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维林
达瑞娜给自己的战猫起名为米沙拉,在瑟奥达语里是闪电的意思,而且对训练它怀有极大的热情,每天早上,她都在森林里花费一个钟头甚至更久。每当这只母猫按照指令跳跃、奔跑和爬树时,她就笑逐颜开。“我小时候养过猫。”她说着,朝米沙拉扔出一个用海象皮制作的球,只见它高高跃起,大嘴迅疾开合,将其凌空咬住。“我叫它花花。有一天它不见了,我父亲说肯定是离家出走。后来我发现,他只是不忍心告诉我,小猫被马车碾死了。”
见维林心不在焉地点头,她皱起眉,一抖腕子,让米沙拉窜进树林,然后走过去坐到维林身边,拉起他的手。她不用发问,两人的交流一如既往,无需言语。“在宗会的时候,”他说,“他们告诉我们,预言和神灵一样不可信。那些被蒙蔽的绝信徒,误将癫狂当成觉悟。然而,第七宗却一直在秘密行动,被自己的预言牵着鼻子走。”
“你记得哈力克兄弟的话,”她说,“一切预言都是假的。”
“你也看到了洞穴里的石壁。”
“那些壁画年代久远,之所以现在还看得清楚,全靠那些人虔诚维护。”她握紧维林的手,“早在数百年前,勒苏丝·希尔·霖的幻象就告诉瑟奥达人,准备面对迈厄利姆的到来,但他们还是被赶进了森林。未来不是涂抹在石头上的颜料,我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迈步,都在造就未来。我们的任务至关重要,你心里清楚。我们绝不能分心。”
“柯拉尔告诉我,每当我说继续前进,她的歌声就充满警告。目前看来,到这儿就是我们的任务。”
她叹了口气,头靠在他的肩上。“好吧,至少冰雪开始融化了。”
下午,他视察了奥文的骑卫,领军将军在短时间内让他们恢复了军容,令他备感欣慰。长夜期间,奥文严格执行军纪,带头遵守骑卫队的日常规定,在冰原上蓄起的胡子很快剃掉了,胸甲锃亮光洁,不见一丁点锈迹。
“训练情况如何?”维林问奥文。巡视途中,他依循惯例与士兵们交流,他们很健谈,而且都是来自北疆和埃尔托的老兵,对他格外敬重,这种情感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消退。尽管主人家待客慷慨,很多人还是难以适应极寒天气,模样消瘦,形容憔悴。
“他们习惯了骑马,徒步作战存在困难,大人。”奥文回答,“但也是没办法的事。罗纳人有时候也参加操练,我想他们是觉得好玩吧,也许没什么事情做。”
维林瞅见一群森挞聚集在不远处,围观一个狼人给刚逮住的海象剥皮,却没看到艾尔特克的身影——长夜期间,很少有人见过他。
“着重操练密集队形,”他对奥文说,“你见过倭拉人打仗,整个营队的动作整齐划一。我相信骑卫也可以做到。”
奥文挺起胸膛,拳头一砸胸甲,敬礼的姿势一如既往的漂亮。“我们当然做得到,大人。”
他正在给刀疤梳理皮毛,阿斯托瑞克找了过来。狼人允许他在海边搭建了一间小小的马厩。与往常一样,当他牵着战马走出临时住所,一群小孩子围了过来,显然被这种体形大过驼鹿,却没有鹿角的四足怪物吸引了。他们并不腼腆,或许知道维林听不懂他们七嘴八舌问的是什么,一双双小手在刀疤身上摸来摸去,要是马儿恼怒地原地踢踏、打起响鼻,他们就咯咯笑着退到一边。有一个小男孩最为执着,拉着维林裹的兽皮不放,一脸困惑地反复提问。
“他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吃它。”
维林扭头看见阿斯托瑞克站在旁边,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意,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带来的一公一母两匹白狼蹲坐在不远处,块头大得吓人,刀疤闻到它们的气味,不由浑身发抖。“它们离得太近了。”他对倭拉人说,冲着白狼点点头。
阿斯托瑞克一歪脑袋,两匹狼同时起身,向冰层上跑去,然后一改平静的姿态,开始相互啃咬,尽情玩闹。
“它是用来骑的,”维林回头对小男孩说,阿斯托瑞克替他翻译,“不是用来吃的。”
小男孩听了更是满头雾水,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于是维林把他举起来,放在刀疤背上,然后牵着缰绳,缓步走向海边。在马背上颠簸的小男孩一边大笑,一边拍手,其他孩子跟在后面吵吵嚷嚷,无需翻译即可猜到意思——他们想轮流试一试。孩子们玩了一个多钟头,阿斯托瑞克简单说了几个字,就把他们赶走了。虽然狼人对孩子的管教看起来并不严格,但他们听了立刻安静下来,一哄而散,找别的乐子去了,说明他们知道命令不容违抗。
“他对你的描述并非完全准确,”等孩子们跑不见了,阿斯托瑞克说,“他说你极其凶残。”
“你们的先知说的?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认识他一样。”
“有时候我觉得认识,因为他的话我听过太多次。我们族人没有文字记录,所有的萨满都要一字不差地背诵他的话。”
维林牵着刀疤回到马厩,把一袋饲料挂在它嘴边。岛上不产谷物,但根菜和浆果非常丰富,是夏天收获的,储藏起来用以过冬。刀疤满意地打着响鼻,看它的身子日渐丰满,说明这种混合饲料和玉米一样合它的胃口。
“我母亲和父亲叫我来,”阿斯托瑞克说,“问问你有何打算。”
“打算?”
“狼人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我们知道你若出现,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而你现在每天照料马匹,你的队伍打打闹闹,大个子一天到晚泡在我们的松果酒窖里。”
“艾尔特克那家伙……心里有事。我们之所以逗留,是因为智熊说过,在长夜里前行,无异于自寻死路。当然,我们非常感谢你们的招待。”
“你的意思是扔下我们不管。”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人。柯拉尔的歌声会引导我们,等她听到清晰的音调,我们就上路。”
“不管未来是怎样的命运,你让我们独自去承受?”
“你们保存了大量的古代壁画以及流传已久的故事,你也不是土生土长的狼人。”
阿斯托瑞克苦笑一声。“是这样吗?你不愿帮助我们,就是因为你仍然怀疑我?”
“你们不需要帮助,长久以来莫不如此。至于你,”维林取下饲料袋,挠了挠刀疤的鼻子,“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时间正巧,而且精通我们的语言。”
“如果我是敌人,女猎人的歌声难道听不出来?”
那天晚上,在海边,巴库斯的面具瞬间脱落。多年以来,歌声从未告诉过他。“应该听出来才是,但我吃过教训,非常清楚敌人的爪牙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他把饲料袋搁在旁边,又拉起一张海豹皮,披在刀疤背上,战马打了个低沉的响鼻以示感谢。然后,他回头望着阿斯托瑞克,期待地扬起眉毛。倭拉人低垂视线,喃喃低语道:“带我来的,是……一匹狼。”
“我父亲富甲一方。”阿斯托瑞克盯着火堆,火光映得面庞黄澄澄的。维林把所有人都叫到了他们共住的大屋子里,听他讲故事。罗纳人依然全神贯注地围坐着,因为维林保证过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天赋者在维林两边,奥文带着骑卫整整齐齐地坐在后面。只有艾尔特克不在场,柯拉尔为此和一个年纪稍长的森挞简单交流了几句,听到她的问题,对方坐立不安。从柯拉尔憎恶的表情推断,她对回答很不满意。
“他是商人,”阿斯托瑞克接着说,“他父亲也是。我们家在海港大城沃拉,我在祖父的豪宅里长大,拥有优等的奴隶和精美的玩具。祖父的大半生意来自联合疆国,我们经常接待大海彼岸的商人和船长。为了传承家业,祖父要求我学习贸易往来地的各种语言,所以我十二岁时就能说一口流利的疆国话和阿尔比兰语,甚至可以使用极西之地的两种主要方言与人交流。我小时候无忧无虑,哪有什么烦恼呢?我每天专心上几堂课就行了,然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祖父真的很宠爱我。”
阿斯托瑞克收敛了幸福的笑意,又说:“祖父死后,一切都变了。我父亲年轻时渴望当兵,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祖父打消了,他对于战争的兴趣只在做武器生意。所有的倭拉男性都要成为自由剑士,至少服役两年,但祖父知道找谁行贿可以阻止儿子上战场求取荣耀。于是,一年年过去,我父亲埋藏野心,念念不忘,等祖父过世,套着他的缰绳终于松开了。
“倭拉人对不懂打仗的外行是瞧不起的,有钱人家的儿子可以买到委任状,过一过下级军官的瘾,但再要加官晋爵,就必须有实打实的战绩。我父亲也知道找谁行贿可以很快获得委任状,接着他花钱购置装备,组建了一个自由剑士骑兵营,顺理成章地当上营尉。但他并不满足于军衔,内心对荣誉的渴望丝毫没有减弱。与倭拉帝国的其他城市一样,在沃拉,雕像随处可见,青铜铸造的古今英雄林立于街头,父亲朝思暮想的是自己也能站上底座。讨伐北方野蛮人的战争忽然兴起,给了他一个圆梦的机会,而且依照倭拉上层阶级的习惯,适龄的儿子们必须跟着父亲参战。我当时十三岁。”
“你母亲没有反对?”维林问。
“如果她当时在场,可能会反对,但我对她一无所知。祖父说她是不守贞洁的荡妇,将其逐出家门,父亲也从未提起过她。不过有一个奴隶,是在厨房干活的老妇人,年纪非常大,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样偷吃蛋糕,她看到我就尖叫起来,‘艾尔维拉的崽子。艾尔维拉的崽子!’其他奴隶立刻把她拖走,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天祖父破天荒地惩罚了我,杖打三十下,每打一下,都要我保证以后绝不提起母亲。”
“她是天赋者,”达瑞娜说,“跟你一样。”
“我想是的。和狼人的情况一样,只有母亲会把力量遗传给孩子。我在跟随父亲的营队北进的路上,听到军中偶有流言,说是有些怪人被议会的探子掳走,从此下落不明。他们只能咬着耳朵议论这种事,因为父亲执行军纪异常严厉,刚出发几天就杖责了好些人。我认为他是为了掩饰自己毫无军事才能的事实。
“可怜的老爹。他作为战士实在差劲,骑在马上容易疲倦,经常生病,疏于关心部下的补给。等我们与友军会合时,他求取荣誉的梦想已经被残酷的士兵生活击碎,我至今还记得那种苦不堪言的日子,食物难吃,动不动就被杖责,只有偶尔配发的酒和骰子游戏可作调剂。我怀疑他早已下定决心,离开这份刚刚开始经营的新事业。本来,只要找对了人,他付出一笔贿金即可如愿,结果碰到了托克瑞将军。”
一听到这个名字,所有的疆国人神色大变,阿斯托瑞克吃了一惊:“你们听说过?”
“他在我们家乡作恶多端,”维林说,“现在他死了。”
“啊。早就想听到这个消息了。我一直怀疑他活不了很久,但有流言说,他和少数红衣人一样,年纪远比外表更老。我们听说过他的盛名,据称是战术奇才,同时也治军严明。我们应召而来的时候,他正在对三个怯战的军官施行绞刑,其中一个营尉错在说了几句丧气话。托克瑞的命令原是全力对付山地部落,因为当年的奴隶配额只完成了一半,但他的野心进一步膨胀,打算涉足北方冰原,传说那里生活着尚未开化的部落,拥有天赋之血的人不计其数,远非他处可比。
“他手下的很多军官,包括我父亲在内,都不怎么喜欢这个计划。不过,托克瑞杀鸡儆猴,平息了一切异议,于是我们挥军北进,一路上与山地部落频繁交战。他们民风凶悍,天生就是战士,很难对付。幸运的是,他们喜欢自相残杀,从来不同仇敌忾地抵抗可恶的侵略者,所以势单力薄,无法构成真正的威胁。
“我们的营队负责巡守侧翼,即便对最有经验的军官来说,这个任务也相当棘手,自然也远远超出了我父亲的能力。可以说,我们的第一次战斗注定是灾难,父亲带领我们闯进一处狭长的山谷,结果遭到了弓手和投石手的当头伏击。好在他手下的军士长脑子清醒,组织了一次冲锋,带我们突围至开阔地,不料千余野蛮人在那边以逸待劳,狂叫着从周围的山坡上杀了下来。我看到父亲很快就摔落马下,于是我冲了过去,虽然全是他的错,但他毕竟是我父亲。我拼命赶到他身边,可惜战马的前蹄被一个野蛮人挥斧砍断,我俩无马可骑,被团团围住。父亲负了伤,额头有一道深深的口子,已经神志恍惚,不知道营队早就四分五裂,也听不见惨叫声此起彼伏。来自山地部落的野蛮人狂笑着向我们靠近,他们笑话的是一个小男孩连剑也拿不稳,居然想打退他们,他的父亲还在摇摇晃晃地向周围的尸体高声下令。真是前所未见的滑稽场面。
“我看到几匹马聚集在不远处,山地部落很少养马,所以那些是价值可观的战利品。我知道,如果骑上马,我们就可以冲出去,这个念头牢牢占据了我的心。我盯着它们,希望它们能听见我绝望的召唤……然后,它们来了,同时冲向我,撞开了包围圈,对那些野蛮人疯狂踢踏。两匹马来到我们身边,一动不动地立着,好像被定住了。我拼命把父亲扶上去,策马狂奔,活着的马全都跟在我们后头。我们不分东西南北,跑了很久很久,最后我浑身无力,这才发现我也在流血,鼻子、眼睛和嘴里都是血。我记得我一下子跌落在地,然后眼前一黑。
“第二天早上,一支瓦利泰斥候队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我们,周围是一群无人驾驭的战马。他们带我们返回营地,奴隶医师使用某种混合药草救醒了父亲,但他性情大变,看我如陌生人,嘴里胡言乱语,没人听得懂。尽管他已经丧失理智,托克瑞将军依然判定他带兵无能、胆小怯战。作为他唯一的子嗣,我被迫看他被砍头,将军宣布他的血脉配不上自由人,于是我被降格为奴隶。当然,我家的财产也尽数抄没,归他所有了。
“奴隶的生活向来不易,在军队里为奴尤其痛苦。我的同伴多是懦夫和逃兵,每日例行被鞭打,为的是彻底磨灭反抗意志,稍有不从,即会遭受漫长的折磨,甚至是死亡——北上途中,我有三个同伴因此丧命。我们干的是牛马的活儿,背负的包裹之重,连最强壮的人也吃不消,配给的食物之少,只够我们勉强活命,抵达冰原时,我们的人数从两百减少到不足五十。
“将军攻击了冰冻海岸上一处规模不大的居住地,辉煌的战绩自此拉开序幕。对方大约有五百人,身材矮小,裹着兽皮。我们本该轻松取胜,奈何对方不是软柿子,竟有操纵熊的手段。那是我们前所未见的巨大白熊,箭矢和长矛对它们就像挠痒痒,不等解决掉它们,军队已经乱作一团。将军被迫派出一个齐装满员的倭拉旅参战,原以为胜利唾手可得,结果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屠杀。他占领了居住地,但是很多人逃进了冰原。俘虏极少,而且基本是负伤的男女,他们死守阵地,为族人争取了逃跑的时间。俘虏们坐在原地,不管督头们如何用刑,他们就是不走。他们被扔进笼子,不吃不喝,很快就饿死了,由始至终没人开口说一个字。
“虽然托克瑞立刻向倭拉城发回一份夸大其词的捷报,军中将士却并不欢欣雀跃。严寒夺走了不少人命,况且当时还不是隆冬,自由剑士们望着无边无际的冰原,深感不安。不过,当他下令前进,无人胆敢质疑,很快我就和十来个倒霉蛋拖着雪橇去穿越冰原。每天早晨一觉醒来,我们都会发现同伴又少了,不久只剩我和另外三人还活着。督头不断地责骂和鞭打我们,但也只能减轻我们的负重,丢弃宝贵的干粮,毕竟现有的奴隶根本搬运不动。自由剑士们肚子饿得咕咕叫,火气也越来越大,他们在冰原上每走一步,恐惧都在加深,倒也是人之常情。
“熊人按兵不动,任由我们一路消耗粮食,无端葬送性命,直到白昼越来越短,军队每天前进不了几英里地。我每天吃的反而比以前好,大督头不知怎地跌进了看不见的冰缝里,一命呜呼,他的手下冷得自顾不暇,无力阻止我吃掉同伴的口粮。这时候他们全死光了,有的被鞭打致死,但大多数还是被冻死的。
“我记得那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到将军,他独自站在队伍最前头。他在冰上来回踱步,急得跺脚,好像在等待什么。因为体力有所恢复,我心里萌发了复仇的念头。督头们只剩两人,越来越不管事,没有发现我从他们死去的同僚身上摸到了钥匙,那个醉鬼忘记裹好毛皮,结果长睡不醒。打开被锁在雪橇上的镣铐并不难,接下来冲向将军,把铁链绕在他脖子上,赶在柯利泰动手之前勒死他。毫无疑问,这个方案不可能成功。那家伙的块头是我的两倍,而且不等我冲到半路,他的柯利泰就会制服我。但我年轻气盛,年轻人嘛,一向抱着很大的希望。再说,父亲身首分离的模样令我刻骨铭心,尽管他是个傻瓜。
“所以,在将军来回踱步之时,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准备实施计划。我常常在想,如果那个没眼睛的男人不出现,我会有怎样的下场,十有八九只是疯子将军进军冰原路上死掉的一个奴隶而已。不过,在我不那么理性的时候,我会畅想报仇雪恨的感觉,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当铁链勒住他的咽喉,我能体会到他的恐惧。
“但那个无眼之人的出现驱散了我脑子里的一切想法。他看上去和那些死在海岸上的人并无不同,裹着兽皮,矮个子,大脸盘,但他带的不是熊,而是猫。那种猫大得出奇,从他两边的迷雾中走出来,幸存的战马吓得扬蹄而立,数量比战马还多的自由剑士也惊慌失措。很多人伸手拔剑,但将军一声令下,制止了他们。令我大惊失色的是,将军居然和无眼之人交谈起来,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奇特的异族语言,而是倭拉语。更令我震惊的是将军的举止,他弓着背部,微微低头,一副恭顺的姿态。寒风一刻不停,他们的说话声含糊不清,我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早就要你耐心等待,’无眼之人对将军说。托克瑞夸夸其谈,使用了一连串我父亲喜欢但并不理解的军事术语,什么主动进击、大胆穿插,诸如此类。无眼之人骂他是傻瓜。‘明年夏天再来,’他说完转身走了,‘如果他们还值得你回来一趟的话。’然后他带着大猫消失无踪。
“我们当晚在原地扎营,毋庸置疑,人人都在默默祈祷翌日清晨托克瑞下令撤军。结果,熊人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矛鹰率先发起攻击,百只成群,轮番从夜空中猛扑而来,挖出眼珠,撕烂脸面,折断手指,一时间鲜血四溅,犹如天降红雨。自由剑士们的心智完全被恐惧主宰,只有瓦利泰和柯利泰响应了军号的指令,在营地四围列队抵抗。忽然,周遭一片寂静,火光之外,夜色漆黑,空无一物,随后一阵巨响破空而至,那是千头巨熊在怒吼。
“它们两面夹击,犹如肌肉和利爪组成的铁闸瞬间击破了瓦利泰的队伍,仿佛他们全是稻草人。接着它们在营地里横冲直撞,到处都是惨叫声,利爪过处,血肉横飞,身首分离,巨熊起落不断,把人砸成一摊烂泥。我最后一眼看到将军时,他正在逃命,一大群吓疯了的自由剑士跟在后面,柯利泰则使出浑身解数拖住狂暴的巨熊。
“至于我,我依旧趴在雪橇旁边,监视我的督头一个都不剩了。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巨熊好像有蹂躏尸体的嗜好,然而没过多久,很多人从夜幕中杀了出来,他们手持长矛,带着巨熊,天上有翅膀掠过的风声,一时间气流翻涌。我立刻就意识到,再不走必死无疑。
“我解开镣铐,逃进夜色中,忘了带点干粮,唯一的念头就是跑。我跑到肺里充满寒气,疼得火烧火燎,两腿不听使唤,整个人摔倒在地。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想恢复一点力气,可是太累了,而且非常冷。我想最好能睡上一阵子,永远醒不过来也行,然而我听见身后传来熊爪踩过冰层的嘎吱声。我拼命爬起来,在恐惧的支配下,踉跄着向前走去,可我实在撑不了多远,又一次摔倒。
“我知道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索性把心一横,转身面对追捕者,它在黑暗中慢慢逼近,眸子明亮,因为刚刚咬死过人,口鼻和利爪染得血红。倭拉人不唱死亡之歌,他们认为天上既无神明,亦无魂灵,不会有回应,但在最后关头,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愚蠢的梦想,以及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有勇气问他母亲的事情。”
阿斯托瑞克沉默了,目光迷离,眉宇间写满困惑,似乎正在回忆无法理解的事物。维林知道这种神态的含义,因为他自己就多次表露过。“狼。”他说。
“是的。”阿斯托瑞克微微一笑,“巨熊在几英尺开外停下来,嘴里连声咆哮,明亮的眸子满含怨恨,那是我在人的眼睛里才见过的情绪。看样子它颇为享受这一刻,血红的口鼻慢慢地凑近,呼出的气喷在我脸上,热乎乎的,臭烘烘的……然后它不动了。
“我闭上眼,不愿与那对充满怨恨的眸子对视,可我感到它的鼻息越来越远,于是睁开眼。巨熊缩成一团,脑袋低垂,眼里又闪现出人的情绪——恐惧。当然了,它怕的绝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东西。我扭过头,看见了一匹狼。
“有两件事震撼了我。一是它非常大,比那头畏缩不前的巨熊还大。二是它的眼睛。那双眼睛与我对视,我知道……它看到了我,全部的我,从皮肤到骨骼,从心脏到灵魂。它看透了我,而我感觉不到一丝恶意。
“我听见一阵响动,回头发现巨熊慌慌张张地逃进了夜色,白色的影子立刻被黑暗吞没。狼绕着我打转,双眼始终盯着我。除了奇妙和恐惧,我还感到刺骨的严寒笼罩着我,连汗水都结冰了,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攫走。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自知死亡即将来临……这时,狼放声号叫。
“钻进我脑子里的不是声音,是一种确然无疑的感受,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那便是‘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爬了起来。狼慢腾腾地向北方跑去,时而驻足回望,确定我跟在后头。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几天也说不定,我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只要我踌躇不决,或是心怀绝望,恨不得趴在冰上好好地休息,狼就会号叫,而我继续前行。
“当看见一道绿色的火焰在天上闪耀,我们停了下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双膝一软,跪在冰上,以为是临终前或失心疯才会看到的幻象。也许我已经死去,那么我的老师完全说错了——生命之路的尽头并非空无一物。我完全没有恐惧,也丧失了一切知觉,我麻木了。此时此刻,我只有认命,有一种旅程终结的预感。
“然后狼又叫了。”
阿斯托瑞克闭上眼睛,维林感觉达瑞娜握住自己的手,知道她也想起了狼嚎。那天夜里,北大森的瑟奥达人受到召唤,毅然参战。他知道阿斯托瑞克无法描述那种感受,狼嚎仿佛剥去了他们的一切外在,暴露出最本质的内心。听见狼嚎是一份殊荣,抑或一种诅咒?
“我想哭,”年轻的萨满睁开眼睛,对周围的听众哂然一笑,“可是泪水在眼里冻住了。狼嚎消失,它最后一次看着我,然后一跃而起,消失在冰原上。我仰望着天上的火焰,过了一会儿,就躺下来睡着了。我相信没过几分钟屠鲸者就发现了我,因为次日天亮,我依然活着。”
“从此以后你就留下来了?”维林问,“没想过回家吗?”
“还有什么家可以回?我拥有的一切都没了。而且,他们第二年夏天再来时,我充分领教了昔日同胞的残酷本性。我们知道熊人和猫人爆发大战,猫人不敌,逃向西边,欺负弱小去了。对于他们的离开,狼人并不觉得遗憾,因为他们走上了邪路。不过,尽管熊人最终获胜,却也损失惨重,无力再抵挡一次倭拉人的远征,尤其是倭拉人学到了教训后,装备更加精良,兵力更加强大。等他们解决掉熊人,就来对付我们了。
“云翼教了我很多知识,而我求知若渴。她原本不让我参战受苦,但我希望回报他们的好心。我们一起杀死了无数倭拉人,我的狼和她的鹰就虚避实,一击即退,骚扰他们长达数月之久,令其在冰原上的行军之路血迹斑斑。但他们的人源源不绝,而且我四处搜寻,也始终未能发现托克瑞的踪影。两个冬天前,他们停止了进军。我们以为常年的抵抗终于断了他们的念想,谁料竟是跨过大水去折磨你们的人了,我们深感遗憾。”
维林望向柯拉尔,她轻轻颔首。她没有听到谎言……正如我在巴库斯的话里也听不到谎言。
“他们还会卷土重来,”阿斯托瑞克说着,双眼紧盯维林,“兵力势必更加强大。但我们现在有了你,渡鸦之影。”
艾尔特克避世自居的小棚屋摇摇欲倒,破败不堪,坐落在一处狭小的林间空地,与居住地相距甚远。维林抬脚一蹬,棚屋的门应声打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长期不洗澡的邋遢鬼特有的怪味。艾尔特克魁梧的身躯躺在铺满兽皮的床上,鼾声响亮,周围散落着盛装松果酒的海象牙酒壶,全是空的。熟睡中的艾尔特克完全没察觉到有人闯入,维林端起一碗冰水,泼在他须发横生的脸上,他才猛地惊醒。
罗纳人一下子翻身跃起,暴跳如雷,手中紧握战棍,凶神恶煞地咆哮着。发现站在门口的是维林,他愣住了,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你来找死吗,梅利姆赫?”他嘶声问道。
“Sorbeh Khin,”维林说,此乃罗纳语中代表正式挑战的句子,“你已经不适合带领森挞。他们现在归我管了。如果你不想放弃权力,就跟我打一场。”他转身走到空地上,森挞候在那里,个个面色严峻,目光坚毅。柯拉尔解释了维林的想法,令他意外的是,无人表示反对。
“一帮不忠不义的狗!”艾尔特克从小棚屋里走出来,冲着他们吼道,又用罗纳语乱骂一气,然而森挞无动于衷。
“你不听圣山之言,”柯拉尔说,“这是你自找的,瓦利希。要想证明自己,就接受此人给你的机会。”
艾尔特克并未接茬,只是冷笑一声,醉意未消的双眼盯着维林,手里的战棍也握紧了。“你的武器呢?”
维林摊开双手,表示腰带上没插匕首,背后也未绑剑。“我要什么武器?你又伤不了我。”
艾尔特克气冲冲地瞪着维林,须臾,他仰头大笑,浑厚的笑声在林间回荡,然后把战棍扔到一边。“我应该感谢你,”等笑声终于平息,他说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梦想成真。”
他忽然伏身弓腰,向维林猛冲过来。在狼窝里休养生息了一阵子,他的体格有所恢复,而且在灌了一肚子松果酒的情况下,他的速度依旧快若闪电。维林堪堪避开,一拳击中他的下巴。艾尔特克闷哼一声,竟然纹丝不动,紧跟着回以一记摆拳。维林抬起双臂将其挡开,顺势肘击罗纳人毫无防备的面门,继而快拳连连,暴风雨般攻向对方的脸部和腹部,步步进逼,一次次闪过艾尔特克的反击。他每一次出拳都落在实处……直到罗纳人抓住维林的拳头,猛击他的太阳穴。
一时间天旋地转,他踉跄了几步,企图恢复战斗姿态。然而,艾尔特克不给他这个机会,猛地一脚踢翻了他,又一拳正中面门。视线忽然模糊,维林只能隐约看到影子,眼里直冒金星……
“就是你,”艾尔特克咬牙切齿地逼近,抡起强健有力的拳头,“是你害我儿子成了瓦利希。我每晚都见到他,每晚都看着他死,全怪你,梅利姆赫。”
“我饶了一个男孩的命,”维林说着,吐出一口血,左眼肿得睁不开,“你杀了一个男人……一个自行做出选择的男人。”他看到罗纳人眼里闪过一道光,满脸的横肉猛烈抖动。“你知道,”维林恍然大悟,“早在杀他之前,你就知道他背叛了你。”
艾尔特克狂吼一声,抡拳欲砸。维林清清嗓子,对准罗纳人的眼睛啐了一口血,趁机飞起一脚,踢中对方的脑袋。艾尔特克连连退后,他则翻身跃起,一头撞向罗纳人的肚子,继而向上一抬,顶起对方的下巴。他又照着面门一通暴揍,艾尔特克逐渐吃不消了,徒劳地挥舞双臂,试图挡开攻击。维林终于打得他跪在地上,最后使出一记右手勾拳,击中他的下巴。
维林停手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拳头上的血一滴滴落在林间空地上。“尼沙柯告诉过我,”艾尔特克抬头望着他,嗓音低沉而疲惫,脸上伤口无数,鲜血横流,“我……没有听。”他身子一软,绝望地垂着头,嘴里喃喃道:“我不求用刀。”
柯拉尔出现在维林身边,手里握着艾尔特克的战棍。“照着要害打,塔拉萨,”她说着,把武器递给维林,“他是条汉子,至少给他一个痛快……”
她忽然闭嘴,神色一凛,扭头望向南方。从她痛苦的表情可以判断,歌声一定奏响了强劲的音调。不过,这一次他无需询问其中的含义,因为他听见了另一个警告,越过冰原,穿透树林,远远地传来,清晰无误,不可抗拒。森挞脸色大变,彼此交换着惊惧的目光,因为世间的狼不可能叫得如此嘹亮。
等狼嚎平息,维林回过头来,发现艾尔特克已经起身,昂首挺胸,眼神坚定,与方才判若两人。“我用得着那家伙。”他伸手索要战棍。
维林看了一眼柯拉尔,以为她会反对,却见她神色肃穆,勉为其难地默许了。“智熊懂点医术,”他对艾尔特克说,“他可以替你缝合伤口。”
艾尔特克冷哼一声:“我要是没醉,你死定了。”
维林轻笑出声,把战棍扔给他。“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