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瑞瓦
她重重落地,顺势一滚,以减缓冲击,但起身时双腿依然疼痛难忍,然后她向距离最近的驯兽师发力狂奔。感谢这群嗜血如命的观众,看到她突然出场,周围响起了狂热的吼叫声,驯兽师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冲到了近前。驯兽师慌忙转身,却被她挥舞镣铐砸中面门,顿时齿断唇裂,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铁链从手中滑落。
他方才牵着的三只剑齿猫原本面朝猎物,失去束缚后立即掉头,对着瑞瓦嘶声低吼,同时压低身子,准备扑上来。她一步抢到驯兽师身边,夺过绑在对方手腕上的鞭子,甩向前面的大猫,将其逼退。她抬起头,看见海盾和阿勒恩安然无恙地站在竞技场中央,另外两个驯兽师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海盾最先反应过来,疾步上前,攻击最近的剑齿猫,一剑刺进了它的脖子。它的同伴们咆哮着挥起利爪,他飞身后撤,胸口赫然出现三道爪印。
对面的大猫猛扑而来,瑞瓦收回目光,又一次扬起鞭子,再向前冲刺,跃过挥来的利爪。大猫们紧追不舍,她一旋身,鞭子甩去,噼啪声响彻云霄。剑齿猫再次受惊,不约而同地放弃追赶,又仿佛心有灵犀,齐齐望向受伤的驯兽师——他双手捂着脸,正跌跌撞撞地跑向竞技场边的门,一路鲜血淋漓,洒满沙地。大猫们咆哮着扑了过去,其中一只跳到他背上,将他按在沙子里,另外两只疯狂地撕咬他的双腿,它们长长的獠牙轻而易举地刺穿皮肉。驯兽师的惨叫声稍纵即逝,大猫们开始大快朵颐,不再理会瑞瓦。
她扭头一看,阿勒恩手里的长矛挽起一朵朵枪花,试图阻止对面的三只大猫。不过,它们的驯兽师完全被瑞瓦吸引了注意力,他面色煞白,扔掉铁链,撒腿就跑。当他距离一扇门还有十英尺之遥,观众席上层的瓦利泰射出一拨箭雨,将其钉死在沙地上。
失去了铁链的束缚,大猫们围住阿勒恩,尖牙森森,利爪挥舞,寻找着破绽,而他快速旋转,长矛如流星横扫。瑞瓦冲向距离最近的大猫,长鞭疾射而出,缠住了它的一条腿,继而向后猛拽,它嗷嗷大叫,剧烈地挣扎着。阿勒恩瞅准机会,长矛一抖,刺向野兽的肩膀,不料刺得太深,矛尖卡在骨头和肌肉里。阿勒恩咒骂着,试图拔出武器,另外两只大猫趁机逼近。
瑞瓦的鞭子又一次噼啪作响,逼退了他们。“别管了!”她说着推开阿勒恩,“拿着。”她递过鞭子,又单脚踩上矛柄,稍一用力,令其断为两截。她掀翻死猫,抓住矛尖,从尸体里拔了出来,登时污血四溅。
“别让它们靠近!”她命令阿勒恩,回头看见海盾已经躺在地上,双脚撑住扑过来的大猫。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连声嘶吼,不断地向下猛咬,骇人的獠牙险些刺破他的脸。幸存的驯兽师放开铁链,退了几步,惊慌地东张西望——他知道逃跑就意味着没命,但又不想参加这场失去了绝对优势的战斗。获释的大猫飞快地跑过去,绕到正在激烈搏斗的人兽跟前,摆开捕食的架势,张开大嘴,猛地扑向埃尔-奈斯特的脑袋……瑞瓦手里的半截长矛横空扎进大猫的腰部,它失去平衡,与海盾身上的剑齿猫撞在一起,使其攻势顿挫,埃尔-奈斯特抓住时机,一剑刺进它的脖子。
海盾就地一滚,躲开绵软无力的尸体,顺手抽出短剑,不料驯兽师的鞭子突然甩过来,打得他一个踉跄,在他的前臂上留了长长的一道红印。他扭过头,扬起眉毛,打量着魂飞魄散的驯兽师。“玩真的?”
驯兽师惊恐不安地瞪着他,手足无措——无论战斗还是逃跑,下场都是一样的。瑞瓦替他省了心,飞身蹬向面门,令其昏倒在沙地里。她俯身捡起鞭子,又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
“说真的,小姐,”海盾向她鞠躬致意,“你今天好迷人。红色最衬你了。”
她哼了一声,跑向阿勒恩。“你那点心思还不如去讨好这帮畜生。”
阿勒恩已将剩余的两只大猫逼到了竞技场边,他气喘吁吁地挥舞长鞭,化解它们的每一次反扑。瑞瓦甩起鞭子,缠住一只大猫的前爪将其拽倒,海盾一剑结果了它。最后一只是她亲自动手,先是挑拨它冲过来,然后闪到一边,顺势骑上它的背,匕首一次又一次刺进肩胛,直到它停止了凄惨的呜咽,再也不能动弹。
等她起身离开尸体,观众席上的喝彩声犹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张张狂喜的面孔组成欢乐的海洋,尖叫声不绝于耳,充满了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欲望。男人们的目光不怀好意,女人们则袒胸露乳,同时无数鲜花从天而降。有一朵落到她脚边,是兰花,花瓣呈淡粉色,边缘则是深红。
“捡起来!”海盾嘶声说道,他手里已经抓了一把花。“你也捡,小子!”他冲着阿勒恩大喊,“快捡起来!”
瑞瓦俯身拾起兰花,观众席顿时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这代表他们喜欢你!”海盾只能扯着嗓子高喊,随后戒备的目光投向女皇所在的看台,“安排大竞技的人也不敢忽视民意。”
瑞瓦望向看台,发现女皇苗条的身影依旧端坐在软椅上,面容掩在阴影之中。她静如止水,或许又失了神。对于女皇是否遵循竞技场过去的传统,瑞瓦非常怀疑。她讨厌这些人,瑞瓦心里想着,扫视周围的人群。又怎会在乎他们的喜好?
她看见女王朝着瓦鲁莱科抬起手来,懒洋洋地一挥,黑衣人上前一步,号声随即吹响。这一次人们并未立刻顺从,欢呼和尖叫持续了好一阵子才平息,甚至在女皇起身走到看台边缘时,观众席还在嗡嗡作响。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瑞瓦顿时泄了气。没有愤怒,也不见颓丧,只有温暖、真诚和喜爱。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轻易便可理解。“不愧是我妹妹。”
她被押回房间时,看见丽萨正在踱步。瑞瓦刚走进去,房门就关上了,女孩投来惊喜交加的目光。丽萨走上前,笑容微微颤抖,一看清瑞瓦从头到脚都是血,她又怔住了,不过更令她吃惊的是瑞瓦手里的东西。
“你从哪儿弄到的?”她问。
瑞瓦低头看着那朵兰花。她始终抓在手里,当时女皇宣布今日大竞技结束,十来个柯利泰列队开进竞技场。阿勒恩和海盾被铐上,从另一扇门带走,在此之前,年轻的侍卫向她单膝下跪,仰着头,眼里充满崇敬之情,几近癫狂。“是圣父的祝福,小姐!”他高喊着,被他们拖走了,“让我今日有幸与您并肩作战!”
相比之下,海盾冷静多了。“这种地方哪有胜利可言,”他扭头说道,“想必你也明白吧?”
“我们还活着,”她回答,“另外,不用谢,大人。”
瑞瓦不知道瓦鲁莱科为何不夺走这朵花。返回房间的路上,场主始终沉默无言,神情尤其紧张,眼睛不断地瞟着她攥在手里的兰花。“我是不是破坏了传说?”眼看就要走到了,她问瓦鲁莱科,“我想,传说中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莫瑞克和柯塞夫在火坑口抵挡死亡之噩兆,激战一天一夜。”黑衣人退到一边,柯利泰一如既往,小心翼翼地打开她的镣铐。“哥哥莫瑞克身负重伤,无力再战,恳求弟弟逃跑。但是柯塞夫不肯走,反而凭着一腔怒火,杀死了爬出火坑的每一头噩兆。看到哥哥死了,他怀着血海深仇,跳进了地底,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不过,任何传说都一样,”当房门打开,他接着说,“讲述者不同,故事也随之改变。”
“是在竞技场上,”她说着,把兰花递给丽萨。“想要就拿去吧。”女孩立刻缩了回去,连连摇头。“我不能拿。”她又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瑞瓦,走向房间尽头。“我给你放洗澡水。”
瑞瓦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摩挲着手腕,墙上精美的青铜龙头汩汩地涌出热水,一时间蒸汽氤氲。“我给你洗。”丽萨指着瑞瓦血迹斑斑的衣服说。
“你不是我的奴隶。”她说。
“也不是自由身。”丽萨耸耸肩,“反正也无事可做。”
瑞瓦站起来,期待地望着丽萨。女孩一时迷惑不解,然后笑了起来,背过身去。瑞瓦踢掉鞋子,又脱下衣裤,堆在地上,然后踩进水里,顿时通体舒畅,她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
“你跟谁打?”丽萨俯身收拾衣服,嘴角挂着笑意,目光依然避开瑞瓦。
“长牙大猫。”
“你把它们全杀了吗?”
“还剩三只。”瑞瓦想起那三只幸存的大猫,正忙着啃食它们死去的主人,长牙和面部鲜血淋漓。尽管场面骇人,她依然心有怜惜。这些野兽确实残暴,但也可怜,长年忍饥挨饿,兽性勃发,无法依照圣父的安排,在世上扮演应有的角色。这便是他们的罪行,她心想。以变态的意念扭曲世间万物。
她解了好一会儿才散开辫子,然后沉到水下,指头在长发上揉搓,清理掉凝固的血块。浴池很深,她可以完全浸在其中,双足踩着底部的瓷砖。指尖拨弄发丝的感觉令她想起了韦丽丝,她喜欢韦丽丝帮忙梳头,发型千变万化,美不胜收。韦丽丝、爱丽丝……远隔重洋,不知今生还能否相见。
水里忽然有动静,她浮上去,发现丽萨光着身子进了浴池。“你干什么?”她慌忙移开视线,问道。
“衣服要洗。”女孩拿起瑞瓦堆在地上的衣服,扔进水里,嘴角掠过一抹笑意。
“晚些再洗。”
“我又不是你的奴隶。”丽萨笑得更欢了,她取过一块肥皂,开始搓洗衣服。瑞瓦转身游到浴池边,本想爬上去,又担心出了水,女孩会盯着她看。
“你们这里的人非但不尊重他人,”她咕哝道,“不尊重生命,看样子也不尊重彼此的隐私。”
“隐私?”丽萨问。
“就是……”瑞瓦企图解释清楚,结果不知从何说起,“就是一个人有自己的秘密。保持体面。”
“体面?”
“算了。”她听见丽萨忍住笑,接着搓洗衣服,“你好像不怎么害怕了。”
“不,还是害怕。一阵阵的,就像……”瑞瓦听到她扬起水花的声响。
“潮水?”
“是的。潮水。我刺杀女皇时是大潮水。现在潮水小了。”
瑞瓦一时间忘了避讳,吃惊地扭过头,看到了丽萨裸露在水面的双乳,又急忙转回头。“你刺杀她?”
“下毒。没成功。她也不赶我走。”丽萨语气阴沉,“觉得我……有趣。”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的主人……不仅仅是主人,更是父亲。我母亲是奴隶,在我小时候就死了。是他抚养我,照顾我,但因为律法的规定,不能放我自由。他不喜欢女皇,而且说出了口。他被判‘三死’,所有的奴隶都归女皇所有。”
“我对你的失败感到遗憾。不过,我也代表我的女王和同胞,感谢你的英勇之举。”
“女王就是女皇的另一种说法,是吧?”
“我想是的,不过她们完全不一样。”
“你的女王不残酷吗?”
瑞瓦回想起船上的那一幕,女王一刀插进倭拉人的胸膛,而在他被扔进海里的时候,她又瞬间换了一副面孔。“她勇猛无畏,为这次正义的远征竭尽心力。”
“你觉得她会赢得这场战争?”丽萨的语气明显充满怀疑。
“需要有人帮忙。”瑞瓦感到眼皮直打架,温热的水加上早先的奋力拼杀,令她无法抵抗倦意的侵袭。她回到浴池边,头搁在胳膊上。“有一个人,我的朋友。”她忍不住面露微笑,“我的哥哥,怎么说都可以。只要我在这儿活得够久,等他知道了我的消息,一定会来救我。”她闭上眼睛,含混不清地低语道:“虽说我不希望他再为我冒险了……”
她忘了竞技场,忘了女皇亲切的笑容,沉浸在水波温暖的怀抱里,任其渗透、安慰、爱抚……
她猛然惊醒,丽萨吓得匆忙后退,从她肩膀上抽回手。“你……紧张,”她说,“我知道怎么放松。”她举起双手,弯曲十指,指甲慢慢地在瑞瓦的头发里刮动。
“不要。”瑞瓦抓住丽萨的手,轻轻推开,肌肤相亲的快意令她痛恨不已。“拜托。”
“我不是你的奴隶,”丽萨说,“我愿意……”
“我做不到。”瑞瓦满怀歉意地回答,内心无比自责,“有人在等我。”
她轻轻一推,游到台阶前,然后爬出浴池,走到床边,裹上一张毯子。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丽萨一眼,但心里清楚对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靠着一根柱子,慢慢地滑坐在地板上,低声说道:“我唯一能留给她的就是忠诚了。”
瑞瓦在黑暗中醒来时,丽萨睡在身边,依旧赤裸,一丝不挂。她洗好瑞瓦的衣服,又洗了自己的,等着晾干。“没别的地方睡了。”她调暗了灯光,站在床边说。
瑞瓦侧着身子,背了过去。“来睡吧。”
她起床时,丽萨呻吟了一声。她的目光投向模糊不清的房门,意识到自己是被锁头转动的声音惊醒的。她下了床,用毯子盖住丽萨那具令人浮想联翩的胴体,捡起湿漉漉的衣服。她刚刚穿好,房门就打开了,是瓦鲁莱科,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瑞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独自一人,走道里不见柯利泰的踪影。
千万当心,她强忍着杀掉黑衣人的冲动,告诫自己。他不可能毫无防备地到这里来。
于是,当瓦鲁莱科走进房间时,她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他四下张望,看到半裸的丽萨时微微一怔。他神色紧张,尽管极力克制,仍掩饰不住恐惧,那是一张肩负重任、迫于无奈的面孔,瑞瓦非常熟悉这种表情。
“我有东西给你看。”他压低声音说。
瑞瓦不吱声,锐利的目光投向门外空荡荡的走道。
“如果你看了也不感兴趣,”黑衣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妨杀了我。”
猛击太阳穴即可放倒他,再打碎喉头,教他喊不出声。捂住口鼻,等他窒息而死。叫醒女孩,想办法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太容易了。但对方的眼神使她下不了手,那种表情也很熟悉,在埃尔托城见过无数次。希望。他在我身上寄予了希望。
“圣父厌弃背叛之举,”她说着,取过鞋子,“我也一样。”
油灯的光亮非常微弱,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瓦鲁莱科穿过长长的走道,来到一扇小门前。黑衣人用一把厚重的铁钥匙打开锁头,拉开小门。门后的空间极其狭窄,台阶和墙壁粗糙不堪,与精致华美的竞技场形成鲜明对比。
“你说的圣父,”走下台阶时,他问道,“是你的神?”
“唯一的神,他创造了我们,让我们知晓他的爱。”陈腐的空气呛得她差点咳嗽,而且越往下走,味道越重。实际上除了灰尘,闻不到别的什么,但那种沉闷封闭的气息,说明此处少有人到访。
“啊,”瓦鲁莱科恍然大悟,“埃尔托异教,在大清洗时期被消灭了。这么说,《六经》的信徒在你们疆国建立了新的家园。”
“是《十经》。”她纠正道。虽然我信誓旦旦地说有《第十一经》。“你的意思是,我的同胞来自这片土地?”
“大清洗时期,成千上万的人被迫漂洋过海。追寻者,至上信徒,日月教民。不过你的同胞人数最多,还有逝者的仆从。”
逝者的仆从。“信仰。信仰也是从这里起源的?”
“就是在大清洗之前成的气候。有人说是大清洗的导火索。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数千人抛弃了神祇,转而崇敬逝者,希望死后在幻想中的往生世界有一席之地。他们太过虔诚,统治议会意在培养人民对帝国的绝对忠诚,当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逝者的仆从是最先遭殃的,尽管他们在一个名叫瓦林的人的带领下奋力反抗,但最终还是流亡他乡,乘船去了大海彼岸的湿地。后来议会极力扫除一切他们看不惯的宗教,去那边的人越来越多。”
“你们杀死了自己的神。”瑞瓦想起女皇的话。
“不。”他们走到台阶尽头,瓦鲁莱科俯身打开另一扇门,推开时铰链吱嘎作响。“我们藏起了他们。”
他走进去,踩响悠长的回音,但是里面漆黑一片,无法判断面积。他站在门口,举起油灯,点燃了插在墙上的一支火把,等火苗腾起,他又向前走去。瑞瓦跟着进了门,随着他点燃一支又一支火把,房间逐渐显露真容。她的目光立刻被雕像吸引了,那是三尊人像,两男一女,均为真人大小。看他们的姿态,似乎正在讨论什么:女人身子前倾,双手举起,像是同时对两个男人说话;高个子男人摩挲着浓密的胡须,眉头深锁,若有所思,神色阴沉;还有一个面相狭长的男人,下巴光洁,容貌英俊,做着耸肩的动作。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女人,露出和蔼但并不赞同的表情。
三尊雕像围着一个基座,其顶部平坦,中间有圆形的浅池,而且棱角分明,完全看不见破损和开裂的痕迹,似乎躲过了岁月的摧残。还有一个显著的不同:基座是黑色的石头,而雕像是某种灰色的花岗岩。
“他们是神?”她问瓦鲁莱科。
“凡人没有资格描绘神的形象,无论用语言还是用石头。”
瑞瓦不禁皱起眉头,当年牧师冷冰冰地训斥她时,也是这样的口气。“他们是僭主,”他指着三尊雕像说,“迪摩斯的祖代。他们一度使用邪恶的魔法统治世界,任何反对者必遭镇压,那是三位一体的暴政时代。后来,众神使他们垮台,将他们放逐到地底的火坑,在那里诞生了迪摩斯。不,他们不是神。”他走开了,来到一堵墙的前面,举起火把将其照亮。“神在这里。”
瑞瓦走过去,发现石墙粗糙简陋,打磨得毫无技巧可言,表面勉强称得上平整,布满了细小的凹痕。她凑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种符文,成片分布,一开始排列整齐,但当他们顺着墙走远,符文越来越凌乱。
“是经文吗?”她问瓦鲁莱科。
“每一代只有很少的人被选中,”他说,“他们的力量和意志能容纳众神之精魂,他们的双手为众神所用,传递智慧和教导,趁着生命和力量尚存于世,将其刻在石头里。但无可避免的是,神赐之力有其代价。”
他沿着墙往前走,火光照亮的符文仿佛无穷无尽,一片比一片凌乱,最后变成了石头上的潦草涂鸦。这是疯子在黑暗之中乱写乱画的玩意儿,瑞瓦心想,但觉得暂时不作评论为妙。当瓦鲁莱科走过身边,她又一次注意到对方满手的文身,竟然与墙壁上的涂鸦极其相似。
“这些说的是什么?”她问,“你能读懂,对吧?”
他点点头,目光依旧在墙壁上流连。“我怀疑世上再没有别人能读懂了。”他来到墙壁的尽头,那里的符文几乎字字相连。“‘僭主们回来了,’”他摸着第一片符文念道,“‘戴着英雄的面具,是看不见的迪摩斯,在大地上获得自由。众神连这座避难所也将失去。’”
这座避难所。“竞技场,”她说,“在他们驱逐众神之后,保留了最后的圣地。”她的目光移到瓦鲁莱科手上。“你是牧师。”
他微微颔首,承认了瑞瓦的判断。“也许是最后一个。这个秘密职位由我家族世代继承,竞技场也是。早在议会以所谓的理性之名崛起、荼毒生灵之前,我的祖先就守护着这座神庙。我们明哲保身,假意抛弃敬神的传统,最先宣誓效忠议会和帝国,也最先站出来指控他人,由此获得的信任维系了数百年。在众神的信仰彻底崩塌之后,我们还能保留自己真正的忠诚。”他举起手,张开手指,展示文身,“议会以为是我们管理竞技场的一种传统仪式。当然,她和议会的想法不一样。”
“女皇知道你的身份?”
“她早在得势之前就知道了。她很多年前来过,当时是另一具躯壳。‘你有一个秘密,’她说,并且命令我带她来这里,否则就告发我。她只消一句话就可以处决我,所以我妥协了。之后她放声大笑,”他抿起嘴唇,恼羞成怒,“肆意嘲弄我们的圣地。”他极力保持冷静,又指着三尊雕像之中的基座说:“但她看到那个,就不再笑了。”
瑞瓦歪着脑袋,仔细观察基座,发现其打磨得完美无瑕,看不见划痕,也没有任何记号表明其用途。她走上前,站在女人和大胡子之间。莫非是圣洗池?她弯下腰,向基座正中央的浅池伸手摸去。
“别碰!”他声音极轻,警告的意味却异常强烈,瑞瓦当即停手。
“这是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我的先辈们也不知道。但自从我们家族承担起这一神圣的职责,人人都要严格执行一条戒律:不得触碰石头。”
“她碰了吗?在她来的时候。”
他摇摇头。“我希望她碰,可惜没有。她知道的太多了。不过她来的时候并非独自一人。有一个年轻男人,红衣,年纪不比你大多少,看样子很迷恋她。‘如果你爱我,’她说,‘就摸摸这块石头。’他照做了。”
瓦鲁莱科走过来,火光照亮了基座的黑色表面,令其闪耀微光。它在地底沉睡了数百年之久,竟然不染一片尘埃。“然后呢?”
“她不想让我旁观,吩咐我站在门外。但我还是看到了,年轻人浑身颤抖,放声哭喊,似乎既痛苦又愉悦。她凑到年轻人耳边低声提问,我听不见。年轻人的回答含糊不清,语气充满敬畏,然后他举起双手,手上发出奇怪的光,闪烁不定,好像闪电。她让年轻人再摸一次,‘看看还有什么礼物,’她说。于是他又碰了石头。这一次,他没有哭喊,在触碰石头的瞬间,整个人纹丝不动,和那些雕像一样,无论她怎么问也不回答。我看到她笑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她杀了他,一下子就拧断了他的脖子。‘喂给你的野兽,’她指着尸体吩咐我,‘我还会来的,或许再过几年。但要是你胆敢走漏一点风声,我就提前回来。’”
“没有别人看到过吗?”瑞瓦问,“她的那些……同伴。”
瓦鲁莱科摇头道:“只有她。”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瑞瓦记得女皇低声说过的话,等我的爱人找来,我们就扳倒盟友,全世界都将属于我们……她到底在谋划什么?瑞瓦失望地叹了口气,要是韦丽丝在这儿,很快就能理出头绪。女王也一样。
“我也看不出所以然,”她对瓦鲁莱科说,“但如果你有什么办法给我的女王送信……”
“不可能。我留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职责所在。离开竞技场一步,就意味着三死之刑。”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看?”
“我想带你看的不是这个。”他回到墙边,举起火把,靠近最后一片尚能辨认的符文,接下去的根本看不清了。“来,”他招手示意瑞瓦,指头顺着凹痕摸去,“‘当火焰女王崛起,莉维娜将复生。’”
“莉维娜?”她记得那天早晨丽萨说过这个名字,语气充满恐惧。瓦鲁莱科忽然两眼放光,令她深感不安。
“传说中的伟大战士,”他喃喃道,“备受众神宠爱,拥有世上任何女人都无法比拟的武艺和力量。她闯进火坑,与迪摩斯激战,杀死了三人。一人用剑,一人持矛,还有一人……”他将火把递给瑞瓦,自己走向阴暗的角落,回来时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裹在破旧的斗篷里。瑞瓦注意到他的双手激动得发抖,他揭开斗篷,露出一把长弓,弓臂接近五英尺,木头因为经年使用而白得发亮,弓臂两端刻有图案,一端是交叉的双剑,另一端是交叉的双斧。
“还有一人,”瓦鲁莱科接着说,极度的敬畏和恐惧令他喘不过气来,双眼在火光中闪耀异彩,“她杀死的最后一人,使用的是一把榆木打造的神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