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瑞瓦
她看得出来,倭拉人已经命不久矣。他的脸皮松松垮垮,活像一张干瘪的面具,两眼暗淡无光,充满苦楚和挫败。不过,他毕竟有上百年的演说经验,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发音平稳有力,咬字清晰。“女皇只会派出三分之一的舰队迎战你们,”他对女王护国军的众位将官说道,眼下他们正在旗舰上召开会议,“等你们打败了他们,她指望您航行至洛卡沟。舰队的全部兵力将从南边阻截。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
海盾开始研究铺在桌上的海图,瑞瓦环顾四周。他们集结在莱娜女王号的主甲板上,因为没有一间船舱能同时容纳这么多人。海上风平浪静,但她乘坐小舟过来的一路上,依然颠簸摇晃,浪花扑面。瑞瓦对海上的生活实在是爱不起来,虽然已经克服了早期的晕船呕吐,封闭的船上空间还是令她苦不堪言,更别提对韦丽丝和爱丽丝的思念之情。
“洛卡沟。”埃尔-奈斯特的说话声打断了瑞瓦的思绪,他点了点倭拉帝国海岸线上的一处海湾,“唯一一条驶向倭拉城的航道。一旦我们开进去,他们只需相对较少的舰船即可把我们堵死。那里河道狭窄,舰队的规模失去了意义。而且,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守住南北两岸,阻止我们登陆。”
“这位刚刚登基的女皇设的陷阱确实巧妙。”马文伯爵不无佩服地慨叹,“真遗憾,她不是托克瑞那种笨蛋。”
“老谋深算,”女王的语气不带丝毫敬意,“我怀疑她玩过斗智棋。”她扭头望着海盾。“你有何建议,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
“打一场毫无必要的仗,向来是下策。”他回答,目光依然在海图上游移,“尤其在海上,运气格外重要。再者,不管怎么说,调动一支满载大军的舰队作战相当困难。我建议干脆避开敌人,取道东北航线,从这里登陆。”他指着洛卡沟北边一百英里开外的浅湾。“我手下的船长在那边干过一点走私的勾当,他们说那里的海滩一次可登陆五分之一的军队。既然倭拉主力军都去把守洛卡沟两岸,想必匀不出多少兵力在那里阻击我们。等军队登陆,舰队就可以专心护卫我军的补给线了。”
女王又问战争大臣:“马文伯爵呢?”
“全军登陆至少需要三天时间,陛下。虽然倭拉主力集中在南边,但在我们做好进军准备之前,还是很有可能遭到当地戍卫军的攻击。”
“我们可以选择更靠北的地方,”海盾叹了口气,“可惜合适的登陆点不多,至少要多走两百英里。”
“距离倭拉城越远,我们的胜算就越小。”女王抬起头,扫视在场的将官,目光最终落在瑞瓦身上,“诸位当中,有一人最适合带队击退倭拉人的进攻。”
“除了你带领的弓手和家族侍卫,”女王说,“我再拨给你三个兵团的疆国禁卫军,包括奔狼在内,全是久经战场的老兵。”
“欢迎之至,陛下。”瑞瓦回答。
她被女王召进舱房里,这也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连高大魁梧的护卫总领也奉命守在门外。女王的美貌再次震慑了瑞瓦,尽管仍有隐约可见的白色线条从眉头向上延伸,藏进富有光泽的红金色秀发里,但不仅于美貌无损,反而增色不少。更重要的是,她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无与伦比的威仪,不管在哪里都能卓尔不群,引人瞩目。然而,或许正是上述原因,瑞瓦觉得女王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带着烧伤的女王更可爱,她心想。眼前的这张面具太过完美。
“务必知道,你有权拒绝我的命令,”女王接着说,“我绝不为此责怪你。”
“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结束战争,”瑞瓦说,“况且,相比海上,我宁愿在陆地上打仗。”
“各有所好。”女王面带微笑,并非惯常那般嫣然如花,似有几分谨慎,“维林大人动身去北方之前,他请求我不许你置身于险地。而且,他希望我把你留在疆国摄政。”
瑞瓦差点笑出声来。他总是喜欢表现出兄长的样子。“那种事我真的做不来,陛下。不过,我一直想弄清楚,维林大人执行的任务究竟有何用意。”
“既然保密,当然有其道理。我能说的是,他此行所遇到的机会千载难逢。”女王顿了顿,笑意逐渐收敛。“我最近读了一些埃尔托之战的详细报告。我早先并不知道情况糟糕到了那种地步,导致你采用极端手段。”
那个倭拉人跪在断头台前的面孔……不比我们好……“生存所迫,无奈为之,陛下。”
“正是。等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希望你还记得这句话。战争尚未打赢,只有胜利,才能保证我们的生存,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她注视着瑞瓦,完美无瑕的面具异常严肃,“你明白吗?”
不惜任何代价。迎着女王坚定的目光,瑞瓦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他也常有类似的说法,往往在动手打她之前。“不如请您详细说明,陛下,”她说,“有了清晰的指示,我才好完成任务。”
女王的目光毫不动摇。“只要有机会,瓦利泰尽量活捉,自由剑士格杀勿论。”
“如果他们投降呢?”
“那杀死他们就更简单了。”女王走过来,拉住她的手,面容有如姐妹一般亲切。“如你所说,小姐,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结束战争。”
海盾陪着瑞瓦返回斯莫林将军号,这是一艘新造的大船,装载着她的家族侍卫和五分之一的弓手。表面上看起来,埃尔-奈斯特是来协助他们的登陆行动,不过她察觉到,对方忽然转念,一心想离开女王,或许与那个倭拉人的命运有关。当时瑞瓦已经准备登上返程的小舟,那个倭拉人先是在女王面前缩成一团,继而那张松垮的老脸惊得惨白。女王面露欣慰之色,平静地端详着对方。倭拉人大吼一声,冲过去,抓向她的喉咙。女王飞快地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插进他的胸膛,动作极其娴熟,一气呵成,身边的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扔下去。”她吩咐伊尔提斯大人,然后接过米欧尔小姐递来的一块布,擦净匕首,转身走开。不过,倭拉人尚未断气,仍然冲着她吼叫,直到护卫总领把他拖到栏杆边,他还在用倭拉语骂骂咧咧。他被扔到海里时,女王头也不回,径直走过来,热情地向瑞瓦道别,祝她旗开得胜。
“无论怎么看,那人都是罪有应得。”当他们攀上绳梯,从小舟爬到大船的甲板上,她对海盾说,“豢养了不计其数的奴隶,又是统治议会的议员,亲自下令侵略疆国。”
“她杀了他儿子,”埃尔-奈斯特嗓音低沉,面色严峻,“而且要在他死前告诉他。”
“我们的女王公正无私,裁决也严厉。”
“她是你的女王,小姐。等战争结束,我就不再为她效命了。”
他大步走开,去找船长了,瑞瓦则向安提什和阿伦提斯简单讲了作战计划。“我们担任先锋,”戍卫军司令捋着胡子说,“绝无仅有的荣誉。”
“绝无仅有的危险。”安提什说,他一直建议他们小心处理与主君的关系。在去沃恩克雷的路上,维林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他和弓手总兵早年的瓜葛,所以瑞瓦知道此人曾经激烈地反对过联合疆国。这些年来,尽管他早已不复当年的狂热,但依然本能地对阿斯莱人抱有怀疑态度,尤其是莱娜女王。
“我们离家千里,来与残忍的敌人作战,”瑞瓦说,“军中的每一个人冒着同样的危险,大人。请你们把作战计划传达下去,我们五天后登陆。”她本想明言女王对处理俘虏的指示,又觉得难以启齿。士兵们不需要提醒,见到带兵器的倭拉人当然不会放过,但以命令的形式释放他们的杀戮欲,感觉甚是不妥,她又想起来,关于复仇,圣父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第二天,天上有了海鸥,又过了一天,陆地隐约可见。他们距离大部队十英里之遥,三十艘船满载库姆布莱战士和疆国禁卫军精兵。女王还提供了艾罗妮丝发明的四台新式弩炮,随行的有一个瘦小的尼塞尔女人,看样子对操作方式非常熟悉。
“艾罗妮丝小姐向您问好,小姐。”她笨拙地冲着瑞瓦鞠了一躬,说道,“她本想亲自过来,可是莱娜女王威胁说要把她绑在桅杆上。”
瑞瓦让她在疤痕女儿团当中挑选合适的人手操作弩炮,这支库姆布莱娘子军自愿为神佑小姐效命,其名号听着惊悚,其实非常贴切。她们的人数大约两百出头,与新近招募的男性新兵一样,半数不满二十岁。这群面色冷峻的姑娘多半遭受过倭拉人的各种残酷虐待,而且父母双亡。阿伦提斯起初把她们和男兵分开,打算安排一些搬运或做饭的活儿,但见瑞瓦神情严肃,最后只能作罢。瑞瓦亲自训练她们,可是姑娘们对她的敬畏,以及对谎言无条件的相信,使得她备感煎熬。
“我想请教您,神佑小姐。”登陆当天,一个不超过十八岁的女孩来到瑞瓦面前。她体态轻盈,单膝跪在甲板上。
“我说过了,奈拉,”瑞瓦说,“别再这样了。”
“抱歉,神佑小姐。”女孩抬起头。那是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庞,可惜左眼瞎了,还有一道伤疤延伸至上嘴唇,她在被奴役期间轻微地反抗过一次,结果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我们都想知道。”奈拉略一停顿,瞟了一眼女儿团的其他成员——她们正毕恭毕敬地聚集在不远处,“早上我们应该背诵哪一段经文?好请圣父为我们此行赐福。”
圣父不为战争赐福。你以为他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吗?话到嘴边,瑞瓦又咽了下去。成千上万人为了谎言漂洋过海,岂能现在就推翻?“你们必须自行选择。”她本想温柔地扶起奈拉,不料事与愿违,女孩吓得缩起身子,卑躬屈膝以示悔过。“‘人若成众,心思各异,因为圣父使我们不同,每一人即是大爱的每一面。用你的眼,寻你的路,终获圣父之爱,不使他人胁迫你偏离正道。’”出自《理经》,这些天她极少引用其他几本经书。
“我们能跟在您身边吗,小姐?”另一个女孩问,她和大伙儿一样满脸期待。
瑞瓦的目光飘向靠着桅杆的海盾,他明显是一副看热闹的姿态。“你们只会跟着我,”她说,“现在都回去操练吧。”
她走到桅杆附近的水桶前,盯着埃尔-奈斯特的眼睛,喝了一口水。“有什么想说的吗,大人?”
“你有过神赐的远见,”他耸耸肩,说道,“我也有过一次。不大喜欢。害我头疼。”
“你们的神是梦里的幻象,织在挂毯上的故事。”
“而你们的神活在天上,满足你们的愿望,等你们死了,还让你们永远活在某个地方。”
“你也算见多识广,没想到如此无知。”
他面色一沉,冲着伤疤女儿团点点头,姑娘们正在练习她新教的剑招。“你知道登陆后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多少人在临死之际还对你的谎言深信不疑?”
瑞瓦并没有生气,事实不容否认,而且她早已习惯了真相的刺激。她望着姑娘们,发现区区几个月的训练,已经使得她们的武艺突飞猛进——脚步灵活,攻防既快又准。还有那股凶猛劲儿,倭拉人早就把她们当中的大多数变成了杀手。不过,都太年轻了。和我以前一样。
“你当时有选择吗?”她反问道,“他们来攻打群岛的时候?在蛇牙和埃尔托,你的海盗死了多少?如果这场战争真的那么可恶,女王真的那么残酷无情,你为什么不走?”
她以为会激怒海盾,结果他回答时嗓音低沉,戏谑的表情一扫而光:“我本想洗掉一个污点,可是看看如今我所做的一切,恐怕我已经脏得再也洗不干净了。”
瞭望台上传来一声喊叫,他抬头望去。“看到海湾了,”他向瑞瓦鞠了一躬,大步走开,“是时候集合你的队伍了,小姐。”
他们在离岸一英里处抛锚,船员们用绳子把小舟吊到海上,瑞瓦带着伤疤女儿团在甲板上等候。阿伦提斯大人带着全体家族侍卫守在栏杆前,他们将最先登陆,还包括一队弓手。安提什带着大部分弓手在旁边的船上,而装载疆国禁卫军的船在西边半英里处,正随着浪头摇晃。看到众人急不可耐的样子,瑞瓦发现时间甚是古怪,她越是希望快点过去,越是觉得漫长无期。
她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看见海盾在船首,正从船长手里接过望远镜,船长伸手指着岸边。
“有敌人吗?”瑞瓦走过去,问道。
“数量很少,”他回答,举着望远镜对准海滩,“大约三十个骑兵。我敢说,你绝对能应付……”他皱着眉头,嘴角浮现笑意。“还有一个摔下马了。”
“海盾大人!”他们同时抬头,瞭望台上有一个船员疯狂地冲着北方指点,“前方有风暴!”
她跟随海盾来到船尾,顿时惊呆了,只见乌云翻滚,遮天蔽日。天色昏暗,闪电破空而过,隐隐的雷鸣随之传来,越来越响,每分每秒都在向他们逼近。
“这不可能。”埃尔-奈斯特轻声叹道。
“我们怎么办?”瑞瓦问道,可他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瞪着席卷而来的风暴。
“大人!”她揪住海盾的锁子甲,使劲地摇晃,“我们怎么办?”
他目瞪口呆地扭头盯着瑞瓦,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起锚!”他狂喊着,挣脱瑞瓦的手,“满帆!舵手,转向正南方!船长,快打信号,叫别的船跟上!小姐,带你的人下去。”
船员慌忙跑去执行命令,瑞瓦高声喊叫,让库姆布莱人全部到下层甲板。但她没走,仍在船尾,望着风暴横扫而至。怎么可能移动得这么快?她琢磨着,忽然想到另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心里渐渐明朗:那时在埃尔托城,白天下起倾盆大雨,当晚雪花飘飞。岸上的那一群人……我们来的是什么鬼地方?
好在船员们的努力有了成效,大船很快就向南方驶去,船帆刚刚展开,就灌满了来自北边的狂风。其他几艘船也响应了海盾发出的信号,不过那些疆国船员的动作比梅迪尼安人慢了许多。瑞瓦眼看一艘装载疆国禁卫军的船正要开动,却被滔天大浪困在其中,此时船帆只张开了一半,船身剧烈摇晃,舵手拼命地向南边掉头。很快,雨势越来越猛,瑞瓦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不过她确凿无疑地听见了一声嘎吱巨响,随后偌大一艘船消失在眼前。不一会儿,风暴也攫住了他们所在的大船,瑞瓦发现周遭漆黑如墨,怒号声不绝于耳。
狂风把她掀翻在地,头顶有绳索破裂和木板折断的声响,船员们翻来滚去,有的被风刮进了海里。海水反复冲刷甲板,瑞瓦身不由己地开始滑动。经过船舱入口的时候,因为距离很近,她听到底下传来那些女孩惊恐的哭喊声,海水顺着梯子灌了进去。她刚抓住栏杆,船身猛然倾斜,把她抛了出去。她只能双手死死地攥紧栏杆,任由狂风暴雨在身上肆虐。一个黑影在眼前跌倒,那人的手指堪堪擦过她的锁子甲,一声绝望的哭号忽然响起,转瞬消失在风暴之中。
甲板猛地下沉,船身向另一侧倾斜,又把她抛了进来。她躺在甲板上,气喘吁吁地享受片刻安宁。“小姐!”是阿伦提斯的声音,他伸着双臂,跑了过来。瑞瓦正要迎向他,撞击发生了。
紧握栏杆的手瞬间被震脱,甲板严重倾斜,她和阿伦提斯根本抓不住任何东西,向右舷滑了过去。她看见戍卫军司令撞上栏杆,伴随骨骼折断的脆响,木头应声裂开,她直接从缺口处掉进波涛汹涌的大海。
一眨眼的工夫,风暴的怒号彻底消失,海浪之下寂静无声。她在水中只能看见无数灰色的漩涡,沉重的锁子甲和武器拽着她不断下沉。她放开弓箭,知道这一次再也不可能找回阿伦大师的杰作,于是解开剑带,任由长剑坠落。她开始对付锁子甲的带子,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扭来扭去,嘴里吐出一串串气泡。
不!无论怎么拉扯,带子也不见松动,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惊慌最要命。
她保持身体平直,朝向海面,静止不动,以减缓下沉的速度,然后抽出匕首,依次割断几根带子。锁子甲突然脱落,她感到自己开始上浮,但还是太慢,胸口憋得火烧火燎。她踩着水游向海面,竭尽全力屏住呼吸。
伴随着一声大喊,她钻出水面,贪婪地吸起了潮湿的空气,呛得连连咳嗽,汹涌的海浪裹着她上下起伏。没有阿伦提斯的影子,什么人都看不到。突然,她听到一阵刺耳的噪声穿透狂风暴雨而来,那是断裂的巨响,仿佛同时劈开一千棵大树。风暴稍有偏移,透进些许光亮,斯莫林将军号赫然出现在眼前,巨大的船体战栗不止,仿佛在看不见的障碍物上刮擦。船帆被扯得粉碎,两边不断有黑点飞出,瑞瓦很快意识到那是人,是她的同胞,当船体四分五裂,他们被抛进海里。
风暴再次回移,黑暗吞没了惨烈的景象,瑞瓦依然愣愣地望着那边。她冻得手脚麻木,浑身发抖,心知死亡即将到来,但她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我杀了他们所有人,当海浪没过头顶,她心想。用一句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