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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莱娜

  “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愿意留下?”

  他们早上请求谒见,此时已经进了王座厅,站在她的面前。赫拉·达基尔那张鹰隼般的面孔毫无表情,赛恩李希·珀塔至少愁眉苦脸地表达了遗憾。“战争已经打赢了。”他耸耸肩说,“麋鹿太多,没人打猎,它们会把草啃光。草原需要我们。”

  莱娜扭头望向瑟奥达战酋,用生硬的瑟奥达语问道:“你呢,森林兄弟?”

  “我们听从狼的召唤而来,”他回答,“如今已听不见。森林召唤我们回家。”

  世上最厉害的轻装步兵和骑兵,维林如是盛赞他们,不能轻易放手的宝贝。“我们的敌人还会回来,除非彻底地打垮他们,”她说,“要是他们再来烧杀掳掠,我可能没办法再保护你们了。”

  “我们为脚下的土地战斗过,”赫拉·达基尔仍不为所动,“我们无怨无悔。至于大水对岸的那片土地,轮不到我们为之战斗。”

  她明白战酋眸子里闪过的光是何意味,也知道对方没有说出来的话。森林子民对达瑞娜小姐的态度早已被莱娜看在眼里,他们从骨子里反感她为维林所做的事情,也天然地厌恶海洋。瑟奥达人走出森林后长了不少见识,她心想。他们知道了何为恐惧。

  “你们不曾对我宣誓效忠,”她说,“所以我不能强迫你们。此次疆国得以光复,离不开你们的帮助,若我否认这一点,便是罔顾事实、有眼无珠。请你们带着我的诚挚谢意,平平安安地回家吧,也请放心,联合疆国将与瑟奥达人和俄尔赫人永世修好,相互照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然鞠躬了,这是前所未见的举动。“假如黑心人再来,”赫拉·达基尔挺起胸膛说,“我们将再次与您并肩作战。”

  他们午时离城而去,莱娜在城墙上目送一大群俄尔赫人向北疾驰,瑟奥达人以部落为单位,松松散散地落在后面,有的人还佩戴着闲暇之余收集的各种饰物。

  “巨大的损失啊,陛下,”马文伯爵在她身边说,“他们要是过了海,肯定能大发神威。”

  “疆国禁卫军的兵力是他们的三倍,”莱娜不想让人听出来她是在逞强,“而且他们也没有全部离开。”她点头示意城门附近的瑟奥达和俄尔赫营地,大约有三百人选择留下来。有的与行军路上遇到的疆国人难分难舍,甚至有几对已经结婚——奥文大人的妻子很快挺起了大肚子,此时正在鹿皮帐篷之间走来走去;有的一路目睹了太多暴行,自愿渡海,践行公义;还有的纯粹因为好奇,想看看大水彼岸是什么样子。俄尔赫的慧明长老即属于最后一类。“我的脑子里永远容得下新知识,陛下。”慧明如是回应莱娜的疑问。

  “倒也省了我们的力气,不用划一片地给他们拴马。”新任战争大臣说,“安置仑法尔骑兵和我们自己的骑兵已经很费事了。”他顿了顿,鼓足勇气提出谏言:“陛下,舰队的规模越来越大,但速度还是太慢。鉴于此,我们或有必要分两批运送军队。先行送走疆国禁卫军的精兵和瑞瓦小姐的弓手,他们可以攻占并守住港口,等舰队返回,接走余下的军队。”

  莱娜目送瑟奥达人翻过高地,消失在视野中。她看到一个人影逗留了片刻,也许是赫拉·达基尔,也许是一个普通的战士,虽然永生不愿故地重游,临别时又忍不住再看一眼。“你有夫人吗?”她问,“尼塞尔有你的家人吗?”

  “有的,在霜港。我妻子和两个儿子。”

  “你应该把他们接来。王宫欢迎他们。”

  “怕是不好,陛下。我妻子……不大随和。她要是来了,当天就会找您要一座宫殿。”

  “啊。”等那个神秘的瑟奥达人消失了,她扭头说,“小规模的进攻于我们不利,大人。倭拉人虽然损失惨重,但驻留在帝国的军队只多不少。我们要全力以赴,一次将他们消灭干净。”

  “请原谅,陛下。可我们现有的船只还不够运载一半军队。”

  “的确,”她同意,“这种情况也许很快就可以改善。”

  达沃卡牵着马候在庭院里。“如何?”莱娜一边用罗纳语问,一边爬上飞箭。

  “和你预料的一样。”达沃卡面无表情,语气却不寻常。

  “遗憾。”莱娜掉转马头,面朝王宫大门,“我们先去一饱眼福。”

  瓦林斯堡的街上热火朝天,当她们带着本顿和伊尔提斯经过时,人们纷纷驻足,或鞠躬致意,或高呼万岁,然后接着忙活。场面虽然热闹,但都城的样貌几无改观,新修的房屋不过区区几间,全是简朴而实用的营房,毫无美感可言。麦西乌斯要是见到了一定会伤心流泪,她一边巡视着满眼皆为帆布和木头,连石块也见不着的都城;一边想着他是那么热爱大兴土木。

  码头上的劳动场面更是如火如荼。瓦林斯堡虽是港口城市,过去却极少造船,疆国的绝大多数船只出自南塔和沃恩克雷的造船场,如今那里有数千人为了组建女王的舰队,以玩命的劲头干活,但速度仍不够快。寒冬已然降临,造好的船不过十几艘,而且都是传统样式的战舰。恼羞成怒的达文大人提出,如果按照她的要求,造那么大的船,就需要新建一座造船场。“那就建吧,大人。”她的回应直截了当。

  女王的锻造场——这一称呼很快传开了——占据了原是仓库区的大半个码头,这儿的铁匠铺和制造坊连成一片,经验丰富的工匠们夜以继日地在里头干活,每十个钟头轮一次班。大多数人以前是学徒,年纪轻轻,所以能从抓住他们的奴隶贩子手里跑掉,还有一些人是从疆国禁卫军中召来的,他们为此意见很大。由于莱娜严令任何人不得耽误时间行礼,当她走进锻造场时,众人只是满怀敬畏地看了她一眼。

  她在叮当作响的打铁声和持续不断的锯木声之间穿行,最后来到一处宽敞的空间,艾罗妮丝和达文大人正在等她,两人身后是一艘高达三十英尺的大船。莱娜的目光落在两侧的脚手架上,工匠们正在用柏油等填充物处理船体上部的接缝。“我希望它已经做好下水的准备了,大人。”她对达文说。

  “正在收尾,陛下。”他疲惫地鞠躬答道,又举手示意新造的大船,“我向您呈上这艘‘疆国荣耀’号,它长一百六十英尺,宽四十五英尺,吃水二十三英尺,可以装载五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士兵,横渡一切海洋。”

  “还有,”艾罗妮丝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最多一百人,最长二十天,就可以造好一艘。”

  “看来,”莱娜对达文说,“设计成功了。”

  “是的,陛下。”他颔首示意艾罗妮丝,“事实证明,我最初的怀疑毫无根据。”

  莱娜走过去,拉起艾罗妮丝的手,紧紧地握住。“谢谢你,小姐。我正式任命你为女王的天工师。如今船已造好,请你把心思放在战事上。我们即将面对难以计数的倭拉人,若你能设计出足以扭转战局的机关装置,我感激不尽。”

  她感到艾罗妮丝的手微微一抖。“我……对武器不大熟悉,陛下。”

  “你对造船也不熟悉,却并不影响你施展才华。我万分期待你的设计。”她松开手,扭头问达文:“何时下水?”

  “晚潮来时即可,陛下。两天内装配桅杆。”

  “把设计图纸的副本送到沃恩克雷和南塔的造船场。今后一律照此造船。”

  “是,陛下。”

  她看到了船壳上的字。疆国荣耀。名字虽好,却少了鼓舞人心的力量。“改掉船名,”她离开时说道,“就叫麦西乌斯王。我会拟好所有的船名,届时交给你。”

  死士团被安排在城墙外驻扎。马文伯爵把北海角的一座瞭望塔分派给了他们,也使他们幸运地避开了疆国禁卫军的老兵,以及那些曾经当过奴隶、渴望报仇雪恨的人。她看见艾尔·海斯提安正以一贯的风格练兵。

  “起来,不中用的饭桶!”他冲一个年轻人咆哮,那人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刚刚被领军将军的枪柄戳中了腹部。“有胆子偷,没胆子打啊?一个残废老头就把你撂倒了!”见年轻人还不动弹,他猛地一脚踢过去。“起来!不然抽死你!”

  莱娜策马走近,艾尔·海斯提安立刻恢复军姿,鞠躬致意,但她不予理会,只是低头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年轻人。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莱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比孩子大多少,她心想。“你的领军将军已经下了命令。”莱娜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她知道自己的眼中毫无仁慈。

  年轻人强忍着泪水爬起来,匆匆忙忙地鞠了一躬。“军士!”艾尔·海斯提安大喊,一个肩宽体阔的壮汉应声而至,潇洒地敬礼。莱娜认出他是地牢里的骑士,当时饶他们不死,他最先掉眼泪。“让这个胆小鬼去跑步,直到跑不动为止,”艾尔·海斯提安吩咐他,“罚扣一周的朗姆酒。”

  “这人要是在罗纳黑姆里,一定混得不错。”达沃卡对莱娜说。

  莱娜下马时,艾尔·海斯提安上前攥住飞箭的缰绳。看样子他恢复了活力,来自叛徒角的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似乎摇身一变,成了疆国禁卫军的模范将军——当然,他曾经就是。不过,他挺直的腰板、整洁的军服也掩盖不住眼睛里流露出的深沉的哀伤。

  “大人,”她抬手示意不远处的海崖,奥瑞娜和米欧尔正在那儿摆放桌椅,“我来看新船试航。你愿意一起欣赏吗?”

  他命令手下点亮提灯,挂在崖顶的灯架上,然后拘谨地坐在了对面。夕阳西沉,凌厉的海风扫过,草丛沙沙作响。“大人对这支新军有何感想?”莱娜接过奥瑞娜递来的酒杯,问道。

  “鱼龙混杂,陛下。骑士们希望将功赎罪,无奈并肩作战的是一帮杂碎。要是我的黑鹰来了,不需一天工夫即可将其全歼。”

  “是啊,可惜他们全军覆灭了。”她端详着杯中的库姆布莱葡萄酒,其色泽深红,气味芬芳,有薄荷和黑莓的香甜。“有逃兵吗?”

  “有两个,陛下。都是刚来的新兵,本就是愚不可及的匪徒,根本不知道如何摆脱追捕。所以很快就被抓回来了。”

  “打了一顿吗?”

  “回陛下,吊死了,当着全军的面。”他颔首感谢上前斟酒的奥瑞娜,“必须杀鸡儆猴。”

  “的确如此。我不愿意与你共饮。”他正要喝酒,莱娜冷不丁加了一句。艾尔·海斯提安犹豫片刻,放下酒杯,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本顿转过身,指着港口的方向:“陛下请看。”

  莱娜站起来,又招手示意艾尔·海斯提安。此处视野开阔,远观码头,可见火把无数,人们纷纷前来见证女王的威武大船初露真容。锻造场建了一条通向港口的滑道,场内灯火通明,映得海水也黄澄澄的。尽管距离遥远,她依然听见了木槌敲击船挡——它们是用来固定船身的装置——的连声脆响,响声突然消失的刹那,码头上欢声雷动,巨大的船体顺着滑道缓缓入海,尾浪在火把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太漂亮了,你不觉得吗?”莱娜问艾尔·海斯提安,同时示意奥瑞娜再加点酒。

  他看了好一会儿,深陷的双眼微微发亮。“真是好船,陛下。”

  “是的。我承认,是我让你误会了,将军大人。我今晚不是来请你看船的。”

  他脸色一变,莱娜扭头看了看伊尔提斯和本顿——两人就守在左右两侧不远处,眼神凌厉,手扶剑柄。“不是吗,陛下?”

  “不是。”奥瑞娜走到面前倒酒的时候,莱娜回过头,与她四目相接,“我是来让你见一见我们的敌人。”

  奥瑞娜闻言一怔,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唯有眼珠子还在极不自然地转动。

  “是维林大人发现的,”莱娜对她说,“你看到的年轻人,只有天赋者才能看见。太不小心了。”

  奥瑞娜一动不动地盯着莱娜,本顿和伊尔提斯早已拔剑,从两边靠近,达沃卡则举起长矛,来到她身后。

  “奥瑞娜·瓦德里安,”莱娜接着说,“随了母亲娘家的姓,家族在阿斯莱务农。哈力克兄弟记得疆国的每一次人口普查,所以很容易就查明你和维林大人是亲戚,有同一个外祖母,她显然把天赋传给了两个女儿。母血可传承黑巫术,但黑巫术的种类可能在几代人之间发生变化。她的天赋是什么?”

  奥瑞娜五官扭曲,面具瞬间瓦解,怨恨、恐惧、愉悦在她脸上轮番上阵,最后出人意料地定格为悲伤——眉头松弛,嘴角微沉,神色凄苦。她的嗓音无甚特点,节奏却是莱娜极其熟悉的。“她可以把想法灌输到别人的头脑里。这是一种难以掌控的天赋,她也很少使用,害怕被人发现。因为她明白,一旦家人知道了,就会把她交给第四宗。所以,她决定逃出农场,嫁了一个富人,结婚前没少使用天赋。”

  “那晚在埃尔托,你告知另一只爪牙及其牧师走狗,去哪里可以找到我。”

  伊尔提斯紧咬牙关,强压怒气,长剑微微颤抖。但他毕竟没有失控,莱娜颇为欣慰。

  “那是我被迫完成的任务,”奥瑞娜说,“无数任务之一罢了。”

  “当然了,绝对不止一次。想必我们的敌人非常清楚我们在做什么准备。”

  “我知道什么,他们就知道什么。”

  “那么,为何今晚冒险?自从维林大人说出了他的怀疑,达沃卡小姐就一直暗中观察你。为何选择今晚在我的酒里下毒?”

  奥瑞娜什么也没说,但莱娜看到她瞟了一眼艾尔·海斯提安。

  “看来我们的敌人也害怕你,大人。”莱娜对领军将军说,“我忽然很高兴,当初没有处决你是对的。”她再一次直视奥瑞娜。“为什么盟友想要他死?”

  “他有领军的天分。等你们到了倭拉,他会大展身手。”

  “我们是不是见过一面?在山里。”

  “这不重要。”女人的嗓音越发不带情感,眼里失去神采,肩膀也松垮了,“什么都不重要。女王,你造船,征召大军,让他们渡海送死。而我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倘若棋局不利,他就再开一局。我死过上百次,每一次都祈祷他放过我,却一次次在新的躯壳里觉醒。我在这具躯壳里醒来的时候,没有听到他的低语,我以为……”她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抱紧自己。

  “你在海刀号上多的是机会可以杀我,”莱娜说,“在战场上,箭矢飞来飞去,烟雾四处弥漫,没有人会怀疑到你。为何不趁机下手?”

  奥瑞娜笑了,笑声中满是眷恋,但很快消散在风中。“您给了我贵族身份。您是……我的女王。还有……”她顿了顿,面露微笑,“还有哈文。活了那么久,却从未与人交心,真是太糟糕了。我想和他一起找到幸福,他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匪徒,还不如觅食的狐狸聪明呢。”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莱娜竭尽全力克制住怒气。这家伙太过危险,竟然企图操控她的思想,撩拨她的复仇之心。“你这种货色根本不可能动情!”

  “您自以为冰雪聪明,女王,可您只是孩子。我见过许多事情,皆冠以爱的名义,有的美妙,有的残酷,无不趣味盎然。我内心深处希望您是对的,我可以不动情,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太过悲伤了。或许这也是他找到我的原因,我绝望的呼喊在虚无中回荡,被他听见了,便又召唤我为他效力。”

  “你可以拒绝。”

  “他早就束缚了我,捆绑了我的灵魂,灭绝了一切抵抗的意愿。他之所以选择我们,是因为这些灵魂最适合被他利用,不仅和他一样充满怨念,也软弱到可以随心所欲地塑造。”

  她颓然跪下,扭头望去,身后的达沃卡手里攥着一个小玻璃瓶。“您要知道,”奥瑞娜回头对莱娜说,“这具躯壳的意识已经支离破碎。都城沦陷的那天晚上,她遭到强奸,差点被掐死,幸而天赋摧毁了凶手的意识,救了她一命,但她也元气大伤,束手就擒。”

  “她会受到最好的照顾,”莱娜说,“我答应过维林大人,一定要救回他的亲人。”

  奥瑞娜点点头,挽起袖子,抬起手,摊开掌心。“不会再有宽恕了,我失败得太过频繁,灵魂也被感情所玷污。这一次他会彻底粉碎我,连我活过的记忆也一并剥夺。这样的命运最适合我了。”她面色不改,目光坚定,并未流露一丝一毫的恐惧,与当年在圣山底下苦苦哀求、放声哭号的女孩截然不同。“请动手吧,女王陛下。”

  多年以后,死士团的幸存者们一定还记得,当夜在海角上空经久不息的惨叫。尽管他们遍历凶险,早已心如铁石,回想起那晚的叫声依然会不寒而栗,因为那是预示漫漫前路的第一声号角。

  这一年的寒潮来得特别早,暴雨让位,大雪降临,帐篷顶被厚厚的积雪压得直往下沉。尽管莱娜下达了储备燃料的命令,但酷寒来得太过突然,许多人深受其害,有的甚至冻死了,主要是年老体弱者。城外也有,那些人缺少御寒的衣物,死的时候满脸冰霜,平静而安详。侵略战争导致很多人痛失亲友,生无可恋,深陷无法治愈的绝望和悲伤。

  尽管天气寒冷,困难重重,工作仍未停止,锻造场正以惊人的效率执行计划——不到一个月,达文带领的工匠们又交付了三艘大船,随着他们对新的制作工艺越发熟悉,造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您不用记挂北疆的金子了,陛下。”某天,达文露出惯常的笑容对她说,“等战争打赢了,我们光靠造船就可以挣大钱。”

  其实她打心眼里想忘掉那些金子。代理守塔大臣欧廷经常来信要求增加矿工人数,封地领主达瓦斯的书记员则一丝不苟地计算和称量抵达霜港的每一锭金子,甚至不惜推迟阿尔比兰商人装船运输的进度。假如陛下再派几个书记员来,老头子在信中回应她措辞委婉的指责,我觉着就可以让金子畅行无阻了。她气不打一处来,也想过派阿达尔大人带上圣旨去找达瓦斯,解除他和维林之间的协议,收回黄金贸易的特权。但是,审判大臣时常提醒莱娜,她已经过于频繁地颁布特令——相较之下,她父亲的统治都算得上宽松——为此收获一个我行我素、有法不依的名声,实在是得不偿失。

  至于听取请愿的繁琐事务,由邓得里什宗老接手了,只有极其严重和复杂的案子才会呈上来。鉴于疆国根本没有律师和裁判官,他只好重新设立了一整套审判模式,请求莱娜准许他彻底改组司法机构。

  “三位大法官?”莱娜边读边问,“不是该由你担任最高法官吗,宗老大人?”

  “大权握于一人之手,容易滋生腐败,陛下。”

  她不禁皱起眉头,只觉得好笑。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宗老或许算是最缺乏人情味的——魂归西天的达纳尔除外——但他很快就赢得了公正合理、不偏不倚的好名声,行贿人无一例外地被举报,违法者干脆利落地受到惩罚。“你自觉被腐蚀了?”她问。

  “我不可能永远在位。”宗老的语气异常沉重。莱娜闻言一怔,注意到他肤色苍白,衣带渐宽。她早就发现宗老说话时带有微微的喘息,而且时常被咳嗽打断。

  “设置三位法官的用意,”她的目光回到提案上,“是确保裁决不至于陷入僵局吧?”

  “正是,陛下。当然了,一切裁决的最终决定权在您。”

  “还有,我发现你修正过的违法判定与信仰无涉。”

  “信仰归于灵魂和往生。律法用于疆国及其子民。”

  “很好。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你的提案。”

  “感谢,陛下。”他忽然弓背弯腰,企图忍住不咳,结果失败了。他用一块花边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已是血迹斑斑。“请原谅。”

  “当然。而且我命令你立刻去见凯兰兄弟,无论他指示你怎么做,照办就是。”

  他勉强点头。莱娜放下提案,若有所思。“我的兄长和父亲绝不会像这样大改疆国律法。”

  邓得里什宗老吃力地吸了口气,眼睛有点湿润。“疆国的一切都变了,也是我所不愿看到的。但仅凭一己之愿,不足以顺国运,安民心。”

  “这是在倭拉人的基础上改进的。”艾罗妮丝一边介绍,一边用纤细的胳膊操作后方的绞盘,传动装置咔咔作响,拉动斜向交叉的弩臂。它确实与倭拉战船上装载的弩炮极为相似,但是尺寸更大,还有一个沉重的铁盒子居于其中。宽大的底座也是铁制的,一根支撑杆插在碗状的洞里,可以非常灵活地转动这个庞然大物。

  为了见证天工师的第一件作品初试牛刀,莱娜和战争大臣来到疆国禁卫军的大训练场。这里曾是夏令集市的举办地,如今已被积雪覆盖,一队应征入伍的士兵正在对面干活,他们把一个个靶子放置在远近不同的地点。每个靶子是由四件倭拉胸甲组成的正方形,艾罗妮丝对于新武器击穿敌军盔甲的能力相当自信。

  “攻击范围有多远,小姐?”马文伯爵问。

  “倭拉弩炮的射程可以达到两百码。”艾罗妮丝回答。她固定好粗大的绳索,退到后面。“我们的应该更厉害。他们使用木头做弩身,我们用的是铁。”她调试了片刻,猛地压下操作杆。弩臂瞬间弹开,箭矢疾射而出,快得莱娜根本捕捉不到它的飞行轨迹,随即最远的靶子那里传来一声闷响,说明它击中了目标。

  “接近三百码。”马文伯爵笑着向艾罗妮丝鞠躬,“干得漂亮,小姐。真是非凡的成就。”

  “过奖了,大人。但我还没有演示完。倭拉弩炮的装填速度很慢,发射两支弩箭需要一分多钟。我曾经见过一台播种机,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她再次操作绞盘,弩臂回拉,传动装置又开始咔咔作响。“其实就是调节齿轮,”她闷哼几声,手上用力,“当传动装置把弓弦拉到某个特定的点,顶上的盒子就送一支弩箭出来。”很快,弩炮有轻微的响动。“接下来松开弓弦。”

  弩臂再次弹开,又一支箭矢命中了最远的靶子。“只需要不停地操作绞盘,”艾罗妮丝说着,调整弩炮的方向,第三支箭矢射向新的靶子,“等箭矢发射完毕,再装一盒上去。”

  她接着操作弩炮,箭矢射向不同的方位,直到所有的靶子都挨了一箭。等全部射完,她走了回来,天气寒冷,她竟然微微出汗。“还有一些小问题需要解决,”她说话时,胸膛仍在起伏,“如果不经常上油,就容易卡住。另外,我觉得可以改进箭头的样式。”

  “给我一百个,陛下。”马文伯爵的口吻极为严肃。“我敢对付战场上的任何一支倭拉军队。”

  莱娜走上前,轻轻抱住艾罗妮丝,亲吻她的额头。“还有什么给我看的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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