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维林
和以前一样,他最先注意到的是空气的变化,山顶的硫黄味变成了某种芬芳的气息。潮湿的寒意消失了,阳光温暖,夏季的清风轻轻拂过,使人格外惬意。但这一次的声音不同,没有枝丫摇曳的响动和鸟鸣,只有鼎沸的人声。记忆石底下的地面也变了,人工开凿的岩石被新近切割的光滑石砖替代。维林抬起头,发现他们不在山顶,而是置身于一座正在兴建的城市中央,立于一块高台之上。
各处的脚手架上都有人在干活,不是拽绳子就是雕刻石头,一队队蹄上生毛的高头大马拉着巨型马车,车上装满了花岗岩和大理石。人们劳动时的喊叫和号子在空中荡漾,听不见鞭子的噼啪声和锁链的哗啦声,说明他们不是奴隶,而且看样子干得兴高采烈。他望向全城最高的建筑,不禁眼睛一亮,那是一座细长的方形塔楼,高约五十英尺,外墙搭满了脚手架,依稀可见内侧的红色大理石和灰色花岗岩。他的目光转向附近另一座建筑,墙已经砌好,但尚未封顶。它规模惊人,比周围的建筑大上许多。一个石匠坐在吊篮里,悬在门楣处,手里的凿子刻下了一排符文,哈力克兄弟解释过这些符文的含义——图书馆。
“失落之城!”他大声说,又看了一眼南边的地貌,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岁月或许可以将一座城市侵蚀殆尽,但无力抹平高山峻岭。
“正是。”艾林站在他身边,双手在斗篷里握成拳头,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正低着头,浏览一份展开的卷轴。“是他修建了这座城市。”
那人抬起头来,维林走近了些,端详他的脸,心里却很清楚对方的模样。他的胡子和眉毛生得相当浓密,但还不到雕像所刻画的年纪,没有那么多皱纹,甚至比狼人的洞中壁画所描绘的还要年轻。不过,当他眯着眼睛,眺望这座初生的城市时,神色异常严肃,眼里偶尔闪过一丝难以克制的沮丧。
此等彪炳史册的功绩,还有令他不满之处?维林颇为好奇,环视着四面八方生机勃勃的景象。“他是这里的国王吗?”他问艾林。
“我认为这种称谓放在此处根本没有意义。”
维林摆手示意那些辛苦劳作的人。“可他们都听那人的指挥。”
“而且干起活来心甘情愿,你不觉得吗?我只能看见石头展示给我的场景,兄弟。我尚未找到任何证据,表明那人使用武力胁迫或恐吓他们。整座城市里,你连一把剑也找不到。”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大胡子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跑过来,他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一次维林仍然不觉意外,年轻女人和壁画上一模一样,都是绿眼黑发。她和大胡子热情地拥抱亲吻,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交握。她笑着挣脱大胡子的怀抱,转身伸手,说了几句维林听不懂的话,但她的语气充满了快活。一个面相狭长的年轻男人出现了,他走到数英尺开外,笑容生硬而勉强。他与洞中壁画上的肖像不大一样,年轻得多,嘴角也没有嘲弄的笑意,但依然可以辨认出来。女人笑着把他拉了过去,介绍给大胡子。大胡子并未握住年轻人伸出的手,而是直接抱住了他。
“姐弟。”维林明白了,目光在女人和年轻男人之间来回跳跃。
“我想是的,”艾林说,“这是三人第一次相聚。距离最后一次还早。”
画面忽然变了,人和建筑在他们周围飞速转动,他们仿佛身处气流的中心,却感觉不到风的吹拂。转动很快停止,他们又看见了城市,所有的建筑都已竣工。山里正值春天,空气清新,城里熙熙攘攘——父母带着孩子,情侣携手而行。乐声处处可闻,一个男人坐在附近的屋顶上,弹着某种竖琴,正放声歌唱,远处还有不少人在唱歌。另有一些人三五成群,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握着卷轴和某种奇怪的装置手舞足蹈,在维林看来酷似六分仪。
“两个哲学家就能搭起一台戏,”艾林说,“这是我游历世界所观察到的真理。而且,我还见过一个人自己跟自己争执,最后的场面相当暴力。”他走到高台边缘,伸手示意周围。“我想这就是他建造此地的原因。思想家、艺术家和学者的避风港。我四处旅行,从未见过这种城市。”
一个恼怒的声音吸引了维林的注意,黑发女人走到大胡子面前,双手不断地挥舞,显然在表达不同意见。弟弟跟在她身后,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们比之前老了一些,或许过了几年时间。年轻男人的羞怯不见了,脸上挂着疲惫而嘲弄的笑意,正是后来他在壁画上的模样。
女人走向记忆石,维林发现它竟然有一个孪生兄弟,形状完全一样,但颜色不同,这块石头是黑色的,表面毫无纹理和瑕疵。黑的,维林想起了智熊深深的不安,他当时所摸的位置,正是它现在伫立的地方。
女人停下脚步,注视着黑色石头,忽然面露疑惑,她转身面朝大胡子,指着石头,提高嗓门说了几句话,语气相当激烈。他叹息着走到她对面,石头隔在两人之间。他语气轻柔,但和她一样确定,而且带有拒绝的意味。女人气得花容失色,开始狠狠地斥责他,直到弟弟走过来,她才有所收敛。年轻男人走到石头跟前,维林注意到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他说了几句话,连连耸肩,姐姐明显因为他的漠不关心而大为光火。最后她怒气冲冲地一甩手,大步走开。
女人的弟弟和大胡子无可奈何地对望,但并未多言。过了一会儿,大胡子伸手摸向石头,悬在光滑的表面上,维林发现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年轻男人说话了,不过短短几个字,但脸上笑意全无,嗓音尖厉刺耳,听起来是命令的语气。
大胡子犹豫了,眼里有怒火一闪而过。接着他哈哈一笑,收回手,退后几步,又拍拍年轻男人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走开了。他下了台阶,来到底下的街道,与来来往往的人亲切地打着招呼,围绕在他身边的每一张面孔都充满尊敬和喜爱。
年轻男人目送他离开,又面朝石头,手指摩挲着下巴,皱起眉头,若有所思。须臾,他又恢复了快活的劲头,抬脚就走,但还不到台阶就站住了。他忽然挺胸昂头,似乎听见了某种警告,然后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高台,最后落在维林身上。
“他看见我了。”维林说。
“是的,”艾林说,“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使他忽然停在此时此刻。看样子,他接下来的话有可能说得通了。”
年轻人缓步上前,表情既惊讶又谨慎。他走到维林数英尺之外站住,伸出手来,似乎想要触摸对方的斗篷,却像是抓到一团雾气。他退了一步,搜肠刮肚地使用不熟悉的语言提了一个问题。“你……有……名字吗?”他的疆国语口音浓重,但可以听懂。
“我有很多,”维林回答,“不过我怀疑你只会知道其中的一个。”
年轻人皱起眉头,困惑不解。“我……利欧南,”年轻人说,“我以前……见过你。”他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在梦中……清醒的时候……听到你的语言……并且学习。”
“你拥有占卜的天赋,”见他又一脸茫然,维林解释道,“你……看见未来发生的事情。”
“有时候……有时候会……变。而你,永远不变。”他望向黑色石头,“它也是。”
“它是什么?”
利欧南面露难色,维林知道他正在琢磨如何解释,毕竟连他自己也没能完全理解。“一个盒子,”他最后说道,“装满了……万事万物,同时也空无一物。”
“你姐姐害怕它。”
利欧南点点头。“艾莎拉在其中看到了巨大的危险。她丈夫看到的是巨大的……用处。”
“你呢?”
“我看到你和它。”他的目光转向艾林,“还有他……但他碰到它的时候,他不是他。”
他面色阴沉,回头张望,此时夕阳沉向西边的群山,城市沐浴在淡淡的橙色余晖之中。“在你的时代……这个地方没了,对吧?”
“是的。很久以前就成了废墟。”
利欧南目光低垂,黯然神伤。“我……希望我看错了。”他吸了口气,挺直腰板,“如果……我再见到你,给我带些……高兴的消息。”
“等等。”利欧南正要走,维林伸手拉他,当然,什么也抓不到。“你有我需要的知识。我们面临巨大的危险……”
“我知道,”利欧南耸耸肩,说道,“我……也面临危险。”
记忆再次消散,维林最后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刹那浮现,又卷进了旋转的气流。
“他是什么意思?”他问艾林。
“我也希望自己知道,兄弟,”长生之人回答,“我怀疑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完全超出我的认知。”
这一次,气流化作混乱不堪的场面,城市在他们周围燃烧和坍塌,痛苦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当维林脚下的石头如雷鸣般震颤,他本能地蹲了下来,目光立刻被高塔所吸引:它依旧在夜空中骄傲地挺立,但也没能坚持太久。地面再一次摇晃,高塔当即倾斜,弯如弓臂,轰然坠地,砸中了底下的房屋,一时间碎石四溅,火焰翻飞。
维林走到平台边缘,被底下可怖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她眼神空洞,已然丧失理智,怀里抱着一个无头的孩子。一个身着长袍的胖子跑了过去,惊声尖叫,很快就有一群披挂红色盔甲的人追上来,将其大卸八块。他们哈哈大笑,不断地挥剑劈砍,兴奋得忘乎所以。
维林扫视着这座奄奄一息的城市,无处不是屠杀和苦难,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瑟拉说的话:他们一代代安享太平盛世,连战士也不曾有过,而当风暴来袭,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暴行持续了一个多钟头,城市坍塌殆尽,血流成河。红甲人变着法儿虐杀市民,热衷于听到受害者惨遭蹂躏和剥皮的惨叫。然而,除了笑声,这些人不发一语,只是沉默无言地杀人。
“他们是什么人?”维林轻声问道。
“在倭拉帝国之前的年代,当地人称其为迪摩斯,”艾林说,“认为他们是来自地底火坑的怪物。等他们摧毁这里的一切,将会横跨大海,攻击世界上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其间诞生了无数的传说和神祇。”艾林指着底下烟气氤氲的街道,那里有一个人影。“他们的杀戮无休无止,直到命令他们的人倒下。”
那人走过屠杀现场,似乎注意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跨过遍地的尸体,踩过淤积的血洼,步伐稳健,毫不为之所动。在他接近的时候,红甲人立刻闪到一边,并非出于尊敬,因为他们既不鞠躬,也不行礼,似是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命令。等那人走过去,红甲人们又接着玩毛骨悚然的杀人游戏,根本不再看他一眼。那人靠近高台的阶梯时,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容貌清晰可辨,额头深深的沟壑犹如伤疤,无数火光在他灰白的胡须上跳跃。
他爬上台阶时弯腰驼背,两腿不听使唤,格外吃力。好不容易走上高台,他响亮地呻吟了一声,然后回头俯视地狱般的景象。那张苍老的面孔露出了维林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这就是命令他们的人,他望着大胡子因为残酷的欲望而扭曲的五官,心想。
“是他干的,”维林情不自禁地说,“是他摧毁了自己一手建造的城市!”
“以及不计其数的异邦。”艾林说。大胡子走向高台中央,在黑石基座前驻足,低头望着它空洞的表面。他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直到惨叫和雷鸣般的震动渐渐消失,唯余烈火的咆哮。
大胡子抬头仰望夜空,闭上双眼,伸手摸向黑石。残酷的表情消失了,只留下深深的疲惫,甚至有几分可怜。上一次他的手微微战栗,这回像是中了风,抖如筛糠,大胡子张着嘴,似在无声地尖叫……
他忽然大喊一声,猛地脱离石头,胸脯剧烈起伏,脸色因暴怒而铁青,还有一种表情,也是维林非常熟悉的:两眼放光,面部肌肉抽搐,那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
一大队红甲人扛着几根长长的木梁冲上台阶。大胡子让到一边,他的仆人们来到黑石跟前。他们把木梁搁在蘑菇状的基座下方,一鼓作气将其撬起,飞快地下了台阶,走上遍地死尸的街道,仿佛肩上轻若无物。
大胡子逗留了片刻,他眯起眼睛扫视高台,嘴角掠过一抹笑意,眼里闪着戏谑的微光。他知道我看见了,维林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流遍全身,残酷的表情又回到大胡子脸上,他面带笑意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那颗巨大的石头脑袋,静候岁月之力将其化为齑粉……是盟友。
“你知道吗?”
“我怀疑过。”艾林从记忆石上抬起手来,“但这些记忆太古老了。此后又历经漫长的岁月,千百个王国的兴亡,诞生了数不胜数的神话传说。”
“利欧南说你会触摸黑石,”维林追问,“但你碰到它的时候,你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认为他是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艾林对维林伸出另一只手,“这里没有别的景象了,我曾经等了大半个月以确定这一点。如果等的时间够长,说不定能看到罗纳人到来。”
维林叹息着,最后望了一眼仍在冒烟的废墟,握住艾林的手。然而他被吓了一跳,因为不等他抓到,对方的手就已化为灰烬。气流出现了,卷起艾林飞速旋转。这一次的旋转极其猛烈,色彩千变万化,混沌的涡流狂舞不定。它来得快,去得也快,维林发现自己身处山顶,脚底是拿瑟拉的村庄,不过只有他一人。时值夜晚,天上的云映出火山的光,犹如翻滚不息的橙色帘幕。火山狂暴,光芒耀眼,他看见一块岩石在烟火中融化,脚下的大山战栗不已。
“看来,”一个声音说,“你有好消息带给我了?”
利欧南从房屋那边走了过来。他老了,长发大半灰白,面容依然消瘦,皱纹横生。他在几英尺开外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端详维林的脸:“啊,对你而言只过了一会儿,是不是?”
维林点点头。“我朋友……”
“这段记忆不是给他的。”利欧南转过身,摆出邀请的姿态,“我准备吃晚饭。你愿意一起来吗?”
“你可以流利地讲我的语言了。”维林说道。他跟着利欧南走向一间较大的房屋,发现附近其他房屋寂静无声,窗户里不见光亮。
“我学习了很多年。还学习别的语言,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这个。不如瑟奥达语流畅,但比倭拉语更优美,而且实用。”利欧南站在家门口,请维林先进去。房间里暖洋洋的,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低矮的木床,角落里堆放着卷轴。一只小铁锅搁在火堆上炖煮,炊烟从屋顶的小洞飘了出去。
“我本想请你吃一碗炖菜,”利欧南说着,坐到火堆边,“可惜只是徒劳。”
“我能感觉到,”维林说,“但摸不到。为什么?”
“石头记录了地点和时间,但它们是不变的。比如我们的谈话,其实已经发生过了,但对我们两人而言,似乎正在发生。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所以你摸不到。改变属于未来。”
他揭开锅盖,舀了一勺尝了尝。“鹌鹑炖蘑菇,加了野生百里香,”他说,“可惜你尝不到。我花了大量时间改进配方。”
“你在这里多久了?”
“自从我建起这座小镇子,至今已有十五年。那时我还有伙伴。”
“他们怎么不在了?”
“有的走了,因为我太沉闷,不讨他们喜欢。有的对我的教导非常失望,去别处寻求智者的指点。其余的被我打发走了。我发现如今的年轻人极其乏味,他们总是热情过头。”
“外面的石头是你雕刻的,填充了你的记忆。”
“别的也是。石头不仅承载记忆,也是沟通的方式,它们彼此相连。对于横跨半个世界的文明来说,这是非常实用的技术。”
“全都被你的姐夫毁掉了吗?”
“是的。我当时在冰原上寻找不可能的奇迹,他则动了别的心思。”
维林想起了洞窟里的壁画,三个陌生来客变成了两个。“你的姐姐为救冰原人而牺牲。你们带去疾病,而她治好了他们,但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是医师。她视其为天职,无论我们怎么恳求她也不愿停手。”
“就是因为这件事改变了他?让他痛恨自己亲手创建的一切?”
“艾莎拉的死也许导致他的灵魂有了阴暗的一面,但我怀疑早在很久之前他就迈出了第一步,最终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因为失望,因为永不满足。他竭尽所能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一个能使人性升华到至高境界的伟大文明,然而人终究是人,不管他们生活的环境多么舒适,他们撒谎、争执、背叛,无论你给予他们多少,他们永远欲求不满。没有了我姐姐的影响,他越来越不愿意付出,也看不到那些人能实现美好愿景的希望,同时更证明了他们不配活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上,所以他决心将其彻底摧毁。”
利欧南取出一个碗,盛满了炖肉,从香味判断,他对自己的配方那么自信是有道理的。“告诉我,”他端着碗坐了回去,“俄尔赫女人有没有找到我留给她的石头?”
维林想起了慧明的故事,她去往失落之城,与勒苏丝·希尔·霖的影子相见。“找到了,是在盲女的帮助下,她和你有一样的天赋。”
“啊,盲女。”利欧南吃着炖肉,温柔地笑笑,“我常在幻象里看到她,但从未说过话。她年轻时可真漂亮,我好想见见她。”
“你创造的石头使她拥有慧明之名,”维林说,“你知道她终究会找到。”
“幻象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候她找到了,有时候没有。我想盲女也发现了,觉得有必要轻轻地推一推命运的车轮。我离开冰原后,又回到了城市,发现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一切都被毁坏殆尽,我的天赋从未向我展示这一幕场景,幻象总是着眼于更遥远的未来。黑石不见了,记忆石四分五裂,可我还是从碎片中拼凑了一些记忆,知道了凶手的身份。我年复一年地在废墟里生活,沉浸于悲痛之中,唯一可做的就是学习天赋所展示的语言和知识。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幻象,俄尔赫女人捧着一块完美的方形石头,材质与记忆石一样,但是废墟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于是我做了出来。我重新雕琢记忆石,花了大半年时间,将其制作成小小的方块,在里面灌注了天赋教给我的所有知识。我希望让她快乐。”
“你让她……极大地帮助了她的同胞,也帮助了我的同胞。所以我要感谢你。”
利欧南和善地耸耸肩,接着吃饭。“你在找什么?”他们沉默了片刻,维林又问,“你带着姐姐的遗体在冰原上跋涉。”
“一个传说。我知道在你们看来不过是神话,但在这个时代,我们有自己的故事,还有从世界新生之时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根据我的经历,这个世界古老得超乎我们的想象,诞生过数不清的奇迹。我寻找的正是其中一个,它在你的年代是神一般的存在,据说有能力复活死者。”
他神思飘远,继而低头吃饭,沉默无言。维林颇为好奇,如果对利欧南来说,这次会面真的是在重复地发生,那么他早该疲倦了。如此看来,他的天赋实际上是一种诅咒,遥远未来的幻象充满他的脑海,剥离了当下的现实,仅剩残酷的真相,导致他的年纪也失去了意义。
地面又摇晃起来,这次更加剧烈,震得窗户格格作响,利欧南也回过神来。他吃掉碗里的最后一点炖肉,起身走了出去。维林跟着出门,发现他把碗挂在悬于两房之间的一根绳子上。“河流在山下很远的地方,”他说,“风会将其冲刷干净。这种行为本无意义,不过我早就发现,习惯是难以改变的。”
“你找到了吗?”维林又问,“传说中的神?”
利欧南的目光落在维林的背后。“你应该知道我找的是什么,渡鸦之影。”
他知道回头会看见什么,尽管这一次它并未嗥叫,而是静悄悄地走来。它不如以前见到的那么巨大,肩膀仅及维林的腰部,不过他早就怀疑它可以随意改变大小。
狼又靠近了些,鼻子贴着地面,嗅着维林脚边的石头,令他想起了小花脸捕捉气味的姿态。“它闻到你了,尽管你是未来投射到过去的回音,”利欧南说,“看来它很想再次找到你。”
狼蹲坐下来,打了个哈欠,长长的粉红色舌头舔着嘴唇,碧绿的眸子注视着维林,目光平静而亲切。“它从冰原上跟着你来到这里?”他问利欧南。
“是的。我在遥远的北方找到了它,我怀疑那是整个世界的极点。那时候它块头更大,气魄惊人,无疑是我苦苦寻找的神。它向我们靠近,嗅着艾莎拉的遗体,撕开盖在她脸上的裹尸布,我一时间还以为是要吃掉她,结果它舔了舔她的脸,忽然……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利欧南的面庞阴云密布,他迈步走向记忆石,维林紧随其后,狼跟在身边。“你还有问题需要我解答,”利欧南说,“请快一点。时间不多了。”
“黑石,”维林说,“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将其带走?”
“我告诉过你,是一个盒子。我们一起将其打开,这个世界就是结果。”
“你说艾林会碰它,但那时候他不是他。这话什么意思?”
“那个长生之人告诉过你,他有一次差点被抓走,当时他濒临死亡,一只脚跨进了往生世界。你知道盟友利用爪牙在世上为非作歹,猎取灵魂,将其扭曲,为他所用。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他也有意窃取艾林的躯壳吗?”
利欧南站在石头前,面带微微的笑意。“这是我亲手雕刻的最后一块。石头来自大山深处,那地方被你们称为北疆。我们还在那里发现了黑石,一块巨大的天然矿石,拥有非凡的特性。他当然希望雕琢这块石头,但我姐姐表示反对。‘这么强大的力量不应当落到凡人的手里。’她说。他笑了,搂着她说,‘一切力量都应当为凡人所掌握,爱人。不然,我们如何超越人性?’”
“力量,”维林说,“吸引了他。”
“就像腐尸吸引秃鹫。而世上还有比击败死亡更强大的力量吗?”利欧南的话意味深长,目光热切而严肃,含义不言自明。
“我不会那样做。”维林说。
“那就和我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世界毁灭。我们周围全是不毛之地,四面八方,无论你走多么远都一样。逃过一劫的小村落星散在各处,还有一些城镇侥幸躲过了风暴的肆虐,也就是所谓迪摩斯的来访。那些村落和城镇在漫长的时光中成长壮大,王国兴盛,帝国崛起。传说早被遗忘,却因人们无尽的贪婪,最终成为他唾手可得的果实,被他所利用。如今,他还在等待。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仍在往生世界徘徊、算计、谋划。等我死的时候,他的力量尚不足以捕获我的灵魂,但我相信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杀了他,”维林说,“所以他去了往生世界。”
“否则我为何在荒凉的世上召集追随者?在狼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人,一群勇敢的战士,以及拥有天赋的人——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力量——因为他,他们家破人亡,悲痛欲绝,后来倭拉人称他们为守护者。我们一起杀死了他。”
当地面再次摇晃,利欧南指着石头,急切地看了一眼东方。“时候到了。”
“有事情要发生。”维林说。
“早已预知的末日。”利欧南扭头望着火山,维林看到它们喷发的火焰愈加明亮,厚重如毯子的云层染上了深红色。“五十英里之外有一次喷发,炙热的火山灰即将笼罩这座大山,谁也来不及逃出去。届时落下的火山灰会掩埋此处,使其千百年不为人知,但终究会在风雨中散尽,连同我的骸骨。看见我所处年代的幻象,这是唯一的一次,却是我自己的末日。”
“你看见过我的未来吗?”维林问,“你知道我同胞的命运吗?”
利欧南回过头,微微一笑。那笑容发自真心,饱含遗憾和同情,毫无嘲讽的意味。“我见过的太多了,所以我万分同情你,渡鸦之影。”他又望向火山,地面再次颤抖起来,震得他站立不稳。
“你必须杀死他的爪牙,”他说,“把他们困在窃取的躯壳里,再杀他们。失去了替他办事的傀儡,他的需求会更加强烈,力量的诱惑不可抗拒。黑石在倭拉城的竞技场,等你完成了任务,带他过去。摸一次,它赐予;第二次,它索取。”
东方传来震天巨响,在纷乱的火雨包围中,一大团岩浆汹涌澎湃,流向火山的四面八方。山顶剧烈摇晃,利欧南只能跪倒在地。此时,他们头顶的天空漆黑一片,火山口的光芒熄灭了,浓厚的灰烟喷薄而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顺着山坡席卷而来。
维林身边的狼轻柔而急促地呜咽了一声,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又推着他靠向石头。他向石头伸出手,却无法从利欧南身上移开视线,只见对方跪在地上,张开双臂,燃烧的尘灰犹如不可阻挡的黑色巨浪猛扑而至。
“姐姐说了我的名字!”他高喊着,火山灰从天而降,瞬间将他吞噬。热浪滚滚,尘土飞扬,维林急忙按住石头……
……他眨了眨眼,空气的瞬间变化呛得他喘了一口气。他望向刚才利欧南跪迎死亡的地方,只剩光秃秃的岩石,不见其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你看见了什么?”艾林疑惑地皱起眉头,“它留下了你。你一定看到了不寻常的景象。”
世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吗?艾林茫然的眼神令维林不忍直视。我不会那样做。他离开石头,走向台阶。“如你所说,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
洛坎凭空出现,一屁股坐到维林身边,对森挞的低声抱怨置之不理。阿斯托瑞克的狼群也焦虑得齐声呜咽,直到主人看了一眼才平静下来。“我估计有五千人,”洛坎说,“全挤在山上的裂缝里。”他指着一英里开外的险峻大山,只见山坡的三分之一处有一道锯齿状的裂缝。“我没有太深入,不过看得很清楚,他们现在处境艰难,很多人都是最近受的伤,有的快死了。大约一半是孩子,年纪大的人好像不怎么待见对方,坐在各自的阵营里,互相吹胡子瞪眼。”
令维林恼火的是,达瑞娜居然趁他不在又飞了一次,回到营地时发现她瘫软在火堆边,被卡拉和柯拉尔夹在中间。“不许再飞了。”他说着,坐在她面前,摸了摸她冰冷的额头,“否则我就用药把你迷昏。”
“别发牢骚。”她微笑着喃喃道,因为过度疲倦,她嘴唇苍白,眼神暗淡。“我想去找些帮手而已。”
“有人看到你了吗?”维林问洛坎。
“我本想再往前走,但有个小男孩指着我大喊大叫。他应该是天赋者,他们当中仅此一人。”
“我们两人过去最好,”艾林说,“大队人马会引起他们的恐慌。”
“恐慌也有好处。”维林扭头吩咐阿斯托瑞克:“转告你父亲,带上全部人马向山谷行军。”
他等到中午,然后牵着刀疤步行前进,在山脚处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向山腰上的裂缝,此时大如洞口,阴森森的,悄无声息,连一缕炊烟也不见,但他确信无疑,洞里的居民知道他来了。
他松开刀疤的缰绳,任它啃食山谷里稀疏的草叶子,目光须臾不离洞口。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当艾林转述维林对结盟的想法时,珀泰克哈哈大笑。这位拿瑟拉酋长的下巴上有了一道新鲜的伤口,寨子的围栏外多了一座新挖的坟墓。他一手按住腰间鼓囊囊的小袋子,始终眯着眼睛东张西望,显然一直处在担惊受怕的状态。不过他的笑容再真诚不过了。
“南边那帮操山羊的家伙死就死吧,”艾林翻译的同时,珀泰克跺着脚走回寨子,咯咯直笑,“到时候他们的矿就是我们的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第一个人出现了。他裹着皮裙,手提斧头,立在洞口,俯视着维林。维林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手无寸铁。又有几个人从黑漆漆的洞里钻出来,人数逐渐增多,最后将近有六百人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维林放下胳膊,静立不动,与此同时,狼人行进的响动越来越大。矛鹰最先出现,伴随着尖利的啸叫掠进山谷,在头顶盘旋,然后是狼,好几群聚在一起,超过了一百头。它们大步上前,围在维林四周,吓得刀疤瑟瑟发抖。
狼人继续朝山谷行进的同时,维林打量着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距离太远,看不清模样,但维林判断他是部落中最年长的一员,也许是酋长。但是他周围那些人的衣服,无论颜色还是图案都大不一样,他十之八九不能代表在此避难的所有人。不过,他确实受到了某种形式的尊重,与周围的人简单交流了几句,便向山下走来,一部分衣着与其类似的人立刻跟上。其他人则迟疑了片刻,互相吼叫,还举起武器以示威胁,说明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好在他们很快就吵完了,纷纷跟着老人进了山谷。
维林始终盯着领头的人,不用回头就知道狼人们已经来到身后。对方冲着维林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样子目标十分明确。他在二十步开外停下脚步,部落里的其他人在他两边一字排开。维林抓住刀疤的缰绳,催马上前,引起了对面的一阵骚动,但他们并未做出过激的反应。
他拉住刀疤,站在酋长几码开外,盯着对方的脸,看到的是屈辱不堪、几近狂暴的眼神,此人在过去的几天里失去了太多。柯拉尔说过,歌声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和混乱,但并未肯定结盟之路是对是错。“自从我们找到永生之人,”她说,“我的歌声一天比一天阴沉和喑哑。我怀疑自己无法确定任何一件事了。”
然而看到对方痛苦的眼神,维林知道一切尽在掌握。在进军埃尔托城的路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面孔。它们饱受折磨、强暴、丧夫之痛……充满复仇的怒火。
他的倭拉语说得非常糟糕,但艾林教过他如何准确地发音。“我们南下,”他拍着胸脯说,然后指向山谷南边,“杀倭拉人。跟我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