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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尼尔斯的记述

  尽管拉伦手指短粗,但其字迹优美隽秀,堪比任何一名书记官。而且,他的嗓音也抑扬顿挫,复读我所口述的文字时不疾不徐,流畅自如。“‘……于是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又一次踏上她心爱的故土,’”他读道,“‘她的复仇将极其可怕。’”

  “很好,拉伦,”我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谢谢,大人。”他起身离开凳子,走向牢门,“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明天我的审判就开始了。”我提醒他。

  “是的,”他叹道,站在牢门前勉强笑笑,“毫无疑问,等到您重获清白之日,这部伟大的作品也就完成了。”

  “毫无疑问。”我微微一笑,感谢他善意的谎言。

  “连看守你的狱卒都这么有文化。”当厚重的牢门关拢,牢房里只剩我们两人时,佛奈娜说。她坐在那张小床上,周围堆满了羊皮纸。我们被关押了好几个月,她无事可做,开始着手把我的文稿翻译成倭拉语,但也知道十之八九无法完成。

  如今她的头发几乎全白,盘成一个圆髻。最近几周,她的头皮和手上隐隐出现红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她对此并无怨言。我请拉伦给我记得的每一位帝国官员送信,而她始终没能得到允许离开这间牢房,提出中肯的告诫。我们这次旅行终究一败涂地,帝国的安危完全取决于莱娜女王的复仇大业。简直是荒唐,我知道。纵使她才智过人,艾尔·索纳能征善战,也敌不过庞大的倭拉帝国。消灭一个帝国的事业,需要另一个帝国来完成,念及此,我伸手取过纸笔记了下来。

  “但愿是对你的辩护有用的东西。”佛奈娜的目光离开文稿,落在我手上。

  “我不做辩护,只说事实。如今事实对我也无益。”仁慈睿智的女皇指派了六位学识渊博的参事,在审判中为我辩护。他们都是精通律法的学者,德高望重,但我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并不希望,也无意为我洗清罪名。我礼貌地听他们说完,然后明确表示我将为自己辩护,无须劳烦他们,看样子他们都如释重负。

  “那个女孩撒谎,”佛奈娜又说,“瞎子都能看出来。”

  “如果真是一帮瞎眼的傻子陪审,或许我还有一线机会。可惜陪审员只有一个,她的眼睛亮着呢。不过,即便是她也不能否决我被定罪后的发言权,我只能希望有人听到警告。”

  尽管我始终保持平静,但我承认这种平静并不寻常。那天夜里睡意迟迟不来。傍晚时分,我一直在整理文稿,还写了提纲,以方便拉伦完成最后几个章节。拉伦答应会把抄本送给我挑选的几位学者,都是我的老熟人,不过我心存怀疑,就算他们不会当场烧掉,也会涂改署名,据为己有。还有一份抄本送给瓦林斯堡的哈力克兄弟,至少能在他未来重建的大图书馆里找到一席之地。当天色渐黑,我床铺上方的狭小铁窗再也透不进光亮,我手执鹅毛笔,在一张白纸上潦草地写下“联合疆国史”,发现自己的笔迹远不如拉伦那般优雅,我略有几分懊恼,于是将其搁在一摞摆放整齐的羊皮纸上。

  我明知难以入睡,还是躺在床上,琢磨着学术上的遗憾之处。我还没有机会听完艾尔·索纳的故事。午夜过后的某一刻,隐约的嘎吱声惊动了半梦半醒的我。我坐起来,眨着眼睛望向黑暗之中,发现牢门慢慢地打开,心跳突然加剧。

  她决定不等审判了,我顿时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平静,疯狂地环顾四周,想找样东西当武器。然而拉伦作为狱卒堪称恪尽职守,除了我写作所用的一盏木头烛台,别无他物。

  我原以为是海弗伦,或者是某个不知名的帝国仆从,拥有丰富的经验,能将谋杀现场布置得像是自杀。结果当牢门打开,我看见了一个披着黑衣的苗条女人,瞪大一双充满恐慌的眼睛,急匆匆地冲我招手。是杰维娅。

  我错愕不已,盯着她发呆,但她仍在招手,疯狂地催促我。于是我下了床,迅速穿上衣服,走向佛奈娜。这段时间她睡得比我沉,若不是因为老得太快,那就是愧疚之情有所减轻。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好不容易把她叫醒,又费了些力气哄她起床。

  “她怎么来了?”她皱着苍老的眉头,低声问道。杰维娅仍焦躁不安地站在门外。

  “我不知道,”我坐在床边穿上鞋子,“不过牢门打开了,机会千载难逢。”

  我刚走到门外,杰维娅急忙捂住我的嘴,以免我发问,紧接着迈步走开,同时示意我跟上。我回头看了看佛奈娜,她已经穿好衣服,但依旧疑虑重重。“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跑。”她咕哝着,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

  我牵着她在通道里穿行,经过的牢房空无一人,最后来到杰维娅等候的铁栅门前。一看到拉伦,我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他就守在旁边,拉着打开的铁门。

  “没事,”杰维娅轻声说,“他看不到我们。”

  我走到狱卒面前仔细端详,他眼神专注,但并没有看我,嘴角挂着慈爱的笑容——只有见到了掌中宝心头肉,一个男人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你干的。”我挤过拉伦的魁梧身躯,来到她身边,低声说道。

  她拘谨地笑了笑。“他的女儿死在玛贝里斯。我还给他了。”

  是天赋者,我恍然大悟,回头看了一眼狱卒,愈加敬佩他忠于职守的崇高品质。“希望杀手”在他手下关押了那么多年,他从未想过报仇。

  “维持不了太久。”杰维娅扯了扯我的袖子。

  她带着我走过拉伦的陋室,进入皇宫北翼,这里的装饰也强不到哪里去,都是一排排储藏室以及供皇家仆人休息的住所。我们一路上只遇见两个卫兵,和拉伦的表情一模一样,完全被幻象所吸引。我看到杰维娅用袖口擦脸,这才发现她脸上血迹斑斑,不知道她为了帮助我们越狱承受了多大的代价。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尽管守在北门的两名卫兵明显没有理会我们。“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杰维娅说着,走向路边的草地,“幻象很快就会消失。”

  “路……”我刚一开口,她便摇头打断。

  “卫兵太多,大人。我在崖边吊了一根绳子,河里有条船。”

  “我……”佛奈娜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她五官松弛,绵软无力。“我不行了。”

  “不远了……”

  “别管我了。”她呻吟着弯下腰,双膝跪地,痛苦地吸着气,肺部犹如破损的风箱。

  “大人!”杰维娅催促道。

  我俯身搂着佛奈娜的肩膀,发现她脸上倦意全无,目光炯炯,充满警告的意味。“是他,”她耳语道,“信使。我闻到他的臭味了。”

  我直起身子,迎上杰维娅的目光,看到的却是一个惊恐不安、鼓足了勇气、决意孤注一掷的年轻女人。“稍等片刻,”我说,“她每天都在衰老。”

  杰维娅勉强点头,不断地东张西望,担心有人追来。

  “告诉我,”我说,“女皇拿什么逼迫你作伪证?”

  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父亲被抓了,罪名是叛国。就在联合疆国那边的消息传来之后。”

  “她知道我即将回来,所以设好了陷阱。”

  “我想是的。”

  “关于那把剑的荒唐故事呢?”

  “是维瑟斯大人编的,奉女皇的命令。我别无选择,大人。”

  “当然。”我捏了捏佛奈娜的肩膀,走到一边,与我们的救命恩人保持了一定距离。“我认识维瑟斯大人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说,“他傲慢张狂,自私自利,仗势欺人。但他从不说谎,我认为原因在于他缺乏编造谎言的想象力。”

  她一言不发,但我看见她眯起眼睛,手伸进了裙摆的褶皱。

  “你演得很好。”我说着,离佛奈娜越来越远,杰维娅随着我的步伐缓缓转身,前臂的肌肉微微隆起,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摆出一副良心不安、幡然悔悟的姿态,在打开我的牢门之时,一定能赢得我的信任。什么时候发生的?是你害了掐脖红的时候?”

  杰维娅扭头瞟了一眼——佛奈娜垂着灰白的头颅,呻吟不止——然后又看着我,面孔判若两人。她好像玩了某种变脸的戏法,美丽而勇敢的少女不见了,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粗大的皱纹和扭曲的嘴角,无不流露出深深的恶意。“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勇敢。”她说,不是杰维娅圆润的嗓音,听起来颇为刺耳,但是非常熟悉。

  “勇敢?”我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发现勇敢不过是人生的幻觉之一。到头来,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

  “很深刻。而且不假。因为今晚你就得掉下悬崖,在外人看来,你使用邪恶的魔法越狱成功,无疑是北方的朋友教你的把戏。你的做法也许是因为罪无可赦,或者可以理解成最后的反抗——拒不让女皇惩罚你可怕的罪行。我敢说,这件事可以让学者们琢磨好多年。”

  “无休无止地杀人害命,你从来不厌倦吗?你就心甘情愿做那头怪物的奴隶吗?”

  “奴隶?”她张开扭曲的嘴唇,笑出声来。“他没有奴役我。这些年为他效力又不是惩罚。每取走一条性命,每播下一粒混乱的种子,都是我的回报,因为这个世界活该遭受我的肆意践踏。等你罪有应得地死去,女皇的目光必然投向北方,联合疆国防守空虚,他们的女王又去跨海复仇了。不然你以为她为何召集舰队?”

  “是你的花言巧语唆使了她?”

  “她发现我的谏言大有可取之处,到时候,她的小鬼也一样。我正要说服她,从平民百姓之中选择继承人的做法已经过时,而且是一种迂腐不智的传统。还有谁比从小就熟悉权力为何物的孩子更适合统治国家呢?何况是女皇和‘希望’所生的孩子。”

  我愤怒地攥紧拳头,下意识地朝他迈了一步。“你不能动那个男孩。”

  她的手从裙摆里抽了出来,小刀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作势欲扑,我只能停下脚步。“那个男孩会彻底毁灭联合疆国,然后征服倭拉帝国,”她说,“他的孩子将会组建一支强大的舰队,把阿尔比兰文明带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难道这么辉煌的成就不值得高兴吗,大人?你的爱人就很喜欢。”

  我又迈了一步,她突然冲过来,小刀从我胸前堪堪划过,逼退了我。“你骗人!”我吼道。

  她乐不可支,笑声尖利刺耳。“他才思敏捷,博览群书,钦慕那些天赋非凡之人,更着迷于他们提供的无数可能。我们没有腐蚀他,佛尼尔斯。我们也没有引诱他。是他来找我们的,然而又是艾尔·索纳,一剑坏了我们的计划。”

  我一时失去理智,不顾小刀的威胁,朝她冲了过去。她敏捷地闪到一边,姿态轻盈如舞者。“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她旋身止步,手指崖顶,“何不亲口问他?”

  我正要再次冲向她,却发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就在悬崖之外的黑暗中,燃起一团白色火焰,缭绕旋转,很快形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呆呆地站着,目光在他脸上梭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塞利森。”

  他站在那里,面带我再熟悉不过的微笑,披着他私底下最爱的素色长袍,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装束。如果说我不知道那是幻象,我无法看透其中的真相,被信使偷窃的天赋彻底迷惑了神智,或可博得诸位看官的同情,但也是不诚实的。我明知那是虚无的影子,我明知自己受到死亡的诱引,却还是奔向崖顶,呼喊着他的名字。我义无反顾。

  当我距离崖边不到一英尺之遥时,他消失了,犹如风中的烛火,摇曳着熄灭了。我悲痛而绝望地叫喊,跪下来冲着冷酷无情的黑夜呼唤。唯一的回应是轻风拂过草叶的窸窣。

  背后传来痛苦的哽咽声,我回头一看,佛奈娜按着杰维娅,从她的脖子上抽出了一把刀,登时鲜血喷涌。“谁让你没有拿走狱卒的刀。”她咕哝道,又皱着眉头推开了尸体。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这一次是真的累了。看到我走过来,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欠你一命,不是吗,大人?”

  我走到尸体旁边,强忍着恶心,将其扶了起来,把仍在流血的伤口递到她面前。“喝。”我说。

  她兴味索然地盯着汩汩翻涌的鲜血,然后移开视线。“不。”

  “喝了你就能恢复……”

  “我已经恢复了。请不要让我看到那种东西。”

  我任由尸体滑落在地,然后来到她身边,及时地扶稳了她。她靠在我怀里,呼吸缓慢而轻浅。“天快亮了。”她低声说。

  地平线上仅有隐约的微光——还有好几个钟头才会破晓——但我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附和:“是的。”

  我听见靴子踏过草地的轻柔声响,足有整整一支军团,但我头也不回,直到一个军人模样的魁梧身影来到我身边。

  “看来,”我说,“女皇并不相信她。”

  海弗伦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语气似有不悦。“她想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那么,她的愿望应该得到满足了。”

  “等到早上就还您清白。现在,她要求您……”

  “晚些再说。”我抱着佛奈娜,感到她的心跳渐渐微弱,灰白的头发在我脸上撩拨,“我和我朋友希望再坐一会儿,看太阳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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