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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瑞瓦

  “你从哪里弄到的?”

  瑞瓦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弓。图案不甚熟悉,斧头和利剑取代了雄鹿和苍狼,但这个手艺绝对错不了。阿伦制作的长弓。

  “你认识这件武器吗?”瓦鲁莱科问她,神色同样紧张。

  “我有过一把,几乎和它一模一样,如今沉在海底。它们是我家族的传家宝,是我曾祖父命库姆布莱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造弓师制作的,后来遗失在疆国统一的战火之中。”她迎着瓦鲁莱科的目光,攥紧了弓臂。“你从哪里弄到的?”

  “我的家族世代侍奉众神及其遗世的经文。作为竞技场之场主,我们人脉很广,荷包也深。倭拉城有不少人经商做买卖,脑子灵光,行事谨慎。二十年前,有人带来这把弓,交给我父亲,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瑞瓦抚摸着雕纹,那种熟悉的手感回来了,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安提什说过,弓上的图案代表着她曾祖父的诸多爱好。她在埃尔托之战中使用的那一把,代表他对狩猎的钟情。如今看来,这一把代表的是他对战争的热爱。

  “你要我拿它做什么?”她问瓦鲁莱科。

  “你在竞技场上的表演十分危险。我是说贾维柯和莉维娜。说实话,你活下来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弓藏在场上,女皇所在的看台就在射程之内。”

  “上层有弓手,我还没拉开弦就死了。”

  “竞技场里的柯利泰都是我的人,他们听命于我。还有一些雇来的自由剑士也心怀怨恨,因为女皇整肃全城,少有家族得以保全。”

  “就算我杀了她,那也不过是将其驱逐出去,找到新的躯壳只是时间问题。”

  “你的女王就快来了。女皇最近的一次反击又失败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好在场,她的反应相当激烈,场面极其血腥。她如今想尽办法集结兵力,可惜最精锐的部队被派到北方应付新的情况,帝国各处叛乱蜂起。附近省份根本没有援军可用。距离你参加大竞技还有三周时间,而你的女王正在一天天接近。如果你当着成千上万的观众杀死女皇,她确实可以换一具躯壳,但于事无补。谁愿意追随她?你的女王很可能会发现这座城市群龙无首,唾手可得。”

  “等到那一天,你自然希望有所回报。”

  “你信神,她不信神,但她允许你信。等到倭拉城沦陷,她就是女皇,而这位女皇不会反对旧神回归。”

  她更有可能拆了你这座阴森可怖的地窖。瑞瓦的目光又落在长弓上。如果森提斯伯父在场,他会认为这是圣父的意志,正如他曾经在我身上看到过的一样。她忽然想到,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定是《第十一经》最重要的章节。神佑小姐和阿伦之弓,圣父所赐的礼物。风暴杀不死她,竞技场吓不倒她,在圣父之爱的指引下,她一箭射中女皇的黑心。

  “我答应你,”她说着,把长弓还给瓦鲁莱科,“不过我要是死了,你必须烧了它,永远不要对我的同胞提起这件事。”我说过的谎言已经太多了。

  “啊啊啊!”丽萨哇哇乱叫,捂着膝盖在地上打滚。身段如此苗条,动作却笨拙得让人恼火,协调性也差得出奇,而她们的训练已经持续不断地进行了两周。

  “起来,”瑞瓦叹道,“我们再来一次。”

  “你太快了。”丽萨抱怨着,爬了起来。看到瑞瓦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她噘起嘴巴,摆出所学的姿势,弯下腰来,单手摸地。根据瓦鲁莱科描述的竞技内容,瑞瓦明确了一点:训练战斗技巧无法增加女孩生还的概率,但躲避攻击的能力或许派得上用场。

  瑞瓦盯着她的眼睛,挤出一丝微笑。这次丽萨没有上当,向右跳去,就地一滚,又翻身站起,正好躲过了瑞瓦甩来的胳膊。

  “有进步,”她说,“但我们的对手攻击范围更大。”

  “你真的有把握杀了她?”

  只要我拿到弓的速度够快。“我们有机会。记住我说的话。现场会出现骚乱,到时候你就向西门跑。不要等我,也不要回头看。”

  丽萨脸色煞白,紧紧抱着自己,又开始害怕了。虽然不像以前频繁发作,但她偶尔还是浑身发抖,泪如雨下。瑞瓦醒来时,常常发现女孩苗条的身体依偎着自己,埋在肩头的脸蛋满是泪痕。她没法狠下心来把女孩推开。

  好多天没有动静的锁头忽然一响,惊得丽萨循声望去。食物是从门底的小洞送进来的,也是判断时间的唯一办法,自从瓦鲁莱科秘密来访之后,就再也无人登门了。等房门打开,她失望地发现黑衣人不在外面,两个阿利赛笑嘻嘻地鞠躬致意,毫不掩饰他们的色心。

  其中一人鞠躬不起,指着走道说了句话。丽萨吞了吞口水,翻译道:“她要见你。”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不过她抱有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女皇的疯癫,脑子糊涂的时候,天赋或许起不了作用。

  意外的是,阿利赛竟然带着她走出竞技场,踏上周围开阔的绿地。女皇站在大门对面的基座附近,亲自监督一尊等身青铜像的修缮工程,一群奴隶在她的指挥下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主要的工作集中在雕像头部,把一枚枚铁钉敲进脖子里。不远处守着十来个阿利赛,他们当中跪着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弯腰驼背,披枷戴锁。

  “啊,妹妹,”女皇热情地打着招呼,一把抱住她,“今早感觉如何?”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你要干什么?”

  “自从那次精彩的表演过后,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说话。我不希望让你误以为我在生你的气。姐妹要和睦相处。”

  “我们不是姐妹。”

  “我们就是啊。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我本来应该有一个妹妹,可她还没出生就死了。”女皇的目光突然扫向奴隶和雕像,“快点!”

  他们的动作立刻慌乱起来,锤子挥舞如风,最后一枚铁钉也敲到位了。“英俊吧?”女皇问道,奴隶们开始把绳子绑在雕像头部。“不合你的口味,我知道。但我相信你也承认这种男性雄风很吸引人。”

  瑞瓦看了一眼青铜雕像的脸部,已经被绳子遮挡了一部分。此人的容貌确实称得上英俊,宽下巴,窄鼻梁,但是表情异常严肃,不怒自威的气魄胜过城中随处可见的倭拉英雄像。他身披高级将领的盔甲,式样却是前所未见的复杂和华丽。

  “这位是萨瓦瑞克·阿凡特,”女皇说,“倭拉历史上最伟大的战将。我的父亲。”

  奴隶们匆匆忙忙地把绳子套在一队驮马上,然后甩动鞭子,催马向前。铁钉纷纷掉落,其造成的裂缝急剧扩大,青铜发出刺耳的声响,脑袋随之松动,最后“哐当”一声,砸在基座上。

  “南部省份的征服者,”女皇说着走到基座前,轻抚那颗青铜头颅,“打过六十三场胜仗。是凭借战功而非财富赢得红衣的二个平民中的一个,也是瓦利泰和柯利泰的创造者,接受盟友祝福的第一人。真是辉煌的成就,你觉得呢?”

  “他杀的人和你杀的一样多吗?”

  女皇嘴角一扬,摸着脑袋笑道:“比我们俩杀的加在一起还多,妹妹。我们已经杀了不少了,对不对?”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既然他接受了所谓盟友的祝福,那他人呢?我以为你们这种人是永生不死的。”

  “盟友的祝福也抵挡不了一把神鬼莫测的刀。”她扭头望向跪在阿利赛当中的男人,“正如,丰厚的赏赐也不能确保任务能够顺利完成。”

  她招了招手,阿利赛拉起跪在地上的男人,拖了过来。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但浑身无力,四肢绵软,脑袋也耷拉着,仿佛受了重伤。他一声也不吭,大腿处的深色污渍散发着恶臭,说明他被吓得失了禁。

  “请允许我介绍洛塔里夫将军。”等阿利赛把这个臭烘烘的男人丢在面前,女皇说道,“倭拉第三军的指挥官,我亲自提拔此人为红衣,并许诺事成之后就有盟友的祝福,是他自己吹嘘能带金发婊子来见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结果他勇猛顽强的军队争先恐后地逃离战场,我相信此刻有人已经跑到东海岸了。”

  她弯下腰,揪住将军的头发,猛地一扯,露出了一张极度惊骇的面孔,脸色惨白,皮肉乱颤,眼神几近疯狂。“你为什么回来,洛塔里夫?”她客客气气地问道,说的却是疆国话,瑞瓦怀疑那人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以为能得到什么奖赏?莫非是职责所在?我想,大概是为国效力多年,无法轻易放下,因而都城危在旦夕时,你不顾砍头的危险,匆匆忙忙赶来提醒我。你想有一尊自己的雕像,是不是?”

  她俯身凑近,捧起对方胡子拉碴的下巴,柔声说道:“你不明白吗?金发婊子可以杀死城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把这座城市烧成灰烬,那么壮观的场面,恐怕我看了会笑出声来。不,我只要她。”她的另一只手揪紧将军的头发,再次猛扯,激起一声惊恐的呜咽。“她夺走过属于我的东西。我欠她很大一笔债。”

  她松开手,直起身来,望着无头雕像出神。“话说回来,我还是应该奖赏你的老实本分。我决定免你‘三死’,为你修建梦想中的雕像。由我经验丰富的妹妹亲自动手。”

  一个阿利赛来到瑞瓦身边,递上一把宽刃斧,其他人把将军拖到她面前跪下。瑞瓦看也不看斧头,目光始终不离女皇。“不。”

  “真的?”她扬起眉毛,“好生奇怪。根据从埃尔托城送来的报告,他们对你的描述可谓骇人听闻,说这种事情是你亲力亲为的。”

  自由剑士的头颅被她扔出城墙,在空中飞旋,污血四溅……俘虏被押上断头台……不比我们好……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你自己动手。”她说。

  “可是我需要我们更了解彼此。”女皇抓住她戴着镣铐的手腕,真诚地注视瑞瓦的眼睛,“鲜血会拉近我们的距离,这是我从爱人那里学到的经验。到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瑞瓦使劲抽回手,一时间怒火上涌,导致不该出现的画面接二连三地闯进脑海:瓦鲁莱科的秘密房间,阿伦的长弓,等时机到来,它握在手中的触感……什么都别想!

  “那是什么,妹妹?”女皇皱起眉头,歪着脑袋,这种姿态如今再熟悉不过了,“你有什么鬼点子?你在谋划什么?针对谁呢?”

  瑞瓦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回想起韦丽丝的样子,那天在花园里,她们看着爱丽丝踉踉跄跄地练剑。我从未要求你保证过什么……你一定要活着,回到我身边。“我已经有家人了,”她说,“你就别做梦了。”

  “那么丽萨呢?”女皇问,“她有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家人?如果你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向那个朝思暮想的女人解释?何不让我替你免除烦恼?我可以叫人带她过来,我父亲的雕像不要懦夫的脑袋,换个年轻女孩的头也不错。”

  瑞瓦突然冲过去,从阿利赛手里夺过斧头,转身劈向女皇,可惜她已经跳到攻击范围之外,发出欢快的笑声。“玩够了,”她收敛笑意,指着跪在地上的将军说,“该你露一手了。”

  “她又逼你参赛了?”丽萨走上前,瞪着瑞瓦衣服上的血渍,担忧地睁大眼睛,“你受伤了吗?”

  “没有。”瑞瓦一边走开,一边脱掉衣服,懒得介意是否被丽萨看到。洛塔里夫抬头望着她,似乎已经认命,嘴巴大张,涎水直流……

  她脱得一丝不挂,等浴池放满了水,就开始清洗身体。它们杀死的人何其之多,她盯着自己的双手,任由血污在水中散开。为什么我还有这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丽萨来了。这一次她没有下水,而且避开了瑞瓦的目光,蹲在浴池边,拿起肥皂擦洗衣物。

  “你杀过人吗?”瑞瓦问她,“我知道你试图毒死女皇,除此之外,你有没有真的杀死过人?”

  女孩防备地瞅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那么,为了离开这里,你可能非杀不可。到时候我没法保护你。”

  丽萨手上不停,低声说道:“不想丢下你。”

  “这不是玩游戏!”瑞瓦突然冲过去,溅起猩红的洗澡水。“这不是讲故事!你会死在这里,我也救不了你!”

  丽萨躺在地板上,被她牢牢按住,眼里的担忧变成了害怕。瑞瓦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跳出浴池的。她举起斧头时,洛塔里夫一句话也没说。斧刃砍进他的颈椎时,发出了“嘎吱”一声,就像当时的俘虏和自由剑士,那些为圣父所不齿的罪人……

  她颤抖着放开丽萨,跑到墙边靠着,收起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里。她感觉丽萨坐到了身边,柔软的手指梳理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直到自己抬起头来。丽萨的吻生涩犹疑,不像韦丽丝那么有经验……

  瑞瓦缩了回去。“我做不到……”

  “不是为你。”丽萨喃喃道,又吻了上来,这一次更加坚决。瑞瓦感觉心跳加速,明知应该推开对方,却张开胳膊,将她抱在怀里。丽萨稍稍退后,盯着瑞瓦的眼睛,两人的呼吸纠缠不清。“为了我。”

  早饭过后,瓦鲁莱科来了,带着十几个女奴隶,有的捧着衣服,有的拿着梳子和形形色色的调制品,用来梳头和化妆。她们帮瑞瓦穿戴某种奇怪的盔甲,尺寸正好合适,应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胸甲紧贴躯干,是以坚硬的皮革制成,坏在太薄,除了擦边而过的攻击,什么都抵挡不了。皮裙也是同样的材质,裙身呈带状,底部镶有黄铜钉饰,只能提供最基本的保护。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真正的盔甲;她需要扮演一个角色,所以这是戏服。不过,令她稍感安慰的是,衣物很轻,移动起来不受影响。

  丽萨穿的是柔滑的真丝长裙,淡紫色特别衬她的眼睛。数周与世隔绝的生活,使得她的头发长度超过了奴隶的通常标准,经过梳理,犹如一道乌黑闪亮的瀑布,头上还戴着一顶小银冠。

  “安薇儿是女王,”瓦鲁莱科解释,“姐姐把王位让与她,因其无心从政,志在打仗而非治国。迪摩斯故意撩拨贾维柯的色欲,利用其将安薇儿掳至黑暗之地,设下莉维娜无法拒绝的陷阱。”

  瑞瓦迎着丽萨的目光,见她面带微笑,恐惧似乎一扫而光。瑞瓦醒来时被记忆的潮水淹没,韦丽丝和昨晚的画面交替出现,内疚和欢喜搅得她心神不宁。她离开丽萨的怀抱,在房间里徘徊,试图从《十经》中搜寻只言片语,以安抚一颗背叛爱人的心。丽萨显然没有这般烦恼,醒了就来找她,还要索吻。

  “不。”瑞瓦躲开了,又担心拒绝得太过强硬,便抓住她的手。“不行。今天我们要上场。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再练习一次。”

  奴隶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令瑞瓦不胜其烦,她冲着一个准备在她脸颊上刷红色粉末的中年女人大吼,于是瓦鲁莱科打发她们走了。

  “女皇应该注意不到这些细节。”等奴隶们消失了,他说道。他瞟了一眼守在门外的两个柯利泰,可能是想确认刚才没有阿利赛过来。“有消息说你的女王就在城外五十英里。恐慌情绪蔓延得很快,但女皇的耳目无处不在。昨天有一百个自由民被判处‘三死’,她命令所有适龄的市民都来竞技场观战。”

  “弓。”瑞瓦说。

  “女皇看台底下的横梁中部刻有图案,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弓就埋在正对其五十步开外的沙子里。你有六支箭。”

  运气好的话,另外五支用不着。“我还有一个条件,”她说着,扭头望向丽萨,“要是我死了,请你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去见我的女王。她能担保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们的任务危险至极。我不能保证……”他被瑞瓦瞪得说不下去了,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我尽力而为。”

  号角吹响的同时,她们被带进竞技场,观众席上挤得满满当当,仿佛随时有人会掉到墙外或者沙地里。奇怪的是,除了号声,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成千上万人的呼吸绵延不绝。瑞瓦看到人群中有许多红色和黑色的小点,那是故意安排的柯利泰和阿利赛,以确保观众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她的目光又投向观众席的最底层,观察着目力所及的一张张面孔。没有她上次见过的那种嗜血欲望,只有深深的恐惧,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这就是她的意图?瑞瓦心想。让他们对大竞技由爱生恨?

  两个柯利泰押着丽萨走向竞技场中间新修的建筑——三个圆形平台,从大到小,依次叠加。台子是木制的,但外表涂上了大理石的纹路。柯利泰把丽萨锁在最高处的木杆上,同时,瑞瓦旁边的卫兵把一根宽刃长矛和一柄短剑放在她面前的沙地里,解开她的镣铐,然后迅速列队,从最近的出口离开了。

  号声停息,全场一片肃静,女皇苗条的身影从遮阳棚底下走了出来。“尊敬的市民们!”她高声喊道,语气却不像上次带有嘲弄之意,而是充满喜悦和热情,仿佛一位仁慈的统治者向其忠诚的子民施予恩惠。“从倭拉人民有幸观赏这个节目至今,尚不足一代人的时间。议会一向玩忽职守,只顾塞满自己的口袋,却吝于为你们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消遣。看看你们的女皇是多么慷慨,为你们带来了传说中的贾维柯和莉维娜!”

  她张开双臂,欢呼声四起,在瑞瓦听来像是饱受摧残的野兽发出嘶哑的吼叫。观众席最底层的看客为表忠心,喊得满脸通红,一个阿利赛在他们当中冷眼旁观,面带嘲弄的笑意。

  女皇放下胳膊,全场即刻鸦雀无声。“这是一个世代流传、妇孺皆知的故事,”她朗声诵道,“迪摩斯密谋劫走善良的女王安薇儿,带到地底最黑暗的火坑。”她摆了一个夸张的姿势,指向锁在高台上的丽萨。“并且牢牢锁住,使其面临残酷的蹂躏,因为它们知道,她亲爱的姐姐甘愿赴汤蹈火,带她重回光明大地。欢迎最勇敢的守护者——莉维娜!”她手指瑞瓦,又引起一阵声嘶力竭的欢呼。

  “然而迪摩斯向来诡计多端,”等呼声逐渐平息,女皇接着说,“它们引诱了最强大的守护者,撩拨其欲火,撺掇其叛逆,以无尽的怨恨和恶意,将其扭曲为最邪恶和野蛮的奴仆。有请贾维柯!”

  随着一声巨响,竞技场另一头的拱门突然打开,人们适时地发出尖叫,然后慢慢地没了声音,因为什么都没有出现。起先,瑞瓦怀疑是女皇故意为之,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吓唬她,然后换个新鲜花样施虐。不过,她瞟了一眼看台,发现女皇盯着空荡荡的拱门,面有愠色。

  咆哮声破空而至。

  那个声音震撼了整座竞技场,犹如一柄利刃,劈得瑞瓦支离破碎。充斥其间的不是狂暴,而是痛苦。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受到的折磨绝对超乎想象。

  瓦鲁莱科告诉过她今天面对的野兽是什么模样,但仅凭语言难以描述准确。她和维林跟着戏班子一起旅行时,见过几只猴子,那种淘气的小动物喜欢嘶声尖叫,一旦你试图伸手到笼子里,免不了被它们抓挠。傍晚演出时,饲主吹奏长笛,猴子们随音乐起舞,或者说,踩着大致的节奏活蹦乱跳。但她此刻所见到的与吱吱乱叫的小猴子不存在任何相似之处,甚至令她怀疑,也许瓦鲁莱科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不全是胡说八道。

  它跑进了竞技场,准确地说是手脚并用地窜了过来,扬起漫天黄沙。等沙子落下,它显露真身,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这只猴子——瓦鲁莱科称其为南方巨猿——虽然蹲伏着,但看样子接近八英尺高,肩部和胳膊上挂满蓬乱的棕红色长毛,肌肉厚实的后背却覆盖着坚硬的灰色短毛。

  它再次咆哮,悠长的吼声充满愤怒和痛苦,血盆大口里的牙齿形似乳白色的钝头长钉。当它直立起来,瑞瓦看见它身上满是伤痕,伤口很深,尚未愈合。它举起两只前爪,有铁器的寒光闪烁,腕子上绑着皮绳。

  “其实它们性子很温顺,”瓦鲁莱科说过,“长年生活在森林和山谷里,只吃树叶,不知为何很怕见人。为了角色需要,寻找一只天生具有强烈攻击性的巨猿实在太难,不过一旦有了……再加以适当的残酷训练,它们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何况我们还加装了铁爪。”

  他说的是实话,巨猿的目光扫过竞技场,先盯着丽萨,继而望向瑞瓦。它的眼神似有觉悟,看样子完全明白当前的处境。它咆哮着,铁爪划过沙地,发起了进攻。

  瑞瓦狂奔上前,抓起长矛和短剑。巨猿径直冲向丽萨,区区几步就扑了过去。瑞瓦看到丽萨纹丝不动,仿佛被冻住了,或许是太过恐惧,完全忘记了训练的内容。但等野兽逼至眼前,铁爪猛地挥来,她忽然一低头,向右翻滚,木杆瞬间断裂,锁链随之脱落。她慌忙爬起来,按照瑞瓦的嘱咐收起了锁链。

  巨猿刹住脚步,吼叫着调整姿态,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丽萨尖叫一声,挥起铁链打过去,扬起一团沙尘,但它仅仅停歇了片刻,又冲了过来。

  别慌!瑞瓦一边跑去,一边暗暗祈祷。不要躲得太早!

  好在丽萨将时机把握得堪称完美,她跳到右边,同时俯身躲过铁爪,又爬了起来,跑回高台。她大步冲上去,躲在木杆后,巨猿紧追不舍,一掌拍去,丽萨上方的木头碎裂成渣,犹如下雨一样纷纷落在她身上。巨猿收回身形,高举双爪,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瑞瓦的短剑旋转着疾射而至,正中巨猿膝盖下方。它怒号一声,踉跄着跌下高台,四爪朝天地滚落在沙地里,一时间黄沙弥漫。

  “你受伤了吗?”瑞瓦蹲在丽萨身边问道。

  女孩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竟然露齿一笑。“今天,或许我也是莉维娜。”

  瑞瓦顿觉豪情激荡,但转瞬即逝,因为巨猿又从沙尘之中现身了,它狂暴地吼了一声,从腿上拔出短剑。“跟在我后面。”

  它拖着伤腿,绕着高台转悠,身后血迹斑斑。受伤导致巨猿速度放慢,但也使得它的神志更加清醒。此时它盯着瑞瓦,目光令人不安。它知道,瑞瓦心想。它知道不是我死,就是它亡。

  突然,巨猿冲了过来,疯狂地挥动爪子,攀上高台,伪装成大理石的台阶四分五裂。当最后一点遮挡物被打烂,瑞瓦和丽萨纵身跳下去。野兽追了过来,接二连三地猛扑、挥爪。每当巨猿攻击,瑞瓦就跳到一边,丽萨有样学样,但体力明显不支。

  它好聪明,瑞瓦看到巨猿专注的眼神,心里一惊。知道消耗我们的体力。

  “我们需要分散它的注意力。”她对丽萨说着,两人又躲过一击。她挥矛刺去,试图阻止它接下来的进攻,但巨猿仅仅退了数英尺,又逼上前来。“下一次你躲到左边去。用你的锁链攻击,打一下就跑。”

  巨猿恶狠狠地吼了一声,跛着脚扑过来,双臂大展,犹如张开的剪刀。当它猛地收拢双臂,瑞瓦向右闪躲,铁爪掠过,差点“剪”断了她飘在脑后的辫子。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丽萨,见其挣扎着爬起来,这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巨猿转向女孩,蓄势待发。丽萨双手握住锁链,叫喊着挥舞在空中。铁鞭向上疾射,正中巨猿的面门,当它的脑袋扭向一侧,瑞瓦看见有只眼睛废了。

  它冲着丽萨狂吼,女孩立刻转身跑开,没跑几步就摔倒在沙地里。巨猿得意地咆哮着,伏身欲扑,后背完全暴露在瑞瓦面前。她一跃而起,猛冲几步,将矛柄插在沙子里,脚下一蹬,借力飞上半空,落在巨猿的肩上,一把拽住它脖子上蓬乱的长毛。巨猿拼命地摇晃、扑打,企图把她甩下来,仿佛在对付一只讨厌的苍蝇。她慌忙低头,铁爪在毫厘之外掠过。

  巨猿突然晃了晃,单膝跪地,不再攻击瑞瓦。只见丽萨弯腰弓背,死死地拉着锁链,另一头缠在巨猿的伤腿上,当它徒劳地扯动锁链时,鲜血从伤口里汩汩涌出。

  她松开手,直起身子,双手高举宽刃长矛,掉转矛尖,猛地刺进巨猿的双肩之间。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矛柄上,银牙咬碎,奋力推进,感到矛尖擦过骨骼,割开肌腱,最后从巨猿的胸前戳了出来。

  她跳下去的时候,巨猿浑身抽搐,嘴里吐出一声抖抖索索、含混不清的低吼。它直立起来,目光从矛尖移向瑞瓦——她正伏在沙地里,做好了再次闪躲的准备。不过,剧痛导致它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全无再战的意愿,当巨猿哀怨地呜咽着跪下来,瑞瓦知道一切已结束。

  瑞瓦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距离女皇的看台不到一百码。女皇立在看台边缘,面带亲切而自豪的笑容,人们发自内心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她又扫了一眼观众席上层,不见弓手的影子——瓦鲁莱科信守了承诺。

  她站了起来,向看台走去,瞅准了横梁中间的雄鹰图案。一路上鲜花如雨,洒落在她周围的沙地上,铺成了一张五颜六色的地毯。她的目光落在越来越厚的花毯上,内心备感沮丧。怎么才能找到藏在里面的……

  她看见了,沙地里依稀有一道凸凹不平的痕迹,被一束玫瑰花遮挡了一部分。她抬头望向女皇,对方正颔首致意。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瑞瓦单膝跪地,目光不离女皇,手指插进沙里,顺着那道痕迹挖下去,果然摸到了粗糙的布料。她收拢手指,一把将其扯开,顿时沙子飞扬,长弓现身,弦已就位……一支箭搁在旁边。

  有什么东西落在沙地里,发出一声闷响,全场立刻寂静无声。瑞瓦闭上眼睛,悠悠地吁了一口气。只有一支箭。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瓦鲁莱科那张肌肉松弛、毫无生气的面孔。他断开的脖子处仍在流血,证明他刚死不久。

  瑞瓦抬起头,以为女皇会躲到一群阿利赛后面,却发现她还站在刚才的位置,靠近看台边缘,张开双臂,毫无防备。

  “你展现了非凡的技巧,瞒过了我的歌声,妹妹。”她说,“但尊敬的竞技场之场主失败了。”

  竞技场墙上的门同时打开,大约五十个阿利赛钻出通道,蜂拥而至,将瑞瓦、丽萨和垂死的巨猿团团围住。丽萨试图跑到瑞瓦身边,但旋即被三个阿利赛按倒,不管她怎么吐口水、胡乱挣扎,他们只是哈哈大笑。

  “我很高兴为我妹妹送上如此贵重的礼物!”女皇说话的同时,丽萨被迫跪了下来。瑞瓦的注意力回到看台上,女皇仍旧近在咫尺,简直是活靶子。

  “不过,既然我们以后要分享权力,”女皇接着说,“我就必须教你明白,何为权力的代价。权力永远需要流血才能获取,野心若无牺牲绝对无法实现。在亲爱的丽萨接受‘三死’之前,阿利赛奉命当着你的面强奸她,长达一天一夜。当然了,你可以免除她的痛苦。”她指着长弓,以及瑞瓦触手可及的一支箭。“看样子你要做出选择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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