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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尼尔斯的记述

  “她知道吗?”

  靠岸时我一直在观望港口,那是伯瑞林海低海区最大的贸易中心,也是阿尔比兰发迹的历史见证。港口呈弧线形,绵延三英里长,石墩和泊位数不胜数,船也挤得满满当当,远比平时多。等我们又接近了些,我发现多数是战船,而且每一艘船上都有一群劳工在干活,挥舞锤子为船身加装铁甲,搬运投石器安装在指定位置。

  艾梅伦女皇在都城集结舰队,我据此判断。究竟有何目的?

  “大人?”佛奈娜追问。她的头发白得很快,今天梳到脑后束了起来,露出脸上逐渐增多的皱纹,但她的容貌依然俊美。她身穿素色长裙,紧裹披肩,活脱脱就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妇人,岸上的人或许会误以为她是船长的妻子。念及此,我忍不住轻笑一声。

  佛奈娜恼怒地皱起眉头,却不肯转移话题。“她知道,是不是?她知道你和‘希望’的事。”

  我耸耸肩,略一点头。她瞟了一眼船长,靠拢了些。“给那海盗钱,请他带我们走。”

  “我们还有任务要完成,尊敬的市民。”

  “那也不能赔上你的性命。”

  “我的性命属于皇帝。根据律法,现在我的性命,以及谏言,都属于他的继任者。”

  “你真以为她会听?”

  “我相信她会听。但不清楚她打算怎么做。”

  我们停靠在接近港口最北边的一个狭小泊位,为了应付一个不耐烦的小吏,船长被迫支付了双倍于平日的停船费。

  “我是为联合疆国和梅迪尼安群岛办公事!”船长吼道,“至少也应该打个折。”

  “可你还带了一满船香料,”年轻的官员回答,“需要额外收费。”他递来一张停船费的收条,然后伸出手。

  “有问题吗?”我走到船长身边问道。

  年轻人盯着我瞧了老半天,面色立时煞白,慌忙退了一步。“您是佛尼尔斯大人!”他轻声叹道。

  我在帝国境内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地方尚有几分名气,有人认出我并不意外,但通常受到的待遇无非是礼节上的口头恭维,或是被邀请参加各种学术活动。所以当那个面色煞白的小吏在踏板上踉跄后退,然后转身跑向码头时,这场面令我惴惴不安,尤其是他很快就回来了,还叫了一队当兵的。他们匆忙奔向我们所在的船,年轻的官员一边跟着小跑,一边对周围的搬运工疯狂打手势,嘴里大喊大叫:“叛徒!叛徒回来了!”

  “我觉得,船长,”我提起装书的袋子,走上踏板,“你最好赶紧开船。”

  “船王要我保你安全。”他说。不过,看到码头上的骚动,他精明的眸子流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非常感谢你的照顾。”我伸出手来,原以为他不会理睬,结果他紧紧地握住了,满脸遗憾之情。

  “愿幸运眷顾你,尊敬的先生。”他的阿尔比兰语出乎意料的流利。

  “你也是,尊敬的先生。”我看了一眼佛奈娜,她正惊恐地瞪着跑过来的士兵,“如果你愿意带她返回疆国,我感激不尽。”

  “不。”佛奈娜深吸一口气,走到我身边,勉强笑笑,“我们还有任务呢。”

  我们等在码头上,看着水手们在船长的连声号令下,手忙脚乱地划桨,离开了港口。他们踩着水手长急促的鼓点,很快就划向开阔的水域。

  “叫什么名字?”佛奈娜问,“那艘船。”

  “我忘了问。”我转过身,发现士兵们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从盔甲的样式判断,这些人是新征入伍的步兵,领头的是一名不算年轻的军士。

  “报上名字!”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大步走来。

  “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我回答,“御前史官……”

  “不对!”他咆哮着,按住剑柄向前逼近,“现在你已经不是了!”

  他们带我们去了海港督府,那是一座壁垒森严的大宅,配有几间牢房,专门用来关押形形色色的走私贩和喜欢闹事的水手。拜那位激动的港口官员所赐,卫兵们围住我们的同时,码头上的人也越聚越多。“如果你们要逮捕我,”我对军士说,“我有权知道罪名。”

  “安静!”他厉声喝道,面红耳赤地望着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我能做的就是尽快把你带走,免得这帮家伙就近找根桅杆吊死你。”

  我现在听到他们的叫声了,连厚实的墙壁也挡不住,可谓典型的聚众示威。“吊死叛徒!”和“为‘希望’报仇!”是其中最常见的两句。

  “‘唯在阿尔比兰帝国,法制才真正得以彰显。’”佛奈娜诵道,语气略带刻薄。她对我的作品竟然记得一字不差,着实令人恼火。“‘公正之施予不分高低贵贱。从最卑微、最贫穷的国民到皇帝本人,律法面前一视同仁。’”

  她在牢房里来回踱步,愤怒的喊叫声时而低落时而高涨,令她眉头深锁。“你犯了什么事,竟然惹了众怒,大人?”言语之间,嘲讽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女皇?”

  “你本来不用陪着我。”我说。

  她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的粗木板凳上,抬手梳理发丝,发现指缝里灰白如许,不禁恼怒地呻吟了一声。“我能去哪儿呢?”

  她撩起头发,迎着透进小窗的天光端详,在我看来酷似生锈的铜丝。我暗下决心,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把对她的观察记录下来。“这就是后果?”我问,“当你们喝不到天赋者之血的时候。”

  “据我所知,在所有接受盟友祝福的人当中,还没有一个经历过这种考验。当然,有些人丢了性命,遇刺或战死,都是倭拉政坛的常态。不过,一旦享有特权,就没人试过中断供给的生活。”

  她松开手,任由发丝飘落,弯曲的手指在阳光里停留了好一会儿,嘴角隐现笑意。“奇怪,我一点儿也不想念。现在看来,死亡是有好处的。”

  锁头开启声和靴子踢踏声忽然响起,说明有人来访。我站起来,打量着走到铁栅外的高个子。此人相貌英俊,仪表堂堂,可惜容颜已有几分老态,浓密的短发灰白夹杂。“海弗伦,”我注意到他的制服以及胸甲正中央的星形浮纹,那是上将军的标志,“看样子终于晋升了。”

  “佛尼尔斯大人。”他的语气不带感情,但当目光移向佛奈娜,他显得格外警惕。“她是什么人?”

  “佛奈娜·恩崔尔·托克瑞,”她起身应道,“原属倭拉帝国,如今是联合疆国莱娜女王的使节。”

  海弗伦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背负叛徒之名,还带着一个倭拉人回来。说实话,大人,我开始怀疑你所谓的才智不过是自卖自夸。”

  背负叛徒之名……虽说是受了冤屈,但强加的罪名听着依然刺耳。我所有的付出,多年的忠诚,换来的竟是“叛徒”二字。“我能不能知道,到底是谁这样诽谤我?”

  他脸色一沉,怒气冲冲地向前踏了一步。“艾梅伦女皇亲自认定你是叛徒,”他咬牙切齿地说,“所以我建议你,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小心斟酌!”

  我以前遇到这种人都会知难而退,因为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总能吓得我心惊胆战。不过这种人见得多了,我曾经的怯懦也不复存在。说到底,他们是普通人,他们可以杀人,我也可以。“罪状呢?”我迎着他的目光问道。

  我无所畏惧的姿态似乎震住了他,海弗伦退了回去,怒气有所收敛。“一切依照律法,到时候你自然知晓。”他顿了顿,表情复杂地注视着我。我和他之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不管怎么说,一直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你需要做的,就是看他死,佛尼尔斯,”他说,“很难做到吗?”

  据说极西之地的商贾国王们拥有大如城市的王宫,一望无际,仆人亦难以计数。不过,衡量伟大,不能仅凭规模,还要看财富,我不相信世上还有比阿尔比兰皇宫更金碧辉煌的建筑。皇宫坐落在高山之巅,临着宽阔的泰摩因河,在其诞生的年代,谦逊与克制尚未被阿尔比兰人视为最重要的德行。它是一座巨大的六角形建筑,中间呈圆形,其上有拱顶——不出所料,拱顶立刻吸引了佛奈娜的注意。

  “贵国皇帝们这是要闪瞎自己的臣民吗?”她遮着眼睛问。正午艳阳高照,拱顶光芒耀眼,看不清模样。我始终认为日落时分最适宜观赏,当橙色的余晖洒上它银色的表面,犹如烛火摇曳,并会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熄灭。塞利森和我常常骑马到城外,在山顶上观赏这壮美的景色。他说他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写下来。

  海弗伦带了整整两队骑兵护送我们离开海港,事实证明,为了阻止暴徒们将其辱骂的内容付诸行动,这么多骑兵也仅是堪堪够用。但令我痛心的并非辱骂,而是表情。当时人潮汹涌,海弗伦的手下只能开辟出狭窄的小道供我通行,一张张面孔看过去,我发现无论男女老少都面目狰狞,饱含恨意。不管强加于我的是何谎言,显然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我随即明白,世易时移,我已是无家可归之人。不仅眼前的人永远不会接受我,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的轻信无知。当我们挤过人群,策马奔向山顶皇宫,我忽然想起艾尔·索纳说过的话。他讲起他的国王如何使用奸计发动侵略战争时,转述了雅努斯的一句原话:只要谎言有理,他们自然相信。

  我们距离皇宫越来越近,海弗伦离开了直通大门的道路,领着我们来到北城墙,此处唤作兵门,朴实无华,是供卫兵和仆人使用的,偶尔也有帝国囚犯出入。我以前极少走兵门,今日一见,真是乌烟瘴气,秽浊不堪,毫无体面可言,那些养尊处优的朝中权贵是来不得的。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坊和马厩,混杂着食物和粪便的味道。若在旅行之前,我或许会对这种地方皱鼻子捂嘴,但如今只是隐有一丝不快——去年我吃了太多苦头,连感官也麻木了。

  我记得这个迎接我们的人参加过对艾尔·索纳的审判,他一袭黑衣,体壮如牛,肌肉饱满的大手攥着一副镣铐。我知道抵抗毫无意义,于是爬下马鞍,伸出手腕,等待这位狱卒给我戴上镣铐,再劈头盖脸地挨几句骂。不料他深深地向我鞠躬致意,神情严肃,恭敬有加。

  “大人,我一直都想跟您私底下谈谈……”他脸色尴尬,举起手里的镣铐,“但不是在这种情形下。”

  “不用了,拉伦。”海弗伦吩咐狱卒。

  “可他要直接去见女皇,尊敬的上将军。”

  “女皇的安全由我负责。届时我亲自护送佛尼尔斯大人去牢房。”

  皇宫内部方便易行,因其结构极其简单——任意一条走道都通向正中央,即皇帝或女皇上朝的地方。坏在路途遥远,人行其中,可以放飞思绪,亦有充足的时间不尴不尬地聊天。“我在想,”我壮着胆子对海弗伦说,“阿鲁兰皇帝的驾崩……”

  “他年近八十,身体每况愈下,”海弗伦铿锵有力地打断了我,“没什么好猜疑的,大人。”

  “遗诏怎么说?”帝国皇帝有这样一个传统,在临近让位之时拟定遗诏,表彰那些在其执政期间忠心效力的臣民,再就是劝导继任者。

  “你收获颇丰,”海弗伦说,“北海岸的土地,不薄的年俸,还有帝国图书馆的数卷珍贵典籍。不管你有无权利占有……”

  “我不关心自己的所得,”我说,“只想知道他对女皇的教诲。”

  海弗伦沉默了片刻,神色越发严肃,此时帝国审判庭近在眼前,高约二十英尺的红木大门威武雄壮。“只有一句话,”他说,“‘禁绝一切奢靡之风。’”

  “海弗伦。”我突然站住,逼得他停下脚步,周围的卫兵同时做出拔剑的动作。但我毫不理会,走到上将军面前,言辞恳切地低声说道:“不管你们是不是要给我定罪,我有话跟她说。她必须听一听我和这个女人带来的消息。”

  “我是一介武夫,”他转身面朝敞开的大门,“不是谏官。”

  他抬手示意我继续前进,姿态彬彬有礼,并无威胁之意。我看了一眼佛奈娜,她正在张望门内的觐见厅,神色惶恐不安。“她想要的是我的脑袋,”我嘱咐她,“到时候你一定要讲给她听。”

  帝国觐见厅是一座圆形殿堂,内部立有一圈厚实的石柱以支撑巨大的拱顶。厅内除了正中央高台上的皇座,别无座椅。组成台面的圆柱高矮大小不一,形成六级台阶,帝国谏官们分列其上。台阶上的位置代表了谏官的地位:军官们通常在最底层,法官和学者可以站到第二级和第三级,我是唯一一个站上第四级的御前史官。只有“希望”本人以及最受皇帝宠信的谏言者有资格更上一层。第六级永远空着,用以提醒阿尔比兰帝国的统治者:权力之重,无人可以分担。

  我飞快地扫了一眼,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要么不愿意与我对视,要么就是毫不掩饰地怒瞪着我,但是表情不大自然。第五级台阶上的两人令我大吃一惊,其中一位是军人,帝国大将军霍隆·奈斯特·艾佛伦。这家伙的心思一向令人捉摸不透,部分原因在于他习惯阴沉着脸,后来又在玛贝里斯城的最后一役中遭受大面积烧伤,导致左脸上的瘢痕从眉毛延伸至脖子。不过,台阶上另一个人的态度很容易分辨。帝国大法官梅瑞林·奈斯特·维瑟斯,此人对我素无好感,我对他也一样。他给我的感觉是热衷于寻摸别人的软肋,似是为了证明他有权裁决任何人的命运。看到他眼里的敌意之深前所未有,我推测自己如今的处境坐实了他长久以来的怀疑。

  不过,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坐在高台之上的人所吸引。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尼莱什城。那时她刚从群岛回国,一个人踩着踏板登上码头,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头也不回。航行途中,我们俩一句话也没说。我整天看她在甲板上踱步,永远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她的举止使我深信我们的关系不存在缓和的可能。我已经放下仇恨,而她始终不能释怀。所以我当时做出了决定。我身为学者的好奇心又一次被艾尔·索纳的故事唤醒,与他关联的无数问题神秘而诱人,我渴望知道答案。我要回到皇宫,把我的群岛记述呈交给皇帝,然后乘船去联合疆国。当然了,如今我后悔当初做决定太过仓促。不过,当看到艾梅伦女皇,我怀疑无论怎么选择,眼前的处境也在所难免。

  她面沉如水,精致的脸庞不动声色,镇定自若,全无敌意。然而她的眼睛出卖了一切,射向我的目光里闪烁着期盼的神采,由此可见,无论她假装得多么公平正义,我的命运已然不可更改。

  “佛尼尔斯叔叔!”欣喜的叫声惊动了我,只见一个男孩从柱子后面跑出来,两手各抓着一个玩具兵。我上次见到艾维李斯不过是数月之前,他又长大了些,瘦瘦高高的已是少年模样,但还有一股孩子气。他没有理会周围的卫兵,张开胳膊飞奔而至,一下子抱住我的腰,抬头望着我,那双眼睛酷似他父亲,我竟然一时无言。

  “您从北方给我带礼物了吗?”他问道,接着一口气也不歇地说下去,“坏人来杀我和母亲但其中一个变成好人就放我们走了然后海弗伦跟他们打家里都烧了……”

  “艾维李斯!”

  女皇站起身来,神色依然镇定,但已有几分勉强。卫兵们全都拔剑出鞘,除了海弗伦——他蹲下来,温柔地把男孩的胳膊从我腰上扳开。艾维李斯铁青着脸,坚决不肯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没事的,艾维李斯。”我说着,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推开他,“很抱歉,我忘了给你带礼物。但我带了精彩的故事,希望很快能讲给你听。现在你到母亲身边去吧。”

  男孩怨愤地瞪了海弗伦一眼,转身向高台跑去,蹦蹦跳跳地登上台阶,来到母亲面前。女皇拉过儿子,搂在怀中,那姿态似是担心他被坏人迫害,而她的目光须臾不曾离开我,看来她对我的嫌恶,至少有一部分缘于我和她儿子的亲密关系。皇帝命我担任艾维李斯的老师,为他教授帝国历史,因此我们的相处时间很长,而且他不听我的劝阻,执意喊我叔叔。“你和父亲就像兄弟,”他说,“所以你就是我的叔叔,我不要喊别的。”

  女皇捋了捋男孩的头发,柔声说着什么。“可我不想走!”他抗议。女皇的语气严厉起来,艾维李斯气呼呼地噘起嘴巴,跺着脚从高台后面走下,到别处玩耍去了。急促的脚步声不断回荡在大厅。

  女皇熟练地换上一副超然物外的表情,默不作声地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扭头望向佛奈娜,厌恶地抿了抿嘴角。“维瑟斯大人,”她对帝国大法官说,“犯人有权听取对他的指控。”

  维瑟斯朝她鞠躬致意,又面对着我,从袍子里取出一份卷轴。“御前史官,第一学士,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大人,被控告犯有叛国罪,”他念道,“其一,根据可信的证词,佛尼尔斯大人协助帝国囚犯维林·艾尔·索纳获释并逃避对其所犯罪行的惩罚。其二,佛尼尔斯大人与敌国势力,即倭拉帝国,串通一气,企图加害女皇及其儿子艾维李斯。”

  原来如此,不是一个谎言,而是两个。我无法解释清楚自己当时为何那么冷静,正如我至今难以说明,我为何有胆量一刀插进托克瑞将军的脑袋。或许在某种情形下,恐惧不足为虑。“可信的证词?”我问。

  维瑟斯大人眨了眨眼,似乎备感意外,或许他以为我会激烈抗议,大呼冤枉,接着他再用一套精心准备的、充满戏剧效果的说辞,予以迎头痛击。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对着门口的卫兵招招手。“带证人上来。”

  他们早就谋划好了,我忽然意识到,此时觐见厅鸦雀无声,只等我自投罗网。

  证人立刻被带了进来,是一个年轻女人,衣着朴素,看样子是典型的帝国北方人,黑头发,橄榄色皮肤,脖子上有铅红色疤痕。她显然不适应这种场面,双手紧紧相扣,垂着脑袋,飞快地瞟了我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报上名来!”维瑟斯大人喝道。

  年轻女人清了两次嗓子才说出话,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杰维娅·梅西勒斯。”

  “这是你夫家的姓,对不对?”维瑟斯问。

  “是的,大人。”

  “报上你娘家的姓。”

  “杰维娅·内斯特·阿茹安。”

  “很好。你父亲原是尼莱什城的总督,对不对?”

  “是的,大人。”

  “在‘希望杀手’侵占尼莱什城期间,他仍然担负治理之责。很多人认为,是城市沦陷导致红色瘟疫暴发,那时候你也差点死了。情况是否属实?”

  杰维娅的双手微微抽搐,在我看来,她正极力克制摸向脖子的冲动。“属实,大人。”

  “不过,‘希望杀手’的介入救了你的命,他找来他家乡的一位医师。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你父亲自认为欠了‘希望杀手’一份人情?”

  杰维娅闭上双眼,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等她睁开眼睛,目光向我投来,我分明看见其中充满歉意。“可以的,大人。”她语气勉强,显然并不情愿演这么一出戏。

  “据说,”维瑟斯接着说,“‘希望杀手’被捕前,送给你父亲一件礼物。是什么?”

  “是一把剑,大人。”

  帝国大法官扫视着诸位谏官,扬起眉毛以示惊讶。“他接受了‘希望杀手’赠送的剑!要知道,那把剑上沾着‘希望’的神圣之血。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会认为这种礼物只能令其蒙羞,但你父亲软弱无能,不仅守不住城,失败后也未能慷慨成仁,所以这样做并不在意料之外。告诉我,那把剑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杰维娅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有的,大人。剑刃上有古怪的印记,有时候……有时候父亲会把它拿出来看,通常是在夜里,他以为没人发现。他将其拔出剑鞘,剑刃冒出怪异的白色火光。它……对父亲产生了影响,不知道怎么就改变了他……”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一时哑然,脸色瞬间苍白,眼睛也湿润了。

  “抱歉,尊敬的夫人,”我说,“请继续。”

  维瑟斯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我怒斥道:“大人们,记好了,此人是何等厚颜无耻!罪大恶极,竟然还笑得出来!”

  他极力平息怒火——看他的样子并不完全是在表演——又问杰维娅:“你以前见过此人,是不是?”

  “我……”她低下头,紧扣的双手微微颤抖,血色全无,“是……是的,他来找过父亲,就是‘希望杀手’被带走的前一晚。”

  “是你亲眼所见吗?”

  “是的,大人。我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我知道父亲的书房里有个地方可以藏身,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说真的,我很担心。那把剑使得他性情大变,‘希望杀手’又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行动。父亲告诉佛尼尔斯大人,他打算把剑还给‘希望杀手’。佛尼尔斯大人突然大发雷霆,骂父亲是叛徒,说要请皇帝派人来逮捕他……但父亲给他看了那把剑,他就不说话了。父亲说有了这把剑,‘希望杀手’可以万无一失地在群岛赢得决斗,只要佛尼尔斯大人不反对,他将得到丰厚的报酬。”

  “明白了。具体是什么报酬?”

  “知识。‘希望杀手’会讲述他的经历,以及疯王雅努斯发动战争的来龙去脉。”

  “的确是丰厚的报酬,任何一位历史学家都会喜欢。”

  维瑟斯的目光投向我,坚毅而果决,犹如豹子盯住走投无路的猎物。“你陪同帝国囚犯去了梅迪尼安群岛,是不是?”

  “奉皇帝之命。”我说。

  “没错,但我记得是你主动请求。航行途中,那个蛮子有没有履行他的承诺?有没有向你讲述他那个悲伤的故事?”

  “关于他在侵略战争中扮演的角色,我相信他讲了一部分实话。”

  “你把剑给了他。”

  “阿茹安总督把剑给了他。要我说,那件武器再寻常不过了。”

  维瑟斯轻蔑地一摆手。“那些北方人最擅长的就是障眼法。既然你拿到了报酬,在抵达梅迪尼安人的都城之后,难道你不觉得有义务去警告‘希望杀手’的对手,告诉他敌人使用了非常手段,可以战无不胜?如此一来,‘希望杀手’在决斗中毫无意外地取胜,是不是也有你的功劳?所有人都说那场对决一眨眼就结束了,我们惨遭谋害的‘希望’从此失去了讨回公道的机会!”

  “没什么好警告的。”我瞟了一眼杰维娅,她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知道这个不幸的女人受到了何等威胁,才这般信口雌黄。看到她因为我的缘故而受苦受难,我很难过。如果说艾尔·索纳那天战无不胜,那也绝不是因为剑这种平凡无奇的俗物。”

  维瑟斯缓缓走下台阶,向我步步逼近。“瞧他这困兽犹斗的劲头,大人们。瞧他事到如今,还在垂死挣扎,满口谎言。这个卑鄙小人蒙先帝恩泽,一路平步青云,却为一个蛮子的区区几句话就出卖了灵魂,连最下贱的娼妓也不如。如果此乃他唯一的罪过,倒也情有可原——当然也逃不过应有的惩罚——毕竟人生而软弱,易受诱骗。不过,诸位大人们听仔细了,这头畜生还有一条罪状,堪称人神共愤。”

  他停下脚步,背朝高台,粗声粗气地命令杰维娅退下。卫兵带她出去时,她抬头望着我,泪水肆意地流淌,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我父亲。”她的眼神充满哀怜,恳求我的理解。我微微颔首,甚至挤出一丝笑意,之后她就被带出了觐见厅。

  “恭请艾梅伦女皇一世,”维瑟斯朗声诵道,向高台深鞠一躬,“为此案屈尊作证。”

  女皇稍等片刻,离座起身,这个动作意味着在场所有的人都要下跪。我立即单膝跪地,同时示意佛奈娜照做。这种礼节万万忽视不得,怠慢九五之尊者只有死路一条。

  我注意到艾梅伦的目光又一次在佛奈娜身上停留,她琢磨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她的计划被打乱了,我心想。意料之外的搅局者。

  “诸位都知道,”女皇开口道,“就在我被选中之前不久,有人企图谋害我和我儿子的性命。这次袭击中,很多忠诚可爱的仆人丧生,我和我儿子侥幸逃过一死。袭击我们的是一个倭拉女人和一个异教宗派的狂热信徒,与‘希望杀手’一样。在被他们折磨的过程中,我想清楚了一件事:这些刺客对宫中的情况了如指掌,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混进来?在我被海弗伦上将军奋不顾身地救出去之前,那个女人对我说了一番话。”她抬起手,稳稳地指着我。“确认此人即是情报的提供者。很显然,他希望我知道他参与其中,被嫉妒与怨恨冲昏了头脑的人当然会这么做。”

  我迎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胜利的喜悦。亲爱的先帝,我心想。您对我们做了什么啊?

  我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艾梅伦,拒不移开视线,即便海弗伦的剑正抵住我的脖子。女皇摆了摆手,他才放下剑来。“我绝不让这个叛徒逃过审判,”她说,“我们依法行事,而且帝国人民有权知道真相。”

  “如果您要杀我,”我说,“那么请便,还是别搞什么审判闹剧了。我只有一个请求,您先听听我关于联合疆国的战争记述,这个女人可以作证,因为这件事对我国极其重要。”她丰润的嘴唇微微一抿,却不见笑意,但我亲眼看见的是,一个女人正在经历一生中最甜美的时刻。“佛尼尔斯大人,你说的话我早就听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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