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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给了我一个责难的脸色。“没准我化身成为阿尔大殿横椽上的一只猫头鹰,德瓦,或许我又变成了地上灯芯草里的老鼠?”他哈哈笑着望向妮慕,终于出其不意地从她手里夺走了宝剑。“千万别折损了宝剑的魔力,”他自言自语,笨手笨脚地把埃克斯卡利伯收回剑鞘,“交出宝剑的时候,亚瑟没有怨言吧?”他问我。
“为什么要有怨言呢,大人?”
“因为亚瑟不信鬼神的态度十分危险,”梅林说完弯下腰,把埃克斯卡利伯傍着神庙门口放了下来,“他以为我们能够摆脱众神,靠自己得来幸福。”
“这么说还真有失公允,”我辛辣地讽刺道,“他还没见过银月之轮奥伦在黑夜中发光呢,真遗憾。”
妮慕向我发出嘘声,示意我赶紧打住。梅林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从神庙门口直挺挺地走了过来,脸上表情尤其难看。“德瓦,有什么可遗憾的。”他的声音透着危险。
“因为如果他见了她,大人,或许他就会相信众神了。当然啦,前提是他没有发现你那些贝壳。”
“原来如此,”他说道,“你这家伙一直都在找茬,难道不是吗?你一直在用你那臃肿的撒克逊鼻子在不该打探的地方嗅个不停,然后发现了我的海笋。”
“海笋?”
“就是那些贝壳,傻瓜,它们的真名叫做海笋。乡下人都是这么叫的。”
“它们能发光?”我问。
“它们的汁水确实能发出荧光。”梅林得意地承认。我能看出来,因为我多管闲事,他正生着闷气,拼尽浑身解数才勉强压抑住怒火。“普林尼 [11] 记载过这个现象,可他用了连篇累牍的介绍,反而让人难以确信。他说的话大多是胡言乱语,这是当然的了。就比如德鲁伊应该在新月的第六天割下槲寄生!我就绝不会这么做!是啊,要割就在第五天割,有时是第七天,至于第六天,想都别想!我记得,他还建议,头痛医头的时候,要记得把女人的胸带缠到伤者的脑袋上,但这法子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怎么不是呢?真正有魔力的是女人的胸脯,才不是胸带呢,所以脑袋受伤,倒不如一头扎进女人的胸脯里。这法子我屡试不爽,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读过普林尼吗,德瓦?”
“没有,大人。”
“那就对了,我从没教过你拉丁语。怪我疏忽。嗯,他确实讲到了海笋,人吃了这玩意以后,手和嘴都会发光,我承认我是耍了手段。谁又不会呢?我本来也不想深究下去,因为我把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普林尼记述过的其他谣言里,没想到这一次倒是歪打正着。你还记得卡多吗?他现在专门为我捕捉海笋。这东西栖居于礁石之间,不好弄,但我给了卡多丰厚的报酬,他也尽职尽责,勤勉而专业地为我干活。你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德瓦。”
“我原以为,大人,”话刚说出口,我又支支吾吾起来,心想自己又要被嘲笑了。
“噢!你原以为那姑娘是从天上来的吧!”梅林帮我说完了话,不出所料又开始嘲讽我,“你听到了吗?妮慕?我们伟大的战士,德瓦·卡丹,居然相信咱们的小奥伦真的是圣灵!”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特意拉长了音调,盛气凌人。
“这才像他哩。”妮慕话里带刺。
“我看也是,想想看吧,”梅林退一步讲,“这戏法还不错吧,德瓦?”
“戏法终究是戏法,大人。”我依然难掩失望。
梅林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德瓦,真是奇怪得不可理喻。耍戏法不代表一点儿魔法都没有,而魔法也不是诸神的专利。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最后一个问题问得十分愤怒。
“我只知道我被骗了,大人。”
“被骗了!被骗了!别这么可怜巴巴的。你简直比高文还不上进!一个训练了两天的德鲁伊都能骗倒你!我们的工作可不是为了满足你孩童般的好奇心,而是为了众神的事业,而那些神,德瓦,他们在远离我们。远离我们!他们在消逝,和混沌的黑暗融为一体,堕入安努恩的深渊。我们必须召唤他们,为了召唤他们,我需要人手,为了吸引人手,我就需要带给人们一点点希望。你难道以为光凭我和妮慕就能筑起这些柴火堆吗?我们需要人手!成百上千的人手!这事儿往女孩身上涂海笋的汁液就能办到,可你居然还嚷嚷着自己被骗了。谁在乎你的想法呢?你干吗不一气之下把海笋全吃了呢?或许这样能启发你。”埃克斯卡利伯依然竖立在神庙口,梅林朝剑鞘踢了一脚,“我看高文那个傻瓜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看过了?”
“他领我看了那些篝火圈,大人。”
“你想知道它们都是做什么用的,对吧?”
“是的,大人。”
“任何一个智力平平的人都能自己想出来,”梅林堂皇地说道,“诸神远在天边,这点显而易见,不然他们也不至于对我们视而不见。不过很多年前,众神告诉了我们召唤他们的方法:不列颠宝藏,可如今众神在安努恩的鸿沟深处,仅仅只靠不列颠宝藏自己的法力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必须吸引众神的注意。怎么做呢?很简单!我们把信号送到深渊之中,就靠这火焰,每个圆圈里放一件宝藏,接着做两三件无关紧要的法事,然后我就能平静地死去,不用再去跟那些容易上当的白痴解释这又解释那了。不行,”我刚想提问就被他制止了,“萨温节之夜那天你不能留在这里。我只能留下我信得过的人。要是你不听我的话执意再来这里,我就要命令守卫拿你的肚皮练枪刺了。”
“为什么不干脆架个鬼栅栏呢?”我问道。鬼栅栏由头骨组成,由于德鲁伊在上面施了法术,没有人胆敢僭越。
梅林像看一个白痴一样看我。“鬼栅栏?那可是萨温节之夜!在那一年一度的夜晚,白痴,鬼栅栏根本不起作用!难道我什么都得解释给你听吗?傻瓜,鬼栅栏之所以管用,是因为它能禁锢死人的魂魄来吓唬活人,但是在萨温节之夜,亡灵重获自由,不受禁锢。在萨温节之夜,鬼栅栏就像你的智力一样,在这世上毫无用处。”
我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责备。“我只希望那天不要有乌云。”我试图安慰他。
“乌云?”梅林在质疑我。“我为什么要担心乌云?噢,我知道了!是高文那个笨蛋告诉你的,他全错了。就算那天乌云密布,众神依然能够看到我们发出的信号,因为他们不像我们凡人,视力不会受到乌云的阻碍。但如果乌云太浓,或许会下雨,”他的声音像是正在教育孩子一个简单问题的大人,“大雨会熄灭火焰。你自己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点吧?”他对我怒目而视,接着又望向柴火堆积成的圆环。他倚靠在黑色法杖上,思考着来到麦敦之巅一手策划的伟大事业。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倏忽耸了耸肩。“你有没有想过,”他问,“万一基督徒成功地将兰斯洛特推上王座了呢?”他的怒气烟消云散,转而透出一丝忧郁。
“没有,大人。”我说道。
“他们的五百年就要到了,都在翘首盼望他们那个被钉死的神指引他们鸡犬升天呢。”梅林边说边看向圆环。“可万一他们的神没有降临呢?”他疑惑地问我,“假设基督徒已经都准备好了,穿着一新,焚香沐浴,梳妆打理,虔诚祈祷,可然后什么都没发生呢?”
“那么到了五百零一年,”我回答,“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基督徒了。”
梅林摇了摇脑袋。“我对此表示怀疑。牧师的职责就是解释不可解释的道理。像桑森这样的人总会捏造出某个理由,人们总会相信他,因为他们迫切需要这份信仰。人们不会因为失望而放弃希望,德瓦,他们只会加倍渴望。我们都是这样的蠢人。”
“这么说你害怕了,”我突然有些同情他了,“生怕萨温节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当然害怕了,你这个白痴。妮慕却不怕。”他瞥了一眼妮慕,后者正阴着脸看我们。“你总是那么笃定,我的小家伙,对吧?”梅林在取笑她,“但对于我来说,德瓦,我真希望事情不要进展到这个地步。点火以后,我们甚至连会发生些什么都不知道,众神或许会降临,又或许会再另择时机呢?”他狂躁地向我使了个眼色。“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德瓦,那也并不意味着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想可以,大人。”
“我不信。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向你解释!真不如对牛弹琴!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你可以走了。既然埃克斯卡利伯已经让你送来了。”
“亚瑟想拿回它。”我交代了亚瑟的嘱托。
“我知道他想,或许等高文用完以后他就能拿回去了。或许不行。那又怎么样?别拿这些琐事烦我了,德瓦。再会。”他扬长而去,又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招呼妮慕。“过来,女孩!”
“我要看着德瓦离开。”妮慕边说边拽住我的手肘,把我往堡垒内城领。
“妮慕!”梅林喊道。
她没理会,依然拉着我穿过青草山坡,沿着向堡垒的小路走去。我目光注视着复杂的柴火环。“你们还真挺能干的。”我一步一顿地说道。
“如果仪式稍有疏忽,这些都会前功尽弃。”妮慕一针见血地说道。梅林对我发脾气,但他的脾气大多是装出来的,势同闪电,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妮慕的愤怒却发自内心深处,她怒火中烧,脸都给气白了,连楔子状的脸颊也紧张了起来。她从来都不算美丽,丢了一只眼睛让她的面目多了一层恐怖,然而她的外表又透着一种野性和智慧,叫人难以忘怀,而现在,在西风凛冽的高地堡垒映衬之下,她的形象出奇的令人敬畏。
“难不成仪式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吗?”我问。
“梅林和你都一样,”她气冲冲地说道,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他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说。
“那你又知道些什么,德瓦?”她厉声打断,“你非得忍受他夸下的海口不可吗?你非得和他争辩不可吗?你非得让他放心不可吗?你非得眼睁睁看他铸成历史大错不可吗?”她暴风骤雨般向我发问。“你非得眼睁睁看着他将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不可吗?”她挥动着瘦弱的手,向篝火位置指去。“你就是个傻瓜,”她痛苦地继续道,“梅林放个屁,你都能当成智者箴言。他老了,德瓦,他没多少日子了,法力也消耗殆尽。而所谓的法力,德瓦,来自于内心。”她用手捶了捶自己含羞的胸口。她在堡垒顶端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我。我堂堂一个魁梧战士,却让她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完全占据了上风。她总是这样。在妮慕心灵深处隐隐潜藏着一种强大到几乎无坚不摧的热烈情感。
“为什么梅林的情绪会对仪式产生威胁?”我问。
“就是会!”妮慕转身又接着走。
“告诉我为什么。”我质问。
“休想!”她断喝,“你就是一个傻瓜。”
我走在她后面。“银月之轮奥伦究竟是谁?”我问她。
“我们从德米缇亚买来的奴隶。从波伊斯抓来的,花了我们六块金子,因为她长得美。”
“的确很美。”我想起她在林第尼斯那个夜晚中翩若惊鸿般的轻盈步伐。
“梅林也这么觉得,”妮慕轻蔑地回答,“他一见她便灵魂出窍,可他实在是一把老骨头了,而且因为高文的缘故,我们还要将她视若处女。他居然还真相信了!也难怪,那家伙什么都信!他就是个白痴!”
“在这一切结束以后,他真要娶奥伦吗?”
妮慕闻言大笑。“我们是这么答应那傻子的,不过等他发现那姑娘是奴隶出身,并非什么仙女的话,或许他会改变主意,到时候我们再转手卖掉她也说不定。要你买你会买吗?”她不怀好意地瞟了我一眼。
“不会。”
“对夏汶还是这么忠诚?”她半开玩笑说道,“她还好吗?”
“还不错。”我说道。
“她会来杜诺维瑞阿来看这场集会吗?”
“不会。”我回答。
妮慕有些怀疑地回头看我。“那你会吗?”
“会的,我会看。”
“还有格温德瑞,”她问,“你会带他来吗?”
“他想来,是的。但我首先必须征得他父亲的同意。”
“告诉亚瑟,应该让他来。每个不列颠的孩子都应该亲眼见证众神降临。这将成为他们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景象,德瓦。”
“这一切当真会发生吗?”我问,“哪怕梅林捅了娄子?”
“会发生的,”妮慕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论梅林出错与否。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要让它发生。我会让那老傻瓜得偿所愿,不管他喜欢与否。”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抓住我的左手,然后用她仅存的那只眼睛注视着我手掌上的刀疤。我曾经发过誓,有朝一日要听从她的差遣,这道伤疤就是见证,所以我隐隐察觉她会命令我做什么事情,但她欲言又止。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盯着我,放下了我的手。“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她颇有些幽怨地说完,独自走远了。
我顺坡下山。人们仍在艰辛地向麦敦山顶搬运柴火。高文以前说过,大火必须燃烧整整九个小时。整整九个小时用火焰吞噬天空,指引众神降临世间。又或者,仪式也许会出什么岔子,火焰之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再过三个夜晚,便能见分晓。
夏汶本来想到杜诺维瑞阿亲眼见证召集诸神的仪式,但是萨温节之夜是死人遍行世间的夜晚,她想亲自为我们的戴安准备礼物,供奉的最佳场所自然是戴安死去的地方,因此她带着我们两个还活着的女儿去了厄弥德大厅,在大厅的灰烬里,她摆了一罐兑水的蜂蜜酒,一些蘸了黄油的面包,还有几个戴安最喜欢吃的蜂蜜坚果。戴安的姐姐们在灰烬中放了一些胡桃和熟鸡蛋,然后一行人来到附近一间由我派兵守卫的护林人小屋落脚休息。她们并没有看见戴安,因为在萨温节之夜,亡灵从不会显露自己的行踪,但如果忽略它们的存在则会招致不幸。夏汶后来告诉我,第二天早晨她们发现供奉的食物全都不知所踪,连蜂蜜酒罐也空了。
我在杜诺维瑞阿的时候,伊撒领着格温德瑞找到了我。亚瑟同意让他的儿子观摩召神仪式,格温德瑞听后欢欣雀跃。他那年十一岁的年纪,生机勃勃,喜气洋洋,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继承了父亲精瘦的身材,但是拥有一副格温薇儿的俊美面貌,鼻梁修长,双眼轮廓清晰。他眼神当中闪过一种恶作剧般的光芒,但没有掺杂任何邪念,如果他的父亲预言成真,他当真娶了莫温娜的话,我和夏汶一定都会很高兴的。这事情尘埃落定还要再等两到三年,到那时候格温德瑞就会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很想要去麦敦之巅一探究竟,但是我向他解释,除了举行仪式的人以外,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麦敦半步,他听了以后非常失望。就连贡献柴火的百姓在那天都要统统遣返回去,这些人和来自不列颠各地数百好奇的人们一样,只能在古堡底下的田野里遥看仪式了。
亚瑟在萨温节之夜那天抵达了这里,我看到他欣喜地向格温德瑞打招呼。那男孩是他在苦难阴影下唯一的快乐源泉。亚瑟的表亲库尔威奇也从杜努姆赶了过来,随行还有五六个长枪兵。“本来亚瑟吩咐我不要过来的,”库尔威奇咧嘴对我笑道,“但我怎么能错过这事呢。”库尔威奇蹒跚着见过了加拉哈特,后者近来一直和塞格拉莫一起在边境线防范以阿尔为首的撒克逊人,塞格拉莫自然要服从亚瑟的命令留在边境,所以他请加拉哈特来到杜诺维瑞阿为他带去盛况的消息。大家都殷切盼望,亚瑟却愁眉不展,他担心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么追随者的自信心将会遭受难以挽回的打击。
然而人们的期望随着时间临近而水涨船高,那天中午,波伊斯的国王昆格拉斯与随行十几人一同骑马来到镇上,其中还包括他的儿子皮德尔,小家伙已经是个颇有主见的年轻人,差不多要长出第一茬胡子了。昆格拉斯给了我一个拥抱。他是夏汶的哥哥,没有人比他更正派诚实。他曾拜访过格温特的莫里格,证实了那国王不愿与撒克逊人交战的传言。“他相信他的神会保护他。”昆格拉斯冷淡地说道。
“我们也一样。”透过杜诺维瑞阿宫殿的窗户,我伸手指向麦敦地势较低的山坡,那儿黑压压聚集着很多人,他们举首戴目,期望能够一睹夜晚的仪式盛况,不管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很多人都试着向山顶簇拥,但还是让梅林的黑盾战士阻止了。在堡垒北面的原野上,有一队鲁莽的基督徒吵闹地向他们的神求雨,祈愿能够挫败异教徒的仪式,不过后来,还是让愤怒的人群给赶走了。一个信基督的女人被打得面目全非,亚瑟不得不出面派兵维持秩序。
“今晚到底会发生什么呢?”昆格拉斯问我。
“或许是一场空,国王大人。”
“我大老远过来,结果什么也见不着?”库尔威奇不禁嘟哝。他五短身材,生性好斗,脏话连篇,不过我依然把他视为最亲密的朋友。自从在伦敦被阿尔的手下拿刀深深砍伤了腿以后,他走路就一瘸一拐的,但他却不以为意,反而依旧自诩是最令敌人胆寒的长枪武士。“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呢?”他在挑衅加拉哈特,“我听说你是个基督徒吧?”
“我是。”
“所以你也在祈求下雨吧?”库尔威奇指责道。就在我们说话的这当口,雨下了起来,不过只是蒙蒙细雨,从西边淅淅沥沥喷洒而来。有些人相信细雨过后就是好天气,但是也有悲观主义者不可避免地预测大雨将至。
“如果今晚真下起了瓢泼大雨,”加拉哈特在刺激库尔威奇,“你会承认我的神比你的神能耐更大吗?”
“我会割断你的喉咙!”库尔威奇咆哮,他当然是口是心非了,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加拉哈特多年的挚友。
昆格拉斯去和亚瑟说了几句话,库尔威奇则去看杜诺维瑞阿北门某个酒馆的红发女子还有没有做生意,而加拉哈特和我与格温德瑞一起走进了城镇。气氛很热闹,就像是一场大型秋市,大街上熙熙攘攘,就连周围的草场也水泄不通。商人们摆好了摊位,酒馆里生意兴隆,杂耍艺人在卖弄本事,吟游诗人则齐声歌唱。在杜诺维瑞阿山丘底下的埃姆里斯主教房前,有一头表演杂耍的熊爬上爬下,驻足观看的人纷纷用碗给它灌蜂蜜酒,场面越发惊险。我看到桑森主教透过窗户瞥了那熊一眼,但等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以后,他又马上拉下了百叶窗。“他还要囚禁多久?”加拉哈特问我。
“直到亚瑟原谅他,”我说,“亚瑟会原谅他,因为他总是原谅自己的敌人。”
“他可真像个假仁假义的基督徒。”
“他可真愚蠢。”确定格温德瑞听不见以后,我才这么说。格温德瑞跑去看熊去了。“可我不觉得亚瑟会原谅你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继续说道,“几天前我还见过他。”
“兰斯洛特?”加拉哈特惊讶地问道,“在哪里?”
“和策尔迪克在一起。”
加拉哈特在胸口画十字,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杜诺维瑞阿和大多数德莫尼亚的城镇一样,居民主要以基督徒为主,但今天街上却挤满了从乡野慕名而来的异教徒,有不少人想趁机制造冲突。“你觉得兰斯洛特会为策尔迪克而战吗?”加拉哈特问我。
“他战斗过吗?”我刻薄地反问。
“他可以。”
“如果他真想战斗,”我说道,“那肯定是充当策尔迪克的马前卒。”
“那我祈祷能有机会亲手杀了他。”加拉哈特说完又画了一道十字。
“如果梅林的计划奏效,”我说,“就不会发生战争了。之后就是神灵戮敌的事了。”
加拉哈特笑了。“老实跟我说,德瓦,这次我们真的能如愿以偿吗?”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作见证。”我闪烁其词,因为我突然意识到,镇子里恐怕早已潜藏数十名撒克逊探子打听消息。这些人很可能也是不列颠人,而且还是兰斯洛特的追随者,他们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整天混在人群当中。我想,如果梅林失败,撒克逊人肯定军心大振,我们来年春天的战斗也会因此变得尤其艰苦。雨下得越来越大,我喊来格温德瑞,三人跑回宫殿避雨。格温德瑞请求他父亲能够同意让自己去麦敦堡垒附近的田野观看仪式,但亚瑟摇头拒绝了。“如果雨这么一直下,”亚瑟对他说道,“那注定什么也不会发生。而你只会白白感冒一场,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你母后会生我的气。”——最后这一句是他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然后你会把感冒带给莫温娜和塞伦,”我帮着亚瑟打圆场,“跟着我也得了病,又传染给了你的父王,最后我们整支军队在面对撒克逊人的时候就得喷嚏连连了。”
格温德瑞略一思忖,只觉得一派胡言,又开始来回拽他父亲的手求情。
“求你了!”他说。
“你可以和我们其他人一起到上层大厅一同观看。”亚瑟依然不松口。
“那我可以回去看熊吗,父王?那熊醉了,人们等着要把狗放出去跟它打架,我会待在门廊下边,一滴雨都不沾。我保证。求你了,父王?”
亚瑟让他去了,我派伊撒看着他,然后和加拉哈特一起爬上了宫殿。一年前,格温薇儿尚且来过这里几次,当时这里还干净整洁,现如今却已物是人非,宫殿早就弃置不用,尘土飞扬。这是一座罗马式的建筑,格温薇儿曾试图让它恢复昔日壮丽,但是兰斯洛特起兵作乱时,他的手下将此地洗劫一空,自此以后再也无人重建此地。昆格拉斯的人生了一团火,火焰在殿内小瓷砖上噼啪作响。昆格拉斯自己站在大窗旁边,透过杜诺维瑞阿的茅草屋,一脸阴沉地向几乎隐匿在雨幕中的麦敦遥望。“差不多该放弃希望了,不是吗?”我们进来的时候,他向我们问道。
“情况可能会更糟。”加拉哈特话音刚落,从北边传来一阵雷鸣,雨势瞬间变本加厉,坠落的雨滴在屋顶跃起,足有四五英寸高。麦敦山上准备的柴火一定湿透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只有包裹在外层的木料会被浸湿,火心深处的木料仍将保持干燥。事实上,哪怕大雨再下一个小时或更久,内层的木材也不会淋湿分毫,火心处的干燥木材很快就能将外层的潮湿雨水燃烧殆尽,但如果雨一直下到夜晚,那就难说了。“至少这雨足可浇醒醉汉。”加拉哈特品评道。埃姆里斯主教出现在大厅门外,象征他牧师身份的黑袍都湿透了,上头泥泞不堪。他忧虑地暼了一眼昆格拉斯那模样可怖的长枪兵,匆匆忙忙跑来窗边加入我们。
“亚瑟在吗?”他问我。
“他在宫殿里的某个地方。”我说,然后把埃姆里斯介绍给昆格拉斯国王,并补充说主教虽是基督徒,但良心不坏。
“我相信我们的良心都不坏,德瓦大人。”埃姆里斯说完向国王鞠了一躬。
“在我看来,”我说,“没有造反背叛亚瑟的基督徒才算有良心。”
“那能算造反吗?”埃姆里斯问,“我看是一种疯狂,德瓦大人,是因为信仰过于虔诚而走火入魔,我敢说,梅林今日所做之事也是如此。恐怕他这次要失望了,就如去年我那些穷苦人一样。但是今晚大家伙儿大失所望之后,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那你说会发生什么呢?”昆格拉斯反问。
埃姆里斯耸耸肩。“国王陛下,如果梅林的众神不显灵,那么该怪罪谁呢?基督徒。谁又会被迁怒的暴徒杀死?基督徒。”埃姆里斯在胸口画了一道十字。
“我想说服亚瑟保我们周全。”
“我敢肯定,他愿意承诺。”加拉哈特说道。
“如果是对你,主教,”我补充说,“他会承诺的。”埃姆里斯一直忠于亚瑟,哪怕他提出的建议如同他老朽笨拙的身体一样谨小慎微,但他的确是一个好人。和我一样,主教也是王廷顾问中的一员,一起为莫德雷德出谋划策,只是现如今我们的国王被软禁于林第尼斯,顾问们也很少聚首会面。亚瑟在制定决策前,也会私下召见顾问商讨,当今唯独需要共同商议的大计是充分动员德莫尼亚,防范撒克逊人入侵,好在我们有亚瑟作为中流砥柱,所以我们都很放心。灰云间闪过几道闪电,不久以后,惊雷乍起,声彻大地,我们都不自觉地闪身躲避。末了,猛烈的雨势越下越大,急促的雨滴愤怒地砸在屋顶上,杜诺维瑞阿的街道和小径积攒的雨水已是倾泻如流,大厅地板上布满了小水洼。
“也许啊,”昆格拉斯闷闷不乐地说道,“众神不想被人呼来唤去?”
“梅林说他们远在天边,”我说,“所以这场雨并非他们的意愿。”
“当然,这也证明了,”埃姆里斯争辩道,“在这大雨背后一定还有法力更大的神。”
“还是听你命令的神?”昆格拉斯尖酸地问道。
“我没有祈求下雨,国王陛下,”埃姆里斯说,“说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祈祷雨停下来。”他话音刚落便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抬头祈祷。此刻的庄严让一滴从瓦片缝隙掉落的雨滴给破坏了,因为这滴雨不偏不倚恰好掉落在他额头上。但他已经完成了祈祷,画了一道十字。
如同奇迹一般,埃姆里斯刚用自己胖乎乎的手在脏兮兮的长袍上画完十字,雨势便有减弱迹象。虽然还有雨水借着西风作威作福,但是屋顶的聒噪已骤然停止,窗口和麦敦山顶之间也变得清晰起来。不过在乌云的笼罩之下,山顶依然灰暗,除了在堡垒守卫的一伙长枪兵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在他们下方,可以望见几个朝圣者傍着山势,尽可能向山顶搭建的临时住处靠近。埃姆里斯也不知道该为自己祈祷灵验开心还是尴尬,但眼前一幕让我们其他人都印象深刻,尤其是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口子,一缕阳光如流水般斜照在麦敦的山坡上,平添了一份清新的绿意。
奴隶给我们送来了暖和的蜂蜜酒和冰冷的鹿肉,但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我守望着夜幕降临,云层变得千疮百孔,雨停了天色放晴,西方层云犹如一团巨大的红色火焰,远远地盘旋于里昂尼斯的大地之上。太阳开始西沉,整个不列颠大地,甚至在基督教盛行的爱尔兰,人们都在为死人准备食物酒饮——据传在今天夜晚,亡灵将跨越安努恩上的宝剑之桥,漂泊的魂灵也将重返世间,重新回顾这片他们曾经呼吸过、挚爱过并且生老病死的故土家园。许多人死在麦敦,这座山注定有不少他们的幽灵;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戴安,想象着她以娇小的身躯,踟蹰游走于厄弥德大厅的废墟之中。
亚瑟来到大厅,腰间少了埃克斯卡利伯以后,我觉得他看上去很不一样。眼见雨停,他咕哝了几句,然后聆听了埃姆里斯主教的请求。“我会吩咐长枪兵巡街维护治安,”他向主教保证,“只要你们的人不要挑衅旧教徒,他们就能平安无事。”他从一个奴隶手里拿了一角杯的蜂蜜酒,然后转向主教。“我本来想传唤你过来的,”他话音刚落,又把自己对格温特的国王莫里格的忧虑和盘托出,“如果格温特拒绝作战的话,”他向埃姆里斯警告,“那么撒克逊人就占人数优势。”
埃姆里斯的脸都白了。“格温特是不可能坐视德莫尼亚陷落的,不可能!”
“格温特受了贿赂,主教。”我把事实告诉给他,并且将阿尔允许格温特的牧师在自己的领地传教一事娓娓道来。“只要莫里格认为有一丝机会能让撒克逊人皈依,”我说,“他就不会对他们刀剑相向。”
“一想到能让撒克逊人皈依基督教,连我也难免欣喜若狂。”埃姆里斯虔诚地说道。
“先别忙着高兴,”我警告他,“等阿尔达成目的以后,他会毫不犹豫地抹了那些牧师的脖子。”
“然后再来抹我们的脖子。”昆格拉斯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他和亚瑟已经商量好要一同拜访格温特的国王,亚瑟正敦促埃姆里斯也能加入进来。“你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主教,”亚瑟说,“如果你告诉他,比起我来说,德莫尼亚的基督徒受撒克逊人的威胁更大,他或许能够回心转意。”
“乐意效劳,”埃姆里斯说道,“荣幸备至。”
“至少,”昆格拉斯阴郁地说,“我们要说服莫里格那小子,让他允许我的军队借道他的领地。”
亚瑟惊恐万分。“难不成他会拒绝?”
“我的探子是这么说的,”昆格拉斯说,然后耸耸肩,“但是如果撒克逊人真的来了,亚瑟,不管他同意与否,我都要率领军队穿过他的领地。”
“这样一来,格温特和波伊斯之间就会爆发战争,”亚瑟忧心忡忡地说道,“撒克逊人坐收渔利。”他声音开始颤抖。“为什么图锥克要放弃王位?”图锥克是莫里格的父亲,虽然两人都是基督徒,但图锥克历来的立场是与亚瑟共同对抗撒克逊人,这点绝不含糊。西边最后一丝霞光也开始黯淡,再过几分钟,世界将处于明暗交替的混沌状态,之后夜幕会将我们吞噬干净。我们站在窗户旁边,寒风凛冽,从云间闪过第一缕星光。上弦月低沉地照耀在南海之上,层云稀释着月光,朦胧了巨蛇星座的头星。萨温节之夜已至,亡魂正在返乡。德莫尼亚灯影幢幢,但乡间田野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远处一座陡峭的山坡上,从天边洒下的一束月光为那边一簇树林披上了银装。麦敦就像是黑夜中被无限拉长的黑影,处于亡灵之夜最黑暗深邃的心脏腹地。夜色渐浓,星光熠熠,彩云逐月。跨过宝剑之桥的亡灵已经来到了我们中间,只是我们看不见,也听不见而已。他们的确在这里,在宫殿里,在大街上,在不列颠每一处溪谷、每一座城镇以及每一幢房屋里,只有在古战场,由于灵魂与肉体遭到无情的剥离,死人的魂灵才会漫无目的地游走,似过江之鲫般难计其数。戴安被埋葬在厄弥德大厅的树下,亡灵依旧如潮水般越过宝剑之桥,前往不列颠各地。我想,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在这天夜晚重返世间,看一看自己的孩子,还有他们的孩子,子孙万代,绵延不尽。我的灵魂会在每一个萨温节之夜游荡于不列颠的土地之上。
风平静了下来。月亮又被一大团高悬于阿莫里凯的云彩给遮掩住了,只是我们头顶的天空显得更加晴朗些。象征众神的明星在这片浩渺空虚中静静闪耀。库尔威奇回到了宫殿,与围在窗前观看夜色的我们会合。格温德瑞也从镇上溜达一圈回来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厌倦了潮湿的夜空,去找宫殿里的长枪兵朋友玩去了。
“仪式什么时候举行?”亚瑟问。
“就快了,”我提醒他,“在仪式开始之前,必须先让柴火燃烧六个小时。”
“梅林是怎么计算时间的?”昆格拉斯问道。
“用他的脑袋,国王陛下。”我回答。
亡灵与我们擦肩而过。寒风停了下来,万籁俱静,只听得见狗吠深巷里。云朵镀上了一层银光,星星在其衬托下闪动着不可思议的光芒。接着,仿佛是刹那之间,在麦敦高墙林立的山峰之巅,第一团火焰冲破黑暗,腾空升起,召神仪式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