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维林
星星。他眨了眨眼,想看得清楚些。他知道那是幻觉,但它们就在那里,亮晶晶地闪烁。太多了,多到他永远数不清。有些异常明亮,以至于周围的同类黯然失色。它们有些深沉晦暗,泛着黑里透红的微光,犹如在蓝绿相间的深色巨毯上移动的小小蚂蚁。那不是星星,他心想。是人。
“维林。”她在那里,就飘浮在夜空之中的不远处,他发现自己正在高高地飞翔。他望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悲伤和激动令他颤抖不已。她微笑着飘了过来,伸出双手。“我想带你看,”她说,“我想让你看见我眼里的景象。”
“我……”他抓住她的双手,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该……”
她来到他怀中,温暖的触碰驱散了他的愧疚。“一切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她抵着他的额头说,又转身指向底下星光点点的大地。“瞧啊,”她说,“世界仍是原样,即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牵着手,飞向地面,向一片毗邻大海的陆地靠近,他认出那是联合疆国。他们停留在一群星星的上空,脚下的土地有朝一日会被称作失落之城,当他们越飞越低,星星变成了闪亮的人形光影。最中间有两个人,面前的东西无比黑暗,仿佛吞噬了一切光明,维林居高临下地俯视,一时间不知道是何物,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黑石。
石头跟前的一个人与众不同,时而光辉灿烂,时而色泽暗红,反反复复,导致维林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他知道此人是高个子,胡须浓密。盟友。
盟友身边的人个头稍矮,从他弯腰驼背的样子判断,年纪也大不少。与盟友不同,他散发的光始终是明亮的,呈现温暖的蓝色。维林看到盟友抚着老人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退开了。老人静立片刻,低着头,仿佛在积蓄勇气,身上的光也随之暗淡,然后他上前一步,摸向犹如无尽虚空的黑石。
刚开始什么也没有发生,接着有一个红色圆圈出现在石头中间,虽然很小,却炽烈如火,能量惊人,和心脏一样有节奏地跳动着。老人的光之手伸向红圈,将其抓住……红圈猛地一颤,跳动的频率突然加快,有什么东西从石头里喷了出来,犹如色彩缤纷的喷泉,冲天而起,在老人踉跄后退的同时,一道形似火墙的环形冲击波自地面绽放,无尽无穷地扩张开去。与火墙接触的瞬间,大多数人形光影虽未受到明显的影响,但产生了星星点点的闪烁。力量,维林想起来了。烙印在血脉里……
五颜六色的喷泉慢慢落下,石头里炽热的红圈也逐渐缩小,变成一个光点,最后消失于无形。老人在地上翻滚,痛苦地抽搐着,光影摇曳不定,亮度更胜之前。慢慢地,他不再挣扎,试图抓住盟友的手。然而,跪在一旁的盟友毫不理会,俯视着虚弱的老人,身上的红光盖过了白光。
突然他身形一动,只见一个黑色的物体高举过头,猛地坠落。老人的光影瞬间闪耀,一分为二,变成了一大一小两团微弱的光。他的脑袋!维林恍然大悟。他砍下了老人的脑袋。
盟友捡起脑袋,举了起来,嘴唇碰到断颈的刹那,他的光立刻定格为红色,深红如火,与石头里炽热的红圈一样,有节奏地跳动着。
盟友把脑袋扔到一边,转身面对围观的人。他们吓得纷纷退后,很多人拔腿就跑。之后他们同时停了下来,呆呆地站着,动弹不得。盟友久久地端详着他们,又在人群中穿行,最后停在一个闪耀黄光的壮汉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方突然痛苦地弓起背部,发出无声的惨叫,不过转眼之间,他身上的光也变成了和盟友一样的深红。
盟友接连触碰了十几个人后,走了出去,眼看着红色的人影杀害他们白色的同胞。他们都没有带武器,有的被生生掐死,有的被石头或树枝打死。屠杀的过程中,盟友自始至终站在原地,微微歪头,冷眼旁观。等一切结束,白光全部熄灭,盟友向北边走去,红色的人影跟上了他。
达瑞娜紧紧地抓住维林的手,两人飞上高空,时间在他们脚底飞速流逝,盟友带领的红人在北边越聚越多,一生二,二生三,在联合疆国的土地上不断地散播和扩张,他们所到之处,白光无不熄灭殆尽。
“盟友的天赋。”维林说。
“不,”达瑞娜说,“那不是天赋。是疾病,是瘟疫。就像掐脖红。”
“可这只是梦境。我如何知道真假?”
“我们知道。”她飘远了,张开胳膊,只见一大群人从周围的黑暗中现身,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多数面孔是陌生的,但也有几个他熟悉的:第七宗的姐妹,在瓦林斯堡和艾卢修斯有过来往;马肯也在,掩在胡须里的笑容冰冷而严肃;格瑞林宗老,依然那么肥胖……还有一个人。
凯涅斯穿着第六宗兄弟的装束,但他死的时候是第七宗的宗老。“兄弟……”维林说着,伸出手去,但凯涅斯只是颔首微笑,接受了他的问候。
“你把他引走之后,我们还在往生世界停留,”达瑞娜说,“能将我们约束在这里的,不仅仅是他的意志。我们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为你造就了最后的幻象。我们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看到周围的灵魂逐渐暗淡,飘散在黑暗之中,凯涅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生硬地挥手道别,然后被黑暗吞噬。
“这么说你们真的走了?”他问达瑞娜,“你们的灵魂永远地消失了?”
“灵魂是记忆。”她说着,又回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头,“现在你就是我的往生世界,维林。你和所有我爱的人,甚至与我为敌的人,你存在,我就存在。”
她离开了怀抱,又捧着他的脸。“记住,像掐脖红一样的瘟疫。害过掐脖红并且痊愈的人,永远不会再受其害。现在,你必须醒过来了。”
喧闹声吵醒了他。有人怒气冲冲地说着罗纳语,声如雷霆。他呻吟了一声,翻身坐起,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上的大包。争吵声戛然而止,他抬头一看,正在对峙的柯拉尔和艾尔特克退开了。塔莱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盟友身前站定。盟友昏迷不醒,脑袋耷拉在前面,额头上的伤口仍在流血。
奥文守在维林身边,骑卫们围成一圈,狠狠地瞪着对面的森挞。他这才发现自己被打晕过去的时间不长。维林向奥文伸出手,骑卫殷勤地把他拉了起来。他走到艾尔特克面前,微微鞠了一躬。“感谢,塔莱萨。奥文大人,收拾营地。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他们一路向南,经过的镇子越来越多。大多数镇子未能逃脱暴动和叛乱的蹂躏,有几座仅存焦黑的废墟,极少数维持着原样,因为有新近加高的城墙和路障保护,以及全副武装的镇民。他们往往来者不问,先用弓箭伺候。维林无意卷入无谓的争斗,宁愿绕道而行,但森挞对这种忍气吞声的做法颇为恼怒。
盟友在队伍的后面骑行,那张五官受损、伤口未愈的面孔冷淡如常,饶富兴味。奥文的骑卫得到了严格的指令——如果他再开口说话,便将其嘴巴堵住。不过他自从清醒过来,就一直保持沉默。柯拉尔时常盯着盟友,双手紧紧地攥着缰绳,维林知道她克制着取弓杀人的冲动。歌声的指引很少犯错,他知道,也分外怀念自己失去的天赋。但达瑞娜在梦境中并未要求他立刻杀死盟友,也没有指责他做错了选择。
五天后,远方出现一条红线,而且越来越粗,最后他们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花田,一座高塔林立的壮丽城市映入眼帘。
“倭拉城。”一旁的洛坎轻声说道,他摇着头,毫不掩饰内心的赞叹,“真没想到有机会亲眼看见。”
维林叫来奥文大人,指着西边和东边吩咐道:“派人探路,我们需要知道女王的行踪。我们就在这里扎营……”
“没时间了!”
维林扭头一看,盟友冷冷地注视着他,扭曲的面容不见一丝戏谑之意。两边的骑卫上前执行命令,但维林摆了摆手,驾着刀疤缓步靠近,与盟友四目相对。“为什么?”
“此时此刻,我的仆从正在竞技场耍弄你的妹妹——准确地说,你称之为妹妹的那个变态小婊子。再耽搁下去,我怀疑她熬不了多久就会死。她一直跟我作对,那是她应有的下场。”
维林看到柯拉尔咬紧牙关,点了点头。瑞瓦!他的爪牙抓住了瑞瓦。
“她没有天赋,”盟友又说,“往生世界不会收留她……”
维林掉转马头,冲到队伍最前面,在大声喝令奥文的同时,向倭拉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