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皇家海军惊恐号的圣诞前夕及圣诞节,低调到几乎感觉不到节庆气氛,但是新年前一夜的第二次威尼斯嘉年华很快就可以弥补缺憾。
圣诞节前几天,一连四天猛烈的暴风雪将船员们困在船上,风雪大到守卫值班时间缩短到一小时。圣诞节前夕及神圣的圣诞节日当天,船员们只能在昏暗的主舱中活动。狄葛先生预备了特别的晚餐,煞费苦心地用五六种烹调方式来煮不是罐头的腌猪肉,并且搭配从盐水桶拿出来、用水去盐后再用砂锅烹煮的兔肉。此外,厨师依照补给士坎利、罗德斯及大卫·麦当诺的建议,并在培第医生与亚历山大·麦当诺船医的严格监督下,也从保存较好的葛德纳罐头中选了一些当晚餐,包括乌龟汤、法拉门达牛肉、松露雉鸡及小牛舌。至于两天晚上的点心,狄葛先生的厨房助手们把剩下的乳酪切块,刮掉最糟的发霉部分,而克罗兹船长也贡献了储放在烈酒房最后五瓶为特殊场合保留的白兰地。
船上的气氛相当阴郁。在船尾冰冷会议室里的军官以及在船首稍微温暖些的起居区里的船员,都试着唱歌来热闹一下。虽然是圣诞节,底舱的煤斗里已经没有足够的煤提供额外暖气了。歌唱了几回,歌声就停了。灯油要省着用,所以主舱的气氛就和由几根火舌闪动的蜡烛照亮的威尔斯矿坑一样。木材及横梁上结了一层冰,船员们的毯子与羊毛衣都是湿的。老鼠四处乱窜。
白兰地让气氛活跃了些,但还不足以驱走实际的昏暗与情绪上的昏暗。克罗兹来到船首区和船员们聊天,有些人还送他圣诞礼物:一小包私藏的烟草、一只奔跑的白熊雕像,那夸张的卡通熊脸上带着害怕的表情(送这礼物的人纯粹是闹着玩的,而且他很可能有点提心吊胆,怕这让人望之生畏的船长会以迷信神物的罪名处罚他),还有一件修补过的红色毛质衬衣,原主人应该是某人刚过世的朋友,陆战队下士罗伯·哈普魁送了一整组精雕细琢的西洋棋组,他是探险队中最安静、最不爱出风头的人。在六月那东西攻击约翰爵士隐匿棚的事件中,罗伯因为八根肋骨断裂、一根锁骨骨折、一只手臂脱臼而被升成下士。克罗兹向每个人道谢后,回到军官用餐房。那里的气氛比先前活络,这要归功于第一中尉利铎出人意料地捐出他藏了快三年的两瓶威士忌。
十二月二十六日早上,风雪停了。雪积得比船首高出十二英尺,也比右舷前段的护栏高六英尺。船员们将船从雪里挖出,也把两艘船之间设有冰路碑的路挖出来,接着开始忙着筹备号称“第二次大威尼斯嘉年华”的活动。克罗兹猜测,第一次嘉年华就是一八二四年他还是准尉时,在裴瑞失败的极地之旅中参加过的盛会。
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像半夜一样黑的早晨,克罗兹和第一中尉爱德华·利铎把监督铲雪队与路面维护队的事交给哈吉森、宏比与厄文负责后,便穿过积雪走过一段漫长的路到幽冥号去。克罗兹有点讶异,费兹坚一直消瘦下去,他的背心及长裤突然大了好几号,虽然侍从已经帮他改小了好几次。更令他吃惊的是,在他们的对谈中,幽冥号的指挥官大多时间都没在专心听他说话。费兹坚似乎一直心不在焉,好像表面上在跟人讲话,实际上在聆听隔壁房间播放的音乐。
“你的船员们正在外面的冰上替船帆染色。”克罗兹说,“我看到他们准备了好几大缸绿色、蓝色甚至黑色的染料。那些都是很好的备用帆布。你没任何意见吗,詹姆士?”
费兹坚冷淡地笑了一下。“你真的觉得我们还会用到那些帆布吗,法兰西斯?”
“我希望基督让我们有再使用它们的机会。”克罗兹有点焦躁地说。
另外那位船长却还是保持着几乎要令克罗兹抓狂的淡淡微笑。
“你应该看看我们的底舱,法兰西斯。在圣诞节前那星期我们刚做了一次检查,在那之后,它还是持续出状况,甚至毁损得更严重。在没结冻的海里,幽冥号撑不到一小时就会沉没。它的舵已经坏了,而且这支舵是我们的备用舵了。”
“舵可以重新打造。”克罗兹说,克制住想咬牙切齿、握起拳头的冲动。“木匠可以把弹开的木条固定住。我正在想一个计划,我打算在两艘船四周挖个冰坑,在春天雪融之前,在冰里弄出大约八英尺深的旱地修船区,我们就可以维修船身外部。”
“春天雪融。”费兹坚重复他的话,微笑几乎带着优越感。
克罗兹决定改变话题。“船员们大费周章在预备威尼斯嘉年华,你不会担心吗?”
费兹坚耸耸肩,不在乎他的绅士形象。“我为什么要担心?我不知道你们船上的情况,法兰西斯,但是幽冥号上的圣诞节可说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船员们需要活动来振作士气。”
克罗兹对“圣诞节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这点没什么可辩驳。“但是,在完全黑暗的日子里,在冰上办一个嘉年华化装舞会?”他说,“还有多少人会被外面冰原上那只东西抓走?”
“继续躲在我们的船里,会失去多少人?”费兹坚问,依然维持他浅浅的笑及心不在焉的态度。“而且一八二四年侯普纳与裴瑞办的第一次威尼斯嘉年华也没出问题,你自己也参加过。”
克罗兹摇头。“当时我们才被冻在冰里两个月,”他轻声说,“而且裴瑞与侯普纳都很重视纪律。即使大伙儿举动轻佻,两位船长本身又都热衷戏剧,爱德华·裴瑞却还是常说:‘办化装舞会但不放肆’、‘享受嘉年华却不玩过火!’不过在这次探险任务里,我们的纪律并没维持得太好,詹姆士。”
费兹坚终于回神了。“克罗兹船长,”他僵硬地说,“你是在责怪我让幽冥号上的纪律松散吗?”
“不,不,不。”克罗兹说,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责怪这年轻人的意思。“我只是说,这是我们在冰上的第三年,不像裴瑞与侯普纳那时只是第三个月。随着疾病发生与士气消沉,船上纪律松散是难免的。”
“这不更是我们容许船员搞娱乐活动的好理由吗?”费兹坚问,声音依然冰冷,原本苍白的脸颊因为长官的隐约批评而有了血色。
克罗兹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要取消这场可恶的化装舞会太迟了。已经有些船员们不服管束了,而幽冥号上最热衷筹备嘉年华的人,恰好就是最有可能煽动叛变的人。克罗兹知道,船长所能使的伎俩就是不要让那个时刻到来。说实在的,他真的不知道这次嘉年华是会加速还是延缓叛变发生。
“好吧。”最后他说,“但是船员们还是得知道,他们不可以浪费一块煤炭、一滴灯油或少许焦木醚或酒精炉的乙醚燃料。”
“他们答应只用火炬。”费兹坚说。
“而且那天也不会给他们额外的酒或食物。”克罗兹补上一句,“我们今天才开始实施严格缩减的食物配额。我们不会在第五天,就为了一个你我都不完全赞同的化装嘉年华而改变配额。”
费兹坚点了点头。“这个星期,维思康提中尉、费尔宏中尉和几个擅长使用步枪的人会出去打猎,希望能在嘉年华前带回一些猎物,船员们都明白,如果他们空手回来,当天就只会有平常配额的食物可吃,而且是根据新的缩减标准。”
“就和过去三个月他们每次去打猎回来的情况一样。”克罗兹喃喃地说,口气比较友善,“好吧,詹姆士。我要回去了。”他停在费兹坚的小舱房门口。“顺便问一下,他们为什么要把帆布染成绿色、黑色及别的颜色?”
费兹坚有些分心地笑着。“我也不知道,法兰西斯。”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五早晨,黎明时分寒冷但平静。当然,其实没有真正的黎明。惊恐号的晨班守卫记录零下七十三度的温度。当时的值班军官是厄文先生,没有测量到有风。夜里飘来一些云,将整个地平线的天空遮住。天非常黑。
大多数船员看起来都很想在吃过早餐后就赶去参加嘉年华。根据新配额,早餐只有一块涂了果酱的比斯吉饼和半勺苏格兰大麦粥加一点糖,吃起来不需要花太多时间。但是船上的例行勤务还是要完成,而且克罗兹船长的意思是,船员们要做完当天的工作并且吃过晚餐,才可以自由地参加盛会。不过,他同意当天没有特别任务的人——磨主舱地板、轮值例行守卫、除索具上的冰、铲甲板上的雪、修船身、修路碑、参加教育训练的人,可以先去做化装舞会最后阶段的预备工作。于是有十来个人在吃完早餐后朝黑暗的冰原走去,两个带着毛瑟枪的陆战队士兵和他们同行。
到了中午,要发放稀释得更淡的兰姆酒给每个人时,还留在船上的人已经掩不住心中兴奋。克罗兹又让六个完成任务的人先离开,并且派哈吉森中尉和他们一起去。
那天下午,克罗兹摸黑在船尾的甲板上巡行。他可以看到火炬发出的明亮光芒,就在两艘船间的那座冰山再过去一点。这时还是没有任何风与星光。
晚餐时刻,船上剩下的船员们就和圣诞夜里期待礼物的儿童一样坐立难安。他们以破纪录的快速度吃完晚餐,不过这只能算是在食物配额缩减下的纪录,因为这星期五不是烘培的“面粉日”,所以吃的是只比“可怜的约翰”多一点点的主食、一些葛德纳的蔬菜罐头以及一点伯顿啤酒。克罗兹不忍心把船员们留在船上等军官们悠闲地吃完晚餐。其实,还留在船上的军官、士官也和船员们一样,急着想去参加嘉年华。甚至连很少会对底舱机器之外东西感兴趣、瘦到活像一具行走骷髅的工程师詹姆士·汤普森也上到主舱来,并且穿好衣服等待出发。
到了傍晚七点,船长已经把他所能穿上的每一层衣服都穿上,最后检查留守在船上的八个人的装备。留守的人由大副宏比指挥,不过在午夜之前,年轻的厄文会带着三个船员回来与他交接,让宏比与他手下的守卫也能参加盛会。然后他们顺着冰坡道下到结冻的海上,在零下八十度的冷空气中很有活力地朝幽冥号走去。三十余人很快在黑暗中排成一长列,鱼贯前行。克罗兹发现他和厄文中尉、冰雪专家布兰吉以及几个士官走在一起。
布兰吉走得很慢,右手腋窝下面拄着一根装着厚护垫的拐杖,因为他失去了右脚跟,还不习惯使用由木头与皮革制成的脚跟义肢。不过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晚安,船长。”冰雪专家说,“别让我拖慢您的脚步,长官。我的同伴胖子威尔森、坎利及比利·吉伯森会陪我到那里。”
“看来你走得和我们一样快,布兰吉先生。”克罗兹说。他们经过每五个路碑装设的火炬时,他注意到还是没有一丝风,火舌垂直地向上伸。
这条路他们已经走过很多遍,冰脊之间的冰雪已经被铲走或砍掉,以方便行走。还在他们前方半英里远的大冰山,似乎因为另一侧有火炬燃烧而显得明亮,就像一座幻象中的高塔在夜里散发光芒。克罗兹想起他还是小孩子时,曾经去过爱尔兰乡下的市集。今晚的空气虽然比爱尔兰的夏夜冷得多,他却充满类似的兴奋与激动。他回头朝后方看,要确定二兵黑蒙、达利和中士妥兹确实照着他的吩咐没戴连指手套把枪端在手上,将后面的人带上来。
“实在很奇怪,船员竟然对这次嘉年华这么热衷,不是吗,船长?”布兰吉先生问。
克罗兹听了只能喃喃抱怨。今天下午,他已经把最后一份(由他自己订配额)的威士忌喝完了。他对接下来的白天与晚上充满恐惧。
布兰吉和同伴走得非常快,拄拐杖或没拄拐杖都一样,所以克罗兹让他们先走。他碰了瘦长的厄文的手臂一下,于是这位原本和利铎中尉、培第船医、麦当诺船医、木匠哈尼及其他人一起走的中尉,放慢脚步退了回来。
“厄文,”当前面军官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谈话,而后面几个陆战队士兵距离他们还远,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时,他问:“有任何关于沉默女士的消息吗?”
“没有,船长。不到一小时前,我才亲自到船首锚缆间去检查,她已经从她的小后门出去了。”
十二月稍早,厄文向船长报告这位爱斯基摩客人不照规定外出闲逛时,船长直觉反应是该把那狭窄的冰隧道填起来,将船首再密封起来和强化,把这个荡妇驱逐到冰原上,不让她再回来。
但是他没有。克罗兹反而命令厄文中尉指派三个船员把握机会看好沉默女士,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可以再次跟踪她到外面的冰上。虽然厄文花了好几个小时躲在船首再过去一点的乱冰堆中等她,但是到目前为止,都没看见她再从后门溜出去。这一切像是爱斯基摩女人在与冰原上那只生物神秘相会时看到了厄文中尉,仿佛她是故意让他看到、听到她在那里,而且去一次就够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是靠着船上的配额食物过活,而船首锚缆间只是她睡觉的地方。
克罗兹不马上把这原住民女人赶下船的原因很简单:船员们已经进入活活饿死的缓慢过程,而且他们没有足够的存粮可以撑过春天,更别说要度过明年了。如果沉默女士能够在冬天里从冰上得到新鲜食物,或许是设陷阱捕捉海豹甚至海象,克罗兹知道,他的船员如果要活下来,他们必须学会这些技巧。在这一百多个还存活的船员中,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猎人或冰海上的渔夫。
厄文中尉曾经尴尬且相当自责地向船长报告,他看到很像冰原上那只动物的东西,与那女人一起制造出音乐,还拿食物献给她,但克罗兹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船长怎样也不相信沉默会去训练一只大白熊——如果那东西是熊的话——帮她猎捕鱼或海豹或海象,并把猎物带给她,就好像训练有素的英格兰猎禽犬把野雉抓到主人面前。至于那音乐……嗯,那太夸张了吧!
但她今天又选择失踪了。
“好吧,”克罗兹说,他的肺因为冷空气而疼痛,虽然他有厚厚的羊毛保暖巾来过滤空气,“等到八钟响你带几个守卫回去换班时,再到她的小房间去检查一次,如果她还不在那里……奉全能的基督的名,要怎么办啊?”
他们已经穿过最后一排冰脊,到达离幽冥号四分之一英里处空旷的冰海上。摆在克罗兹眼前的景象,让他藏在羊毛围巾与拉得很高的外衣领子里的下巴,整个垮了下来。
船长一直以为,船员们会在幽冥号正下方平坦的冰海上举行第二次大威尼斯嘉年华,就像一八二四年侯普纳与裴瑞在冰封的黑克拉号与怒气号之间那片平坦的冰原上办化装舞会一样。但此时,歇靠在肮脏冰雪基座上的幽冥号船首朝上、阴暗、看起来就像废墟,所有的光、火炬、动作及骚动,全来自离船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在最大的冰山下面。
“天啊。”厄文中尉发出惊叹。
幽冥号看起来就像一艘阴暗的废船,但是在光秃的海冰、林立的冰塔以及高耸发光冰山下方的空旷上,已经搭起一大片由各式索具构成的全新布景,真像一整座由彩色帆布与熊熊火炬构成的城市。克罗兹只能瞠目结舌地站着。
装配索具的船员已经忙很久了。他们当中有些人爬到冰山上面,把巨大的冰地螺丝深深钻入离地约六十英尺的冰山地表,把螺栓环与滑车座钉进去,再装上从仓库拿出的一大堆索具、活动缆索及滑车,零件数量足以装配一艘船帆全张的三桅武装战舰。
只见由一百多条结了冰的缆索编成的蛛网状结构,从冰山上朝幽冥号方向往下延伸。这个“城市”里帐篷的隔间帆布幕,就是靠缆索支撑,它们被染成各种颜色,在火炬照耀下很明亮。这些帆布幕用桩固定在海冰、冰塔或冰座上,有些主帆布幕甚至超过三十英尺,并且利用一些粗索沿着对角线一直拉到冰山上,让屏幕在直立的桁柱上绷紧。
克罗兹又走近一点,还眨着眼,虽然睫毛上的冰几乎要将他的眼皮冻在一起,他还是继续在眨眼。
冰上仿佛搭建了一个接一个的巨大帐篷,只是都没有屋顶。这些内外都有火炬照亮的垂直屏幕像蛇一样蜿蜒着,从空旷的海冰进到林立的冰塔中,然后继续通到冰山的垂直冰壁上。这些巨大的房间,或者五颜六色的隔间,几乎都是一夜之间搭建在冰上。每间篷室都与前一间篷室呈偏移角度,所以每隔二十码左右,索具、木柱及帆布就会有个急遽转弯。
第一间篷室开口朝东,面对着冰,这里的帆布被染成明亮鲜艳的蓝色。克罗兹船长已经好久没看到这种天空蓝,这让他的喉结在缩紧的喉头上往上提了一下。在帆布篷室垂直屏幕外面的火炬与火盆,让蓝色的屏幕闪闪发光。
布兰吉和他的同伴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奇景。克罗兹从他们身边走过,听到冰雪专家说:“基督耶稣。”
克罗兹走得更靠近一点,走进由几面发亮蓝色屏幕围起来的篷室。
几个装扮怪异、穿着耀眼的人物,在他身旁神气活现地走着或突然跑过。例如身后拖着一条条像彗星尾巴的彩色布条的拾荒者;身材高大、穿着黑燕尾服、戴着黑礼帽、跳着吉格舞的扫烟囱工人;有长长的金色嘴喙、跳着踢踏舞的几只外国鸟;头戴红头巾、脚穿尖头波斯便鞋、在灰暗冰面悄悄行进的阿拉伯酋长;戴着蓝色死人面具、追逐着一只昂首前进的独角兽的海盗们;戴上从某个希腊合唱团借来的白面具、庄严排成一列挺进的拿破仑军队的几名将军。某个装扮得一团绿的——是树林精灵吗?——在不甚滑溜的冰上冲向克罗兹,用假声啾啾地说:“装戏服的皮箱就在您左边,船长。您可以随意挑来搭配。”接着这幽灵就混进穿着怪异、不断移动的人群里不见了。
克罗兹继续走入由彩色篷室构成的迷宫。
在蓝色篷室之后急转向右,是一个长方形的紫色房间。克罗兹发现房间并不是空的。布置嘉年华的船员们在每个隔间里都摆了不少地毯、挂毡、桌子或木桶,房内的摆设物或配件都染成或漆成和发亮屏幕相同的颜色。
紫色篷室再过去,再次转向左边,是一个长方形的绿色篷室。转弯的角度相当古怪,使克罗兹得靠头上的星星——如果看得见任何星星的话——才能确定自己的方位。在这长方形房间里,有一批喧闹得最厉害的狂欢者:更多怪模怪样的鸟、一个有长长马脸的王子以及几只由几截古怪东西组合的动物,看起来像是巨无霸的昆虫。
法兰西斯·克罗兹不记得在怒气号与黑克拉号上裴瑞的皮箱里,看过这些道具服装,但是费兹坚坚称,富兰克林带上船的,正是这些差不多该报废的老旧服饰。
第四个篷室里面也布置好了,点上了橙色的灯光。火炬的光穿过灯色的薄帆布,看似浓到可以尝出味道来。还有更多被漆或染成橙色、用来当挂毡的帆布平铺在海冰上,而篷室中央铺了橙色桌巾的桌子上,有个盛了水果酒的大盆子。至少有三十个穿着怪异的人聚集在酒盆边,有些人还把戴了鸟嘴或尖牙的脸伸到盆子里畅饮。
克罗兹吃惊地发觉,这座隔了间的迷宫的第五区传来响亮的乐声。顺着另一次右转,他来到白色篷室。用布盖住的海员箱以及军官的餐椅,已经沿着白色帆布屏幕摆设妥当;在篷室里远处,有个装扮怪异的人正用手摇着惊恐号上几乎被人遗忘的音乐播放机,旋转的金属盘流泻出时下音乐厅流行的乐曲。在冰上,这乐声似乎比平常还大。
一些狂欢者从第六间篷室走出来,克罗兹从一个演奏音乐的人身旁走过,转了一个大角度进到紫蓝色的房间。
克罗兹那对航海老手的眼睛很佩服船员架设索具的工夫,他们从竖立在冰上的备用帆桁,朝上搭设索具到悬挂在半空中的一根帆桁上。从其他六个篷室来的索具网都汇集在这里,而几条主缆索就从中央帆桁连接到高高钉在冰山壁的锚上。设计并搭建七篷室迷宫的索具装配者,显然把多月来受困在冰中动弹不得而无法施展技艺的郁闷,一并吐了出来。但是紫蓝色房间只有少数几个穿上道具服装的船员在里面逗留。这里唯一的家具是摆在房间中央的几堆空板条箱,上面全披盖着紫蓝色的布。房间里的几个海盗、拾荒者及几只鸟停下脚步,用他们从白房间带来的水晶酒杯喝饮料,他们朝四面看了一下,然后很快又回到外面几间篷室。
最后一个房间在紫蓝色房间后面,里面似乎没有光线。
克罗兹从紫蓝色篷室沿着急转角向右走,然后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篷室里。
不,他发现并不尽然。在这染成黑色的帆布屏幕外面,有火炬在燃烧,就像其他房间一样,效果只是让黑暗空气中渗着几丝被压抑的微光。克罗兹必须停下来让眼睛习惯这里的黑暗。等到他看见东西时,他吓得倒退了两步。
他脚下的冰不见了,好像行走在北极海黑暗的水面上。
不过几秒钟后,船长就知道这里在玩什么把戏了。船员们从锅炉下面及煤炭袋的架子上拿了一些煤炭渣,洒在海冰上。在春末或冰雪仍然顽抗的夏天,水手们想要快速融化海冰的话,就用这种古老技巧,但是在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温度都快降到零下一百度了,一点也没有冰融的迹象。洒了煤渣和炭末,只不过让脚下的冰在最后这幽暗、恐怖的黑色房间中变得看不见。
等到克罗兹的眼睛适应这间篷室的光线后,才发现这个长方形的黑色房间里只有一样家具,当他看出那是什么时,他气得咬牙切齿。
约翰·富兰克林船长的巨大黑檀木老爷钟,竟放在黑色房间的最里面,背靠着突起的冰山,这座冰山成为黑色房间靠里的墙及七篷室迷宫的终点。克罗兹听到这东西低沉的滴答声。
在这座滴答作响的钟上方,冰里突出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头及象牙黄的牙齿,那怪兽就像是要奋力挣脱冰山的束缚。
不是,他再仔细看了一遍,那不是怪兽,而是一只大白熊的头与颈安装在冰壁上。动物的嘴巴大张,两颗黑色眼珠隐约反射出穿过黑色帆布屏幕进到室内的火光。熊的毛皮及牙齿是这黑色篷室中最明亮的东西,在熊头下方,黑檀木老爷钟像心跳一样滴答走着。
克罗兹怒不可遏,从黑色篷室走出来,停在白色篷室,大声吼着要叫一个军官过来,哪个军官都行。
一只森林之神撒泰(satyr)急忙向前跑来,他带着长方形的纸浆模面具,红色腰带上方有个象征阳具的圆锥,皮靴下面还装着黑色的金属马蹄。“是,长官?”
“脱掉你他妈的面具!”
“是,是,船长。”撒泰说。他把面具往上推开,露出惊恐号的主桅台班长汤马士·法尔的脸。在他身旁一个大胸脯的中国女人拉下面具,露出厨师约翰·狄葛圆滚滚的肥脸。狄葛旁边的巨鼠也把口鼻罩向下推开,露出幽冥号詹姆士·华特·费尔宏中尉的脸。
“这该死的一切是什么意思?”克罗兹咆哮着。
各式各样奇幻动物听到克罗兹的声音后,都朝白色篷室的屏幕走来。
“您是指哪一样,船长?”费尔宏中尉问。
“这个!”克罗兹吼着,举起两只手指着白色屏幕,他们头上的索具、火炬……以及每件东西。
“没什么特别意思,船长。”法尔回答,“这只不过是……嘉年华。”在这一刻前,克罗兹一直认为法尔是可靠且明智的船员,也是个很不错的主桅台班长。
“法尔先生,你也帮忙搭设索具吗?”他语气尖锐地问。
“是的,长官。”
“还有,费尔宏中尉,你知道陈设在最后那间房间里那个夸张的……动物的头吗?”
“是的,船长。”费尔宏说。面对探险队指挥官的怒气,中尉饱经气候折磨的长脸没有一丝畏惧。“那是我在昨天傍晚自己射杀的。其实有两只熊,一只母熊和已经快要成年的小熊。我们会在将近午夜时把肉烤来吃,算是吃一顿大餐,长官。”
克罗兹看着这些人。他可以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跳,也感觉到一股在陆地时经常会让他产生暴力行为的怒气。他今天喝下的威士忌,以及今后不再有威士忌可喝的事实,更是让他火上浇油。他已经快要发作了。
他在这里必须特别小心。
“狄葛先生,”他向大胸脯的中国女人说,“你应该知道这些白熊的肝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狄葛的双下巴和他塞了枕头的胸部一样上下剧烈地晃动着。“哦,是的,船长。北极熊的肝里有毒素,无法光靠加热就除掉。今天晚上我预备的大餐里不会有肝也不会有清淡的食物,船长,这我可以跟您保证。只有新鲜的肉,几百磅的新鲜肉,火烤到嗞嗞叫,或者炸到香酥,长官。”
费尔宏中尉说:“船员认为我们在冰上撞见这两只熊并把它们杀死,是个很好的兆头,船长。每个人都很期待午夜的大餐。”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熊的事?”克罗兹要求。
这名军官、主桅台班长及厨师彼此对望。一旁的鸟、野兽和精灵也面面相觑。
“母熊和小熊是昨天晚上很晚才射杀到的,船长。”费尔宏最后说,“我想,今天在两艘船之间来往的,全都是要到嘉年华现场来做最后准备的惊恐号船员,不会有幽冥号的信差朝相反方向走,所以就没有事先通知您。为这件事,我向您道歉,长官。”
克罗兹知道这件事其实是费兹坚的疏失,他也知道周围的人都很清楚。
“很好。”他最后说,“继续吧。”不过,就在这些人重新要戴上面具时,他补上一句,“如果约翰爵士的钟有任何损伤,就看上帝是否救得了你们!”
“是,船长。”四周所有戴面具的人物齐声回答。
克罗兹的目光担忧地穿过紫蓝色房间,朝恐怖的黑色篷室看了最后一眼。在法兰西斯·克罗兹经常为忧郁所苦的五十一年岁月里,几乎没有任何事物像这黑色房间让他感到如此抑郁。他从白色篷室走到橙色篷室,接着走到绿色篷室,再从绿色篷室走到紫色篷室,再走到蓝色篷室,然后从变得宽敞的蓝色篷室走到外面黑暗的冰上。
在他走出由染色帆布搭成的迷宫后,克罗兹才觉得他能再次正常呼吸。