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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雷德扑了过来,亚瑟从容招架,也用自己的剑冲抵过去,莫德雷德退了回去。虽然国王速度很快,年龄也占优势,但他的脚踝和他在阿莫里凯受的腿伤却让他不如亚瑟敏捷。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再次挺身出剑,在傍晚的空气中,挥剑的声音格外清晰。一个观战的敌人突然趔趄了一步,毫无征兆地摔倒在地。当莫德雷德快步向前,并以一道耀眼的弧线挥动手里的剑时,他索性一动也不动了。亚瑟不敢疏忽,用埃克斯卡利伯格挡以后,又推着盾牌向莫德雷德撞去,可惜被莫德雷德摇摇晃晃地躲开了。亚瑟见状想要趁势反击,但莫德雷德不知怎么就已脚下站定,用剑抵挡住亚瑟的弓步突刺,并以一阵快速的劈刺回击。
我甚至能够看到格温薇儿站在普莱登的船头,夏汶也出现在她身后。在煞是可人的傍晚日光下,船体几乎是用银制成的一样,亚麻帆布也变成一团猩红之色。长长的船桨渐次一升一降,一升一降,慢慢悠悠地在海面徜徉,直到暖风终于鼓撑起风帆上的熊图案,海水也在银色的侧翼上泛起波纹,这时莫德雷德大吼着发起冲刺,两人剑刃交错,盾牌碰撞在一起,埃克斯卡利伯从莫德雷德头顶那个可怕的头骨上扫掠而过。莫德雷德猛地向后挥剑,我看到亚瑟中了一剑,身体皱缩了一下,但是他用盾牌将国王推开,两人各走开了一步。亚瑟用剑柄试探了一下中招的腰,然后摇了摇头,仿佛在示意他没有受伤,但塞格拉莫却急在心里。他一直目不转睛地观看这场战斗,现在却突然吃力地弯腰,跌跌撞撞地走向沙滩。我赶紧走了过去。“肚子中了根长枪。”他说,我看到他用双手捂住腹部,阻止内脏流出来。就在他杀死罗赫的一瞬间,那个决死的血盾战士也用长枪击中了塞格拉莫,塞格拉莫自知命不久矣。我用独臂抱住他,扶他躺在地上。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牙关紧锁,不停呻吟,强忍着痛苦把脑袋转向亚瑟一侧。
亚瑟的腰间有血迹。莫德雷德上一次挥剑刺穿了盔甲,命中了金属片之间的缝隙,并且已经深深地扎入亚瑟的身体。亚瑟纵身上前,新的血液就会从剑伤的部位溢出,但亚瑟突然箭步一跃,紧接着又变换成向下劈砍,照劈在莫德雷德招架的盾上。莫德雷德甩开盾牌,连带着挡开埃克斯卡利伯,用自己的剑刺了过去,但亚瑟一面用盾牌抵挡,一面收回了埃克斯卡利伯。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盾向后倾斜,又看到莫德雷德的剑剔去盾牌的银皮,莫德雷德发喊连天,更加用力压剑,亚瑟没有注意到剑尖,直到莫德雷德的剑突破了盾牌的边缘并刺入他头盔的眼孔。
我看到了血。但是我也看到埃克斯卡利伯以前所未有的恢弘气势从天而降。
埃克斯卡利伯切穿了莫德雷德的头盔,如剪断羊皮纸一样撕裂黑色的铁条,然后击穿国王的头骨并切入了他的大脑。反观亚瑟这边,他头盔的眼孔里闪着血光,双脚一瘸一拐,重新找到重心后,他从一片血肉模糊中抽回埃克斯卡利伯。莫德雷德在埃克斯卡利伯劈开头盔的那一刻就一命呜呼了,他向前摔倒在亚瑟脚下。鲜血冲刷到了沙滩上,沾湿了亚瑟的靴子,他的手下眼睁睁地目睹国王宾天,亚瑟却仍然站着,嘴里发出低声呻吟,向后退了一步。
塞格拉莫奄奄一息,我抓住了他的手。“盾墙!”我喊道,“盾墙!”我们几个奇迹般幸存下来的人都在亚瑟面前排起了长队,彼此又将盾牌的边缘紧挨在一起,踏过莫德雷德了无生气的尸体向前挺进。我以为敌人会发动报复,但他们撤退了。他们群龙无首,而我们却依旧战意盎然,那天晚上他们已经无心恋战。
“留在原地!”我吩咐完盾墙,又回到亚瑟身边。加拉哈特和我帮他解下头盔,里面的血刷地一下涌了出来。还差一个手指的宽度他的右眼就废了,伤在他眼睛外的骨头上,伤口血流不止。“拿布来!”我喊道,一名受伤的男子从一个娃娃兵尸体身上撕下亚麻布,我们用它擦拭伤口。塔利辛从自己的长袍上撕下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等塔利辛处理完毕,亚瑟抬起头看着我,好像有话想说。
“别说话,大人。”我说。
“莫德雷德。”他说。
“死了,大人,”我说,“他死了。”
他似乎笑了,这时普莱登的船首终于冲到了沙滩上。亚瑟脸色苍白,鲜血如同小溪一般从他脸上流落。
“你现在可以安心蓄胡子了,德瓦。”他说。
“是啊,大人,”我说,“我很高兴。但请您别再说话了。”他的腰间渗着大量积血,虽然我担心他的腰伤比脑袋上的伤口还要严重,但却不能脱去他的盔甲处理伤口。
“埃克斯卡利伯。”他对我说道。
“安静,大人。”我说。
“拿着埃克斯卡利伯,”他说,“把它扔进海里。答应我好吗?”
“我会的,大人,我保证。”我从他的手中拿走那把鲜血淋漓的宝剑,随后吩咐四个未受伤的人抬起亚瑟,带他上船。他们拱护着亚瑟,从舷侧上船,格温薇儿帮衬着扶起他,把他放在甲板上。她卷起他血淋淋的斗篷为他充当枕头,然后蹲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的脸。“你上来吗,德瓦?”她问我。我指着仍在沙滩上坚守岗位的盾墙。“能带他们走吗?”我问,“还能不能给伤员腾出位置?”
“顶多再装十二个人,”卡多在船尾招呼道,“顶多十二个。再多可就装不下了。”
没有其他的渔船过来。不过静下心想,它们有什么理由过来呢?靠海吃海的人们,为什么要卷入这场血雨腥风和疯狂的流血杀戮之中?我们只有普莱登可以指望,并且必须在没有我的情况下航行。我对格温薇儿微微一笑。“我不能来,夫人,”说完我转过身,又指向盾墙,“必须有人留下来指引他们跨过宝剑之桥。”我的左手断臂流着血,肋骨上有瘀伤,但至少我还活着。塞格拉莫奄奄一息,库尔威奇早已身死,加拉哈特和亚瑟身负重伤。除了我,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了。我是亚瑟诸多军阀中撑到最后的那一个。
“我可以留下来!”加拉哈特无意中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您胳膊都断了,没办法打仗了,”我说,“还是上船吧,带上格温德瑞。快点!潮水要退了。”
“我应该留下来。”格温德瑞沉重地说道。
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浅滩。“和你的父亲一起走吧,”我说,“就当是成全我。告诉他我的真心至死不渝。”可我又突然拦住了他,让他转过身面对着我,并且看到他年轻稚嫩的脸上噙着泪水。“告诉你的父亲,”我说,“我至死也拥戴他。”
他点点头,和加拉哈特爬上船。亚瑟终于和他的家人在一起了,当卡多用船桨将船重新引入海峡时,我退后了一步,接着抬头看着夏汶,我微笑着,眼里盈满泪水,但除了告诉她我会在彼世的苹果树下等她以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话。但就在我说出这笨拙的话语之前,就在船从沙子上滑下的时候,她轻盈地走到船头,一跃跳下浅滩。
“不要!”我喊道。
“是的。”她伸出一只手让我扶她上岸。
“你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置你吗?”我问。
她亮出左手让我看到一把刀,这就是说,她会在被莫德雷德的男人带走之前自尽。“我们同甘共苦太久了,我的爱人,现在要想分别又谈何容易。”她说完就站在我身旁,一起看着普莱登驶入深海。我们的女儿和她的孩子们即将漂洋远航。潮水已经转变,第一波退潮的海水正拍打着银色的船体拥向大海的怀抱。
我陪着塞格拉莫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我抱着他的头,紧握他的手,将他的灵魂送到了宝剑之桥。我双眼含泪,走回到盾墙里,卡姆兰已是一派遍插长枪的惨烈景象。山坡上那一整支军队也全部开拔过来了,只是为时已晚,他们的国王已经不复存在,但若是要来收拾我们,他们倒时间充足。我也终于看到了妮慕,她一袭白袍和一匹白马在沙丘的暗影中格外惹眼。她是我昔日的故友和情人,如今却成为了我最后一个面对的敌人。
“找匹马过来。”我吩咐一个长枪兵。到处都是失魂落魄的无主之马,不多时那个长枪兵便抓起一根缰绳,牵了一匹母马回来。我让夏汶解开盾牌,然后在长枪兵的帮助下跃上马背,坐稳以后,我就将神剑夹在左臂下,右手握住缰绳。我用脚一蹬,马兀自向前跳了起来,我又踢了它一次,黄沙从马蹄下腾起,人们纷纷从路上让开。我骑过莫德雷德的人群,他们犹如丧家之犬,毫无战斗欲望。这些无主之人的身后则是妮慕的乌合之众,在这群衣衫褴褛的人群后面还有第三支军队,他们刚刚来到卡姆兰的沙滩。那便是我在群山以西所看到的那支军队了,我猜测他们大概一直紧随莫德雷德身后,向南一路进军,趁机将德莫尼亚据为己有。他们不辞辛劳,却亲眼目睹亚瑟和莫德雷德自相残杀,如今战斗已经结束,格温特的军队却在十字旗帜的指引下蠢蠢欲动。他们接管了德莫尼亚,莫里格则不费吹灰之力窃夺了王位。红色斗篷和猩红羽饰在暮色掩映下乌泱泱的一片,我抬头一看,第一颗星星绽放的微弱星光已经划破长空。
我向妮慕骑马过去,但在距离故友一百步之外停了下来。我看到奥伦正看着我,还看到妮慕不怀好意地注目凝望,我对她报以微笑,右手握住埃克斯卡利伯,高举左臂残肢,好让她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我向她展示埃克斯卡利伯。她猜透了我的计划。“不要!”她连声尖叫,她那帮乌合之众也一同鬼喊鬼叫,他们此起彼伏的号啕声几乎响彻晚空。
我把埃克斯卡利伯收到胳膊底下,拾起缰绳,蹬着马腹,转过身去。我策马疾驰,一下子把它驱策到沙滩上,我听到妮慕的马在我身后狂奔过来,但她来不及了,一切为时已晚。
我纵马向普莱登的方向奔去。微风充盈着它的风帆,船已经驶出了海角,船首上的灵石在无尽的波浪中浮浮沉沉。我又蹬了一脚,马甩了甩脑袋,我不停喊着,让它踏入黑暗深邃的海水,不停地踢它,直到海浪冲上它的胸口,这才甩开缰绳。就在我用右手拿起埃克斯卡利伯的时候,我身下的马儿开始颤抖。
我收回手臂。剑上有血,但剑身似乎在发光。梅林曾经说过,赖泽赫之剑会在最后关头化作火焰,或许真是如此,但或许是眼中的泪水欺骗了我。
“不要!”妮慕大惊失色。
我挥手掷出埃克斯卡利伯,用尽全力将它扔向深水,潮水汹涌地冲上卡姆兰的沙滩。
埃克斯卡利伯划过夜空。再没有比它更美丽的宝剑了,梅林曾发誓它是由戈万南在彼世所创。它曾是赖泽赫的佩剑,也是不列颠的宝藏,曾经也作为德鲁伊的礼物被送给亚瑟。当它在夜空中转动身姿的时候,剑刃闪烁着蓝色的火焰,映照着明朗的星光。在那眨眼之间,它的确成为天空中一道蓝色火焰,随后陨落。
它掉落在海峡的中心。几乎没有飞溅海水,只是白浪一闪,就不见了。
妮慕发出凄厉尖叫。我策马回到海滩,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回到最后一批战士等待的地方。在那里,我看到妮慕的疯狂大军正作鸟兽散。为了躲避莫里格的军队,莫德雷德手下的幸存者也开始纷纷逃离海滩。在软弱的国王统治下,德莫尼亚注定堕落,撒克逊人注定卷土重来,但我们尚能保住性命。
我从马背滑落,抓住夏汶的胳膊,把她带到了附近沙丘的顶端。西方天空红光耀眼,夕阳西下,我们一起站在交替的阴影之中,目送普莱登涌上潮水,接着又跌落至海浪之中。由于夜晚西面起了风,船的风帆终于鼓满了,普莱登的船头推波斩浪,船尾在海面上留下了一道宽阔的尾迹。它先向南航行,然后转向西边,由于西风正劲,任何船只都无法直接驶入风眼,不过我发誓那艘船不一样。它依然向西航行,西风依然强势,但船的风帆已经张满,硕大的船头将水劈斩成白色浪花,或许我根本说不清楚眼前究竟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因为我热泪盈眶。俄顷,泪水夺眶而出,泪流满面。
夏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水上先是升起一小团海雾,但规模逐渐扩大,中间闪闪发光。太阳已经落山,月光尚未显耀,只有星光和暮光交相辉映,大海银光点点,和漆黑的船只相映成趣,但是雾气之中确实有光亮。就像星星在浪花飞沫中灵光一现一般,雾气也闪烁着晶莹光亮。或许是我眼中的泪水作祟。
“德瓦!”桑森在呼唤我。他和莫里格一起,翻过沙丘向我们款款走来。“德瓦!”他又喊了一声,“我需要你!快过来!现在!”
“我亲爱的大人啊。”我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向亚瑟道别。
我一边目送,一边哭泣,胳膊搂着夏汶,看到白船逐渐被闪闪发光的银色薄雾吞噬。
就这样,我的大人走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