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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有一瞬间,一团火焰在麦敦的城垣纯净而明亮地跃动,接着火光蔓延开来,直到堡垒四周的草垣上也笼罩着朦胧而黯淡的光芒。我想象着男人们把火炬插入高大的篱笆下,然后继续带着火焰奔跑,将火种传导至中心或者外环。起初火势不大,火苗在与柴火摞子上层湿漉漉的木柴搏斗,噼噼啪啪响个不停,随着时间流逝,热量逐渐蒸发掉湿气,火光也越来越亮,直到火势最终顺应人为的图案平铺开来,在夜空中发出胜利般的万丈光芒。山顶已经化作一道火烧的脊梁,红色的火舌冒出浓烟,直窜云霄。火光闪耀,足以映照每一个聚集在杜诺维瑞阿街头的人影;有些人甚至爬上了屋顶,只为了一睹这非比寻常的空前盛况。

  “六个钟头?”库尔威奇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我。

  “梅林是这么告诉我的。”

  库尔威奇啐了口水。“六个钟头!我都可以在红发女郎那儿快活一趟回来了。”说是这么说,但他一动也没有动,我们谁都没有动;相反,我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山顶上狂舞的火焰。它堪称不列颠之火,历史的终结,众神的召唤仪式,我们紧张兮兮地翘首瞭望,就好像我们期望能够看到众神撕散青烟,再次降临世间似的。

  亚瑟首先打破了僵局。“食物,”他粗声粗气地说道。“如果真要等六个钟头,那我们还是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为好。”

  用餐的时候大家只略微交谈了几句,大部分都是有关格温特的国王莫里格以及他有可能按兵不动的可怕情形。我一直在想,是否真的会发生战争,每次这么想时,就忍不住向窗外火光通天的地方眺望。我试着估算时间,但说老实话,我连这餐饭究竟吃了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都说不清,只知道大家用完餐后又站在大开的窗户前向麦敦张望,因为在那里,不列颠的宝藏首度齐聚一堂。那里有加兰希尔的食篮 [12] ,也就是一个用柳条编织成的篮子,大概可以用来装几块面包或是几只碟子,如今早已破破烂烂,换作任何一个爱惜面子的妇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火中。布兰·盖尔的角杯 [13] 是一个牛角,通体漆黑,由于年代久远,边缘的包锡有些折损。魔冢的战车 [14] 已经随着岁月变迁而破烂不堪,战车的规格实在太小,即便能够重新组装,恐怕也只有孩子能够登车驾驭。克莱诺·埃丁的辔 [15] 充其量是一捆磨损的牛缰绳,铁环已经生锈,真要摆上台面的话,恐怕连最穷困潦倒的乡巴佬也会犹豫再三。骑手劳弗洛德的餐刀 [16] 是一把宽刃刀,木质刀柄已经锈蚀,刀刃也已经钝了。图德瓦尔磨刀石 [17] 是任何手工艺人都会羞于承认的蹩脚货。帕达恩之裘 [18] 已是百结悬鹑,上边满是补丁,形同乞丐装束,但品相已经比那据说可以让人隐身遁形的吉德披风好得多,后者几乎已经是薄如蛛丝。让基耐德之碟 [19] 是一块扁平的木头餐碟,碟身都裂开了,什么作用也没有,格文铎劳的棋盘 [20] 已是一块老旧而弯曲的木头,上面弈棋的痕迹都快磨得看不见了。幸运者艾利耐德之戒 [21] 看上去与普通战士佩戴的戒指无异,呈平淡无奇的环形,差不多和长枪兵用缴获的武器打造出来的戒指一个样子。真正名副其实的宝藏只有两件。其一是赖泽赫之剑,也就是埃克斯卡利伯,据传是由彼世之神戈万南亲手锻造,另一件则是圣锅。所有这些宝藏,不管俗气也好,华丽也罢,此刻都作为召唤遥远众神的信号,围绕火焰一一贡献了出来。

  天空依然清朗,只有南面的地平线上还聚集着些许云彩。夜深了,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这道闪电是众神的第一个征兆,我惊恐中触碰了一下海威贝恩的剑柄,但是闪电距离非常遥远,大约在远海或者千里之外的阿莫里凯。闪电在南方的天空劈裂层云,其他地方大多悄无声息,只能看到云层之中有电光闪动,我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埃姆里斯主教也在胸口画了十字。

  终于,远处的闪电消弭了,只有麦敦堡垒里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这是足以传达至安努恩的信标之火,以火光跨越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那么亡灵会不会好奇?它们会不会成群结队聚集在麦敦,一起见证诸神降临?我想象着宝剑之桥上跃动的耀眼火光,通天光芒闪照彼世,我承认自己的确十分害怕。闪电完全消失了,除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似乎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们所有人都能隐约注意到,整个世界正处于激荡变化的边缘。然后,随着时间流逝,又出现了另一个征兆。加拉哈特第一个发现了它。他自己首先画了一个十字,紧盯着窗外,仿佛连他都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接着他用手指天,一股硕大的烟柱滚滚升腾,仿佛为星空蒙上了一层面纱。“你们看到了吗?”他问道,我们都靠着窗台挤了过来,纷纷向上方天空凝视。

  我看见夜空中洒下异样光辉。

  从前我们也见过类似的光辉,尽管并不常见到,但眼前这番景象换作今晚的确意义非凡。起初,黑夜中只闪烁着蓝色的薄雾,但是慢慢地薄雾越来越厚,光线也越来越亮,红色的火幕掺杂进蓝色的雾光,就如同为星空悬挂了一张斑斓的画布。梅林曾经告诉过我,这种光亮在遥远的北方很常见,但这里是南方,眨眼之间,我们头顶上方的天空仿佛全部变成了蓝色、银色以及深红色的瀑布,壮丽无比。我们都下去院子里一探究竟,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叹为观止——整片天空全都在闪耀生辉。在院子里我们没有办法再看到麦敦的大火,但火光填满了南面整片天空,就如同我们头顶上奇异的光芒一样。

  “你现在相信了吗?”库尔威奇问。

  埃姆里斯似乎说不出话来,但他又哆嗦了一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我们从来没有,”他平静地说道,“否认过其他神力的存在。我们只是相信,只有我们的神才是真正唯一的神。”

  “那其他的神又是什么呢?”昆格拉斯问。

  埃姆里斯皱起眉头,一开始还不肯说话,但诚实让他不得不继续开口。“他们是源自黑暗的力量,国王陛下。”

  “不,他们肯定是光明的力量。”亚瑟语带敬畏,就连他都被眼前一幕深深折服了。从前,亚瑟认为诸神根本就没有在我们身边降临过,这次亲眼见证了他们的力量,他的心中满是惊叹。“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呢?”他问。

  这个问题是亚瑟抛给我的,但埃姆里斯主教先我一步给出了他的回答。“死亡,大人。”他说。

  “死亡?”亚瑟不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埃姆里斯踱步走到门廊底下,仿佛他害怕星空中闪烁流淌的神奇力量。“所有的信仰都在利用死亡,大人,”他的口吻仿佛一个学究,“就连我自己的宗教也相信牺牲。只是在基督教里,上帝之子舍身取义,从此以后便不需要将人牺牲在那祭坛之上,但是利用死亡故弄玄虚的宗教依旧多如牛毛。奥西里斯被杀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谈论的宗教与艾西斯崇拜有关,这可是亚瑟一辈子的忌讳,赶忙搪塞着说了下去,“密特拉也死了,而要崇拜他就要献祭公牛。我们的神都死了,大人,”主教说道,“除了基督教以外,所有宗教都视死亡的重现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我们基督教徒已经超然死亡了,”加拉哈特说道,“我们看重的是现世现报。”

  “赞美上帝,的确如此,”埃姆里斯一边赞同一边画十字,“但梅林却执迷不悟。”天光更明亮了;色彩斑斓的天幕像挂毯上的丝绒,白色的光芒在其间闪烁飘零。“死亡是最强大的魔法,”主教不以为然地说道,“慈悲为怀的神不会坐视世人滥用死亡,所以我们的上帝才会以自己儿子的死终结这一积弊。”

  “可梅林并没有利用死亡!”库尔威奇厉声反驳。

  “事实并非如此,”我轻声说道,“我们前去取圣锅的时候,他就用活人做了祭祀。他亲口告诉我的。”

  “谁?”亚瑟立马问道。

  “我不知道,大人。”

  “没准是他信口胡诌,”库尔威奇阴沉地低下双眼,“这是他的老毛病。”

  “更像是实话实说,”埃姆里斯说,“旧的宗教流淌着太多鲜血,通常还是人的鲜血。当然了,我们对此知之甚少,但我记得老巴里斯告诉过我,德鲁伊都是嗜血杀人之徒。杀的往往是囚犯,有些活活烧死,有些填入死人坑。”

  我轻柔地加了一句:“也有人逃过一劫。”小的时候,我就曾经被扔进德鲁伊的死人坑里,后来又挣扎着爬了出来,但我见识过死亡以及尸首残缺的可怖景象,幸得梅林收养长大。埃姆里斯没有理会我。“当然,在其他场合,”他继续说道,“还需要付出更大的牺牲和奉献。在黑暗年代的阿尔蒙特和康诺瓦,人们口耳相传着一次特别的祭祀。”

  “哪次祭祀?”亚瑟问。

  “兴许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埃姆里斯说道,“毕竟事发已久,没有人记得确切。”主教说的“黑暗年代”指的是罗马人占领莫岛并一举摧毁德鲁伊信仰的年份,距今大约已经过了四百多年。“但那儿的人们依然流传着策菲迪国王的一次祭祀。”埃姆里斯接着说道。“这故事我耳闻已久,然而巴里斯相信确有其事。是这样的,策菲迪当时正与罗马军队交战,战事不利之时,他献祭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是什么?”亚瑟追问道。他已经忘记了天边的光彩,目不转睛地盯着主教。

  “他的儿子。就是这样,大人。我们的神献祭了他的圣子——耶稣基督,甚至还要求亚伯拉罕杀死以撒,当然,后来他还是后悔了。但是策菲迪的德鲁伊劝他杀死自己的儿子,这办法后来当然没有奏效。历史记载,罗马人杀死了策菲迪,屠戮了他整个军队,并摧毁了德鲁伊在莫岛的神秘丛林。”我感觉主教接下去想要为那次摧毁而感谢他的神,但埃姆里斯毕竟不是桑森,所以他很明智地见好就收、闭口不语了。

  亚瑟踱步走向门廊。“在那山顶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主教?”他低声问道。

  “我不能说,大人。”埃姆里斯义愤填膺。

  “你觉得又是一次祭祀?”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大人,”埃姆里斯紧张地说道,“很有可能。”

  “会献祭谁呢?”亚瑟质问,严肃的口吻让院子所有抬头望天的人都不自觉看向他。

  “如果遵循古例,大人,那自然是最至高无上的祭祀仪式,”埃姆里斯说道,“献祭的供奉非统治者的子嗣莫属。”

  “高文,布蒂克之子,”我轻轻说道,“还有马尔多克。”

  “马尔多克?”

  “莫德雷德的一个儿子,”我刚回答完,脑袋突然醒悟,终于知道梅林为什么会问我赛维洛格的事情,还有他为什么要把那孩子带上麦敦,以及他对孩子照顾有加的原因。我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现如今全部水落石出了。

  “格温德瑞在哪里?”亚瑟突然问道。

  过了一会儿,依然没有人回答,加拉哈特指向门楼示意。“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加拉哈特说道,“他还和士兵在一起。”

  但现在格温德瑞已经不在那里了,也不在亚瑟驾临杜诺维瑞阿时充当卧室的房间里。孩子已经无处可寻,也没有人能够回忆起黄昏以后还有没有再见着他。亚瑟完全忘记了神奇的天光,他把宫殿搜了个遍,又从地窖里一直找到果园,就是没有寻觅到他儿子的蛛丝马迹。我不由得细细想着妮慕在麦敦对我说过的话,是她鼓动着我,让我把格温德瑞带到杜诺维瑞阿来,又记起她在林第尼斯与梅林争论谁才是德莫尼亚真正的统治者,我不忍证实自己的怀疑,但事到如今,又不能视若罔闻。“大人,”我扯住亚瑟的衣袖,“我想他已经被人带到山上了。不是梅林,而是妮慕。”

  “可他不是国王的儿子。”埃姆里斯神色十分紧张。

  “但格温德瑞是统治者的儿子!”亚瑟惊呼,“在场有人能否认吗?”突然间大伙儿鸦雀无声。亚瑟冷眼瞥向宫殿。“海崴德!给我备剑,长枪,盾牌,勒姆芮!海崴德!快!”

  “大人!”库尔威奇想插话。

  “安静!”亚瑟吼道。他整个人出奇的愤怒,怒火全指向了我,因为当初就是我劝他准许格温德瑞来到杜诺维瑞阿。“你是不是早知道会是这么回事了?”他问我。

  “当然不知道,大人。现在我也不明就里。您觉得我会忍心伤害格温德瑞吗?”

  亚瑟冷酷而决绝地盯着我,然后转过身去。“你们不必跟来,”他回过头说道,“我要骑马赶去麦敦救我的儿子。”他大步流星穿过院子,管家海崴德已经牵出了勒姆芮,马夫为它上好了鞍。加拉哈特静静地跟着他。我承认,我曾有一瞬间一动也没有动。是我自己根本不想动。我希望众神降临。我希望随着伟大的贝利扑扇着硕大的翅膀驾临世间以后,我们所有的麻烦也会跟着烟消云散。我想看到梅林口口声声许诺的那个不列颠神话再度降临。

  这时我想起了戴安。那天晚上我的小女儿是否也出现在了宫殿的庭院里?她的灵魂一定还在世间游荡,因为那天是萨温节之夜,痛失爱女的记忆让我噙满泪水。我再也无法站在杜诺维瑞阿的庭院里袖手旁观,再也不能忍心坐视格温德瑞死去或是马尔多克受苦。我实在不愿去麦敦,但我知道如果我坐视一个孩子无辜死去,那么我就将再无颜面去见夏汶,所以我跟在了亚瑟和加拉哈特后面。库尔威奇试图阻止我。“格温德瑞是婊子生的,”他轻声喝阻,不让亚瑟听见。我这次没有为亚瑟儿子的血统争吵。“如果亚瑟一个人去,”我说,“他会被杀死的。山上可有四十好几个黑盾战士。”

  “如果我们去了,那就是与梅林为敌。”库尔威奇警告我。

  “如果我们不去,”我说道,“那就是与亚瑟为敌。”

  昆格拉斯走到我身旁,搭着我的肩膀。“所以呢?”

  “我要和亚瑟一起去,”我回答。并不是我想去,而是我身不由己。“伊撒!”我喊道,“备马!”

  “如果你去,”库尔威奇咕哝道,“那我也非去不可了。免得你不小心受伤。”突然间,我们所有人都在大喊备马,整备武器和盾牌。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跟随亚瑟同去?这是我后来一直回想的问题。从今想来,我似乎双眼还能看到天空闪烁光芒,鼻子闻到自麦敦山顶弥漫而下的烟雾,心里感受到不列颠上空难以言表的巨大魔力,但在那个夜晚,我们依旧义无反顾地策马向前。我知道,在那火焰滔天的夜晚,我曾经也感到迷茫困惑。我的确是感情用事了,因为我想到有一个孩子很可能无辜受死,有关戴安的回忆也唤起了我的内疚,是我促成格温德瑞来到杜诺维瑞阿的,但至关重要的是我对亚瑟的感情。这么一来,那我对梅林和妮慕的感情何在?我只能宽慰自己,他们从来都不需要我,但亚瑟不同,在那天晚上,在那个火与光交织的不列颠夜晚,我必须骑马去找寻他的儿子。

  我们一共有十二名骑手,亚瑟、加拉哈特、库尔威奇、德瓦和伊撒代表德莫尼亚,其余则是昆格拉斯和他的扈从。时至今日,故事依旧在流传,但孩子们只知道在那属于亡者的夜晚,有亚瑟、加拉哈特和我三个人策马狂奔,却不知道实际上有十二人。我们没有佩戴盔甲,只挂了盾牌,每个人都带了一支矛和一柄剑。

  我们一路骑行到杜诺维瑞阿的南门,民众赶忙躲到火光闪烁的街道两侧。大门洞开,每个萨温节之夜都是如此,为的是让亡灵自由进入小镇。我们低头越过门梁,然后在人山人海的田野之间先向南后向西疾驰,四处都是乌泱泱的人群,全部抬头凝望着山顶的飞火和狂烟。

  亚瑟蹑影追风,我紧紧夹坐在马鞍上,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会跌落马下。我们的斗篷随风招展,剑鞘上下颠簸,而在头顶上方,烟雾缭绕,光芒璀璨,甚至在距离山坡很远的地方,我就闻到了木头燃烧的味道,耳朵听见了火焰的噼啪声。

  我们催马上坡,没有人试图阻止我们,直至来到错综复杂犹如迷宫一般的入口时,才有长枪兵摆开阵势。亚瑟知道堡垒的地形,因为和格温薇儿住在杜诺维瑞阿时,他们就经常在夏天来到山顶,所以他能准确无误地引领我们通过九曲回肠般的通道。就在那里,有三名黑盾战士扯出长枪对准了我们,但亚瑟没有丝毫犹豫。他用脚后跟蹬了马一下,平举自己的长枪,让勒姆芮疾驰。黑盾战士闪躲到一边,无可奈何地大喊大叫,眼睁睁看着一匹又一匹高头大马绝尘而过。

  夜空中充斥着喧嚣和光亮,声音来自于熊熊燃烧的火焰,数不清的木柴被饥饿的火焰无情吞噬,响个不停。浓雾遮天蔽月。从城墙里不断传来长枪兵喝阻我们的吼声,但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阻拦。我们就这样突破了内墙,向麦敦之巅疾驰。

  但我们还是停下了脚步,前来阻拦的不是黑盾战士,而是无比灼热的火光。我看到勒姆芮马蹄退后,远离火焰,又看到亚瑟紧紧抓住马的鬃毛,眼露红光,火影斑驳。此处热气蒸腾,好似有一千个铁匠铺的锻造炉,灼热的空气让我们每个人都退缩不前。透过火焰,我什么也看不见,梅林布置的中心区域已被一堵火墙掩盖。亚瑟骑着勒姆芮来到我身边。“哪个方向?”他喊道。我疑惑地耸了耸肩。

  “梅林怎么进去的?”亚瑟问。

  我只能凭空猜。“从远处,大人。”神庙位于烈火迷宫的西边,我怀疑那里一定有通向篝火外环的通道。亚瑟用力拽住缰绳,催促着勒姆芮走上通往堡垒内墙的山坡小道。黑盾战士作鸟兽散,没有人敢做拦路虎。我们紧随亚瑟,向堡垒上方进发,尽管身下坐骑都害怕右侧的熊熊大火,它们还是跟着勒姆芮穿过空中回旋的焰心和烟雾,勇敢驰骋。就在我们疾驰时,一处柴火摞子发生坍塌,我的马受了惊,从烈火炼狱急忙转向内墙外壁。刹那间,我还以为它会摔进沟里,我拼命在马鞍上坐定,左手紧紧抓住它的鬃毛不放,但不知何故,它找到了平衡点,又回到了小路上,然后跟随众人疾驰。一过火圈的北端,亚瑟就再次向山顶高原俯冲而下。一块闪烁着火光的余烬掉落在他雪白的斗篷上,毛绒跟着焖烧。我赶紧骑到他身边,扑灭了小火。“在哪里?”他只问我。

  “就在那儿,大人。”我指向最靠近神庙的一处火焰。我看不见那里有任何空隙,但等我们策马靠近时,显然有一个用木柴封闭出来的狭小间隙,这里的木柴并没有其他地方堆得那么厚,人为留下了一个狭窄的空间,没有八英尺或十英尺那么高,不及一个成年男人的腰部。越过这道间隙,就是内环和外环之间腾留出来的空地,我们可以透过火焰看到有更多的黑盾战士在注目等待。

  亚瑟领着勒姆芮走向空隙。他身子前倾,对着马耳语几句,仿佛是在向它解释自己想怎么做。马很害怕,耳朵一直在前后摆动,它紧张地小步走了几下,并没有因为空隙两边的火焰而面露惧色。亚瑟在距离空隙前几步的位置停下马,让马儿冷静下来,但马头一直在摇动,双目圆睁,眦着眼白。亚瑟让马儿看着间隙,然后拍了拍它的脖子,又对它说了几句,这才调转马头。

  他绕了一个大圈,接着策马让它先来一个慢跑,然后瞄准空隙,又蹬了马一下。马晃了晃脑袋,我以为它要放弃了,慢慢才看出来它已经下定了决心,最终风驰电掣般向火焰飞驰过去。昆格拉斯和加拉哈特紧随其后。看到我们所面临的莫大风险,库尔威奇嘴上咒骂了一句,但所有人仍都蹬着各自坐骑,相继追随勒姆芮。

  在火影闪烁中,亚瑟身偎马脖,躬下躯体。他让勒姆芮自由选择步伐,让它放慢了速度。我以为那马儿想半途而废,转眼却看到它积攒力气,奋身一跃。我不由得惊呼出声,试图掩盖内心恐惧。我眼看勒姆芮腾空跳起,消失在视野之外,它的身影刮起一阵风,身后扬起一股浓烟。加拉哈特紧随其后,但是昆格拉斯的马突然调转了马头。我艰难地跟随库尔威奇疾驰,耳旁的空气搅动着火焰的炙热和四周的嘈杂声音。我心里有一半期望自己的马望而生畏,但它还是继续前进,我只好在即将被火焰和烟雾包围的时候闭上了双眼。我感觉到马儿跳起身,听到它的嘶鸣,随后我们一同降落在火焰的外环之内,我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只想胜利地欢呼,谁知一柄长枪从我肩膀后方刺入斗篷。我太在意如何能在火海中保住一命,根本没有想到火环内还有人等候多时。一名黑盾战士用长枪向我突刺,但没有刺中,他马上放弃长枪,跑来想把我拽下马鞍。他靠得太近,我用长枪施展不开,索性反手用矛柄砸了他脑袋一下,继续策马奔驰。那人抓住我的长枪,我松手不予理会,扯出海威贝恩向后劈砍了一下。我瞥见亚瑟从勒姆芮上不断转身,左右挥动长剑,便也如法炮制。加拉哈特一脚踢在一个士兵脸上,用兵器刺中另一个,然后赶紧继续赶路。库尔威奇连头盔一起抓住了一个黑盾战士,将那人一把拖向火焰,那人惊慌地解开下巴扣带,惊声尖叫,任由库尔威奇把自己扔在了火焰旁边,眼巴巴看他转身扬长而去。

  伊撒也越过了空隙,昆格拉斯和他六名扈从也不甘为后。侥幸逃脱的黑盾战士纷纷向迷宫的中心逃散,我们紧跟在他们身后,在火光跳跃的两座火墙之间策马小跑。亚瑟手中借来的剑闪耀着红色火光,他又蹬了勒姆芮一下,马开始慢跑,知道迟早要被抓住的黑盾战士退到一边,放下手里的长枪,表明不想再继续战斗。

  我们围着圆环转了半圈才找到内环的入口。内外环之间只有三十步之遥,宽度刚好容许我们骑行,又不至于被活活烧死,但通道内的空间宽度却不足十步,而且火焰最盛,火势也最为猛烈,我们都在入口处犹豫不决。圈内发生什么,我们依旧看不见。梅林知道我们来了吗?众神呢?我抬起头,半心半意地期盼能有一支巨大的长枪从天而降,但眼前只有光线层叠的夜空,还有裹挟在漫天烟雾中的星星火光。

  我们来到了最后一道火光螺旋。我们艰难地快速骑行,在步步紧逼的滔天火焰之间追风逐电。鼻孔里充斥着烟气,烈焰余烬灼烧着我们的面庞,但一步接一步,我们越来越接近谜题的中心了。

  大火的噼啪声掩盖了我们的马蹄声。我认定梅林和妮慕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仪式即将中止,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们。火圈中央的守卫最先看到了我们,他们大声警告不得靠近,纷纷跑来和我们对峙,但是亚瑟像是用浓烟遮罩身躯的魔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越火光。千真万确,浓烟自他身上流淌而过,他扯着嗓子大喊,骑着勒姆芮,冲入黑盾战士匆忙组成的阵列,完全是靠惯性冲散了盾墙,我们其余的人也挥舞利剑跟在他后面,见此架势,连少数最忠诚的黑盾战士也不得不作鸟兽散。终于,格温德瑞找到了。格温德瑞还活着。

  他被两个黑盾战士抓着,看到亚瑟以后,那两个人放开了男孩。妮慕向我们尖叫,直瞪着格温德瑞,后者正哭丧着脸奔向他的父亲。她气急败坏,在五处篝火组成的中央圆环内厉声咒骂,亚瑟俯下身,用强壮的手臂将他儿子揽到马鞍上,然后转身看向梅林。梅林脸上汗渍涔涔,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们,他正站在一架梯子的中间,梯子靠着一个绞架。这个绞架实际上是由两根插在地上的树干组成,第三根树干横在上面。绞架的位置正好位于中央圆环的正中心。梅林身着白色长袍,衣袖沾染着血红之色,从袖口到肘部全是淋淋鲜血。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刀,但我敢发誓,他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紧张的神情。马尔多克还活着,但是看上去命不久矣。那男孩赤身露体,嘴里被捂着布条,免得他惊声尖叫,脚踝也被绑在绞架上。在他旁边还绑着另一对脚踝,那是一个白皙而又瘦弱的身体,在火焰中越发苍白,喉咙部位明显有一处刀痕,一直向后切到脊椎,血液全部流进了圣锅内。他的发辫依旧在滴落血液,那是高文的长发,发迹末端呈血染的红色。他的头发实在太长了,沾满血腥的发辫垂落在银质的圣锅里,我完全是凭借这一头长发才认出了他。高文英俊的面庞如今血肉模糊,隐藏在血色之下,像是戴着鲜红可怖的面具,梅林的手里依然握着献祭高文的长刀,似乎对我们的突然来临感到茫然而不知所措。倏忽之间,他脸上淡定释然之色消失了,我完全看不懂他的表情,只有妮慕依然在向我们尖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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