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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负责指挥七十名经验丰富的战士,同时也统领一百一十名冬天训练的新兵蛋子。这一百八十名士兵占德莫尼亚所有长枪兵的近三分之一,然而却只有十六个人能够在黎明前行军。其余的人要么烂醉如泥,要么就是忍受着宿醉煎熬,就算我百般咒骂鞭策也没有效果。伊撒和我拖着酒气最重的几个到了河边,把他们扔到了寒冷的水里,依然成效甚微。我只好继续等待,一小时接一小时过去,恢复清醒的人终于越来越多。那天早上,只需二十几个清醒的撒克逊人就足以将敦卡里克夷为平地。

  烽火仍熊熊燃烧,警告我们撒克逊人即将到来,我心里陡生出一种可怕的内疚感:我辜负了亚瑟。后来我才知道,在那天早上,几乎每一个德莫尼亚的战士都是同一副德行,只有塞格拉莫的一百二十名战士保持着清醒,他们尽职尽责地守在后方,阻挡撒克逊人前进。而我们其余的人则满嘴胡话,呕吐不止,呼吸困难,像饿犬一样疯狂饮水。

  到了中午,我的手下大多数人都能站起身来了,但还不是全部,只有少数人准备好长途跋涉。我的盔甲、盾牌和战矛全都装在一匹马身上,还有十只骡子驮着用食篮装载的食物,所有一切都是夏汶一整个早上忙前忙后的辛劳成果。她会在敦卡里克等候消息,或许是胜利的消息,但更有可能是某种噩耗,告诉她赶紧逃难。

  接着,在中午过后不久,局势骤变。

  一名骑手骑着汗渍涔涔的快马从南方赶来,原来是库尔威奇的长子——艾尼昂。他不顾鞍马劳顿,火急火燎地来给我们传信,只见他歪坐在马鞍上,几乎要跌落下来。“大人。”他大口喘息,不慎失足摔倒,赶紧又爬起来,简单地向我鞠了一躬。他气喘吁吁,有好长一段时间说不上话,然后又暴风骤雨般说了一大通,但他传信心切,心中郁结百感,却无从发泄,所以他说的话我们一句都没有听懂,我只听清了他从南方过来,撒克逊人正举兵向那里进犯。

  我把他引到大厅旁边的一张长凳上,指示他先坐下。“欢迎来到敦卡里克,库尔威奇之子艾尼昂,”我非常正式地说道,“但请再说一遍。”

  “大人,撒克逊人,”他说,“袭击了杜努姆。”

  格温薇儿一语成谶,撒克逊人果真向南方进军了。他们从策尔迪克的领地启程,那地方比汶塔还要遥远,如今却已深入德莫尼亚。杜努姆是我们靠近海岸线的堡垒,昨日黎明时分陷落了。库尔威奇放弃了堡垒,不然他手下一百名士兵将难逃全军尽没的厄运。他如今流落到了敌人的锋锐之前。艾尼昂——这个和他父亲一样敦实矮胖的年轻人,悲伤地抬头看着我。“大人,他们人数实在太多了。”

  撒克逊人愚弄了我们。首先,他们让我们相信他们不会在南方有什么小动作,又断定我们会把遥远的烽火误认为是五朔节的火焰,趁着节日盛况向我们发起了突袭,现如今,他们突破了我们在南方的松散防线。我想,兴许阿尔正沿泰晤士河推进,而策尔迪克的部队则在海岸线疯狂肆虐。艾尼昂不确定南方的突袭是否是由策尔迪克亲自领兵坐镇,因为他没有看到撒克逊国王标志性的旗帜——挂在死人剥皮皮肤上的红狼头骨,但是他看到了兰斯洛特的海鹰旗,猛禽的爪子里紧紧地抓着鱼。库尔威奇认为是兰斯洛特领着自己的追随者和两三百个撒克逊人一起发动了突袭。

  “你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哪里?”我问艾尼昂。

  “依然在索尔维奥杜努姆以南,大人。”

  “你父亲呢?”

  “大人,他在镇上,但他不会在那里逗留太久。”

  这么说,库尔威奇会放弃索尔维奥杜努姆的堡垒,以免身陷重围。“他想让我带兵接应吗?”我问。

  艾尼昂摇了摇头。“他已经遣人去了杜诺维瑞阿,大人,告诉那里的民众向北方转移。他认为你首先应该保护老百姓,护送他们到科里尼翁。”

  “有谁在杜诺维瑞阿?”我问。

  “阿尔甘特公主,大人。”

  我轻声咒骂。亚瑟的新婚妻子断然不能抛弃不管,我终于明白了库尔威奇的用意。他知道兰斯洛特士气正盛,锐不可当,所以他希望我在德莫尼亚的心脏地带,尽可能地转移并拯救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进而向北撤退到科里尼翁,库尔威奇则尽最大努力减缓敌人的行军速度。这是一种孤注一掷的临场策略,最终我们会把德莫尼亚的大部分地区拱手让给敌军,但是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仍然有机会赶到科里尼翁,与亚瑟一同并肩战斗。可是要救阿尔甘特就意味着放弃亚瑟让我在泰晤士河以南的山丘袭扰撒克逊人的计划。的确很可惜,但战场形势变化莫测,计划赶不上变化。

  “亚瑟知道吗?”我问。

  “我哥哥骑马找他去了。”艾尼昂对我说道,也就是说亚瑟可能还不知道这些消息。艾尼昂的哥哥抵达科里尼翁,或许要到下午晚些时候了,亚瑟刚在那里过完了五朔节,到那时候,库尔威奇或许还在大平原以南的某个地方,而兰斯洛特的军队会在哪里?我推测,阿尔依然会向西行进,或许策尔迪克和他在一起,这意味着兰斯洛特可能继续沿着海岸线逼近杜诺维瑞阿,或者转向北方,顺着库尔威奇的足迹去往卡丹城堡和敦卡里克。但无论如何,不到三四天的时间内,我脚下这片土地就要遭受蜂拥而至的撒克逊长枪兵的蹂躏了。

  我给艾尼昂换了一匹马,请他快马加鞭为亚瑟送口信,告诉他我将护送阿尔甘特前往科里尼翁,并建议他调派骑兵在萨丽丝泉与我们会合,再一同护送她去往北方。接着我派伊撒和五十名精锐武士先行前往杜诺维瑞阿。我命令他们务必轻装疾行,只带武器,并且同时警告伊撒,他可能在中途遇到阿尔甘特以及其他向北逃难的民众,要把他们全部转移到敦卡里克。“运气好的话,”我告诉他,“明天晚上你就能回到这里。”

  夏汶也准备好动身离开。她不是第一次躲避战乱了,她也知道她和我们的女儿只能拿走随身物品,其他一切都必须放弃,所以两名长枪兵在敦卡里克的一侧挖了一处洞穴,将我们所有金银细软藏了进去,又用草皮伪装完毕。村民们也在忙着做同样的事情,烹饪用的大锅、犁地的铲子、磨刀石、纺锤、筛子,一个都不留。因为这些东西太重,不能随身携带,丢掉又怪可惜。在整个德莫尼亚,贵重物品都让人埋起来了。

  除了等候伊撒回来,我在敦卡里克几乎无事可做,索性骑马向南去了卡丹城堡和林第尼斯。我们在卡丹城堡保留了一小股驻军,这倒不是军事部署需要,而是因为这座山是我们的王室所在地,有必要进行戍卫。驻军由一群老人组成,大部分人还都是残疾,二十个人里头,或许只有五六个能够在组建盾墙时真正派上用场。我命令他们全部前往敦卡里克,自己则向西往林第尼斯驰骋。莫德雷德预感到了噩耗来临。谣言风语在乡野的传播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虽然没有信使来到宫殿,但他仍然猜到了我此行的使命所在。我向他鞠了一躬,礼貌地请他准备好在一小时内离开宫殿。

  “哦,那是不可能的!”听到德莫尼亚岌岌可危的消息,他却被表情背叛了,竟然在转瞬间露出了喜悦之色。莫德雷德就是这种落井下石的货色。

  “国王陛下,有何不可?”我问。

  他大手一挥,指了指正殿里琳琅满目的罗马家具,其中大部分都有不同程度破损,要么镶嵌缺失,但仍然不失奢华富丽。“我有好些东西要打包,”他说,“还要见很多人。兴许明天吧?”

  “请您一小时以后骑马向北,去科里尼翁,国王陛下。”我不由分说地答复道。当务之急是让莫德雷德避开撒克逊人的行军道路,这也是我来到此地,而非动身前往南方与阿尔甘特会面的原因。如果莫德雷德留在此地,无疑是给阿尔和策尔迪克留了一个大便宜,莫德雷德心里知道也这一点。有那么一刻,他似乎想要争辩,但还是命令我先走出正殿,然后大声叫来一个奴隶为他披挂盔甲。我找到了亚瑟派来负责国王卫队的兰瓦。“马厩里的每一匹马都要带走,”我吩咐兰瓦,“然后护送这个混蛋家伙去科里尼翁,亲自把他交给亚瑟。”

  莫德雷德在一小时后动身走了。国王穿戴着盔甲,旌旗迎风飘扬。我十分想吩咐他收起旗帜,因为龙旗一出,只会在乡间招惹更多的谣言,但转念一想,传递警报并不是什么坏事,民众需要时间准备并藏匿贵重之物。我目送着国王骑着马从门口咔哒咔哒地向北行去,然后转身又回到了宫殿里,那个名叫迪里格的管家正向奴隶大喊大叫,吩咐他们赶紧收集宫殿里的宝藏。蜡烛台和锅碗瓢盆都被挪到了后花园,投入干枯的井底,而床罩、床单和衣服则堆放在推车上,准备藏在附近的森林里。“家具可以留下来,”迪里格酸溜溜地告诉我,“撒克逊人要想借用一下就请自便吧。”

  我在宫殿的各处房间里漫步,试图想象撒克逊人在屋宇立柱之间摩肩接踵的样子,他们蹂躏脆弱的椅子,捣毁精致的马赛克瓷砖。他们之中,又有谁想住在这里呢?策尔迪克?兰斯洛特?如果真有人愿意,那么我敢断定,一定非兰斯洛特莫属,因为撒克逊人似乎对罗马的奢侈品嗤之以鼻,他们会离开林第尼斯这处纸醉金迷的地方,任其腐烂,然后在附近用木材和茅草搭建自己的房屋。我在正殿里徘徊,想象着兰斯洛特在这里摆上一排排他钟爱的镜子,他存在于一个由抛光金属围绕的世界里,在那里他可以随时随地欣赏自己的俊美面庞。策尔迪克或许会摧毁整座宫殿,借以表明属于不列颠的旧世界已经落下帷幕,撒克逊人的残暴统治宣告开始。我内心忧苦,顾自踟蹰,殊不知迪里格拖着残腿走入房间,一下子打破了这份宁静。“如果您愿意,我也可以带走这些家具。”

  “不。”我说。

  迪里格从沙发上摘了一条毯子。“那混蛋在这里留下了三个姑娘,其中一个还有了身孕。我看一定要给她们金币。他可不会这么好心。咦,这是什么?”他停在莫德雷德雕刻精美的王座后面,我也走了过来,发现地板上竟然有一个地洞。“昨天还没有的。”迪里格坚称。

  我半跪下来,发现一整块马赛克地板已经被人撬走了。这块地板位于正殿的边缘,是地板画面的一部分,画面角落是一串又一串葡萄标示的边界,中央区域则是一个由众仙女服侍的神灵,但是有一整串葡萄已经被人小心翼翼地挖走了。我看到一张皮革上黏着些许小一点儿的瓷砖,它们全都被切割成葡萄的形状,下面有一层狭窄的罗马砖,如今七零八落地铺在椅子底下。这是一个刻意造出来的藏物处,一直通向地板下方火炕的烟道。火炕底部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俯身往灰尘和碎片当中摸索,竟掏出了两个金质的小纽扣、一块皮革,接着做了个鬼脸,原来还有老鼠的粪便。我擦干净手,然后将其中一个按钮交给迪里格。另一个放在我自己手上细细端详,上头有一个留着胡须、头戴头盔的脸,像是要打仗一样。制作工艺简单粗犷,但是人物目光如炬,栩栩如生。“撒克逊人做的。”我说。

  “这个也一样,大人。”迪里格说,我看到他的纽扣几乎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样。我不由得再检查了一遍火炕里面,却找不到类似纽扣和金币这样的物件了。莫德雷德显然藏了一些金器,但老鼠啃了他用来装金器的皮包,所以他再拿起宝贝时,几个纽扣从里面掉了出来。

  “为什么莫德雷德有撒克逊人的黄金?”我问。

  “您说呢,大人?”迪里格反问一句,马上又向洞里吐了口唾沫。

  我小心翼翼地将罗马砖块放回到支撑地板的石拱上,然后将皮革背衬的瓷砖放置原位。仅凭想象,我几乎知道了为什么莫德雷德会有金子,但我不愿明说。亚瑟向我们透露对抗撒克逊人的战略计划时,莫德雷德也在场,这大概就是撒克逊人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原因了。他们知道我们会把军力集中在泰晤士河沿岸,所以一直在玩弄疑兵之计,让我们相信那里的确是进攻的源头。谁知策尔迪克却在南方枕戈待旦,悄无声息地秣马厉兵。莫德雷德背叛了我们。我无法确定两枚金质纽扣能不能构成证据,但它的确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莫德雷德妄图恢复自己的权力,虽然在策尔迪克那里,他也得不到所有的权力,但他肯定一直都在渴望报复亚瑟。“撒克逊人怎么和莫德雷德勾搭上的?”我问迪里格。

  “这个简单,大人。经常有人来访此地,”迪里格说道,“商人,吟游诗人,变戏法的,还有姑娘。”

  “我们真应该割开他的喉咙!”我咬牙切齿地说完,把纽扣放进了口袋。

  “当初为什么不呢?”迪里格问道。

  “因为他是乌瑟的孙子,”我说,“亚瑟绝不允许这么做。”亚瑟发了誓要保护莫德雷德,恐怕终其一生,亚瑟都要为此束手束脚。此外,莫德雷德是我们真正的国王,在他身上流淌着我们每一任国王的血液,一直追溯到伟大的贝利本尊,虽然莫德雷德道德败坏,但他血统神圣,亚瑟借此让他苟活于世。“莫德雷德的任务,”我对迪里格说,“是找一个合适的妻子传宗接代,等他一有继承人,我们就要建言献策,立刻为他套上枷锁。”

  “难怪他不结婚呢,”迪里格说,“那如果他一直不婚该怎么办?如果没有继承人呢?”

  “问得好,”我说,“不过回答这个问题以前,我们必须先击败撒克逊人。”

  我离开了正在用灌木伪装枯井的迪里格。我本可以直接回到敦卡里克,因为要紧事都办好了:想必伊撒正动身护送阿尔甘特去往安全地带,莫德雷德也正安然无恙地巡幸北方,但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于是又策马踏上福斯路,跃北挺进,行至道路尽头——怀君岛边缘巨大的沼泽湖泊边上。刺嘴莺在芦苇丛中啁哳,而飞翼似镰的紫崖燕正忙着啄泥筑巢。杜鹃在沼泽地边缘的柳树和桦树上鸣叫。阳光普照德莫尼亚,橡树长出了嫩绿新叶,在我东侧的草地上也生出了报春花与雏菊。我不再往前赶路,而是让马儿一直漫步到林第尼斯以北几英里的地方,向西踏上通往怀君岛的陆桥。就眼下而言,为了亚瑟的最高利益着想,我不仅顾及到了阿尔甘特的安危,还确保莫德雷德老实听话,但现在我的所作所为或许会招致亚瑟的不满。不过也有可能正好顺遂了他的心意。

  我去了圣荆神殿,赶巧发现莫甘正准备脚底抹油。她并没有听到任何确切的消息,但谣言四起,她已经知道怀君岛不安全。我把知道的一星半点儿消息全部和盘托出,听完我的寥寥数语以后,她透过黄金面具,戒备地死死窥探我。

  “我的丈夫在哪里?”她刺耳地质问我。

  “我不知道,夫人。”我回答。据我所知,桑森依然被关在德莫尼亚的埃姆里斯主教家里。

  “你不知道,”莫甘对我说,“因为你不在乎!”

  “说真的,夫人,我的确不在乎,”我老老实实告诉了她,“但我想他大概会和其他人一样逃往北方。”

  “那就告诉他,我们往瑟卢瑞亚去了。去伊斯卡。”莫甘自然而然地对紧急情况做好了充分准备。她料想到撒克逊人入侵,一直忙于收拾圣殿的宝藏,船夫也都准备妥当,要将这些宝藏连同基督教妇女涉水穿过怀君岛的大小湖泊,往海岸摆渡,在那里有渡海的船只等候接力,之后横渡塞文海,往瑟卢瑞亚走。“告诉亚瑟,我会为他祈祷,”莫甘补充,“虽然他不配我祈祷。再告诉他,那婊子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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