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维林
这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希科南就是红斧,根据艾林的使用频率,二者似乎可以任意交替。“倭拉人害他失去了三个儿子,”他说,“有一个很多年前被抓走做了奴隶,另外两个是上周没的。”
“他是这些……奥梭的酋长?”维林问。
艾林摇摇头。“红斧是一种尊称,是部落首席勇士才能拥有的头衔,翻译成‘冠军斗士’更准确。而且,奥梭只是在这里避难的六个部落之一。酋长全都战死了。他没法代表所有人。”
“那他知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战斗?”
艾林把问题抛给希科南,后者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藏在洞里的同胞,他们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次会面的情形。
“他不能肯定,”艾林翻译,“有的部落会单单因为奥梭愿意而拒绝。有的永远只会躲在这里尿裤子。”
“他能带我们找到倭拉人吗?”
希科南许久没有开口,然后盯着维林作出回答:“他愿意,但他必须成为军队的首领。”
洛坎带着大猫站在旁边,嘲弄地哼了一声,一下子激怒了希科南,他举起斧头走过来。维林不慌不忙地拦在两人之间,大猫压低身子,露出利齿,嘴里嘶嘶作响。他注意到自从有了大猫,洛坎勇气倍增。
“他提出这种要求,应该有什么原因吧?”他询问艾林的时候,希科南依然怒目而视。
“这些人只崇尚武力。如果他不能成为首领,就会被看作外族的奴仆,很快会有年轻一辈挑战他的地位。你可以视其为一种荣誉称号。这是他们的地盘,维林。他们虽然势单力薄,但还是值得你尊重。”
维林看到昏暗的洞穴里人影憧憧,他们身着破衣烂衫,年轻人手持武器,孩童聚集在长者周围。半掩在阴影之中的一张张面孔沾满污垢和尘土,是他们为求生存而颠沛流离的证明。很多人饱受伤痛的折磨,精疲力竭,萎靡不振,但眼神依然不屈不挠,连年纪轻轻的孩子也不例外。他们虽然被打败,但是拒不服输。
“教我怎么说。”他对艾林说。
希科南顺着一道蜿蜒而险峻的山脊向南而行,他手下的六名勇士在前方探路。维林和艾林、柯拉尔、阿斯托瑞克跟在后面。如果他同意达瑞娜再飞一次,便可以免受探路之苦,但他看了一眼那张憔悴的面孔,就严词拒绝了。
“容我提醒你一句,大人,”她气呼呼地说,“我在这支队伍里没有军衔,而且说实话,我有自由,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也有自由,多的是办法能让你不受伤就昏过去,”维林回答,“你就在这里休息,小姐。”
她沉着脸走开了,米沙拉的反应表达了她的感受,它冲着维林低吼一声,然后蹦蹦跳跳地跟上了主人。
他们走了大约八英里路,希科南让大家停下来,维林注意到阿斯托瑞克的狼群伏低身子,警惕地走在陡峭的山脊上,不断地嗅着空气。希科南等人明显对于狼的存在深感不安,但他们勉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维林据此推断,恐惧外露对山地部落而言是非常丢脸的事。
希科南半蹲着靠近山脊边缘,维林在旁边匍匐前进。山脊底下是峭壁,可以清晰地看见前方宽阔的山谷。山谷中间有一块约半英里宽的平地,一条浅浅的溪流将其一分为二。倭拉军队的帐篷排列整齐,外围布满了岗哨。看来女巫的私生子带兵打仗颇有一手。
希科南忽然咕哝了一句,根据艾林的翻译,是某种极为难听的咒骂,除了请求各路鬼神保佑,还有吞吃生殖器官的残忍细节。
“他们为什么吃那种东西?”柯拉尔一脸恶心。
“汲取敌人的力量,”艾林说,“同时象征对方断子绝孙。山地部落最看重人丁兴旺。无法生育的男女被视为噩兆,必遭放逐,如果他们蠢到不愿意离开,下场只会更惨。”
女猎人厌恶地扫了一眼周围的部落勇士,低声咕哝道:“蛮子。”
希科南又开口了,对着倭拉人的营地打手势。
“我们的首领要求大军立刻开进,在他的亲自带领下发起进攻。”艾林说,“这件事不可怠慢,否则山灵会认为我们软弱无能,从而拒绝帮助。”
“他们寄希望于神灵的帮助?”维林问。
“他们不信我们所说的神灵。他们认为大山也有灵魂,脾气时好时坏,不过转念之间。风暴来袭代表他们发怒,冬天不难熬代表他们高兴。但他们从来看不起懦弱的人。”
“我们非常乐意以英勇杀敌的方式向他们致敬,但我首先需要了解他所知道的敌军的情况,尤其是敌军首领。”
希科南脸色一沉,移开视线,回答时嗓音含混不清,言语短促有力。“他们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和从前一样,”艾林翻译,“他们来,我们就打,他们抢走小孩,然后就走。有时候可以用铜和火铁赎回孩子,但大多数情况不行。这次他们抓了孩子就杀死。他们不管什么都杀,连野山羊和麋鹿都不放过。我们反抗……”希科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似乎他所目睹的场景过于惨烈,任何情绪都不足以表达。“我们激烈地反抗……但他们人太多,远比过去多。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罗沙说有七个红人,拥有堪与山灵匹敌的神力,不过罗沙最喜欢撒谎。”
堪与山灵匹敌的神力。“这里有罗沙吗?”维林望着周围的勇士问道。
希科南啐了一口,厌恶地说:“他们躲在洞里,臭得要命,净给我们丢脸。”
维林点点头,退开了,希科南急忙冲着艾林吼了一声。“你去哪里?”
“集合军队,在我们伟大首领的带领下发起进攻。不然呢?”
罗沙的首领是一个壮实的中年女人,眼睛周围有刺青,深深地刻在皮肉里。“米瓦达。”她回答艾林的提问,为了说明自己的地位,又补充了好几个头衔:“她是萨满兼参事,说是能与山灵们对话。”
“她看到七个红人了吗?”维林问。
米瓦达仔细端详着维林,然后回答:“罗沙是最先知道他们厉害的。七红人到了寨子里,没有带兵。因为他们都是陌生人,勇士们想杀了他们,结果被他们杀了。七红人和寻常人不一样。他们在行动和战斗时就像同一个人,似乎心灵相通。不过,如果他们没有神力,罗沙是不会输的。其中一个触之者死,还有一个能够令人害怕得停止心跳。他们杀了很多罗沙,后来军队出现,杀的人更多。”
“谢谢她告诉我们这些。”维林说。
女人听完艾林的翻译,微微颔首,又提了一个问题:“别人都打不过七红人,你打算怎么对付?”
维林扭头看了一眼,智熊正与围在身边的天赋者们交谈,向他们传授取之不尽的渊博知识。“告诉她,我们也有神力。如果她愿意见识见识,就跟我们一起走。”
艾林听完她的回答,淡淡一笑。“她愿意,只要你任命她为首领。否则他们部落不肯来。”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首领。”
“我觉得任命两个也没关系。部落之间很少交流,除了相互辱骂。说实话,他们竟然平平安安地生活了好几天,而没有替倭拉人省事,我已经很诧异了。”
“很好。”维林厌倦地点点头,朝米瓦达鞠了一躬,然后向智熊走去。“我等她发号施令,不过我现在要暂时告退,找我的军官们商量事情去了。”
“怎么找到他们?”马肯问,“敌人那么多。”
“罗沙女人说他们行动起来就像同一个人,”维林说,“我想,只要找到一个,其他几个也就找到了。话虽如此,在战场上找人确实不容易。”
“我的歌声也许能引导我们,”柯拉尔说,“不过现在的音调太不规律……”
“不。”维林摇摇头,驱散了埃尔托城的血色回忆。“最好别在战场上歌唱。”他扭头问阿斯托瑞克:“你母亲能不能用矛鹰找到他们?”
“一旦开战,操纵动物就很难了,”他说,“惨叫声和血腥味会使它们害怕或饥渴,需要强大的精神力才能保证它们攻击的是敌人而非己方。这种时候分心寻找某一个具体的目标,简直是难上加难,也许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能找到他们,”达瑞娜语气轻柔,但确定无疑,“他们的灵魂就像红色海洋里的黑珍珠。”
“这一路上你已经飞得太多了。”维林说。
“没有别的办法,我想你也清楚,大人。况且——”她拉起卡拉的手,“我还有朋友分担压力。”
“算上我一个,”马肯走到她身边,“我这把老骨头打仗怕是不中用了。”
“你瞧,大人。”达瑞娜迎着他的目光,笑容明媚,“我们说定了。”
“记住,必须活捉他们,”维林对阿斯托瑞克说,“在智熊摸过他们之前,千万不能杀死。”
倭拉人点点头,他的狼群在维林和刀疤身边站定。军队连夜行进,于拂晓前抵达,已在山脊北面集结。达瑞娜带着卡拉和马肯留在山脊上,他们的大猫在峰顶梭巡,外加二十名最可靠的狼人战士。
维林走向达瑞娜,其他人知趣地退到一边。她看样子已经消了气,顺从地接过他伸出的双手,两人唇齿纠缠,难分难舍。
过了一会儿,他抽开身子,柔声说:“我对你要求得太多了……”
达瑞娜按住他的嘴唇。“不如你对自己要求得多。我们是来做个了断的,所以我迫不及待。我想回家,维林。我想跟你一起回家,可是只有等这件事完结了,我们才能回去。”
两人额头相抵,执手相对,之后维林退开了,大步走向刀疤和狼群。
女巫的私生子很会挑地方,他们唯一的掩护就是横贯山谷的溪流。他牵着刀疤涉水而过,水岸正好挡住他的个头。狼群走在前面,始终处于两翼。等他在距离敌营一英里开外停下脚步时,黎明前的黑暗眼看就要散尽。他请艾尔特克带领森挞包抄倭拉人。
“洛坎跟你去,”他对塔莱萨说,“在他们的警戒线上开一道口子。”
“等不及了。”洛坎生硬地笑笑,尽管大猫就在身边,但他好容易积攒的勇气依然备受考验。
“破晓的第一道曙光。”维林对艾尔特克伸出手,“不要提前。”
艾尔特克盯着他的手,沉默片刻,一把握住他的前臂。“我儿子叫奥斯吉斯,”他说,“意思是黑刀,他配得上这个名字。”他扭头望去,柯拉尔伏在溪水里,抚摸着湿漉漉的猫毛。“我女儿也是。我希望她知道。”
“那就活着回来,亲口告诉她。”
“我可不想当骗子。昨晚我已经向诸神唱了自己的死亡之歌。”
艾尔特克从溪流里起身,爬上水岸,消失在视野里,森挞的影子悄悄地跟了上去。柯拉尔目送他们离开,维林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即便艾尔特克死了,自己也无需转达那句遗言。没有什么秘密瞒得过歌声。
他要求部落勇士在不远处待命,和艾尔特克一样,以第一道曙光为信号,进攻敌营北面。他们以部落为单位聚集在一起,维林只好带着艾林挨个儿拜访六位新任的酋长——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军队的首领——并感谢他们让自己享有首攻的殊荣。
他又陪同狼人蹚过冰凉的溪水,在与敌营平行的位置停了下来。屠鲸者经过他身边时亲切地笑了笑,然后带领战士们继续前进。他们要绕到敌营南面,也和艾尔特克一样,等到东山初露曙光之时发起进攻。
维林顺着溪流望去,满眼都是狼,阿斯托瑞克和其他萨满伏在其中,神情极度紧张,这么多不同的狼群挤在一起,若想不发出一声嗥叫,避免打草惊蛇,确实相当费劲。狼群焦躁不安,但还算安静,尤其是阿斯托瑞克的狼群。一路上它们始终亦步亦趋,紧紧地跟着维林。
他扭头看向旁边的艾林和智熊。“你不要参战。”他发现艾林手里攥着短柄斧。
“我参战的次数可不少,兄弟。”艾林回答,“我亲身经历的战争说不定比你还多呢。”
“无论如何,请你留在后方。如果战局于我们不利,你赶紧离开,或许还有机会再次环游世界。”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毁灭?”艾林摇头道,“我不干。”
“你到时候自有用武之地。”维林迎着他的目光,心里又涌起一阵愧疚。我不会那样做……“留在后方。”
不等艾林回应,他又问智熊:“你准备好了吗?”
萨满扫了一眼东方,只见山峦逐渐披上金色的外衣,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天空晴朗无云,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抖擞,隐隐可以闻到谷地里帚石楠的芳香。“这儿看不见绿火。”萨满若有所思地说着,语气略带遗憾,踩过溪水走向铁爪。巨熊低吼一声,任由萨满爬到它背上,继而掉头向岸边行去。
维林对奥文大人招招手,翻身骑上刀疤。“如果一切顺利,敌阵会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他叮嘱骑卫,“可以的话,你带队专心对付瓦利泰。”
“是,大人。”奥文挺起胸膛,敬了个礼,溪水从他脚边流过。“这种时候要是有一匹马,拿什么换我都愿意。”
维林微微一笑,从背后抽出长剑。“我相信等这一仗打完,多的是马供你挑选。”
他一踢刀疤,踏着水花过河,等待着阿斯托瑞克的狼群在前面列好队。其余的狼群也先后上岸,聚集在两边。米沙拉穿过狼群,蹲坐在他身边。维林低头与它对视,心想达瑞娜或许能透过大猫的眼睛看到自己,但米沙拉只是眨了眨眼,舔舔尖牙,扭头盯着倭拉人的方向。
敌营坐落在大约三百步开外,寂静无声,昨晚生的火堆已然熄灭,烟气在营地里缭绕。依稀可见哨兵在晨雾中走来走去,他们步态从容,毫无警惕。维林感到颈背逐渐暖和起来,地上的影子随之出现,犹如一支长长的黑箭直指倭拉军队。
他攥紧刀疤的缰绳,忽然想起诺塔说过的话:你没打算干什么蠢事吧?
他轻笑一声,一夹马腹,刀疤发出尖厉而愉悦的嘶鸣,奋蹄疾驰。狼群也放足狂奔,轻而易举地跟上了战马的步伐,同时齐声嗥叫,无疑是萨满们过于激动所致。敌人的岗哨有了反应,匆匆跑步列阵,营地里吹响此起彼伏的号声,人们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慌里慌张地寻摸武器和盔甲。
理所当然,反应最快的是瓦利泰,整整两个营队以惊人的速度排兵布阵,挡在路上——他们很可能枕戈待旦,就为了防止突袭。他们列成两排,前排单膝跪下,竖起一道由长矛组成的篱笆。然而,他们的纪律虽非常人所及,也无法避免太阳的影响。旭日东升之时,维林看见很多人低下头,导致他们的队列有所松动,但并不足以将其打乱——他需要更大的干扰。
打头的矛鹰掠过耳际,距离太近,他甚至感觉到了翅膀尖与皮肤的摩擦。须臾,数十只矛鹰从两边飞过,黑压压地扑向倭拉人。它们从刺眼的阳光中突然现身,对方根本来不及躲避。瓦利泰队列的中部顿时乱作一团,矛鹰再度飞升,铁爪带起了血浆和碎肉,它们在空中打了个转,又俯冲下去。等狼群加入混战,倭拉人彻底乱了阵脚。
维林骑着刀疤直接冲进战场,看见一名倭拉军官被三匹狼拽倒,喉咙当即被撕开。在瓦利泰后方,又有倭拉营队摆开架势迎战。不过,自由剑士的队列远不如瓦利泰整齐,他们的模样比维林以前遇见的倭拉士兵年轻不少,目睹野兽大军凶残的攻势,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面孔无不惊骇万状。狼群毫不停歇地厮杀,短短数秒钟之后,密集的营队便四分五裂。邻近的队列情况稍好,组成了环形战阵,不断杀伤进攻的狼群。然而这令他们无暇应付矛鹰。结束对瓦利泰的攻击后,萨满们重新编队,矛鹰如黑色的风暴扑向自由剑士,与此同时,狼群成对地发起进攻,纷纷咬住倭拉人的腿,将他们拖出队列。
维林一眼瞅见了附近的营尉,他正骑在马上,举剑集结部下,军士们一边发号施令,一边跑过去。他掉转马头冲向营尉,阿斯托瑞克的狼群在前面狂奔,扑倒了倭拉人的坐骑。战马嘶鸣着倒在血泊里挣扎,那人及时地跃下马鞍,但刚刚起身回头,就被维林一剑刺中面门。继而他又杀进散乱的敌军,砍翻了一个不肯退避的军士。
维林勒住缰绳,环顾四周,看见铁爪挥舞着巨大的熊掌,把一个不幸的倭拉人活生生拍死,智熊骑在背上起起落落,场面颇有喜感。更远处,部落勇士势如破竹地冲进敌营北面,爆发了一场激战。南面和西面的敌军也在应战,说明计划如期实现,至少开了个好头。倭拉人四面八方同时遇袭,东面的阵地几乎失守。但他们尚未溃散,仍拼死抵抗,大量敌军正在集结列队,以瓦利泰特有的节奏行动。这一仗远远不到打赢的时候。
他望向米沙拉,发现它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鼻子朝着敌营中央,那儿有一大群瓦利泰。他扯过缰绳,开始发起冲锋,跟在身后的铁爪怒吼声声,狼群也立刻放弃了周围或受伤或昏迷的自由剑士,奔到维林之前。
矛鹰再次集结,密密麻麻地在倭拉人上空盘旋。它们的数量有所减少,但凶猛的架势依然如故,不断地飞起然后俯冲,掀起致命的漩涡,洒落一片片血雨,失去眼珠的人在队列里踉跄不稳,自由剑士惨叫连连,瓦利泰身受束缚,只能无声地向空中劈砍。
这时,维林看到了他们,在倭拉队列的正中央,一大片波澜起伏的黑色海洋之中,闪现出一抹红色。他掉转马头冲过去,狼群聚集在他周围,生生在瓦利泰的铜墙铁壁上挖出一个洞来。他拼命挤进去,挡开一根根刺来的长矛,杀死一切胆敢靠近的敌人。
他冲出重围,眼前出现了两个红甲人,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不断地转着圈,手中长剑翻飞,砍向半空的矛鹰。维林径直杀了过去,近处的一个红甲人迎面而来,面色铁青,怒不可遏,看样子认出了维林。他策马向左,同伴则向右,企图两面夹击。对方靠近之时,维林压低身子,半挂在鞍上,挡开左边的攻击,同时堪堪避开右边的劈砍。他坐回鞍上,掉转马头,静立不动。两个红甲人正要再次进攻,见状也停了下来,大惑不解地瞪着维林,他则轮流与两人对视,不动声色。
铁爪咆哮着直立起来,双爪高高举起。红甲人大惊,企图躲开,但为时已晚,巨爪猛然拍下,深深嵌进两匹战马的脊背,顿时血如泉涌。它们惊声嘶鸣,胡乱踢踏,红甲人立刻滚下马鞍,刚刚站起来,又被阿斯托瑞克的狼群扑倒。他们分别被四匹狼牢牢制住,四肢动弹不得。两人一边沉默地挣扎,一边恶狠狠地瞪着维林,那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但等智熊从铁爪背上爬下来,他们的眼里顿时充满恐惧。
他们恳求和尖叫的神态完全一致,当萨满跪下来,双手分别按住他们的额头,两人又异口同声地告饶,喉咙里喘着粗气。智熊收手离开,战栗瞬间停止,两个红甲人同时闭嘴,茫然地眨着眼睛。两人呆呆地对望一眼,看了看维林……又看了看狼群。
“兄弟……”其中一个扬起苍白的面庞,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维林扯了扯缰绳,旋身离开,狼群一拥而上,凶猛的咆哮声中,惨叫转瞬即逝。米沙拉又来到他身边,鼻子朝着营地西面的激烈战场。一眼望去,敌营已大半沦陷。南面在狼人们的猛烈攻击下已经支离破碎。他看见战士们在晨雾之中徘徊,矛尖低垂,时不时聚在一起解决零星的残敌。北面,部落勇士包围了剩余的倭拉骑兵,数百人无路可逃,杀出重围的企图一再落空。一个又一个骑兵倒在山地勇士的斧头下,部落之间的恩恩怨怨完全被抛在脑后。
“大人!”
听见奥文高声警告,维林下意识地低头,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一掠而过,快得看不清。他转身望去,对面有三个人从晨雾中疾奔而至,他们身披轻甲,手持双剑。柯利泰。
奥文挡住了领头那人,他俯身一扫,长剑劈向奴隶精英的双腿。柯利泰轻松地跳开,半空中旋身反击,短剑砍向奥文的脖子。骑卫当然不是等闲之辈,挥剑封挡,反将柯利泰的短剑拨向自己的面门,然后剑尖上扬,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那人踉跄退后,咽喉大开。
他转身迎战另一个柯利泰之时,第三个人绕过他们,直冲维林而来,双剑高举,跃在空中。米沙拉突然出现,一口咬住奴隶精英的脑袋,将其拽倒在地,猛烈地摇晃,直到那人的脖子发出响亮的断裂声。
维林驾着刀疤向前冲去,此时奥文正与最后一个柯利泰苦战,对方双剑狂舞,势如奔雷,逼得骑卫应接不暇,跪倒在地。维林距离他们尚有十英尺之遥,眼看着柯利泰打掉了奥文的长剑,高举双剑,就要使出夺命一击,突然奴隶精英身子一僵,猛地仰起头,洛坎瞬间现身,手里的匕首插进了对方的脑壳里。
天赋者一脸嫌恶地抽回匕首,抬头望着策马走近的维林。他满面血污,不停地擦拭着流到眼皮上的血,伤口则掩在浓密的黑发里。
“您快过来,”他摇摇晃晃地抬起血淋淋的匕首,指向不远处的战场,“艾尔特克。”
狼群冲在前面,撕开乱作一团的倭拉阵线,击退受伤和半瞎的瓦利泰,他趁机带着智熊和铁爪破阵而过。艾尔特克就在前方二十码处,在一群红甲人的包围下挥舞战棍,狼狈躲闪。森挞有心救他,却受到一队柯利泰的牵制,罗纳人和奴隶精英斗得不可开交,塔莱萨那边则完全落在下风。好在他还活着,胳膊、脸和腿上布满伤口,但在红甲人的轮番进攻下,他依然屹立不倒。
维林催促刀疤放蹄狂奔,发现战马已经疲惫不堪,口吐白沫,脚步乏力,浑身颤抖。这时,艾尔特克闪过红甲人的一剑,抡圆的战棍猛击对方的腰部——他记得维林的嘱咐,避开了脑袋,以免将其击毙。然而,为了拖住艾尔特克,红甲人硬生生地吃了一棍,另外两人趁机跳上前来,挥剑扫向他的双腿。他躲过了第一剑,却躲不过第二剑,剑刃深深地咬在大腿上,迫使他单膝跪下,痛得龇牙咧嘴。
红甲人飞起一脚,踢中艾尔特克的下巴,将他踹得四仰八叉,复又轻盈地落下,跨在塔莱萨身上,笑着举剑欲刺。艾尔特克一口污血啐到红甲人脸上,对方连连后退,笑容随即收敛,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具。
一个柯利泰斜刺里杀来,被刀疤撞得飞了出去,维林腾空而起,眼看那个红甲人挥剑刺向艾尔特克,却突然跪倒,原来腿上中了一箭。另一个红甲人本想对付罗纳人,看见维林便刹住脚步,举起剑来,但已经来不及挡住刀疤的铁蹄,胸膛顿时遭受重击,整个人摔得老远。
剩余的红甲人以神鬼莫测的速度向维林靠拢,又一支箭从附近的战场上射来,插进为首那人的腿。其他人立刻停止行动,压低身子,四处搜寻冷箭的主人。柯拉尔出现了,她手持一把结实的平弓,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接二连三地射出箭矢,红甲人纷纷倒地,全是腿部中箭。
维林下马时,柯拉尔已经伏在艾尔特克身边。狼群猛冲上去,咬住红甲人的手脚,他们不断地发出尖叫和咒骂,等智熊从铁爪背上滑下来,掌心挨个儿触摸他们的头,哀号才渐渐平息。但他在最后一个红甲人面前缩回手,宽阔的面庞疑云密布,神色紧张。
“就不能……”艾尔特克抓住腿上的伤口,喃喃道,“你就不能让我体面地死掉吗?”
柯拉尔照着他的脸颊狠狠扇了一耳光,然后破口大骂。维林对罗纳语所知不多,但在一连串愤怒的喊叫声中辨认出“父亲”一词。艾尔特克的脸色缓和了些,柯拉尔一边痛骂,一边从他的鹿皮衣上扯下一块碎布,开始包扎他的伤口。
在狼群的撕咬下,其余的红甲人没了声息,智熊面前是仅存的最后一人。维林走过去,发现萨满双眉紧蹙,茫然地摇着头,红甲人在狼群的控制下四肢伸展,满脸大汗,鼻孔和眼角有血流出。维林很快就感觉到了,心跳的速度忽然加倍,四肢克制不住地颤抖。
令人害怕得停止心跳,他想起米瓦达的话,情不自禁地笑了。“恐惧,”他说着,蹲在红甲人身边,攫住对方的目光,“是我的老朋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用剑柄的圆头对准那人的太阳穴猛砸过去,对方当即瘫软,昏迷不醒。智熊晃了晃脑袋,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弯腰按住红甲人的额头。那人的身体突然僵硬,吐出一口冰冷的气息后便不再动弹了。
狼群立刻扑上去,维林扭过头,看到森挞解决了残余的柯利泰。背后,部落勇士们唱起了一首庆祝胜利的歌谣,曲调参差不齐,但他们都记得住歌词。
“大人,”洛坎出现在身边,头上系了一块浸血的布,“我想趁现在这个机会向您告辞。这种事情我实在不愿再经历了,无论卡拉是什么想法,我去意已决。”
“我同意,好先生,”维林说,“感谢你为我们效力。”
米沙拉忽然嘶声吼叫,他扭头一看,母猫背部的毛竖了起来,然后它飞快地冲向山脊,那是主人所在的地方。
维林观察着红甲人的尸体。四个,算上之前的两个。六个。米瓦达说有七个……
他跑向刀疤,飞身上鞍,狠狠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山脊上云雾蒸腾,大雨倾盆,他在山脚下扯住缰绳,刀疤几近虚脱。在接近山脊的途中,他就看见乌云翻滚,速度奇快,只可能是卡拉在施展天赋。米沙拉领先不过几码,此时迅速消失在雨幕之中,闪电自头顶破空而过。
维林拼命地爬上山脊,发现岩石堆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是狼人战士们,看样子都在短短数秒之内丢了性命。接着他看到了马肯的战猫,瘫在地上,毫无生气,虎背熊腰的天赋者躺在几码之外,胡须底下五官松弛,纹丝不动,任凭雨水冲刷。
维林强行移开视线,逼迫自己继续前进。他闻到了一股气味,焦煳,刺鼻,令人作呕。那是皮肉烧焦的气味。等他爬到顶上,一眼就看见了卡拉,瘦小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雨中,面色惨白,眼睛瞪得滚圆,旁边有一堆烧得焦黑的物体,仍在蠕动,红色盔甲已大半熔化,粘在热气腾腾的残躯上。
“没看见,”卡拉声若蚊蝇,“我们在共享力量……我没看见……忽然间就……”
维林蹲在她身边,看到她的鼻子流血不止,混着雨水,呈现粉红色。他握住她的手。“停下来,”他说,“结束了。”
她眨了眨眼,身子一软,被维林扶住了,雨势随之减弱。“闪电,”她喃喃道,“我居然可以做到。”
“卡拉。”他抬起她的下巴,“达瑞娜小姐呢?”
不远处传来米沙拉哀怨凄凉的悲鸣。
“我很抱歉,”卡拉哽咽着,声音轻不可闻,“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他扶着卡拉靠在一块岩石边,然后起身走开,循着米沙拉持续不断的呜咽声走去。
她裹着毛皮,侧躺在地上,他昨晚亲手为她生起的火堆已经被雨水浇熄。看不见血,也没有受伤的痕迹。其中一个触之者死……
他坐了下去,拉起她绵软而瘦小的身躯,抱在怀中,又从她冰冷的额头上撩开柔滑的发丝。“我想回家,”他说,“我想跟你一起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