败阿尔比兰的进攻,赢得了不朽的功名。帝国上下,无不称颂他的英明伟大,纷纷为他竖起雕像,我们最优秀的学者则撰写史诗,记录他辉煌的一生。”
佛奈娜顿了顿,嘴角上挑,露出讽刺的笑容,眼里却充满悲伤,我从未见过这种表情。“但他的一生并不寻常。年轻的将军永远年轻。当他身边的将士逐渐衰老死去,他还是青春依旧。”
“他是第一个。”我说。
“正是。第一个有幸与盟友交流的倭拉人,或者按我的推测,第一个被盟友派出的仆从所引诱的人。而且他的贡献不只是如何束缚奴隶,让他们完全服从主人的命令,不惜一切地战斗和牺牲。不,他还有一样最为重大的贡献——他指引议会参透了永生的奥秘,当然,他是奉盟友的命令。后来,他们全都自愿变成它的仆从。将军成为盟友在议会的代言人,起初态度并不强横,每每循循善诱,暗示帝国负有伟大的使命。但是,一年年过去,将军的言行越来越古怪。
“我母亲说自己见过他一次,是在一场为他举办的宴会上。你或许可以想象,我的家族富甲一方,远在帝国早期,就拥有议会里的一席之地。我问母亲他是什么样子,她笑了。‘疯得没救了,’她说,‘不过我听说他女儿更疯。’”
“他女儿?”我问。
佛奈娜拉起羊毛披巾,裹紧肩膀,眼里的悲伤化为恐惧。“是的,他有一个女儿。我见过她。见一次面就够我受的了。”
“他们和你一样吗?将军和他的女儿还活着吗?”
“数百年间,将军的疯狂与日俱增,战胜阿尔比兰的渴望变成一个疯子的执念,结果导致了惨烈的溃败。当时议会的全体成员已受到永生的眷顾,盟友的其他爪牙建议他们说,将军辉煌的一生应该画上句号了,于是议会派出最厉害的刺客实现了这一愿望。不过,如果女王所言属实,那位女刺客或许已经和麦西乌斯王一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将军的女儿?她杀了自己的父亲?”
“她在世界各地杀人无数,大人。幸运的话,她不会再折磨我们了。不过我越来越觉得,运气绝对是稀罕玩意儿。”
“你母亲还健在吗?她是不是也受到了盟友的眷顾?”
她摇摇头,抬眼与我对视,笑容无比温柔。“不。她慢慢地老去,最后离开了人世,不管我怎么恳求,她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进永生不死的新时代。只有她知道那种交易的真相,但没人听她解释。她知道是什么吸引了盟友,或许可以换句话说,是什么造就了它。”
“是什么?吸引它的是什么?”
“力量。第一个就是这样挑选出来的,不是最富有的人,而是最有影响力的人,可以左右议会的决定。两次挑选之间相距数十年,而非区区几年,事实上,每隔二十多年仅有一人被选中,接受盟友慷慨的眷顾。对于那个近乎神的存在而言,选择我们似是一时兴起、随心所欲的决定。但我母亲长寿,发现了其中的规律:每一次交易,都是在巩固它对我们的操控;每一次眷顾,都是在加深它对我们的奴役。
“我最后一次获准接近她的时候,她只说了两个字,之后再也不许我去她家。她那时快九十岁了,躺在一张宽大的床铺上,看上去就是一小堆裹着皮的骨头。不过,她的思维依旧敏锐,眼睛异常明亮,说话声虽然很轻,但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惜我当年以为,那只是一个刻薄的老妇人临终前的胡言乱语。
她沉默不言,目光飘向南方的海平面,那儿乌云翻滚,预示着今夜注定难眠——当然,与她同床,我也不指望睡个好觉。此时,她的秀发在风中翻卷,夹杂其间的灰丝尤其刺眼。
“只有两个字,”她的声音特别微弱,“‘奴隶’。”
正如我所料,睡意迟迟不来。随着夜色渐深,大海开始躁动不安,狂风挟着雨水,疯狂地拍打舷窗上的云纹玻璃,强劲的气流在船上迷宫般的通道中呼啸来去。佛奈娜平躺在床上,呼吸缓慢而稳定。我侧卧在旁,面朝舱壁。我裹得严严实实,只是没穿鞋,她却光着身子。刚才脱衣服时,她丝毫不觉尴尬,等她爬到我旁边,我便背过身去。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躺了大半个钟头,狂风的啸叫和怪异的气氛令人无心睡眠。
最后,她开口了:“你恨我吗,大人?”
“憎恨亦有情。”我回答。
“啊,《金与尘之诗》,第二十节。你不觉得老是引用自己的诗作有自负之嫌吗?”
“那一段借用了西部高山氏族的一首古代颂歌。我作了注释。”
她轻笑一声。“所以我激不起你的情欲?考虑到你的口味,倒也不意外。不过呢,作为一个经常接受男人恭维的女人,受到这样的怠慢,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我感觉到她翻了个身,换成侧卧的姿势。“他是谁?你爱的那个男人?”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话题。”
想必我的语气包含警告的意味,她带着笑意,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却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我还是能挑起你的兴趣的,至少可以满足你对知识的欲求。我知道一件关系到盟友的、很有价值的小事。”
我气得咬牙切齿,说我不恨她恐怕不是事实。我坐起来,扭过头,看到她正靠在枕头上注视我,舱房里光线昏暗,她的眸子却闪闪发亮。“那就告诉我。”我说。
“名字?”看样子她非知道不可。
我换了个姿势,双脚落在床下,背对着她。“塞利森·麦克斯托·阿鲁兰。”我说。
我原以为会招来一顿冷酷无情的嘲笑,结果她语调平静,若有所思。“阿尔比兰帝国的‘希望’,杀死他的人,也摧毁了我亲爱的夫君所统率的军队。我们倭拉人不信命,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对于消除了迷信的人而言等同于诅咒。不过有的时候,我觉得……”
我感到她又在挪动身子,温暖的肉体贴着我的背部,脑袋靠上我的肩膀。此时此刻与情欲无关——至少我感觉不到——她只是想亲近罢了。“我为你失去爱人而感到悲伤,尊敬的先生。”她说的是标准的阿尔比兰语,“在倭拉最高统治议会里,我兄长是在位最久的议员,所以他比大多数人更了解盟友的计划,但即便是他,也看不透它的用意,遑论最终的目标。不过,它的仆从们常常提到一个人,和我们一样永生不死,却不受天赋者之血的束缚。他活了无数辈子,不止一次地环绕世界。我说过,盟友被力量所吸引,还有比战胜死亡更强大的力量吗?”
“盟友在找他?”
“是的,但一直没有找到。”
“这个不死之人有名字吗?”
“他有上千个名字,每过一辈子,每从一个国度旅行到另一个国度,他就改名换姓。盟友的一个仆从——我们称其为信使——大约十五年前在联合疆国嗅到了他的气味。他当时管自己叫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