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跳舞的是黑盾战士，他们迈步踢腿的幅度很高，因为他们几乎是踩在敌人的头颅上跳舞。我本来要从他们身旁骑行而过，但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两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他们围坐在篝火旁跳舞的人群里面，面目安详。其中一个是梅林。我见状把缰绳绑在一棵刺槐树上，接着穿过跳舞的人群。梅林和他的同伴正一边吃面包、奶酪，一边喝啤酒，梅林第一眼瞟过来的时候，可能还没有看清我。“走开，”他厉声说，“不然我就把你变成一只癞蛤蟆。哦，是你啊，德瓦!”他的声音听起来心事重重，“我是担心好不容易找到东西吃，马上就冒出个人饿着肚子、觍着脸来纠缠我嘛。你是不是饿了?”
“是的，大人。”
他示意我坐在他旁边。“我怀疑这奶酪是撒克逊人做的，”他一脸怀疑地说道，“我找到它的时候，上面满是人血，不过我把它洗干净了。嗯，我都擦了好几道，味道还真不赖。给你吃足够了吧。”的确如此，哪怕十几个人一起吃都足够了。“这位是塔利辛，”他简短地介绍了同伴，“来自波伊斯的吟游诗人。”
我赞许地打量着这位闻名遐迩的吟游诗人，原来不过是一个神情机敏的年轻人。他像德鲁伊一样剃光了脑袋的前半部分，脸上蓄着短小的黑胡子，下巴很长，凹陷的脸颊上长着一个细窄的鼻子。他剃光的额头上绕着一圈薄薄的银环。此刻他正微笑着点头示意。
“久仰大名，德瓦大人。”
“彼此彼此。”我说。
“噢，别!”梅林呻吟道。“如果你们两个执意吹捧彼此，那还不如上别的地方凉快去。德瓦打架一流，”他告诉塔利辛，“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真正长大成人，你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你碰巧有一副好嗓子。”
“我不但唱歌也能写歌。”塔利辛谦虚地说道。
“哼，只要喝醉了酒，所有人都能创作歌曲。”梅林轻蔑地说完，又挤眉弄眼地打量我。
“你头发上是血吗?”
“是的，大人。”
“你应该心怀感激，没伤到关键部位。”他自己哈哈大笑，然后指着黑盾战士，“你觉得我这帮子保镖怎么样?”
“他们舞跳得很好。”
“他们有充足的理由欢歌跳舞。多么让人荡气回肠的一天啊。”梅林说。“高文难道没有发挥作用吗?傻瓜也能派上用场，结果十分令人满意，特别是像高文这样的大傻瓜!这家伙一点意思都没有!永远幻想要改变世界。为什么年轻人总是自命不凡地以为自己比长辈更了解这个世界?你，塔利辛，可不要重蹈覆辙。塔利辛，”梅林在向我解释，“是来学习我的智慧的。”
“我有很多需要学习。”塔利辛喃喃道。
“说得很对，说得很对。”梅林说。他推了一壶啤酒给我。“你享受这场小小的战斗吗，德瓦?”
“并没有。”说实话，我心里感到莫名的沮丧。“昆格拉斯死了。”我解释道。
“昆格拉斯的事情我听说了，”梅林说，“真是个蠢才!他真应该把类似这种英雄主义留给像你这样的傻瓜。不过，我很遗憾他就这么死了。他并不算聪明，不是我说的那种聪明，但他也绝非傻瓜，在当今这个世道，这已经难能可贵了。更何况他待我很不错。”
“待我也十分善良。”塔利辛加了一句。
“看来你得另寻主顾了，”梅林告诉吟游诗人，“可别指望德瓦。他甚至分不清什么是老牛放屁，什么又是天籁之音。生活成功与否的秘诀，”他正向塔利辛传授机宜，“就是要有一对富裕的父母。看看我，光靠收租佃就能舒舒服服地度日，不过现在想起来，我好多年都没有收租了。你有没有勤交租金啊，德瓦?”
“我想是想，大人，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交啊。”
“不重要了，”梅林说，“我老了，身子骨越来越弱了。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胡说八道，”我说，“您身子骨硬朗得很。”当然，他看起来很老，但他的眼中充满了想要捉弄人的火花，就连沟壑纵横的脸上也富有活力。他的头发和胡须上都打理着精致的辫子，又用黑色的缎带扎起，袍子除了风干的血迹以外显得很干净。他心情也不错;不过我想，或许不是因为我们取得了胜利，而是因为他享受有塔利辛作伴。
“大获全胜真叫人神清气爽，”他轻蔑地说，“但恐怕用不了多久胜利就会被我们遗忘。亚瑟在哪里?”
“谁都不知道，”我说，“我听说他和图锥克谈了很久，但现在不和他在一起了。我怀疑他找格温薇儿去了。”
梅林冷语嘲讽：“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我开始喜欢她了。”我在为她辩护。
“想你也会。”他轻蔑地说道。“我敢说她现在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她能成为你的好主顾，”他告诉塔利辛，“她对诗人有着近乎荒谬的敬意。只是千万不要爬上她的床。”
“这您无需担心，大人。”塔利辛说。
梅林笑了。“我们这个吟游诗人啊，”他告诉我，“是个独身主义者。他是一只去了势的云雀。为了珍惜和保护上苍的礼物，他已经放弃了男人可以拥有的最大乐趣。”
塔利辛注意到我好奇的目光，微笑着解释道。“并非我的声音，德瓦大人，而是预见未来的能力。”
“这才是真正的礼物!”梅林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之情，“虽然我怀疑这是否值得你独身。但如果要我付出同样的代价，我会毫不犹豫放弃自己的德鲁伊身份!我宁可从事更加卑微的工作，比如做个吟游诗人或者长枪兵。”
“你能预见未来?”我问塔利辛。
“他今天就预见了这场胜利，”梅林说，“他一个月前就知道昆格拉斯必死无疑，不过他机关算尽，也没有算到一个撒克逊窝囊废会过来偷走我的奶酪。”他说完从我身边抢回了奶酪。“我猜现在，”他说，“你想让他预测你的未来，德瓦?”
“不，大人。”
“很好，”梅林说，“千万不要提前窥探未来，这才是生存之道。毕竟一切都将以泪水结束，这就是未来的所有意义。”
“但欢乐也能重现。”塔利辛温和地说道。
“哦，亲爱的，不!”梅林喊道，“欢乐又重现了!黎明又来了!树枝又发芽了!乌云又散开了!冰雪又消融了!你还不如那些多愁善感的家伙。”他沉默了。他的保镖已经停止了舞蹈，开始折磨被俘的撒克逊妇女。这些女人都有孩子，他们的哭声扰得梅林大为光火，眉头紧皱。“命运是无情的，”他酸溜溜地说，“一切都将以眼泪告终。”
“妮慕跟您在一起吗?”我问他，可塔利辛向我使了个眼色，我顿时意识到不该问起这茬儿。
梅林凝视着火焰。火舌向他吐出一块灰烬，他也向火里吐了口唾沫，驱散晦气。“别跟我提妮慕。”吐完口水以后，他悻悻说道，连刚才的好心情也消失不见了，我顿时无比尴尬。他摸了摸他的黑色手杖，然后叹了口气。“她很生我的气。”他解释道。
“为什么呢，大人?”
“因为一切没有按照她的设想进行下去。换做任何人都难免要生气的。”在他吐完唾沫以后，他又往火里加了根木柴，此刻木头在火焰中噼啪暴裂，他赶忙从长袍上掸去火星。“落叶松，”他说，“刚砍下的落叶松不喜欢就这么被白白烧掉。”他凝视着我陷入沉思。“妮慕不同意我利用高文加入这场战斗。她认为这是一种浪费。我想她或许说得对。”
“可他带来了胜利，大人。”我说。
他闭上眼睛，似乎又叹了口气，仿佛在暗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我这一辈子，”他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只为一件事。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我想恢复众神的荣光。难道这很难理解吗?但要做好任何一件事，德瓦，都需要你花一辈子的时间。哦，对你这样的傻瓜来说没关系，让你一天当地方执政官，另一天当长枪兵你也心满意足。但是等一切终归虚无以后，你又取得了什么成就呢?没有!为了改变这个世界，德瓦，你必须从一而终。亚瑟很接近这个标准，我能这么替他说话。他想让不列颠人免受撒克逊人的侵害，可能在一段时间以内，他已经达成了这个目标，但撒克逊人仍然存在，而且极有可能卷土重来。或许我这一生再不会看到战火重燃，或许你也不会，但你的子孙后代可就难说了。”
“众神自有安排，天道轮回。”我说。
“天道轮回，”他同意我的观点，“那是我一生的事业。”他说完低头看着黑色的德鲁伊手杖发呆，塔利辛正襟危坐，眼睛盯着他不放。“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梅林非常温柔地说道，“梦见自己去了卡尔·英利山 [1] 曲径通幽的洞穴，还梦见我长了双翅膀，高飞翱翔，俯瞰不列颠诸岛，壮阔异常，真是美不胜收，绿意盎然。四周环绕着盛大的薄雾，我们的敌人不得靠近半步。一片受上天祝福的岛屿，德瓦，众神的岛屿，这世上只有这个地方配得上众神之名，自从做了这个梦以后，德瓦，它变成了我毕生的追求。我要带回这个受赐福的岛屿。迎接众神回归。”
“但是……”我试图打断。
“别犯傻了!”他大声喝阻，塔利辛为止一笑。“好好想想!”梅林呵斥我，“这是我一生的事业，德瓦!”
“麦敦。”我轻声说道。
他点点头，良久无言。人们在远处唱歌，到处都是篝火的火光游弋。受伤的人在黑暗中顾自哀号，狗和食腐动物在死人和垂死人之间游荡觅食。黎明之后，这支醉醺醺的军队准会被眼前的战后惨景惊醒，但现在他们只顾纵情享用缴获的啤酒，高歌不休。“在麦敦，”梅林打破沉默，“我一度很接近内心梦想。很接近，很接近。但我就是心太软了，德瓦，太软弱了。我太爱亚瑟了。为什么?他并不诙谐，说出来的话可能跟高文一样乏味无聊，他对美德有着近乎荒谬的热忱，但我就是爱他。你也一样。我知道，这算是我的弱点。我可以对顺从我的人予取予夺，但我真正喜欢的是诚实之人。你瞧，我很佩服这种看似简单的品质下所爆发出来的伟大力量，在麦敦，我让这种情感倾向削弱了决心。”
“格温德瑞。”我说。
他点了点头。“我们应该献祭了他，但我知道自己办不到。不能是亚瑟的儿子。这是我致命的弱点。”
“这不算。”
“别傻了!”他语带疲惫，“格温德瑞的性命对神来说算得了什么?比起重塑不列颠的愿景呢?简直不值一提!但我不能这样做。哦，我有自己的理由。卡勒庭的卷轴里说得很清楚，必须牺牲‘领地之王的儿子’，亚瑟不是王，但说到底这也只是狡辩之辞。格温德瑞必须死在仪式上，但我还是于心不忍。献祭高文可就简单多了，我还巴不得，省得听那傻呆瓜唠叨个没完，但格温德瑞不行，所以仪式功亏一篑。”他说完悲戚地哼了一声，苦心愁肠溢于言表。“我失败了。”他苦涩地补充道。
“妮慕不肯原谅您?”我犹豫着问道。
“原谅?她根本就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不懂得宽恕就是妮慕的弱点!她琢磨着要另办仪式，她可不肯接受失败，德瓦。哪怕那意味着杀死每个不列颠母亲的儿子，她都会照做无误。哪怕把他们全部放入锅中，搅拌均匀!”他似笑非笑，耸了耸肩，“但是现在，当然，我有意从中作梗。我真是个多愁善感的老傻瓜，千方百计也要帮亚瑟渡过难关。为此我不惜动用高文，我想现在她大概恨死我了吧。”
“为什么?”
他抬起眼睛，仰望烟雾缭绕的天空，仿佛在祈求众神赐予我一星半点的智慧。“在你看来，你这个傻瓜，”他问道，“哪有唾手可得的王子尸体?何况还是个童男王子?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说动那个傻瓜，让他为自己的牺牲做好准备!看看我如今做了什么?我就这么把高文放弃了!全为了助亚瑟一臂之力。”
“但我们赢了!”
“别犯傻了。”他瞪着我，“你们赢了?看看你们盾牌上是什么东西?”
我转身看着盾牌。“十字。”
梅林揉了揉眼睛。“德瓦，这是众神之间的纷争，但今天我却把胜利献给了耶和华。”
“谁?”
“就是基督教上帝的名字。到目前为止，我可以确定他只不过是来自遥远国度的某个神阶不高的火神而已，如今却打算篡夺诸神的尊贵地位，就像一个雄心勃勃的小蟾蜍，可他倒真赢了，是我今天亲手将这场胜利拱手相让的。你觉得人们会怎么铭记这场战斗?”
“亚瑟的胜利。”我语气坚定。
“一百年以后，德瓦，”梅林说，“人们才不会记得是胜还是败。”
我停顿了一下。“昆格拉斯战死沙场?”我嘴里又说道。
“谁在乎昆格拉斯?充其量又一个被遗忘的国王。”
“阿尔身死?”我又建议。
“还不如一只垂死的狗惹人注目。”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