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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麦敦位于杜诺维瑞阿以南,是一座巍巍大山,想必曾经一定是全不列颠最蔚为壮观的堡垒。它有一个宽阔的、圆拱形的山顶,向东西延伸,古人依傍山势,建起了三堵巨墙,陡峭的高墙之内是草场。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建造的,甚至连古人如何建造也不得而知,有些人甚至断言是诸神自己搭建了堡垒,因为对人工来说,三堵巨墙实在太高,沟堑也太深了。只是说来讽刺,不论墙有多高,沟有多深,还是阻挡不了罗马人占领堡垒、屠戮卫戍之兵,从那以后,麦敦便空空如也,只有高原东面还有一座罗马人建起来供奉密特拉的小石庙。夏天的时候,古老的堡垒是一处可爱的地方,绵羊在高耸的壁垒旁吃草,蝴蝶在草地、百里香和兰花之间翩翩飞舞,但是到了深秋,夜幕更早降临,雨水从西面的德莫尼亚扫掠过境,光秃秃的山顶又变成了一处寒冷刺骨、狂风呼啸的地方。往山顶的主路一直通往迷宫般的西门,我带着埃克斯卡利伯要给梅林,一路泥泞不堪。一大群民众跟着我一同跋涉,有些人背着大捆大捆的木柴,还有些人搬运着装水的皮囊,另外一些人则牵引着牛群,这些牛要么拖动着大树干,要么拉着雪橇,上面堆满了修剪过的树枝。牛的侧背血流涔涔,奋力地负重拖动,向陡峭曲折的小路攀爬,我抬头向最外围的草场望去,小路尽头是一伙长枪兵站岗守卫的地方。这些枪兵证实了我在杜诺维瑞阿听到的消息:梅林已经将麦敦全境封锁,只让前来做工的人进出。

  大门由两名长枪兵守卫。他们都是爱尔兰的黑盾战士,从伊仑之子欧依戈斯手下招来的雇佣兵,为了让废弃的堡垒准备停当,迎接诸神降临,真不知道梅林到底破费了多少。士兵一眼看出来我并非来麦敦做工的民众,于是从山坡上走下来问候我。“大人,您来此有何贵干?”其中一人很尊敬地问我。我并没有披挂盔甲,不过海威贝恩和它的剑鞘足以证明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我找梅林有事。”我说。

  黑盾战士并没有让出路来。“这儿人来人往的,大人,”他说道,“每个人都说找梅林有事。可梅林大人真的认识他们吗?”

  “告诉他,”我说道,“就说德瓦大人带给了他最后一份宝藏。”我郑重其事地回答他,可黑盾战士依旧不为所动。年轻一点的带口信走了,剩下一个年长的和我聊天。和大多数欧依戈斯的长枪兵一样,他也是个不令人讨厌的家伙。这些黑盾战士从德米缇亚来,那儿是欧依戈斯在不列颠的西海岸建立的王国,虽然他们是入侵者,但是欧依戈斯的爱尔兰长枪兵并不像撒克逊人一样讨人厌。爱尔兰人的确和我们交手过,他们偷我们的东西,把我们的人民变卖为奴隶,抢夺我们的土地,但他们的语言和我们非常相似,他们的诸神就是我们的诸神,只要没有刀兵相见,他们可以非常自如地融入我们不列颠人之列。有些人,就比如欧依戈斯自己,说他是爱尔兰人,倒更像是不列颠人,因为他的家乡爱尔兰——那个总是自吹自擂地标榜从未被罗马人入侵过的地方,却屈服在罗马人的宗教权威之下。爱尔兰人皈依了基督教,而那些“海外领主”——像欧依戈斯这样在不列颠攻城略地的国王,依旧秉持着最初的信仰。明年春天,即便梅林的仪式没能召集诸神救我们于水火,黑盾战士也会加入不列颠的阵营,共同抵抗撒克逊人,这是不容置疑的。

  年轻的高文王子从山顶下来迎接我。他骑马沿路而下,身着白灰色的战袍,只是这份光彩亮丽的形象在他伸脚踩在泥巴路上的那一刹那荡然无存,因为他一个不小心溜出了好几码,最后摔了个屁股蹲。“德瓦大人!”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向我问好,“德瓦大人!快来,快来!欢迎你!”他笑容灿烂,看着我走近。“这世间难道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情吗?”他问道。

  “我还不知道什么事呢,王子殿下。”

  “一次胜利!”他兴奋地高呼,小心翼翼地走在泥巴路上,以免再跌倒,“一个伟大的工程!让我们一同祈祷这一切努力不要白费。”

  “全不列颠都在保佑,”我说道,“除了基督徒。”

  “还有三天时间,德瓦大人,”他向我保证,“不列颠就不会再有基督徒了,因为到时候,大家就能亲眼看到真正的神了。只要,”他急切地补充道,“不下雨。”他抬头看着阴云,几乎就要流出眼泪。

  “下雨?”我问道。

  “或许是乌云让我们看不到众神。下雨或乌云,两者之一。梅林已经没了耐心,他没有说什么,但我觉得下雨就是敌人,乌云或许也是。”他停顿了一下,仍然可怜兮兮的。“又或者祸不单行,两个都赶上了。我问了妮慕,但她不太喜欢我,”他听起来很悲哀,“所以我不太确定,但我也在祈求诸神,让天空恢复晴朗。后来,天气一直多云,乌云很密很密,我忍不住怀疑是基督徒在求雨。您带埃克斯卡利伯来了没有?”

  我解开将剑和剑鞘一同包裹起来的布,握住剑柄向他递了过去。刚开始他还不敢碰,后来又兴致勃勃地伸出手来,从剑鞘扯出宝剑。他满怀敬意地凝望剑刃,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剑身雕镂的螺纹和龙形图案。“彼世铸剑,”他用一种充满惊奇的声音说道,“戈万南亲手锻造的!”

  “更像是在爱尔兰锻造出来的。”我不以为然,高文性格天真稚嫩,有时虔诚到容易上当,这点让我忍不住浇他冷水。

  “不,大人,”他认真地和我理论,“这是彼世的产物。”他把埃克斯卡利伯放回到我手里。“来吧,大人。”他刚想催我,又让泥巴给滑了一跤,手舞足蹈地想要站起来。他的白色盔甲放远了看格外引人注目,如今却变得脏兮兮的。白石灰沾上了泥巴,颜色暗淡了许多,不过他自带一种无法抗拒的自信模样,所以就算是出丑,样子也还不至于滑稽。他修长的金色头发扎成一个松散的辫子,一直垂到腰背。我们顺着芳草萋萋的小道沿路向上,我问高文当初是怎么认识梅林的。

  “噢,我从小就认识梅林啦!”王子欢快地回答,“他很早就来到我父亲的王廷,说来也不算太早,不过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就经常过来。他是我的老师。”

  “你的老师?”我吃惊地反问,梅林总是行踪诡秘,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高文的事情。

  “不是教我读书识字,”高文说道,“女人负责教我这些。不,梅林教我的是如何应对自己的命运。”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他教导我洁身自好。”

  “洁身自好!”我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你没睡过女人?”

  “一个都没有,大人,”他天真地承认,“是梅林一直让我这样的。至少现在不行,但将来肯定可以。”他声音越来越弱,脸红了。

  “也难怪,”我说道,“所以你在祈祷天气赶快晴朗。”

  “不是的,大人,不是这样的!”高文反驳,“我祈祷天气晴朗,这样诸神才能降临!等到众神来临,他们还会带上银月之轮奥伦。”他的脸又红了。

  “银月之轮奥伦?”

  “您见过她了,大人,在林第尼斯。”他英俊的面庞几乎变得缥缈,“步履轻如峦风,玉肤照耀黑夜,所到之处花开草盛。”

  “她就是你的天命所在?”一想起那个皮肤闪闪发光、体态婀娜的精灵即将嫁给年轻懵懂的高文,我就不得不强忍住艳羡之情。

  “等到任务结束,我就能娶她为妻了,”他热忱地说,“别看我现在的任务只是守卫宝藏,可三天以后,我就要迎接众神,指引他们荡平进犯之敌。我将化身成为不列颠的解放者。”这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言壮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云淡风轻,仿佛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任务。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着他越过麦敦外墙和内墙之间的壕沟,看到里面满是用树枝和稻草搭建的临时棚屋。“还有两天时间,”高文注意到我的视线,“我们就把这些屋子拆了当柴火烧。”

  “当柴火烧?”

  “很快就见分晓,大人。您很快就都明白了。”

  虽然一开始在我抵达山顶的时候,眼前一切都让我无所适从,麦敦的山顶原本长满青草,如果在战争时期,整个部落连同其所有家畜都可以将此作为庇护之所,但是现在山坡西侧全部点缀着干木制成的篱笆,星罗棋布,排列十分复杂。

  “在那儿!”高文自豪地用手指向篱笆,就好像那是他一个人的杰作。老百姓扛着柴火,让人指使着在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篱笆旁卸下重担,接着又蹒跚着前去收集更多木材。我细细一看,原来运来的柴火都是用来堆起来做篝火的。这堆篝火比人还要高,一直绵延好几英里,高文一直领我到堡垒最深处,这才让我看到了篱笆的全貌。

  这些篱笆架子占据了整个高原的西半边,在它们的中央区域高高地摞着五堆柴火,摆出了一个直径大约为六七十步的圆形空地。这片宽阔的地带又被一圈呈漩涡形的圆形篱笆团团围住,一共绕了三个整圈,如果算上中央空地,整块地方半径有一百五十多步。漩涡形区域之外是一圈草地,草地外围又环绕着由六个双螺旋图案组成的大圆环,每个双螺旋图案首尾相继,一前一后勾勒出两个小圆圈,因此整个大圆环一共有十二处可供摆放篝火的小圆圈。螺旋图案彼此首尾相接,如果点上火,它们足以让整片区域火光通明,形同白昼。“一共十二个小圈,”我问高文,“哪里够放十三样宝藏?”

  “圣锅,大人,将摆放在正中央。”他满怀敬畏地说道。这是一桩了不起的工程。篱笆很高,比一个成年男子的个头还要高,上面全部涂满了燃料;我很确信,山顶上的柴火加起来足够让杜诺维瑞阿度过九个或者十个冬天。堡垒西侧的双螺旋图案仍在赶工之中,我可以看到人们劲头十足地卸下木头,他们要的可不是转瞬即逝的火焰,而是熊熊大火。在堆积的柴火里面还放着整块整块的树干。我暗自设想,等到真正派上用场,火光足以遮天蔽日,好似末日来临。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梅林的目的吗?火焰滔天,正是世界末日,如果梅林不出差错,那么不列颠的众神必将从天界降临高地。法力稍逊的众神将在大圆环的小圆圈内齐聚,而贝利将亲自来到麦敦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心,圣锅将在那里迎候它的真正主人。伟大的贝利——诸神之神,不列颠的主宰——将在狂风呼啸之时驾临人间,一时间天上星宿激荡,好似秋风扫落叶。而在梅林用五束篝火标记的中心地带,贝利将重返不列颠之岛。这让我瞬间感觉体肤发冷。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能像管中窥豹一般体会到梅林的宏伟梦想,这瞬间让我五体拜服。还有三天,也只有三天,诸神就将在此地云集。

  “我们有四百多人在此工作。”高文认真地告诉我。

  “我信。”

  “我们用贞洁之绳标记圆形。”他继续说道。

  “用什么?”

  “一种绳子,大人,以守贞之人的头发一根一根绑起来的,只有一缕宽。妮慕站在中央,我用脚丈量周长,然后梅林大人用鹰石标记我的步子。每个图案都必须严丝合缝、完美无瑕。我们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因为绳子总是不停断裂,每断一次我们就得重头再来。”

  “只怕这绳子还不够‘贞洁’。”我取笑他。

  “哦,不是这样的,大人,”高文一脸正经地向我保证,“我还用了我自己的头发呢。”

  “到了萨温节之夜,”我说,“你们点完火以后就干等着?”

  “大火要连续烧六个钟头,大人,必须一直烧下去,到了第六个钟头,我们就得启动仪式。”到那以后,黑夜变白昼,火光冲天,诸神将拍扑翅膀,搅开滚滚浓烟从天而降。

  高文一直沿着堡垒的北墙为我带路,然后指向圆环东面的密特拉小神庙。“您可以在那儿候着,大人,”他说,“我去接梅林。”

  “他在很远的地方吗?”我问,梅林有可能蛰居在高原东面的某一个临时住处。

  “我也拿不准他究竟在哪儿,”高文坦白,“但我知道他是去找安驳尔了,所以我大概知道他的位置。”

  “安驳尔?”我问。这名字我只在神话故事里听过,据说是一匹神奇骏马,永远不知疲倦,尤其善于日行千里,水陆双栖。

  “我会骑着安驳尔与诸神并驾齐驱,”高文不无自豪地说,“并且高举我的旗帜冲向敌人。”他指向小庙,有一面大旗不大稳当地靠在低瓦屋顶上。

  “不列颠的旗帜。”高文补充道,他领我下山,来到小庙前,展开了那面旗帜。旗面由一大块白色亚麻布制成,上面绣了一头象征德莫尼亚的红龙。张牙舞爪,尾巴摇曳,口吐火焰。“其实是德莫尼亚的旗帜,”高文坦白,“但我想,不列颠诸王不会介意的,对吧?”

  “只要你能把撒克逊人赶到海里去。”我说道。

  “这是我的使命,大人,”高文非常严肃地说道,“当然,还要仰仗众神的帮助,且不能少了这个。”他指了指我胳膊下夹着的埃克斯卡利伯。

  “埃克斯卡利伯!”我意外不已,因为我难以想象,除了亚瑟之外还会有其他人挥动这把魔剑。

  “还有什么呢?”高文问我,“我要举着埃克斯卡利伯,身骑安驳尔,痛击敌人,将他们赶出不列颠。”他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指向神庙旁的长椅。“希望您不介意稍候片刻,大人,我这就去找梅林。”

  神庙有六名黑盾战士把守,不过他们看到我是和高文一起来的,也就没有阻拦我弓着腰步入神庙低矮的门楣。我之所以进来并不是出于好奇,密特拉是我一直信仰的主神。他是战士之神,是我们秘密信仰的神灵。当初罗马人将这份崇拜带到了不列颠,即便罗马人早已离去,密特拉依旧是战士的宠儿。这座庙十分小巧,里面只有两个房间,房间里没有设立窗户,以此仿照密特拉出生的山洞。靠近门外的房间装满了木头箱子还有柳条筐,我估计里面就是不列颠宝藏,但我并没有掀开盖子一探究竟。我爬过内门,来到一间黑乎乎的神殿,看到那里闪耀着金银之色的圣锅。透过圣锅,两扇矮门掩映着灰色光亮,顺着光亮望进去,正好可以看到密特拉的神坛。梅林和妮慕都喜欢拿密特拉开玩笑,这次不知道是谁,居然在神坛上放了一个猪獾的头骨,想要分散神的注意力。我把头骨拍到一边,在圣锅旁跪倒,口念祈祷。我祈求密特拉能够助诸神一臂之力,祈祷他也能降临麦敦,并且借助他的卓绝力量屠戮敌人。我用埃克斯卡利伯的剑柄碰了碰他的石像,不知道这地方有多久没有供奉公牛了。我想象着罗马士兵强迫公牛跪倒在地,后面的人用力推公牛的臀部,前面的人费劲地拽着硕大的牛角,硬把它塞进矮门,进入神殿里面,那畜生吓得起身低吼不止,除了藏身暗处、磨刀霍霍的长枪兵,它什么味道也闻不到。在可怖的黑暗中,公牛被挑断腿筋。它哀号连连,腿一软瘫倒在地,依然负隅顽抗,恶狠狠地向供神者舞动牛角,但终是寡不敌众,渐渐地流光了血液,缓缓死去,顷刻间,神庙里混杂着牛粪和牛血的恶臭。之后战士们将以密特拉的名义生饮公牛的鲜血,尊崇他的指示。我听说基督徒也有类似的仪式,但他们坚信任何仪式都不应献祭生灵,不过异教徒不信这一套,因为众神赋予了我们生命,我们则用死亡来抵偿我们亏欠众神的债。

  我依然跪在黑暗中,如同一个战士,来到这座属于密特拉却又被遗忘的庙宇里。就在我诚心祈祷的时候,我闻到了在林第尼斯似曾相识的海咸味,当时银月之轮奥伦挺着苗条的身体,步履轻盈、神态悠然地走过林第尼斯的长廊,我的鼻子就闻到了这混杂着海草和盐巴的味道。恍惚间,我以为是神仙显灵,或者是银月之轮奥伦亲临麦敦,但是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既没有奇异景象,也没有发出光泽的裸露皮肤,只有海盐的味道,还有微风拂过神庙的柔音。

  我转过身,出了内门来到外室,大海的味道变得更加浓烈了。我打开箱盖,抬起柳条筐上的麻袋,发现其中两个筐子里装满了盐,此刻因为空气潮湿的缘故已凝结成块,我以为自己找到了气味的来源,但大海的气息并非源于盐块,而是来自另一个柳条筐,这个柳条筐外面包裹着一层湿漉漉的墨角藻。我摸了一下墨角藻,舔了舔手指,又尝了尝咸水。柳条筐旁边还放了一个大陶罐,我打开盖子,发现里面装满了海水,大概是用来保持墨角藻的湿润,我伸手往墨角藻的篮子里打探,离表面不深的地方装满了一层贝壳,两片瓣状壳,形状狭长,十分漂亮,像是某种贻贝,只是体形更大些,颜色呈灰白色而不是黑色。我抓起一个,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心想大概只是梅林喜欢吃的某种稀罕食材罢了。那贝壳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触摸,突然外壳张开,朝我手上吐了一渍水。我把它放回篮子,又把墨角藻盖了上去。

  我刚想往外门转身出去,不经意间注意到自己的手。我盯着它愣了很久,还以为是双眼欺骗了自己,但是门外透着微光,我不能确定,所以我又穿过内门,来到圣锅所在的神坛,这里是密特拉神庙最幽暗的所在,我将右手举到面前。

  发现它居然在发亮。

  我一动不动地紧盯不放。我实在不想相信眼前的一切,但是我的手确实在发亮。我的手掌闪动着光亮,并不是由内向外散发的——这点不容置疑。我用手指划过刚才被贝壳喷过水的地方,居然能在闪光的表面画出一道黯淡的痕迹。这么说来,银月之轮奥伦并非海的精灵,也不是诸神的信使,而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孩,身上涂满了贝壳的汁水而已。魔力的源泉也并非诸神,而是梅林,我所有的希望仿佛都在这暗无天日的漆黑当中寿终正寝了。

  我往斗篷上擦了擦手,接着走回到日光之下,然后在门口边的长凳上坐下来,向堡垒之内张望,一伙小男孩正跌跌撞撞地嬉戏玩耍。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洛依格之旅的可怕记忆。我多么想将自己交予众神,如今却对这一切充满怀疑。我问自己:就算那女孩是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关系?就算那看起来不像是凡人所具备的光亮只是梅林的戏法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都不会贬损不列颠宝藏的神力,每当我怀疑神器的魔法时,我就在心里呼唤那个浑身赤裸却闪闪发亮的女孩,用她来自欺欺人,但现在,谎言已被戳破,她不再是诸神的先驱,而仅仅只是梅林制造的幻象而已。

  “大人?”一个女孩的声音搅乱了我的思绪,“大人?”她又试探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身材丰满的黑头发年轻女子,她面带紧张的微笑看着我。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袍,深色的短卷发系着丝带,手牵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您不认识我了吗,大人?”她有些失望地问道。

  “赛维洛格。”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她曾是我们在林第尼斯的一个佣人,后来中了莫德雷德的圈套。我站起身。“别来无恙?”我寒暄道。

  “还凑合,大人,”我还记得她的名字,这让她很高兴,“这是小马尔多克。很像他父亲,对吧?”我看了看那个小男孩。他六七岁的年纪,身体结实,脸蛋圆鼓鼓的,发质很硬,和他父亲莫德雷德如出一辙。“不过这孩子很有个性,品性倒没有遗传他父亲,”赛维洛格说道,“他是个听话的小男孩,表现很乖,大人。从来不惹麻烦,真的,是不是这样呀,我的小宝贝?”她弯下腰给了马尔多克一个吻,男孩因为这亲昵举动而受宠若惊,但他还是忍不住咧嘴笑了。“夏汶女士还好吗?”赛维洛格问我。

  “她很好。如果知道我们又见面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对我很好,”赛维洛格说道,“我本来想去你们新家看看的,大人,但我遇见了一个人,现在结婚了。”

  “是谁呀?”

  “梅里克之子埃德菲尔,大人。他现在为兰瓦大人效劳。”

  莫德雷德如今被幽禁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兰瓦队长正好负责统一调度看守。“我们还以为当初你离开,”我向赛维洛格坦白,“是因为莫德雷德给了你一笔钱。”

  “他?给我钱?”赛维洛格闻言大笑,“怕是等到繁星从天空坠落那天也等不到呢,大人。我那时候就是个傻瓜。”赛维洛格轻快地向我坦白。“当然了,我当时并不知道莫德雷德的为人,他当时也并非成年人,我想,当初自己也是因为想着他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国王而对他青睐有加,但我并不是他第一个女人,对吧?而且我敢说我也不是最后一个。所幸时来运转,我的埃德菲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他并不介意小马尔多克‘鸠占鹊巢’。嘿,我亲爱的,”她亲昵地说道,“你就是那只小斑鸠!”她又蹲下来抱起蜷缩在她臂弯里的马尔多克,不停地挠他痒痒,逗得他哈哈大笑。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她。

  “是梅林大人要我们来的,”赛维洛格不无骄傲地回答,“他喜欢小马尔多克,真的。他都快宠坏他了!总是不停喂他吃东西,瞧啊,你都变胖啦,是的,会的,总有一天你会和猪猡一样胖的!”

  她又挠他痒痒,男孩笑得前仰后合,挣脱出母亲的怀抱。不过他并没有跑远,在几英尺之外吮吸着大拇指,静静地看着我。

  “是梅林要你们来的?”我问。

  “他要找个厨师,大人,他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得说,我的手艺和一般的女仆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付的报酬相当可观,埃德菲尔硬要我来。倒不是因为梅林大人吃得多,他就喜欢吃那奶酪,真的,但这也没有必要请个厨子,对吧?”

  “他吃贝壳吗?”

  “他喜欢吃鸟蛤,但我们不经常做。不,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偏爱奶酪。奶酪和鸡蛋。他和您可不一样,大人,您以前可是无肉不欢,我没记错吧?”

  “现在依然如此。”我说道。

  “那段日子真是太美好了,”赛维洛格说道,“小马尔多克和您的女儿戴安一样的年纪。我总是想,他俩一定能成为青梅竹马的玩伴。怎么样,她还好吗?”

  “她死了,赛维洛格。”我说道。

  她脸一沉。“噢,不,大人,您是在说笑吧?”

  “兰斯洛特的人害死的。”

  她向草地吐了口唾沫。“邪恶的家伙,这帮渣滓。我很遗憾,大人。”

  “不过她在彼世很幸福,”我宽慰她,“迟早我们会团聚。”

  “是的,大人,是的。那其他人呢?”

  “莫温娜和塞伦都还好。”

  “那就好,大人。”她微微一笑,“您会一直待到集会开始吗?”

  “集会?”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字眼来形容召神仪式。“不,”我说道,“没人要求我。我大概要回杜诺维瑞阿了。”

  “一定很壮观。”语罢,她莞尔一笑,连声感谢我陪她说话,然后假装去追那个一边听她呼唤,一边心里偷乐的马尔多克去了。我静坐下来,能够与她重逢,我感到很高兴,但与此同时,我也在纳闷梅林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他为什么想要找到赛维洛格?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让人准备过三餐的他,如今却要雇一个厨子?堡垒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玩耍的孩子作鸟兽散。我站起来,看到两个男人正拖着一根绳子,不多时,高文又冲进我的视野。在绳子的末端,我看到一匹魁梧的黑色骏马,这匹马不羁地想要挣脱自由,差点儿就把牵绳的那两个人甩下壁垒。突然马儿惶恐地摆出要冲下陡峭内墙的架势,在他身后的人差一点就要被它拖走,还好那两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缰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勒住了它。高文大叫着让他们小心,半滑半跑地到了那马儿身后。梅林显然对刚才发生的小插曲不为所动,静静地跟在妮慕后面,他目送着马匹被引至东边一个棚屋里面,然后和妮慕一起走向神庙。“噢,德瓦!”他心不在焉地向我打照面,“你怎么阴沉着脸,是牙疼吗?”

  “我把埃克斯卡利伯给您带来了。”我生硬地说道。

  “我的眼睛还能看到。我可没瞎,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耳朵偶尔不灵光,尿泡也不经用了,不过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指望呢?”他从我手中接过埃克斯卡利伯,从剑鞘里略微抽出几英尺的剑身,然后亲吻了一下。“赖泽赫之剑,”他充满敬畏,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狂喜,然后又一下子把剑收入剑鞘,让妮慕拿了过去。“你见过你的生父了吧,”梅林问我,“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十分不错,大人。”

  “德瓦,你这人真怪,总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梅林说完,瞟了一眼妮慕,后者刚从剑鞘中抽出埃克斯卡利伯,正用剑身贴紧自己瘦弱的身子。不知怎的,梅林似乎很讨厌她这么做,于是从她手里夺回剑鞘,又想抢回宝剑。可她不撒手,梅林做了几番尝试,终于作罢。“我听说你留了里奥法一命?”他转过身对我说道,“这是个错误。里奥法是个相当可怕的家伙。”

  “你是怎么知道我留他一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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