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最后的秘咒
春天终于光顾狄那拉克峡谷了。修道院暖和了起来,我们的默然祈祷也逐渐被羔羊的咩叫声与云雀的歌唱声打断。白色紫罗兰和针叶草也从积雪最深的地方嫩芽展露,但最让人欣喜的莫过于伊格莲诞下孩子的喜讯了。伊格莲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母子平安。感谢上帝,感恩终于能够温暖地度过冬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春天会是一个快乐的季节,但也潜藏着敌人蠢蠢欲动的谣言。
撒克逊人卷土重来,但没有人知道,昨晚在东方地平线上看到的火灾究竟是不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当时火焰冲天,在夜空的衬托下仿佛地狱降临。黎明时分,一个农民分给了我们一些椴树枝条,我们可以用来制作一架新的奶油搅拌器,他还告诉我们火灾是爱尔兰人打家劫舍时弄的,但我们有所怀疑,因为过去几周的时间里,已经传来太多有关撒克逊军队出没的消息了。亚瑟的成就是让整整一代人免受撒克逊人袭扰,为此他还教会了我们的国王要有勇气,但从那以后,我们的统治者变得多么弱不禁风!现如今,撒克逊人就像瘟疫一样死灰复燃。
负责将我的羊皮纸历史翻译成不列颠语的推事戴维德告诉我,火灾肯定是撒克逊人所为,他还说,伊格莲的儿子将命名为亚瑟。名字是不错,但戴维德显然不太赞成,对此我一开始也摸不着头脑。他是一个小个子,和桑森如出一辙的是,他也有一张纠结而操劳的面庞,以及一头粗硬的头发。此刻他就坐在我的窗前,读完我刚写完的羊皮纸,不停地发出啧啧之声,脑袋直摇。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问我,“亚瑟要放弃德莫尼亚?”
“因为莫里格坚持这么要求,”我解释道,“亚瑟本人也从来不想君临天下。”
“他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戴维德言辞严厉。
“亚瑟不是国王,”我说,“我们的法律坚持认为只有国王才能君临天下。”
“法律也是可以通融的嘛,”戴维德嗤之以鼻,“连我都知道,亚瑟应该称王。”
“我同意,”我说,“但他不是。这不是他的天赋之权,莫德雷德才有这个权利。”
“那格温德瑞也不是天赋的王权。”戴维德反驳道。
“是的,”我说,“但如果莫德雷德驾崩,除了亚瑟之外,格温德瑞比其他人更有资格继位为王,反倒是亚瑟并不想成为国王。”我总是在为同一件事耗费口舌。
“亚瑟当初来到不列颠,”我说,“就是因为他宣誓要保护莫德雷德,在辗转前往塞卢瑞亚以前,他已经完成了所有使命。他统一了不列颠诸王国,他将正义赋予德莫尼亚,他还击败了撒克逊人。本来也可以拒绝莫里格让他解甲归田的无理要求,但他心里却不想这样做,所以才把德莫尼亚交还给了合法的国王,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成就土崩瓦解。”
“所以他应该继续掌权下去。”戴维德争辩道。我总觉得戴维德像极了圣人桑森,总喜欢和人一较高低,从不服低认小。
“是的,”我说,“但他累了。他希望有其他人选来担负这一重任。如果真要揪出一个人来接受责备,那这个人非我莫属!我应该留在德莫尼亚,而不是在伊斯卡荒度日子。但当时我们谁也没有预见即将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其实莫德雷德领兵打仗还挺有一套,在他驰骋沙场的时候,我们还坚信他离死期不远,格温德瑞即将成为国王。真是那样就好了。我们当时活在希望,而不是现实之中。”
“我还是觉得亚瑟辜负了我们。”戴维德的语气解释了他为什么不赞成王储的新名字。这是我第几次被人裹挟着听他们谴责亚瑟了?人们总说,只要亚瑟继续掌权,那么撒克逊人仍会对我们百依百顺,不列颠的领土也将连通四海,可是不列颠真正拥有亚瑟的时候,他们却又只知抱怨不懂珍惜;亚瑟将人们想要的东西带去的时候,人们反倒怨声载道,贪得无厌。基督徒攻讦他,因为他偏袒异教徒;异教徒攻讦他,因为他容忍基督徒;反观为人王者,除了昆格拉斯和伊仑之子欧依戈斯以外,全部嫉妒他。来自欧依戈斯的支持实际上并不多,而当昆格拉斯死去以后,亚瑟就失去了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此外,亚瑟并没有辜负任何人。是整个不列颠自甘堕落、自食恶果。不列颠坐视撒克逊人卷土重来,自己内部诸王国却彼此钩心斗角,继而又将所有过错归咎于亚瑟。是谁曾经将胜利带给了他们?是亚瑟!
戴维德又浏览了最后几页。“夏汶后来康复了吗?”他问我。
“赞美上帝,是的,”我说,“并且又活了好几年。”我准备告诉戴维德最后几年的一些事情,却又看出他并不感兴趣,所以又把这份记忆保留给自己。夏汶最后感染上热病死了。弥留之际,我陪伴在她左右。后来我想烧掉她的尸体,但桑森坚称应该以基督徒的方式埋葬。我只得服从,但一个月以后,我叫来老部下的儿孙,吩咐他们挖出夏汶的尸体,将其放在火堆上焚化,好让她的灵魂可以前往彼世与我们的女儿团聚,即便因此犯下罪,我也无怨无悔。如果我有一天死去,恐怕任何人都不会将我火葬,如果换作伊格莲,待她读完这些文字以后,或许会网开一面为我筑起火堆。我只能这么祈祷了。
“翻译时你会篡改故事吗?”我问戴维德。
“篡改?”他看起来很愤怒,“我的王后一个字都不让我改!”
“真的?”我问。
“我也许会纠正一些语法上的错误,”他合上羊皮纸,“其他就没有了。这故事快到尾声了吧?”
“是的。”
“那我这周再抽个时间过来。”他许完诺,动手将羊皮纸收到袋子里,然后匆匆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主教桑森急急忙忙走进我的房间。他带了一个奇怪的包裹,起初我以为是用旧斗篷包起来的一根棍子。“戴维德带来了什么消息?”他问。
“王后顺产,”我说,“孩子也很健康。”我决定不告诉桑森这个孩子的名字,免得徒增圣人烦恼,如果桑森脾气不错,狄那拉克峡谷的生活会轻松许多。
“我要听新的消息,”桑森厉声说,“不是女人磨嘴皮子的话。大火是怎么回事?戴维德提到火灾了吗?”
“他还以为我们知道的更多呢,主教,”我说,“不过布洛奇维尔国王认为是撒克逊人干的。”
“上帝保佑我们!”桑森踱步走到我的窗前,东边仍然可以看到烟雾,“上帝和他的圣徒保佑我们。”他连连祈祷,来到我的办公桌前面,甩手将一个奇怪的包裹放在桌上。他扯开斗篷,我瞬间目瞪口呆,几乎落下了眼泪,那包裹之中竟是海威贝恩。我不敢表露自己的情感,而是按捺住性子,画了一道十字,仿佛我对修道院里出现武器一事感到震惊。“敌人就在附近。”桑森在解释为什么要带这把剑过来。
“我担心您说得对,主教。”我说。
“敌人还挑拨山上的饿汉子造反,”桑森继续说道,“所以到了晚上你要守在修道院里。”
“那好吧,大人。”我谦卑地说。但是居然让我?站岗?我这么一个白发苍苍、老弱无力的人?指望我站岗放哨还不如指望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但我没有做出任何抗议,等到桑森离开房间,我从剑鞘中抽出海威贝恩仔细端详,时过境迁,它一直保存在修道院的储物箱内,如今在手里仔细掂量,竟发觉它沉重而笨拙,但依然称手,毕竟是我的剑。我凝视着镶嵌在剑柄上的泛黄猪骨,又看了看封存在圆头上的戒指,从戒指上还可以隐约看到我从圣锅上偷偷取走的一小块金子。这把剑又勾连起过往许多故事。剑刃有一块锈迹,我用削笔刀小心翼翼地将其刮掉,然后长抱宝剑,不愿分离,想象着自己回复年轻,重归强壮,挥动宝剑,快意恩仇。但要让我去站岗?桑森并不希望我站岗,而是希望我像个傻瓜一样挡在前面,白白牺牲,他自己却一手牵着圣特博,另一只手抱着修道院的金子,夺后门望风而逃。但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也不会抱怨。我宁愿像我的父亲一样,手握利剑,荣誉战死,即使我手中已无缚鸡之力,剑刃也早已钝慢。梅林并不想让我逢此厄运,亚瑟也不想,但对于一个战士来说,这不失为一种体面的告别方式。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是一名修道士,皈依基督教的时间甚至更为漫长,但是在我充满罪恶的灵魂中,我仍然是信仰密特拉的长枪手。所以我亲吻了海威贝恩,为我们的久别重逢欣喜万分。重获宝剑,我想大概也到了书写故事终结的时候了,我打从心里希望自己还来得及为我主亚瑟的故事画上句点,他遭受背叛,忍受诽谤,却在离去之后深受缅怀,其程度之深,感情之切,是不列颠历史上任何人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我的手被砍下以后,我就不省人事了。等到醒来时,夏汶正坐在我的床边。起初我差点认不出她,因为她的头发变短了,色如白灰。但那的确是我的夏汶,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重回健康。看到我眼中闪过的泪光,她身子前倾,脸颊贴在我的身上。我用左臂搭在她身旁,却发现手臂前端已经没有手来抚摸她的后背了,只剩下一个用血淋淋的绷带绑住的残肢。我仿佛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甚至可以察觉它在发痒,但实际并非如此。手已经扔进火里烧掉了。一周后,我在尤斯卡河受洗。主教埃姆里斯主持了仪式,他按着我的脑袋浸入冷水的时候,夏汶也跟着走下泥泞的河岸,坚称自己也要受洗。“我的男人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她这样告诉主教埃姆里斯,于是他让她将双手搭在胸前,按着她的后背,也让她浸入河水。在我们受洗的同时,有一个女人组成的唱诗班在歌唱,那天晚上,我们身着白衣,第一次接受了基督徒的面包和酒。弥撒过后,莫甘买来一张羊皮纸,在上面郑重地写下我要服从她丈夫的基督教承诺,并要求我签名。
“我已经向你口头许诺了。”我有些反感。
“必须要你签名才算数,德瓦,”莫甘不肯罢休,“还要让你在耶稣受难像前发誓。”
我叹了口气,只好签字。似乎基督徒并不相信古老的誓约形式,只肯接受白纸黑字。就这样,我承认桑森是我的主,在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以后,夏汶坚持要添上她自己的名字。所以,尽管和莫甘最初的设想有所出入,我的后半生——也就是宣誓对桑森效忠的人生——就此拉开了帷幕。如果桑森知道我正在书写这段故事,他一定会把它解释为背弃承诺,并对我严加惩罚,可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虽犯下了许多罪,但违反誓言并不在此之列。
受洗之后,我有些期盼桑森传唤,他仍然和格温特的国王莫里格在一起,但是耗子神只是保留了我的书面承诺,其他一概不问,甚至没有问我要钱。当时还没有。因为一直坚持使用盾牌练习的缘故,我的手腕残肢愈合缓慢。在战斗中,男人将左臂穿过两个盾牌的扣环,并牢牢握住木制手柄,但是我不能再用手抓握盾牌了,所以我将扣环重制成为可以收紧的扣带,这样一来,盾牌没有以前牢实了,但总比没有的好,我一习惯用扣带,就拿着剑和盾牌去找加拉哈特、库尔威奇或者亚瑟演练对抗。这样持盾虽然笨拙,但仍然可以战斗,每次练习过后,我的断肢就会流血,每当为我换上包扎的时候,夏汶总会责骂我。满月到来之后,我没有履行承诺前往南特图杜。我在等着妮慕寻仇,但什么人也没有过来。依照惯例,满月后的一周会举行盛宴,而夏汶和我服从了莫甘的命令,既没有扑灭篝火,也没有守夜观看新火点燃,但库尔威奇管不了那么多,第二天早上,他擎着新火的火种来到我们家,把火扔进了炉膛。“你想让我去一趟格温特吗,德瓦?”他问。
“去格温特?”我问,“为什么?”
“当然是为你除掉桑森那只小癞蛤蟆了。”
“他又没有招惹到我。”
“现在是没有,”库尔威奇抱怨道,“但他会的。真是很难把你当做一个基督徒看待。你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
可怜的库尔威奇。他很高兴看到夏汶康复,但又讨厌我为此要和莫甘讨价还价。他和许多其他人一样,都很好奇我为什么没有矢口否认对桑森的承诺,但我担心如果这样做,夏汶的病就要死灰复燃,所以我坚持了下来。从此以后,服从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后来就算夏汶去世,束缚我的誓约失去效力以后,我发现自己反而没有任何违背承诺的意愿了。
但是,在象征新生的火焰将壁炉的寒冷一扫而尽时,上述种种都只不过是遥不可知的未来。那天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我记得早上我们在市场上买了一些雏鹅,好让我们的孙子辈能够在屋后的小池塘看着它们长大,然后我和加拉哈特一起去了圆形剧场,在那里我用笨拙的盾牌又开始练习。我们是那里唯一的长枪武士,其他大多数人仍然处于大宴过后的宿醉状态。“养雏鹅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加拉哈特边说边用长枪猛击我的盾牌。
“为什么呢?”
“它们长大后脾气特别暴躁。”
“没关系,”我说,“等它们长大就成晚餐了。”
格温德瑞打断我们,说他父亲找我们有事相商。我们回到镇上,发现亚瑟已经去了主教埃姆里斯的宫殿了。主教坐在座位上,亚瑟穿着短衣和长袍,靠在一张铺满木屑的大桌子上,主教则在桌上写了好几张士兵、武器以及船只的清单。亚瑟抬头看着我们,一时什么也没说,但我记得他胡须灰白的脸凛若冰霜。他只说了两个字:“战争。”
加拉哈特用手画十字,而我仍然习惯了以前的方式,触碰了一下海威贝恩的剑柄。“战争?”我问。
“莫德雷德正向我们杀来,”亚瑟说,“千真万确!莫里格准许他借道格温特了。”
“三百五十名士兵,我们是这么听说的。”埃姆里斯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