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维林
有一年冬天,维林曾在司盖伦关抵挡罗纳人的疯狂掠袭。那时候到处都是宗会兄弟和奔狼的士兵,与如今静悄悄的城墙与塔楼形成强烈反差。他们已经接近关口的矮堡,仍没有宗会兄弟前来迎接。他知道索利斯弃守此地的缘由,罗纳人已经同意和平相处,而且即将发起的远征需要召集所有的人手。尽管如此,疆国北方边境无人镇守的景象仍然令维林心惊肉跳,可见世事变幻,不过瞬息之间。
“若是从前,我的族人肯定喜欢这种场面,”柯拉尔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现在连他们也觉得这不是好事。”
维林回头一望,领军将军奥文正好策马来到身边,他带了五十名御林骑卫。“设置岗哨。我们在这儿过夜。”
他和柯拉尔,还有奈因角的天赋者们睡在塔楼里,这些人情愿跟他走,不想追随即将率军远渡伯瑞林海的女王。行前,女王亲自祝福过他们,但她谨慎的措辞、迷人的笑容,无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维林早在私底下透露了他的打算。
“你要在隆冬时节穿越极北冰川?”莱娜传他进宫时已是深夜。不过,门外隐隐传来笑声,说明有的孩子尚未入睡。自从都城光复,孩子们的数量稳定增长,到目前为止,这里已有将近两百个孤儿,女王下令以王室的名义收养他们。莱娜的寝宫里几无饰物,到处堆的是书籍和哈力克兄弟挑选的卷轴,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摞笔记,都是她一丝不苟的亲笔记录。房内光线昏暗,仅有一盏灯以供照明,在她半隐半现的脸庞上,可见其眉头紧蹙,满眼疑惑,似是在等他讲完一个蹩脚的笑话。
“柯拉尔的歌声会指引我们,”他回答,“她有玛莱萨的祝福,我知道您信得过她的话。”
“我相信玛莱萨此举是为了罗纳人的好处。只要于她的想法有利,她一定会说服我们去干傻事,我对此毫不怀疑。”她舒展眉头,从桌上取过一张羊皮纸,迎着灯光举起来。他认出那是艾罗妮丝的作品——别人描不出那种流畅而精准的线条——但不知画的是什么,只看出一条条直线复杂相交,最后组成半圆形。
“令妹提议我们采取反传统的船舶建造方式,”莱娜说,“用首尾相接的短梁组合成有弧度的船壳,其实就是勒维尔的切向弧理论在实际中的应用,不过她自称从未读过那本书。如果我们采用她的设计,让生手制作出成千上万根直梁,就可以节约熟练工好几个月的劳动时间。”
“那为何不采用呢?”
“因为从来没有人做过。没有一艘船是这样建造出来的。正如我所知道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人成功地穿越极北冰川——即便在炎夏时节。”
“柯拉尔相信她的歌声,而我相信她。”
“这个名叫艾林的人如此重要?”
“我认为是的。如此长命之人所掌握的知识,其价值远超哈力克的卷轴。传说中,往生世界拒绝接受他,或许意味着他和我一样见过它。但他看见的有可能比我更多。”
莱娜又一次皱紧眉头,回忆道:“艾伦迪尔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科尔李斯的故事,说他叔叔好些年前见过他。他因为拒绝与逝者为伍,遭受了诅咒,只能永远活下去。于是他一次次环游世界,寻找一个有能力杀死他的、生来就有这种天赋的人。”她轻轻一笑,面有倦意。“那是传说罢了,维林。你不能指望我听信传说故事,把战争大臣派到冰雪荒原上活活冻死。”
“我们都得到过教训,知道传说与真相并非全然无关。”他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正要发话,却被莱娜抬手阻止。
“别提什么辞职,拜托。我或许可以强令疆国上下每一个人,但我不愿意假装那样对你。”
“感谢您,陛下。我提议由马文伯爵暂代战争大臣一职。”
“很好。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不带。就我和柯拉尔。”
她摇头道:“不行。让北疆的天赋者和奥文大人的手下护送你。”
“奥文的妻子怀孕了,我不会要求他陪我去这么危险的……”
“但我会,大人。奥文出身行伍,知道令出必行,无论是好是坏。”
见她的态度不容辩驳,维林点点头。“如您所愿,陛下。那么另外一件事情呢?”
莱娜搁在桌上的双手微微一抖,铁青的脸色愈发冰冷。“你要求得太多了,维林。”
“他不该承担责任……”
“我知道。但亲眼看到哥哥被杀,我难以释怀。”
“如果您想要惩罚他,那么我的提议应该符合您的期许。”
她迎上维林的目光,额前浅浅的皱纹暴露在灯下,回应的语气平淡而笃定。“大人,我想要的只有一样,那便是疆国未来的安稳。我会派你兄弟过海,作为我的开路先锋,但别找我要宽恕。我的词典里已没有宽恕二字了。”
如果依了雅努斯的安排,我们现在已经成婚,维林心想。他离开众人,独自登上塔楼的顶端,裹紧斗篷,呼气成霜,两眼盯着远处浓重的黑暗。我们的孩子会是漂亮的,还是可怕的?或者和她一样,二者兼备?
吹过塔楼的风忽然微微转向,混杂着淡淡的烟火味和汗味。“我知道你来了。”维林头也不回地说。
洛坎苦笑一声,出现在身边。他脸颊冻得苍白,凌乱的头发随风狂舞。“大人的天赋又回来了吗?”
“除了视力,人还有别的知觉。”见他心事重重,欲语还休,维林故意等了一会儿才问:“你来找我,是有事相求吧?”
“正是,大人。”洛坎的目光闪躲不定,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假装快活地说,“对、嗯,对我而言,大人,我们这次伟大的行动,正如我预料的一样刺激。我为自己有效力的机会而深感荣幸,我想您也赞成,我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我想是时候换个暖和的地方去冒险了。”
“你希望离队。”
洛坎歪着脑袋,微微一笑。“是的。”
“很好。考虑到你的天赋,我也没办法强求你留下。”
“感谢您,大人。”他并未离开,反而愈加焦躁。
“怎么了?”维林疲惫地叹了口气。
“卡拉,大人。”
“她也希望离队?”
“没有,她铁了心追随您。不过,如果您能命令她离开……”
维林背过身去。“不行。”
洛坎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她不过是个孩子……”
“却有着成年人的心和强大的天赋。大家都很喜欢她,我对她的忠诚也深感自豪。”他说着,走向屋顶中央的楼梯井,“你可以带走你的马和武器,以及一路上收集的战利品,不过请不要等到天亮。”
“不行!”洛坎瞪着他,喊声在通道里嗡嗡作响,“您知道我不能丢下她!”
维林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天赋者,他满脸怒气,还有一点点害怕,而且摆出了随时隐身的姿态。“我知道,生活时常逼迫我们做出艰难的选择,”维林说着,走下楼梯,“如果明早你不在了,我一定会向卡拉解释你为何缺席。”
次日,他们过了关口,又行了五英里路,柯拉尔突然勒住缰绳,聚精会神地望向西方。“出什么事了吗?”维林问她。
她眯起眼睛,皱着眉头,一脸困惑。“有……别的人。”
“又是歌声?”
她摇头道:“不是歌者,而且我的歌声并没有提出警告。他在召唤我。”
“他在哪里?”
她忽然脸色大变,这是维林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恐惧。“失落之城。”
维林点点头,招手示意奥文。“我需要五个人随行,大人。其他人在前面的山谷扎营,等我们回来。”他回头望去,看到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远远落在后面,于是提高嗓门喊道:“洛坎少爷!你和我们一起走。”
两天后,他们抵达了失落之城,因为柯拉尔熟悉山区的地形,行程有所缩短。这片废墟仍与他记忆中一样,不过没有了上次那么压抑的感觉,而柯拉尔和洛坎则未能逃过心魔的折磨。
“信仰啊,比在森林里还难受!”洛坎苦着脸说,他面色惨白,无精打采地坐在鞍上。
“我以前没有靠近过这儿,”柯拉尔的双肩绷得很紧,显然深感不安,“这不是活人来的地方。”
“洛坎少爷?”维林期许的目光投向年轻人,面带微笑地冲前方点点头。洛坎迟疑了好久,一歪脑袋,爬下了马背。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吞吞地走向废墟,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引得骑卫们唏嘘不已。
“里面的人能看见他。”柯拉尔说。
“我知道。”维林回答。
“那为什么派他进去?”
“偶尔找点乐子嘛,不然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坐在鞍上观察着死一般寂静的废墟,忽然一声惊叫传来,在残垣断壁之间回荡。柯拉尔取弓搭箭,骑卫们纷纷拔剑,呈扇形散开。很快,洛坎出现在废墟的边缘,朝他们狂奔而来,双眼圆睁,面如土色,斗篷飘飞。他逃跑的原因也一目了然:一个棕色的庞然大物踩着沉重的步伐尾随而至,血口大张,怒吼声声,充满挑衅的意味。
“它们居然可以长这么大。”维林说。那头熊的肩膀距离地面约有五英尺,若是直立起来,身长可能接近十英尺。它的动作貌似迟缓,但因为步子大,跨度远,追赶的效率相当惊人。
“信仰在上,快杀了它!”洛坎一边飞奔,一边高喊,巨熊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别动!”维林制止了正要引弓射箭的柯拉尔。他看见废墟里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煞是眼熟,旁边的人个头稍高,举着一根长长的棍子。巨熊忽然一声悲号,猛地刹住脚,碎石四溅。它前掌拍地,爪子深深地嵌在石头里,双眼依然凶巴巴地瞪着洛坎。此时洛坎已经躲到一名骑卫身后,双手撑地,长跪不起,嘴里呼哧带喘,看样子连早饭也快吐出来了。
与别的战马一样,刀疤见到巨熊就扬蹄而立,这时依然惊恐不安,摇头晃脑地抗议维林收紧缰绳。“没事,”他一边说,一边抚摸坐骑的侧腹,“它不会伤害你。”
巨熊猛喷鼻息,摆着脑袋,似乎在积蓄力量,准备再度发起冲锋。忽然,它浑身一震,随即静如雕像,纹丝不动。“它还年轻。”一个浑身裹着兽皮的小个子走到巨熊旁边,他手持一根长如杖子的骨头,语气略带歉意,“闻不出朋友和敌人的差别。”
“智熊!”维林上前握住萨满的手,对方热烈的回应令他精神振奋,“你离北疆很远啊。”
“你去冰原,”智熊耸耸肩,说道,“我给你带路。”
“他坚持要来。”达瑞娜站在不远处,面露忐忑的笑容,“我又不放心他一个人来。”
维林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思念之情如潮水奔涌,也激起了心里的苦楚。我要让她回去,他知道自己是骗子。等到早上,我就让她回去。
他们吃了一顿烤山羊肉,猎物身上有几道深深的伤痕,显然是大棕熊打来的。“铁爪带回好肉,”智熊说,“自己只要内脏。”
吃完饭,维林跟着老萨满在废墟里转悠,细细端详那些破败不堪的雕像,智熊偶尔把骨杖伸进杂草丛生的碎石堆里戳一戳。巨熊则在附近晃荡,大鼻子好奇地在缝隙和角落里探寻,时而用尖锐的爪子扒开碎石。
“铁爪想找虫子,”智熊解释,“熊永远吃不饱。”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维林问他。
智熊神色古怪,似乎答案显而易见,发现维林仍不能理解,他很是诧异。“大……”他紧皱眉头,搜寻着合适的词,“大力量,大……”他一边夸张地挥舞双臂,一边吐气。
“混乱?”维林提示道,见萨满一脸茫然,他又问:“风暴?”
“风暴,是的,海里的……大风暴。力量之海。”
力量之海。他眼里的黑巫术是力量的海洋。“你能看见力量之海?”
智熊哈哈一笑。“没人看得到。只能感觉风暴,感觉它们的触碰,如果它们歌唱,就能听到歌声。我感到风暴在酝酿,听到女孩的歌声,就与高飞之女循着歌声找到这里。”当他们来到一座巨石人像的面前,他又皱起眉头。维林记得上次见过这个满脸胡须、愁眉深锁的男人。
“风暴要来了?”维林见他用手杖试探性地碰了碰石像的脸。
“风暴来过。”智熊放下手杖,伸手搭在那人的额前,闭上眼睛,“现在只有回音。”
“什么的回音?”
“过去的,将来的。”萨满说着收回手,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悲伤。
“我以为他是国王或者酋长。”维林说,智熊却摇摇头。
“不,他是智者,有很多故事。”
“但不够智慧,所以没能保住这座城市?”
“谁也保不住。这个地方是他修建的,萨满们在石头里灌注能量,所以它能唱歌。”
在石头里灌注能量?维林想起了慧明这个名字的来历,勒苏丝·希尔·霖的影子给了慧明一块石头,而她本人是保存在马蒂舍森林和北大森的石头里的记忆。“他们能把记忆放在石头里吗?”他问。
智熊点点头。“不光是……记忆,还有感觉。”他举起手杖,缓缓地扫向四周的碎石堆,可以想见,失落之城曾经盛极一时。“这个地方充满了力量。”
他继续前行,明亮的眼睛四处察看,犹如觅食的猛兽。维林跟着他在迷宫般的石堆里穿行,经过了一座罕见的保存完好的建筑——当年哈力克兄弟认为是图书馆——来到一处状似高台的遗迹前。维林估摸着它最初高达十英尺,如今柱子支离破碎,石头台面四分五裂。智熊停下脚步,望着高台打了个冷战。然后,他踏上台面,走到正中央,用手杖敲了敲石头。
“这儿有东西,”他说,“是……黑的。”
维林不大喜欢看到萨满困惑不解的表情,松垮的面容更显苍老。“黑的?”他反问道。老人弯下腰来,摸了摸石头。“你是说黑巫术?某种强大的力量?”
“黑的。”智熊加重语气,然后直起身子说:“不见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被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
智熊扭头与维林对视。“你认识,”他说,“我们越过冰原去找他。”
“我让欧廷来管事,”躺在他身边的达瑞娜说着,拉起毛毯盖住两人,“恐怕他不会引以为荣,但其他人的能耐不及他的一半。”
“金子呢?”维林问。
“第一船金子月底之前即可运进霜港,我相信最高兴的莫过于达瓦斯大人。”
“说到发战争财,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顿了顿,享受着肌肤相亲的愉悦,也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深感遗憾。不过,达瑞娜立刻读出他的心思,抢先开口了。
“我不走。”她抬起头,亲了亲维林的嘴唇,又躺了回去。“艾罗妮丝还好吗?”
他想起临行的那天早晨,艾罗妮丝板着脸,拼命忍着不哭,可当她扑在哥哥怀中,泪水还是决堤而下,后来被莱娜温柔而坚决地拉开。维林最后一次张望,见她依然靠在莱娜肩上,不愿回头相送。这一幕深深铭刻在他的心里,时时令他愧疚难当。“她为女王的事业出力很多,”他对达瑞娜说,“她的才华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她挪动身子,仰望天空,此刻万里无云,星月清晰可见。“暗淡了……”她喃喃道。维林知道她说的是哪颗星星——艾文苏拉,也是赛恩李希·珀塔给他的俄尔赫名字。据说在它的照耀下,世上从无战火。如今它在星光熠熠的夜空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亮点。
“我们还能看到它再次闪耀,”维林说,“但我们要活很久才行。”
她背过身去,悲声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里发生过可怕的事情。智熊说石头承载着记忆。”
“不是说这座城市。是说大山,山里的人生了我……”她欲言又止,但维林知道她尚未说出口的话。
“还杀了你的丈夫。”
她微微颔首。
“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族人叫他涅奥达·尼尔·阿斯瑞,意思是活在梦中。我只叫他阿斯瑞。瑟奥达人认为他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常常出神。尽管在抵抗冰原部落的战斗中,他的英勇和武艺展露无遗,但他很少参与瑟奥达人和罗纳人的冲突。有一年夏天,罗纳人来得特别多,而且打到了非常深远的地方。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父亲那里。我飞向森林,找到了他和很多人的尸体,有个死掉的罗纳人躺在他身上。我记得他们的表情非常平静,就像是一起睡着了。我到处寻找他的灵魂,可他死去已有一天之久。”
她沉默了,维林紧紧地搂住她,感受那柔和的呼吸在胸前荡漾。等她再次开口,声音微微颤抖,轻如耳语。“那天我一心寻死,维林。我停留在森林上方,一动不动地俯视他的尸首,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失去热度,正好遁入阴影,和他一起永无休止地狩猎……父亲救了我,我好像听到他在恳求我回去。我回到体内,却感觉不到寒冷。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后来,我去了石头那里,寻求勒苏丝·希尔·霖的建议。她说了一些话,而我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达瑞娜起身面对他,两人四目相视。“她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未来更有巨大的考验,绝对不可以自暴自弃。她还说,她曾经把一个瑟奥达名字赐给了某人,而我会爱上他。”她笑了起来,吐出的气息拂过维林的嘴唇,“我以为她说的是疯话。我想错了。”
两天后,他们回到奥文带队驻扎的地方,发现御林骑卫们全副武装,摆出了战斗阵形。原因不难找到:北边的山坡上有一百多个骑着矮种马的罗纳人,距离他们不足五百码,清晰可见。
“他们是早上出现的,大人。”奥文对策马靠近的维林说,然后不无惊讶地向达瑞娜鞠躬致意:“很高兴又见面了,小姐。”
“大人。我听说该恭喜你了。”
奥文微微一笑,又警惕地看了看罗纳人:“还是等等吧。”
维林挑起眉毛,望向柯拉尔,她则气定神闲地看着那些罗纳人同胞。“他们是奉玛莱萨的命令而来,不过心里还有疑虑。”
“那我们去打个招呼吧。”他让达瑞娜和奥文等人留在原地,自己带着柯拉尔向前行去。他们在距离坡底还有几码的地方驻足,与此同时,一个罗纳人骑着矮种马迎上前来。那人体形魁伟,身穿熊皮背心,光头上布满花纹繁复的刺青。大汉在几码开外勒住缰绳,恶狠狠地瞪着维林,看样子认出了他,然后用罗纳语简单地问候柯拉尔。
“这位是艾尔特克,”她告诉维林,“森挞的塔拉萨。”
“我们见过。”维林冲着大汉点头致意,“你儿子还好吗?”
看见艾尔特克满脸的横肉都在抖动,维林按捺住拔剑的冲动,身边的柯拉尔也紧张起来。
“我儿子是瓦利希!”艾尔特克用疆国话厉声说道,“一个不配活着的畜生当然死了。”
维林不知道该不该表示慰问,但转念一想,说出来怕是有辱对方。“玛莱萨同意我们从此通行,”他说,“你来这儿有何目的?”
艾尔特克似乎担心怒火会堵在嗓子眼里,他紧咬牙关,一字一顿地回答:“玛莱萨派遣一百个森挞与你同行。只要你一声令下,罗纳黑姆甘洒尊贵之血。”
“你知道我们去哪里吗?我们越过冰原,去往敌人的家园,一路上危险重重。”
“圣山之言不容置疑。”艾尔特克一扯缰绳,掉转马头,“跟着我们,切莫走错路。这儿没多少人欢迎你们,我也不能保你们周全。”
日落前他们走了三十英里路,森挞快马加鞭,带领他们穿越了不计其数的溪地和峡谷。维林注意到森挞全都亮出了兵刃,很多人引弓搭箭,不断地扫视附近的山顶。在他们之中,有几匹无主的矮种马,有的战士带着新鲜的伤痕。
“玛莱萨多次要求我的族人放你们通行,”柯拉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解释道,“伪玛莱萨虽然垮台了,但她的话还有人信。”
“可你……以前就是伪玛莱萨。”维林说,“看到你和我们在一起,他们还要一意孤行?”
柯拉尔悲哀地笑了笑。“玛莱萨还我自由之后,我和姐妹们出了圣山,在每一个部落的火堆前讲述我的故事。这种故事跌宕起伏,无论在哪儿都受欢迎。大多数人相信,也有人不信,他们认为我被玛莱萨影响,违背了真实的意愿。控制过我的那个家伙擅长妖言惑众,在那些本就怀揣恶意的人心里,她早已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煽动仇恨并非难事,而她多的是办法。”
又过了几个钟头,他们在一处高地的石崖之间扎营,艾尔特克安置了大量岗哨,四面八方都有重兵把守。绝大多数森挞不愿靠近梅利姆赫,但也有人没那么防备,一个壮实的女人走向正在下马的达瑞娜,飞快地说了几句罗纳语。
“我不懂你们的语言。”达瑞娜显然不习惯被人细细打量。
“她问你是不是来自箭璃部落。”柯拉尔解释,“你的相貌让她想起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亲戚。”
达瑞娜微微皱起眉头,看着神色肃穆的罗纳女人。“怎么死的?”
“一次突袭。”柯拉尔说,“整个村子惨遭屠杀,她那个亲戚的姐妹和孩子们全死了。他们以为是瑟奥达人干的,但情形不对,瑟奥达人不杀小孩。”
达瑞娜立刻放下马鞍,疾步走到罗纳女人面前。“你的亲戚叫什么?”
“米莱卡,”柯拉尔说,“意思是猫头鹰。”听到罗纳女人接了一句话,她又翻译:“她问你有没有火边故事。”
“有。”达瑞娜勉强点头,“我有一个故事。”
罗纳女人带来了十几个森挞,他们围坐在火堆旁,听柯拉尔翻译达瑞娜的故事。在场的智熊和铁爪令他们颇为忌惮,但不足以抵消对新故事的热情。她讲的是村子被屠戮那天自己模糊的记忆,他们听得入了迷。当提到巨狼驮着她进了森林,有人明显坐立不安,但还是留下来听她讲完。达瑞娜的故事讲到艾尔·默纳大人如何找到她、收养她做女儿为止,众人纷纷点头,轻声赞叹。
“他们喜欢,”柯拉尔似乎松了一口气,“好故事对我的族人来说很重要。”但看到艾尔特克从石崖的阴影里现身,她又紧张起来。大汉抄起胳膊,注视着达瑞娜。
“你过着梅利姆赫的生活,”他说,“胳膊上却挂着瑟奥达人的玩意儿。”
“我既是梅利姆赫,也是瑟奥达人。”她淡淡地说,“虽然血脉不是,但心里是。”
艾尔特克含糊地咕哝一声,很可能是冷笑。“罗纳人的血脉不会轻易淡去。故事尚未完结,你还会有血脉偾张的一天。”他冲着围观的森挞吼了一句话,他们慌忙爬起来,消失在阴影中。“天亮前务必起来。”他嘱咐过维林,又隐入茫茫夜色。
次日,他们遭到了第一次袭击。当时他们离开高地不过半天,正在横穿一座地势极低的峡谷,大约二十多个罗纳人突然钻出山洞,先是一拨箭雨,然后向森挞猛冲,意在杀出一条血路,直取可恶的梅利姆赫。除一人以外,其余的罗纳人不是被战棍撂倒,就是被长矛捅穿,而森挞毫发无伤。唯一一个冲过去的罗纳人高举战棍,狂喊着杀向维林,半路突然刹住脚,惊骇地瞪大眼睛,原来是铁爪慢吞吞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巨熊傲然挺立,发出震天怒吼,吓得罗纳人动弹不得,战棍也掉下了地。一支箭飞射而至,而他早已魂飞魄散,任由箭头穿透了胸膛。柯拉尔手持长弓走上前,踢了踢尸体的腿,然后跪下来收回箭矢。
三天后的夜晚,他们又发起了进攻。这一次,他们始终藏在暗处,冲着火堆四周放箭,射死了一个不小心暴露在火光里的森挞。艾尔特克集合了二十人,带领他们摸过去,再回来时,战棍和枪尖上鲜血淋漓。效果立竿见影,夜晚恢复了平静,一群森挞很快来到他们的火堆边听故事,这种情形已经成了每晚的惯例。
“我来讲,”奥文说,“维林大人在埃尔托之战中一骑当千的故事。”
维林呻吟着站起身。“饶了我吧。”
“但他们想听故事啊,大人。”奥文咧嘴一笑。
“我可不想。”奥文开始讲故事的时候,他走向营地的另一头,有的森挞谨慎地投来目光,有的则故意视而不见。他看到艾尔特克独自坐在火堆前,正用鹿皮擦拭战棍,身边搁着一把刚刚磨利的短刀。
“我想知道你儿子的情况,”维林说,“希望不是我害死了他。”
艾尔特克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你白费心思了。”
“是因为他违背玛莱萨的命令,所以你杀了他吗?”
罗纳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是我们部落的人杀了他。他死不足惜。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维林走到火堆边,蹲下来伸手取暖。夜晚越来越寒冷,凛冽的北风仿佛在警告他们,前路将是何等凶险。“我的女王说,男人不能见你们的玛莱萨。”他说,“你从未见过她,却深信不疑地服从她的话。”
“你会质疑你的女王?”
维林微微一笑。“当面不会。”艾尔特克并不作答,把战棍放到一边,两眼定定地看着火堆。他强壮的身躯或许未遭岁月摧残,面容却已是饱经风霜,眼角的皱纹深如斧砍刀刻。
“你要知道,”他对罗纳人说,“我相信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不是死于冰雪,就是在战斗中丧生。”
艾尔特克默然静坐,苍老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火焰,半晌无言。维林正要离开,他开口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两周后,东方出现了一道连绵曲折的海岸线,灰蓝的海水之外,有一条银白的丝带铺在天地之间,那便是冰原了。最近几天山势不再陡峭,逐渐变成了丘陵,植被稀少,敌人无处躲藏。他们越往北走,遭到的袭击越少,有可能是敌人过于疲劳,但维林怀疑,主要原因是他们被森挞连续不断地杀伤,已无力再战。尽管森挞形似乌合之众,毫无当兵的样子,却和第六宗一样纪律严明,武艺也未必逊色——他们在夜间战斗中总共只损失了两人。
“信仰啊,疼死我了!”洛坎抱怨起了刺骨的寒风,转而向卡拉求助,“你能做点什么吗?”
她厌烦地瞟了洛坎一眼算作回应,然后翻身下马,这时候智熊带着铁爪来了。马儿们对于巨熊的出现依然不大适应,于是萨满通常骑着熊跟在后面,与大部队保持一定的距离。罗纳人格外提防智熊,看他来了就闭上嘴不作声,也唯独不邀请他到火堆旁讲故事。
“你好啊!”卡拉说着,挠了挠铁爪的大脑袋。巨熊快活地喷着鼻息,蹲坐在她身边,即便如此,它的肩膀仍与卡拉的前胸齐平。
“要打猎,”智熊对维林说,“要肉。”
“我们有肉,”艾尔特克提醒他们,“至少够吃一个月。”
“在冰原上不够,”萨满固执己见,“需要很多很多。”
“去哪里打猎?”艾尔特克示意周围寸草不生的土地,“这儿什么也打不着。”
智熊盯着他不说话,然后咯咯一笑,伸手指向海岸线。“大海送来礼物,花脑袋。”
智熊带着铁爪消失了几个钟头,回来后又领着他们来到一座海崖,从崖上俯瞰脚底的滩涂,可以看出这儿是某种海兽的巢穴。海兽有四十头左右,胖鼓鼓的身子裹满毛皮,在铺满卵石的海滩上胡乱扑腾,叫声此起彼伏,暴露在外的獠牙尤其惹人注目。“那是什么?”洛坎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尽管他们距离那些海兽相当远。
“软毛海豹,”达瑞娜回答,“北疆的北海岸也有,不过我没见过这么大的。”
“大,”智熊高兴地点点头,“大肉带上冰原。”
“肉会腐坏,”艾尔特克说,“而且我们没带那么多盐。”
智熊一脸茫然,维林费了点劲才解释清楚。“腐坏,哈哈。肉在冰原不会腐坏。太冷。烟熏就可以。管很多很多天。”他冲柯拉尔招招手,走向一条通往海边的小路,“我们打猎,你们生火。”
按照智熊的指示,他们在海边又忙活了将近一周,不分昼夜地生火和宰杀可怜的海豹。萨满在给第一只海豹剥皮时就展示了娴熟的技巧,小刀来来回回不过几下,一张完整的毛皮便到手了,这种神乎其技的本事,其他人勤加练习也望尘莫及。海豹的肉被分割成条,挂在火堆上进行烟熏,同时把毛皮放在旁边烤干——萨满解释得很清楚,它们不久就要派上用场了,说话时他不断地望向远处的白丝带。
“我们是不是耽误了太多时间?”启程前夜,维林问他。两人坐在一块巨岩上,旁边就是卵石海滩,血腥的任务已经完成,铁爪正趴在一堆内脏里大快朵颐。
“还有时间。”智熊举起手,圈起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个小小的洞,“一点时间。”他回头看了看营地,一大群森挞正在听洛坎讲述柯拉尔翻译的故事,实际上是樵夫之女的寓言,尽管情节包含单恋、谋杀和通奸,但一般不会详加描述,如今经过洛坎的一番添油加醋,显得低俗不堪。
“不是所有人都能到群岛,”智熊接着说,“冰原就是这样。总要带走一些,熊人也不例外。”
“群岛?”维林不解。
“我们要去的地方。冰原的对面。以前是熊人的家乡。”
“你们不住在冰原上?”
智熊摇摇头,又望向冰原。夜空中有一道淡绿色冷光——罗纳人称其为风神格瑞沙柯的呼吸——照得冰原闪闪发亮。“只有一点时间,”智熊说,“我们去你们的土地,是熊人在冰原上停留最久的一次。”
维林想起了那些聚集在铁水溪边瘦骨嶙峋、眼窝凹陷的人:一个战胜过酷寒的民族,依然败给了冰原。“我不愿意强迫任何人,”他说,“但我心里太清楚了,冰原非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