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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维林

  瑞瓦带着他们走向竞技场深处。一路上盟友变成了普通人,与任何一个面临死亡的人无异:时而求饶,时而讨价还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语无伦次地狡辩。“你们以为这是在审判我呢?你们是在报仇……你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知道很多事,我拥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任何女王都求之不得……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做过什么!在我伟大功绩的面前,你们不过是一粒微尘……”

  当他看到沉默无言的雕像,以及置于其中的黑石,便不作声了,瑞瓦的火把映在石头上,闪着黄澄澄的光。“你们……”盟友哽住了,他摇着头,说话异常吃力,“你们以为这东西就可以摧毁我?你们……你们这是再送我一个天赋……”他无疑是在撒谎,因为他在弗伦提斯的控制下躲躲闪闪,不敢靠近石头。

  莱娜扫视着雕像,又走到它们当中观察黑石,眼神凌厉如猫头鹰,令维林心神不宁地想起了她父亲。“你说这是从北疆挖出来的?”她问。

  “是的,陛下。几千年之前。”

  “所以那里也许还有?”

  “先知不曾提及。但依我的判断,他认为埋在那里是最好的选择。”

  女王微微颔首,目光在几尊雕像之间来回跳跃,最后落在大胡子身上。“真的是他吗?”她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盟友,后者已经泣不成声。

  “是的,陛下。”

  “如果我们屈从于心底的恶意,”她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目光又投向大胡子高贵优雅的脸部线条,“我们可以堕落到何种地步?”她转身面对石头,示意弗伦提斯带盟友过来。

  他反抗。他尖叫。他挣扎,然后浑身瘫软,指甲在地板上抓挠,维林只好帮助兄弟把他拖到石头跟前。他折腾到筋疲力尽,怏怏地垂在两人之间,耷拉着脑袋,哀怨地抽泣着。“不如,”他气喘吁吁地说,“不如杀了我……我的天赋都没了,往生世界不会抓捕我。”

  “那会导致你窃取的肉体死亡,”维林回答,“我对它的主人保证过。”

  “你这个蠢货!”盟友猛地抬头,冲着维林吼道,唾沫飞溅,“你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通向另一个地方的大门,我想对你来说,去那边更有回家的感觉。”

  “你不明白!”他惊骇地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光滑的石面,嗓音低沉,细碎刺耳。“我当时摸到这块石头,获得了天赋,同时窥见了那个世界……对方也在窥视我,巨大无比,饥饿难耐。”

  盟友满脸汗水淋漓,目光呆滞,不像是在撒谎。维林正准备要他解释清楚,莱娜忽然抓起盟友的手腕。“那就喂饱它。”她说着,将他的手掌按在石头上。

  什么声音也没有,石头里亦无一丝微光闪耀,连陈腐的空气也不曾改变分毫。盟友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僵住了,维林看到他眼里的神采迅速消失,面容松弛,彻底失去了活力。

  他们让盟友最后的姿势保持了一段时间,莱娜端详着那张原本属于艾林的面孔,如今气息全无。维林松了手,退到后面,弗伦提斯和莱娜也放开了悄无声息的盟友,他的手软绵绵地滑下黑石。

  “现在,”瑞瓦说着,用靴子尖碰了碰那块石头,“我们拿它怎么办?”

  “这一次山地部落不会那么友善了。”

  “他们至少比大水强。”艾尔特克在马背上搭了一条毯子,又挂好鞍包。塔莱萨一瘸一拐地走路已有好些天了,抹了凯兰兄弟的药膏才稍有缓解,这也是他唯一愿意接受的梅利姆赫的礼物。“还有他为我们说话。”艾尔特克摆头示意列科南,他正在不远处与弗伦提斯道别。

  昨天,这个曾经的柯利泰在面见女王时引起了轰动,他非但不鞠躬,还一本正经地向女王示爱,并且当众求婚。莱娜耐着性子听他报上冗长的战绩,又为没能提供敌人的首级作证而道歉,然后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她接受求婚,他愿意在五年之内斩杀足数的敌人,要是做不到,他就以死谢罪。

  “只有一千?”她打破了沉默,现场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翻三倍,我才愿意屈尊考虑。在此期间,你可以担任我的侍卫队长。我要你作为女王的使节回到家乡,告诉他们,受人奴役的日子结束了,我们愿意以公道的价格换取他们手里的矿石。”

  “你真的打算再走一遭冰原?”维林问艾尔特克。

  “萨满说夏天走容易些。而且又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他扯紧了辔头上的带子,沉默片刻。“她是个好女人,”他说,“我会骄傲地讲述她的故事,将其收藏在玛莱萨的图书馆里。因为她是罗纳人,我们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同胞——无论他们选择什么名字。”

  维林退开一步,看着塔莱萨爬上马背,高举战棍。“谢谢你。”

  艾尔特克俯视着他,浓眉底下的眼睛微微弯曲。“总有一天……”他说。

  “罗纳人会把梅利姆赫赶回海里,”维林替他说完,“我知道。”

  “不。”艾尔特克摇摇头,“总有一天罗纳人会衰落,在战火中逃亡、死去,或者与梅利姆赫的血脉交融,我们的故事终将被遗忘。瑟奥达人、俄尔赫人、冰原人和山地部落也一样。我现在明白了。玛莱萨一直在保护我们,不使我们遭受这样的命运,而我们越来越像半山腰的石头,大山永远在摇晃,石头不断地滑落。”

  维林目送他带领森挞远去,上了北方大路。

  “跟我们走吧。”他闻声回头,看见智熊握着骨杖,骑在铁爪背上。“这地方不好,又臭又热,离绿火又远。”

  “我到时候去镜峡看望你。”维林说。但智熊只是笑笑,咕哝了一句不知所谓的族语。铁爪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米沙拉走上前,用鼻子蹭着他的手,旁边是柯拉尔,阿斯托瑞克在狼群之中等候。她并不拥抱,甚至没有一丝笑意,脸上的伤疤在耀眼的阳光下几乎看不见。达沃卡站在不远处,低着头,抱着胳膊。她们的道别不仅漫长,相互之间也不无埋怨。

  “我看着你的时候,歌声千变万化。”柯拉尔说,“我听到过无数种音调,似乎歌声不知道你会选择怎样的道路。有的光明,有的黑暗。我们最初相见时并不是这样。”

  米沙拉又舔了舔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跟上铁爪,调皮地咬着巨熊的屁股,惹得它放声怒吼。“等我们下次见面,但愿歌声更清楚些,”维林说着瞟了一眼阿斯托瑞克。他兴奋地挥了挥手,狼群齐声嗥叫,“很高兴看到歌声指引你找到幸福。”

  “能够再次打猎可真好。”她说完又看了一眼达沃卡,然后翻身上马。他们在北方大路上扬起一团烟尘,当尘埃落定,狼嚎依然回荡在天地之间。

  “我答应过一定回去,”弗伦提斯说着,提起了包裹,“虽然听我承诺的人已不在人世。阿尔林宗老也要我和第五宗一起建立联合驻地。”

  他们还是坚守不放,维林一路陪着弗伦提斯走上码头,心想。尽管一切已经明了,信仰依然存在,而且不忘发展壮大。

  “另外,”弗伦提斯接着说,“我觉得我走了对女王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点维林无力反驳——只要他兄弟在场,女王的态度就是冷冰冰的,而且她也记得当时弗伦提斯对女皇说的最后几句话。不过,弗伦提斯在获得自由的人民当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在被称为“大解放”的历史事件中,他是当之无愧的领袖。他所到之处,曾经的奴隶都会驻足鞠躬,有人跑到他面前热情致谢,并送上礼物。他的崇拜者不仅是奴隶,还有很多亲眼目睹他与阿利赛战斗的市民。

  “你知道北疆永远欢迎你,”维林说,“万一你哪天厌倦了宗会生活。”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兄弟。我相信你是知道的。”快走到踏板时,弗伦提斯停下脚步,抬头张望迎候在船舷边的人群。伊莲姐妹冷冷地端详着维林。毛发蓬乱的队长与曾经的奴隶开着下流的玩笑。还有拄着双拐的疯子宗师壬希尔,冲着维林直拧眉头,似在回忆他的名字。他有自己的宗会了,维林心里五味杂陈,半是嫉妒,半是欣慰。

  “柯拉尔说你想救她,”维林说,“女皇。”

  “我们横穿整个帝国,一路夺人性命,还杀死了一位国王。”弗伦提斯回答,“但我得以救赎,她又有何不可?”

  “因为她罪孽深重。据霍伦兄弟推算,大约五十万人因她而死。”

  “她是被扭曲成那样的。”他把手伸到衣服里,抚摸着早已不存在的伤疤。“我曾经也是,在我心里,我相信她原本可以……更好。”

  他拘谨地笑了笑,两人拥抱道别。“替我问候你妹妹。”弗伦提斯说着走上踏板,又停了下来。“还会做梦,兄弟。不是每天晚上,但次数很多。她常来找我,现在我感觉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再次微笑,登上甲板,幸存的信仰猎犬兴奋地跳起来舔他的脸,然后他消失在人群里。

  如今女王在阿克里夫议员的宅邸商议朝政,这座公馆占地广阔,围墙高大,而且有一间宽敞的会客厅。一大群办事员正在公馆的无数房间里昼夜奋战,处理大量文件,整整一个帝国的事务现在全归疆国管辖。事务不仅繁多,而且复杂,从南部闹饥荒到东部宣称独立——那里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倭拉军队,当地总督颇有先见之明,他的军队迟迟不接受征召,从而也避免了帝国信使为他送去死刑执行令。

  在倭拉城沦陷之后的几周时间里,女王接见了一批又一批请愿者,起初是几十人,后来达到数百人。形形色色的起义军都希望得到女王的赏识,尚未受到叛乱影响的城镇也派来代表请求保护,因为他们邻近的城镇不大安宁,最多的是商人,他们带来了各种慷慨的提议,希望换取最优惠的待遇。

  维林在会客厅门口遇见了丽萨小姐,她原是从竞技场解救出来的奴隶,如今直接为女王效力,因为她不仅擅长文书工作,而且对这片陌生土地的律法和风俗了如指掌。

  “女王请您即刻进去,大人。”丽萨的疆国话进步神速。

  “今天有多少人?”当她命令卫兵开门的时候,维林问道。

  丽萨面露拘谨的笑容:“就一个。”

  他进去的时候女王正在说话,听口气竟然颇为恼怒。“贵国女皇认为无须交涉我就会同意?”

  佛尼尔斯大人的样貌比维林上次见到时憔悴了些,但他还是昂首挺胸,对女王的愤怒表现得无动于衷。“她告知您正是出于礼节,陛下,”他说,“况且此事毫无交涉的必要。”

  看到维林进来,他闭上嘴,略一鞠躬,以示欢迎。

  “维林大人,”女王说,“看来佛尼尔斯大人自从与我们一别就飞黄腾达了。请允许我介绍阿尔比兰帝国派到联合疆国的使节。”

  “恭喜,大人。”维林对佛尼尔斯鞠躬还礼。

  “他来告诉我,我的一座城市在他的女皇手里。”女王接着说。

  “早在倭拉帝国建立之前,韦瑞尔就属于阿尔比兰帝国,陛下。”佛尼尔斯回答,“而且我提醒陛下,占领该城之时,您发动的战争仍在进行之中。实际上,这一举动佐证了我们的同盟关系。”

  “同盟就应该派遣舰队开进洛卡沟,协助攻打倭拉城,而不是趁火打劫。”莱娜离开王座,走向佛尼尔斯,面色阴沉。“你的女皇知不知道我手握的军队是何等强大,我挥舞的宝剑是何等锋利?区区几个月我就占领了一个帝国。只要我动动念头,全世界也不在话下。”

  “陛下……”维林正要说话,却见她摆了摆手,失望地叹口气,走开了。“算了,佛尼尔斯大人,你还是明天再来吧,商谈两国外事不宜大动肝火。维林大人,你留下。我有军事要务与你商议。”

  佛尼尔斯鞠躬告退,正要转身离开,维林拉住了他的袖子。“倭拉女人呢?”

  佛尼尔斯小心翼翼地退开一步,不动声色地答道:“她死了。”

  “遗憾。我们得到消息,盟友还有一个爪牙在阿尔比兰……”

  “也死了。”佛尼尔斯再次鞠躬,走出了会客厅。

  “你怎么看?”维林闻声回头,发现女王面带笑意,怒气无影无踪。“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我相信陛下知道怎么应付使节。”

  “说实话,我必须快些学会才好。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夺回韦瑞尔吗?”

  “这件事不由我决定,陛下。您有战争大臣,他可以针对实际问题提出建议。”

  “我不需要艾尔·海斯提安来告诉我这件事有多么难办,至少再花上一年工夫。韦瑞尔位于南海岸,据说那地方环境恶劣,周围都是丛林,常年狂风暴雨不断。唯一的好处是香料贸易,贡献尚不及帝国国库的二百分之一。我怀疑艾梅伦女皇是故意为之,投下诱饵,看我是否上钩。”

  “考虑到两国之间的积怨,一座价值不大的城市就算是弥补裂痕的小小代价。”

  她轻笑一声,摇着头走回王座。“永远都是和事佬,死性不改。”

  “我原以为陛下召我前来,是讨论我提出的请求。”

  “是的,正好也为接见佛尼尔斯大人增加一点戏剧效果。”她坐在王座上,从伊尔提斯手里接过一杯水。“你想回家。”

  “带上我妹妹,是的。”

  莱娜喝了口水,脸色微微一沉。“艾罗妮丝小姐……好些了,我听说。”

  “她只要睡着就做噩梦,醒着的时候,就敲打那些为您制造的武器。她说,武器的威力越来越大。她好像非常渴望使用它们。而我不愿意。”

  “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必须打赢,维林,为了取胜,我们都付出了很多。你妹妹付出的代价尤其沉重,对此我深表遗憾。但她已经成年,我从未强迫过她做过任何事。”

  “话虽如此,我提出了请求,还在等您的答复。”

  她把杯子递给伊尔提斯,请他退下。“你要重新任命一位北疆戍卫军司令,”等护卫总领离开了,她说,“阿达尔大人不愿再为你效力。”

  维林神色严肃地点点头。把达瑞娜战死的噩耗告知阿达尔绝非易事,此人强作镇定,回答问题时干脆利落,更是令维林忐忑不安。但当他鞠躬离开时,责难的脸色再明显不过。如果她爱上的是阿达尔,兴许能活下来。

  “我相信您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对女王说。

  “是的。我考虑设立一支东疆戍卫军,守卫新近征服的土地。战争为我们造就了不计其数的骁勇将士,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指挥这支军队呢?”

  “上好的选择,陛下。我举荐奥文大人接任他的职位。”

  “如你所愿,只要他同意。我相信他作为功臣,也有权选择自己的去向。”

  莱娜再次起身,来到窗边。议员阿克里夫的宅邸坐落于山丘上,可将整座海港尽收眼底,那里依然挤满了舰船,但实际上有所减少。攻占倭拉城之后不到两天,海盾就驾船离开了,带走了大约十分之一的梅迪尼安人。有传闻说他与舰船大臣之间的争吵极其激烈,乃至到了拔出军刀、放言决斗的地步,不过维林后来见到埃尔-努林大人时,他毫发未伤,当时女王赐给他一把宝剑,外加阿斯莱南岸的一块土地,他深深地鞠躬领赏。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天晚上吗?”她问。

  “您突然出现,我向您扔了一把飞刀。”

  “是的。”她微笑着说,“我一直留在身边。它还救过我的命。”

  “我很高兴。”

  “随后我提了一个问题,当然我不会再问你了,因为无论问题还是答案,事到如今都是多余。不过,我一直很好奇,你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吗?”

  她的头发已经恢复了原样,而且比从前更长,沐浴在透进窗户的天光里,犹如金色的瀑布。她的脸蛋仿佛精美的瓷器,又添了几道沧桑的细纹,眼里闪耀着智慧的神采,再无拘束。

  “当然,”他撒谎了,“哪个男人不会呢?”

  韦弗在波利泰的簇拥下说着什么,嗓音低沉而庄重。他们比维林之前见到的更有活力,很多人插嘴,脸上流露出明确的情绪,从悲伤到愤怒,各有不同。获救时间较近的站在外围,看样子困惑不解,但与兄弟们亲密无间。弗伦提斯说他们一直是这样,无法独处,也不能与同伴之外的人来往。

  我们解放的是一种异类?维林心想。或者说,释放了它们?

  他们讨论了一个多钟头,最后韦弗宣布解散,波利泰纷纷回到周围的房子里。这一带的居民被阿利赛屠杀殆尽,空房子多的是,但曾经的瓦利泰选择十几人甚至几十人同住一间房。

  “他们看起来不大高兴。”等韦弗走过来,坐到身边的长椅上,维林说道。

  “他们知道别处还有瓦利泰身受束缚,”治疗者回答,“解放他们所有的兄弟变成了一种神圣的使命。”

  “也是女王答应要完成的任务。”

  “我却不能参加。”

  “她有充分的理由……”

  “我不反对。盟友的天赋非常可怕。”

  维林打量着韦弗强健的体格,心知眼前的人很可能拥有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但他依然和过去一样,坦诚,单纯,令人稍感安慰。“你使用过吗?”维林问,“离开竞技场之后。”

  韦弗摇摇头。“我能感觉到,它在我体内翻涌,就像沸腾的池水。”

  “艾林的天赋呢?”

  “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女王为我在疆国安排了什么样的住处?”

  “战争留下了大量无主的房产,你尽可以挑选。”

  “自行挑选牢房,何其荣幸。”

  维林不愿说谎,因此并未接话。“早潮时开船。”他站起身,伸出手来。韦弗惊讶地眨巴着眼睛。竞技场的事情过去之后,少数了解真相的人愿意跟他说话,但绝对不肯碰他。他握住维林的手摇了摇,脸色分毫未变,语气却带有不可抗拒的意味。

  “我是不会去的,大人。我怀疑你也知道,因为你独自前来,并没有带着卫兵执行女王的命令。”

  维林握紧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你去哪里?”

  “世上还有艾林从未去过的地方。而且我也想亲耳聆听翡翠公主的歌声。”

  “你有艾林的记忆?”

  “可以这样说。他有很多知识在我脑袋里,却不知道是如何得来的。年深日久,流失的太多了。”

  “这么说你也得到了盟友的知识?”

  韦弗脸色一变。“让我不堪重负。”

  “他提到了狼。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韦弗皱着眉头,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说法,“他的意思是,你愿意放我离开是有原因的。他的意思是,不管我们掌握什么样的能力,我们都是世上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光。区别在于我欣然接受,而他永不满足。”

  他起身走向与波利泰同住的房子。“请替我问候女王,”他在门前停下脚步,说道,“还有,如果她派刺客追踪我,请让她务必挑好人选。”

  他站在船头目视瑞瓦,不需要歌声就能察觉到她和丽萨小姐之间的纠葛,两人正在码头上拥抱。女孩退开了,低着头,强忍泪水,走回女王身边。瑞瓦最后鞠了一躬,带着一个高大的家族侍卫登上船来,疆国禁卫军整齐列队,高举武器向她致敬,喊声在海港上空回荡。

  “比你当年享受的待遇还隆重啊,兄弟。”诺塔笑着说。

  “我认为她有这个资格。”

  “我那帮没良心的都不来送我。为了提交给女王的所谓正当要求,他们可能还在争吵。”

  “正当要求?”

  “是的,他们希望自行选举官员,废除土地所有权,连女王的参事也要让他们任命。你能想象吗?信仰保佑我们,终于离开了这些刚刚解放的家伙。”

  船通过狭窄的港口时,维林来到瑞瓦所在的船尾,建有围墙的防波堤上挤满了人,欢呼声震耳欲聋,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瑞瓦多少理解了一部分。“莉维娜重生。”她咕哝道,望着鲜花漫天飘洒,落在水面上,“也许瓦鲁莱科终于找回了他的旧神。”

  “瓦鲁莱科?”他问。

  “一个死人,侍奉死去的众神。”她望着欢呼的人群,他们的船已经离开港口,在舵手的引领下转进洛卡沟,与此同时,船长下令满帆朝西,驶向远方的大海。“就在不久前,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还尖叫着,巴不得我死在竞技场上。如今他们为我侥幸生还而激动万分。”

  “不光是他们。”维林瞟了一眼年轻的侍卫,他礼貌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目光须臾不离神佑小姐。“看来你也有了自己的伊尔提斯。”

  “我让侍卫瓦瑞什自行决定去向。”瑞瓦冲着年轻人生硬地笑了笑,“他只求留在我身边。我考虑等回家了再找别的事情给他做。”

  维林看到三艘巨大的运兵船正从码头驶离,船上装满了库姆布莱人。尽管女王对经验丰富的弓手许以丰厚的军饷,但留下来的很少,大多数仍然选择跟随神佑小姐回家。“安提什大人已经开始引用《第十一经》里的句子了,我听说。”

  “埃尔托之战过后,他重新燃起了热情,”她说,“如今更甚。其实我更喜欢他心灰意冷的样子。要是统治者都心灰意冷,世界或许更加美好。”

  “你不打算写下来吗?神佑小姐的智慧之言岂能浪费在一个异教徒身上。”

  她哈哈一笑,然后低垂目光,语气充满哀伤。“我向安提什坦白,一切都是巨大的谎言。我这辈子从未听见圣父之言。守城战期间没有,在这里也没有。他说,‘您就是圣父之言,小姐。’”

  她目光流转,看见艾罗妮丝正在左舷照料自己的发明。如果维林听说的传闻真实无误,这台新式武器可以喷火,效果极其可怕。艾罗妮丝好像离不开它,灵活的双手取下各种圆盘,在结构复杂的内部摸索,她神情专注,完全留意不到周围的事情。

  “我很想把那东西丢进海里,”他说,“但她只有在摆弄这些发明时,眼里才有一点活力。”

  “那我们来找找原因吧。”瑞瓦走过去蹲在艾罗妮丝身边,看她忙活了一阵子,然后提了一个问题。维林以为妹妹不会理她,因为自己总是碰一鼻子灰,不料艾罗妮丝来了兴致,连说带比画地详细解释每一根管子、每一个栓子的用途,瑞瓦连连点头,鼓励她说下去。

  他注视着两人,看到妹妹放松下来,甚至笑了一两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投向主桅杆,那儿捆着一大包东西,用帆布裹得严严实实。女王的指示毫不含糊,再清晰不过,但他依然感到困扰。我们该拿它怎么办?

  “我没能救他,兄弟!”

  他被船上的三副喊出了舱房,又在甲板上找到醉得一塌糊涂的诺塔,手里还攥着酒瓶。随着夜幕降临,浪头越来越凶猛,他们驶进了素以大风大浪闻名的海域,水手们称之为“伯瑞林山区”。今夜的海风格外狂暴,虽说算不上飓风,但挟着雨水拍打甲板的势头依然很吓人。

  “杀了十几个红杂种!”诺塔吼道,“又跟宗老打,可我还是没能救他!”

  甲板突然倾斜,他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冲向左舷栏杆,差点翻到了海里。“别闹了!”维林把他拽了回来,又抓住桅杆。

  “杀人,”诺塔笑了起来,扬起双臂,朝着漫天雨水狂呼,“我唯一擅长的事!讨厌归讨厌,不能代表你不擅长。可终究技不如人!他还是死了。”

  “他是为救你而死。”维林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挣扎的诺塔,“所以你能够活着回去见妻子。所以你能够活着回去抱孩子。”

  一提到家人,诺塔平静下来,脑袋耷拉着,酒瓶从绵软无力的手中掉落,滚到一边。“他们杀了我的猫,”他喃喃道,“不能带着猫回家了。”

  “我知道,兄弟。”维林拍了拍他湿漉漉的头,试图拉起他。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底层船舱里走出来,帮维林抬起了昏迷不醒的领军将军。两人齐心协力把他搬下去,送回了舱房。

  “谢谢。”维林对那人说。

  “据我所听到的传闻,”艾林说着,拉下了兜帽,“此人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而不是醉死在大海里。”

  “的确。”

  伴着诺塔的鼾声,他们并肩坐在船舱的角落里,维林知道今晚将狂风大作,注定无法安眠。他看到艾林按摩着背部,轻轻地呻吟着。

  “需要好好适应一下。”他说。

  “第一次背疼?”

  “毫无疑问还有很多的第一次。”艾林笑了,看到他脸上的变化,维林颇为忐忑。那一通猛揍打歪了他的鼻子,下巴也有点畸形,不过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了,真的和年轻人一样。

  “你决定了吗?”维林问。

  “等到了北疆,卡拉邀请我和他们共同生活,”艾林说,“可我怀疑洛坎不大乐意。新婚夫妇需要二人世界。我听说海边有间小屋子没人住。”

  “你曾经游历世界,甘心住在海边的小屋子里吗?”

  “暂时吧。我发现我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

  “你记得吗?当他……占据你的身体时。你有意识吗?”

  艾林沉默了片刻,明亮的眼睛有些暗淡,当他开口时,维林知道他在撒谎。“不记得。雾蒙蒙的,就像一场噩梦,忘了最好。”

  “所以你不知道他为何放了你?为何石头带走了盟友,却没有带走你?”

  “盟友摸过一次,我没有。也许石头能区分我们。”

  “他提到那边有什么东西……”

  “他提到了很多事,兄弟。”艾林的声音有些刺耳,他已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提问。“最好统统忘掉。”他抖擞精神,拍拍膝盖,站起身来,“我要去找个水手弄点酒喝。一起来吗?”

  维林笑着摇摇头。他目送艾林消失在船舱深处的黑暗中,想起当时是他说服莱娜不杀死这个古老的、失去了天赋的男人,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悔的一天。

  “未来永远是不确定的。”她在码头上嘱咐。韦弗的失踪令她面色铁青,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愤怒。“找到最深的矿坑,把它埋进去,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具体的位置。绝对不能让宗会得知它的存在。”

  等到船长说他们已经驶进伯瑞林海最深的海域,他要求收起部分船帆。天蒙蒙亮,他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当然还有守夜的船员。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把长柄大锤搁到一边——那是他从船上的木工手里借来的——割断捆扎帆布的绳子,露出了光洁无瑕的黑石。他退了一步,抡起大锤,举过头顶。

  “住手!”

  艾罗妮丝裹着毯子站在船舱边,双眼圆睁,惊恐不安。

  “非砸不可。”他说。

  她皱着眉头,困惑不解,然后摇了摇头。“这样可不行。”她伸出一根手指冲着维林,语气不容辩驳,“别动,等我回来。”

  维林目送她消失在船舱里,提着锤子不知所措,船员们仍在围观,看样子既好奇又好笑。

  “要是让你这样砸石头,”艾罗妮丝又从底下爬了上来,肩头挎着自己的皮包,“我就没脸再见本瑞宗师了。”

  她把皮包放在甲板上,解开带子,从成排的工具里挑了一柄小铁锤和一把尖细的凿子。

  “千万别碰着。”维林见她走向石头,叮嘱道。

  “我知道。”她扮了个鬼脸,“瑞瓦说过。”

  她把凿子抵在石头中间,轻轻敲了几下,等到表面出现一条细缝,再以铁锤重重击打,直至露出石头的凿子仅数英寸。她又从皮包里取出两把凿子,重复刚才的动作,把它们钉在两边,最后石头上出现了一条约半英寸宽的裂痕。

  “你可以动手了,哥哥。”她说完,退了几步。

  维林低头凝视黑石,看到周遭的光亮似乎都被它吞噬,忽然有所动摇。你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他说。我窥见了那个世界……对方也在窥视我,巨大无比,饥饿难耐。摸一次,获得天赋……

  他抬起手,悬在石头上方,差一点点即可摸到。它会送我什么?血歌?抑或盟友的天赋?

  “艾卢修斯说他爱我。”艾罗妮丝的话吸引了他的目光。她裹紧毯子,眨着眼睛,泪水被海风吹出了眼眶,顺着苍白如水银的脸颊滑落。“那个获救的奴隶带来了口信,是他的遗言。他说他爱我,求我原谅他没能早些表白。他说他做了很多遗憾的事,但那是最让他后悔的。他叫我不要怀恨在心,维林。他说世上的仇恨已经太多了,他希望在往生世界看着我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纯洁的灵魂。可我做不到……他们杀了他,我恨他们,我烧死了他们。”

  “我们都做了同样的事,妹妹,”他说,“你、女王、瑞瓦、弗伦提斯……艾卢修斯和凯涅斯……还有我应该娶回家的那个女人。我们赢了一场非赢不可的战争。”

  他低头看着黑石,收回了手。当他举起锤子时,思绪纷乱,一张张面孔浮现在脑海,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它们都有所改变,甚至面目全非。他回忆起一场场战斗,一个个失去的兄弟,回忆起达瑞娜。现在你就是我的往生世界。你存在,我就存在。

  第一锤砸下,最中间的凿子深深地钻了进去,裂痕扩张至石头底部。黑石一分为二,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他举起锤子,再次砸下,一次又一次,狂暴的怒火令他不知疲倦。黑色的尘埃翻腾起伏,有些被海风吹散,但甲板上仍堆出厚厚一层,在逐渐升高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等最后的碎片也化为齑粉,他下令将其收进帆布里,扔了出去。黑石的残骸随着海浪漂浮,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船继续航行,乘着西去的风载他们回家。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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